初敏敏边拖着我边说:“好好好,不病不病。但是你要是再把我饿下去就真的病啦,快带我去吃东西。”
没办法,我只好被初敏敏像拖一只宠物狗一样拽着前行。被这么一个漂亮时尚的小姑娘半挽半拉的,我一路招惹了不少目光。那些目光大多来自男士,其中的成分都不太复杂,无非是对初敏敏的全身及重点部位进行扫描,或者对我进行嫉恨这两种。我忽然觉得有意思起来,便很配合地和她昂首挺胸。
当我们正好走到必胜客门前的时候,却意外地遇见了苗雨瞳。
苗雨瞳正急匆匆地从里面走出来,一只胳膊挂着外套、提着包,另一只手拿着一份文件在看,嘴里还叼了一大块日式照烧比萨。我刚上前走了半步想打招呼,她也没留神,一下子和我撞了个满怀。这时候她才发现是我,边蠕动着嘴唇咀嚼,边唔唔唔地冲我嘟囔,眼神儿还不停乱飞。
认识二十多年了,我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伸过手去,把她嘴边的半块比萨拿了下来。嘴巴得以释放的苗雨瞳这才喘了口气,说道:“都多大了,你怎么还是那样儿啊,毛手毛脚的。”
我哼哼了两声说:“早就知道你会抢我台词,你才还是那样儿呢。”我把手里的半块比萨塞进嘴里,边嚼边嘟囔说:“也不知道你急个什么劲儿。”
我们都活在一个细节的世界里。许多时候,我们可以在行为和语言中进行种种刻意,不管是修饰还是掩饰,只要你愿意,它们都会达到你想要的基本效果。但是唯独细节永远无法被你左右,它是微妙的、隐晦的、下意识的,它就像一粒沙子,平日沉淀在某个角落,一起风,它就会晃动。
待我意识到我吃掉了刚从苗雨瞳嘴里拿下来的半块比萨时,她的表情变成了夕阳的颜色,我的心也颤抖起来。
仿佛有裹挟着青草气息的风,从时光的罅隙里吹过来。尽管在我们时隔近十年后重逢的火锅店里,我和苗雨瞳几乎没怎么说话,都在回避、遮掩,伪装着气氛,使那个相见看上去是平淡无奇的样子,但是在这个细节之后,那些自然的、熟悉的、少年时的亲密,就像花生一样从外壳下脱落了出来。我们再也无可遮盖。
正在这时候,一直挽着我的初敏敏不知道哪条神经又不对劲,生气地使劲把我的胳膊一甩,十分夸张地“哼”了一声。
苗雨瞳脸上的夕阳一闪而过,恢复了一副职业女性的样子,说:“上次吃火锅的那个女孩儿,邵远说是你咨客的姐姐,这位……不会是你咨客的妹妹吧?这才几天呐?行呀小伙子,很有一套嘛。”
我有些慌乱地说:“是啊,那天的是她姐姐,她是她妹妹,也就是我的那个咨客。”
苗雨瞳皱了皱眉,说:“什么和什么呀,我可没时间听你说绕口令了,先走了啊。”说着她边向前走边背对着初敏敏扬了扬手,扔下了一句,“拜拜,妹妹。”
初敏敏头也没回,又“哼”了一声。
直到菜都快凉了,初敏敏还保持着双手交叠在胸前的姿势,好像我和苏弦都是她狡猾的敌人,正在对她进行威逼利诱腐蚀拉拢,而她是个坚强不屈的革命主义战士似的。
苏弦假装责怪我说:“你怎么惹她啦?你看这小嘴撅的,都可以大红灯笼高高挂了。”我也有点丈二和尚,别说摸摸头脑了,连这位奶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气的我都不知道,弄得跟十面埋伏似的。不过看得出来,针对我的可能性大一点。因为进了饭店,苏弦还没到,初敏敏就叮叮咣咣点了一大堆菜。我本以为她要胡吃海塞一番,结果人家就以这个造型开始变雕塑了,任凭我说破了大天,就是不鸟我。
实在没办法之下,我连模仿单田芳的声音唱《甜蜜蜜》的杀手锏都使出来了,把隔壁桌一跟女朋友约会不专心、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的大哥都乐吐了,啤酒沫子喷了他女朋友一脸,于是他也很荣幸地挨了一个响亮的大耳光。但是初敏敏就是不为所动,连眼皮儿都没撩一下。我想此刻就算我跺跺脚念念咒,把我祖师爷弗洛伊德老爷子请出来,他也得没辙。
于是我就放弃了,啪地掰开了一次性筷子,狼吞虎咽起来。苏弦见我都缴械了,就试探性地劝了几句,结果照样碰了个大钉子。她犹豫了片刻,可能也被饥饿打败了,就默默地也吃了起来。我是黔驴技穷,她是无计可施,两个人为了掩饰自己的失利,就把精力都放在了吃上面,这一转移,就吃得越发认真。
这下初敏敏不干了,她可能是保持姿势使脖子扭得有点僵硬,半天也没看到表演听到劝说,忽然觉得沉寂,转头一看我们俩正在吃喝,气就不打一出来。她先是哼了一声,然后咣地一声拍了下桌子。这个动静不小,把隔壁桌的大哥吓了一跳,没控制好,又喷了。随后一声清脆的耳光再度响彻云霄,听得我双颊滚烫。
这时候巡场的服务生听见了,赶忙诚惶诚恐地跑了过来,谨慎地问初敏敏,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初敏敏愤怒地说:“帮我把这桌子菜都端下去喂狗!再换一桌新的!”我和苏弦听了,都吃了一惊,搞不清这位大小姐又唱的是哪一出。服务员也有点愣,小心地说:“请问这饭菜有什么问题吗?”
初敏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道:“问题大了!鱼不新鲜,牛肉太老,青菜都蔫了还有土粒在上面,鸡蛋不够嫩黄,西红柿都什么颜色了,这难道是苹果吗?最严重的就是这些田螺,一个个都闭得死死的,让人怎么吃啊?”
就算是小孩子也听得出来她在无理取闹了,服务生态度还算好的,不卑不亢地说:“对不起,我一直在巡场,都没看到您动过筷子,您说的这些……另外您看您的两位朋友不是吃的好好的吗?”
初敏敏眼睛中怒光一闪,刚想发作,苏弦赶忙拉住她,说:“好了敏敏,别闹了,乖乖坐下好不好?”初敏敏根本没理会苏弦,一把甩开她的手,气恼地说:“你少管我。”说罢又摆出一副战斗的姿态要和服务生叫喊。我坐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大声说了句:“耍什么耍?不吃就回家去!”
可能我的声音大了一点,加上初敏敏这么一闹,原本喧嚷的饭店里忽然静了许多,好多人都向我们这边投来探寻的目光。其实说完这话我有点后悔了,毕竟我和苏弦姐妹都还没熟到那个份儿上,而且我更不应该当着苏弦的面,这样呵斥她的妹妹。我心里暗想,完了,我这是干什么呢?
可是让我意外的是,初敏敏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周围人的目光,然后又看了看我,竟然露出了一抹微笑,语气也柔软下来,若有若无地说了句:“走就走呗,你们俩吃吧。”说完竟然轻轻松松地站起身,拎起包就往外走。
她这个反应完全把我弄得傻掉了。这小妮子是发烧了吗?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初敏敏正好经过了隔壁桌,她忽然妩媚地弓了下身子,对那位大哥说了句:“叔叔,你吃饭不好好吃,总偷偷看我胸部干吗?”
说完咯咯地笑了几声,走出了大门。
随着啪啪两声清脆嘹亮的耳光,我看见那位大哥嘴角淌着啤酒沫子,瓮声瓮气地带了哭腔说:“我没看啊!”
话音刚落,又是啪地一声。
大哥悲怆道:“我看她干什么啊?她的哪有你的大啊!我真没……”
啪啪啪!三声。
星光从很远的苍穹带着微凉的温度游弋下来,空气中已经有了坚硬的寒意,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苏弦说走走,我就没有开车,和她并肩走向她家的社区。一路上我都在暗忖,该如何向她道个歉,无论从什么角度,我都不该那样呵斥初敏敏,她最多只是顽劣,或者还没有足够成熟,谁有权利去责怪一朵尚未盛放的花蕾缺少优雅的香气呢?
正在我犹豫措辞的时候,苏弦忽然开口了,她说:“敏敏她从小就缺少约束,性格乖张惯了,你不要怪她。”
我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正想跟你道歉呢,哪能那么凶她呢,我真是……”
苏弦淡淡地笑了笑,说:“不需要的。”
我看了她一眼,说:“苏弦,我怎么觉得你不一样了?”
苏弦一愣,放缓了脚步,说:“什么?”
我说:“你和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苏弦,不太像同一个人了。我们第二次见面,从进入火锅店起,你就变成了安静内敛的苏弦,几乎沉默了整场;今天是第三次,说完大红灯笼高高挂那句以后一直到现在,你又变成了水一样柔软的苏弦,尤其是你刚才的笑。而我最初见到的苏弦,是活跃的,动态的,还让我看手相,咔咔吃腰果,咕咚喝酒。但是我总是隐约地觉得,那个你不太像是真正的你,而现在的你……”我用食指挠了挠嘴角,说,“怎么也不太像呢?”
苏弦听我说着,眼神中掠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光,但是很快它又在瞬间消失了,她好像电脑刷新了一下一样,立刻也伸出食指,挠了挠嘴角,若有所思地说:“嗯嗯,很有蹊跷,很有蹊跷。想不到,被你发现了。”说完,她微微低下头,额前的长发顺滑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庞。忽然她猛地一抬头,眼神空洞地望着我,惨兮兮地颤抖道:“我借用了这个女人的身体,我好寂寞呀……”
我无奈地别过头笑了一声,苏弦也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装作很男人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粗声粗气地说:“我说算卦的,你别老是把你那套心理分析和细节主义应用在生活里嘛。我只是最近比较累而已,总不能……”
就在苏弦的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突然,从我们的身后刷地掠过一个黑影,一个男人轰地一声跑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他奔跑的速度太快,再加上我和苏弦所处的位置是路灯的阴影部分,那人也没有看清楚,重重地刮了一下苏弦。毫无防备的苏弦被撞到了肩膀,打了个趔趄,惊慌地啊呀叫了一声。
我心中一紧,立刻转过身,伸开手臂想要拉苏弦。这时,从我们后面的方向又跑过来一个人,他大喊了一声:“再跑!前面死胡同!”
几乎就在追过来的男人面目逐渐清晰起来的同时,我突然感觉背后呼地卷起一股风,紧接着就看到一只粗壮的手臂,狠狠地勒住了苏弦的脖子。一把寒光森森的匕首,顶在了苏弦的下颌。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文字的叙述远远无法跟得上那几秒钟的时间里发生的变化。那个刚跑过去的男人,仿佛是在追赶他的人呼喝的一瞬间,就折返、转身、迅速如电地勒住了苏弦,他歇斯底里地大叫道:“别过来!动我他妈就捅死她!”
追过来的男人停下了脚步,但他没有像我一样木偶般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而是冷笑着左右摇晃着脑袋,缓缓地脱掉了外套。他里面只穿了一件迷彩背心,好像码数很小似的,将浑身的肌肉勒得鼓鼓囊囊。他将脱下的外套团了几下,当作毛巾一般往脸上抹了一把汗,然后往地上一砸。自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挂着一种轻蔑的冷笑。
这个冷笑的表情,简直太讨厌了。就和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一样——阳光从那人的背后透过来,他好像故意选择了那么一个背光的位置,好让太阳为他的身体镀了一层毛茸茸黄晕晕的金边,然后他就摆了这么一副欠揍的蔑视的冷笑,说,练练?
苏弦已经吓傻了,惶恐地瞪着眼睛,几乎连呼吸都不会了。而她身后的那个男人,也越发地焦躁,喷着流到嘴唇上的汗滴,冲追他的男人叫道:“姓韩的,放我走!别逼我,我是什么人你清楚,我干得出来!”
追来的男人冷笑了一声,说:“鬼五,你好歹在市里也算有一号,吆五喝六的也有个十来人叫你一声五哥呢。怎么了,现在就这么没出息,要挟持个女人来给自己保命?你还真是一条丧家之犬。”
说着,他仰起头,用下巴指了指我,说:“你要实在害怕,喏,抓他。放了那女人,不管以后你栽了还是跑了,有人提起来,也不至于笑话你。再不济,你也算挟持了个男人,光彩点儿。”
那个叫鬼五的听了,迟疑了一下,忽然松开了胳膊,猛地把苏弦一推。苏弦一下子撞到了我的身上,惊慌地紧紧地抱住了我,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浑身都在发抖。这时候鬼五用匕首指着我们,说了句:“你们两个,都滚吧!”
说完他把匕首咣地往地上一扔,冲追来的男人吼道:“来!你把我撂倒,我就认栽!”
追来的男人哼地笑了一声,说:“还算你有点儿血性。”说完他看了我一眼,严肃地说了句:“还不快走?”
这时候我已经完全地清醒了过来,怀里的苏弦几乎站都站不稳了,我看了他一眼,扶着苏弦走了几步。就在这个时候,从后面又跑过来一个人,他边跑边喊了一句:“子东!”听到这个声音,我心中一凛,一直憋在心里的那股恼火腾地一下升了起来。我把苏弦往韩子东的身上一送,喝道:“帮我看好她!”
还没等鬼五反应过来,我已经一个箭步蹿到他跟前,抬手就是一拳。鬼五愣了一下,没来得及闪开,胸口挨了一击。我紧接着侧身飞起一脚,踢向他的小腹。这时他才闪了一下,反手打向了我。这家伙比我想象中要敏捷许多,几回来往之后,我也挨了他两下。他力气很大,打得我的肩膀微微发麻。
正在这时候,后来跑过来的那个人吼了一声:“胡闹!”紧接着,我就看见韩子东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只猛地一掌,就击中了鬼五的后颈,他哼都没哼一声,就咕咚一下扑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了。
没人扶着,苏弦已经瘫坐在了路边,我赶紧跑过去抱住她的腰,把她托了起来。这时候韩子东换了一副模样,嬉皮笑脸地挠了挠脑袋,冲着跑过来的人说:“嘿嘿,师傅。没跑没跑,这不是抓住了么。嘿嘿,嘿嘿。”
我的养父顾本业站在他的徒弟韩子东面前,喘匀了气,严肃地说:“简直是胡闹!你现在是执行任务,你是一名警察,怎么能不考虑市民的安全,还站在那看着?你以为这是放出个布偶给你们俩玩呢?”
韩子东瞟了我一眼,又贱贱地笑了,说:“师傅你别生气,我这不是给小晨子一个表现的机会么,看看他还行不行。多难得啊,竟然在这种情况下碰到了他。再说我有把握,这小子根本跑不了。”说着他蹲下身子,掏出手铐,铐住了鬼五,然后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脑袋,说道:“头大无脑!逞能!你以为你真是绿林好汉?”
顾本业这时才看了看我,说:“你怎么会在这?没事吧?”
韩子东插嘴说:“他没事儿师傅,就是挨了两拳,我给他数着呢。”
他一句一个师傅,叫得我心里更火,我扶着苏弦对顾本业说:“我先送她回家。”
这时顾本业才注意到我怀里的苏弦,他忽然立刻变了一副表情,就好像洪七公看见了叫花鸡一样,难掩激动地说:“这姑娘是谁啊?你女朋友?你们在约会?她叫啥名啊?认识多久了?啊?啊?”
我看这老头才忘记了自己是个警察,正在执行任务,他已经在一瞬间转变成居委会大娘了,我真是彻底被他打败了。
韩子东和我的关系,就像是一对情敌。而我们之间的“情人”,居然是个老头。那个老头就是我的养父顾本业,这个事情在市刑警队里面谁都知道。
韩子东的父亲韩钢,是顾本业的同事,两个人私交非常深厚,是几十年的老朋友。然而在韩子东十五岁那年,他父亲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只身与四个抢劫杀人逃犯搏斗,身中九刀,后因抢救无效牺牲了。韩钢在弥留之际,只对顾本业说了一句话:“教好我儿子,让他做警察。”
韩子东那时候还是个问题少年,他比我大两岁,在学校里滋事生非打架斗殴是他的家常便饭。韩钢一生制服罪犯无数,却一直没能管教好自己的儿子。
然而就在他父亲撒手人寰的时候,韩子东咕咚一声跪在了我养父顾本业面前,磕了个头,说:“顾叔,求你带着我,我以后都听你的,我要做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