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就好像昨天我们还见过一样。它使我的心沉了一沉。
我坐了下来,说:“衣服不重要,我只想知道,我能不能先涮几片儿肥牛?口水都快把我淹死了,你没在外面排号你是不知道那种煎熬哇……”
我的话音一落,在场的几个人都哄然大笑了起来。我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可心中的某种东西却沉得更加迅速了。
完全不对劲。这和生活的逻辑简直是相悖的。我们的对话,就像一场发生在两个心理师之间的战斗,我们都要不露声色,都要波澜不起,都要将沸腾用冰冷压抑,仿佛这是一个神秘的指令,它乍一发出,就用它无可抗衡的能量迫使我和苗雨瞳迅速地达成了默契。这个别扭的默契,让我痛苦万分。
邵远分别介绍了一下我和苏弦,因为不熟悉,也就只是说苏弦是我的朋友。
然后又为我们介绍了一下苗雨瞳和她的老板。在场的五个人,除了我和邵远以外,每两个人之间的对应关系,不是第一二次见面,就是久别多年才重逢。这种微妙的瓜葛让人觉得有几分怪异,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凑在一桌吃饭。
我刚注意到苗雨瞳别有意味地看了苏弦一眼,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就扬了扬手,微笑着对我说道:“小夏,先吃先吃。难得你们几个儿时的小伙伴能聚齐,这餐也算是我为你们做的小小庆祝,大家边吃边说。”
我这才注意到他——这可真是个不起眼的男人。我实在找不出除了“普通”以外的任何词汇可以用来形容他的面貌,他几乎长了一张大众脸,无论是眼睛鼻子嘴巴,还是耳朵头发眉毛,都毫无特点。他普通得就像一张遗落在街边的市民身份证,你捡起来看了看,但一转身就会忘记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儿。放到人群之中,他肯定是最不引人注意的那个。
他叫田乃刚,六十多岁的样子,口音有点南腔北调,听不出来具体是哪里人。他办的公司主要是做数字视频传媒的,这个领域的市场目前在本市还属于空白,他打算首期先加载到市内的出租车上,然后再扩展到高端楼盘的电梯口和超市卖场,最后扩展到商业中心的街面室外。
这餐饭吃得很寡淡,最活跃的人是邵远和苗雨瞳,他们才像久别重逢的故人。原本是请我吃饭的苏弦有点尴尬,对于她来说在场的每个人都很陌生,就连我也不够熟悉。我能体会她的心情,但既然把她拉了进来,就只好硬着头皮吃下去。我们之间还未形成任何值得谈的话题,所以我只好围绕初敏敏的情况和她谈话。
两两组合的方式将田乃刚搁置在了一边,但他好像并不在意,而是饶有兴致地一会听听我们,一会听听苗雨瞳和邵远。尽管他始终保持着相片一样的微笑,但是我仍然在他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庞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那眼神让我觉得别扭。
我无法准确地描述它,只感觉到两种完全对立的元素杂糅在里面。那眼神中有温柔良善和蔼的成分,但竟然也隐了一层淡淡的凶狠,它就像一把夹在两片面包中间的剃须刀片,毫不起眼,意图却又歹毒得到了家。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个陌生的老头子,会对我有这么复杂的情绪。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我忽然捕捉到了田乃刚看苗雨瞳时的一个细微的眼神。我的身体掠过一丝寒意。尽管,我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
我突然站起身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白花花的月光让我们都无可遁形,我看见了邵远惊愕的脸,也仿佛看见了自己扭曲的表情。其实关于苗雨瞳的传说,我已听过太多,那些传言的程度已经不仅仅是花边新闻那么简单,在风言碎语中,她几乎成了淫荡的代名词。
只是我从来都在躲避、远离,或者说是主观地屏蔽。也许我是在自欺欺人,像一只怯懦的井底蜗牛,告诉自己,天空就是那么大,是水蓝色的,永远是我第一眼看见的模样。就像苗雨瞳,只要我不去了解她的变化,那么她就是我心中那个美好的女孩。只属于我的。
在苗雨瞳若无其事的眼神里,邵远像只受惊的兔子,仿佛被追了命似的逃跑开去。后来我回想起来那个画面,开始觉得有点好笑,他也太女性化卡通化了,好像是受了侵犯,一边跑还一边泪花飘飞的样子,很不爷们儿。
苗雨瞳几乎没有去看邵远,而是目光直视着我,微微扬起下巴,说:“夏微晨,你终于肯出来了,怎么不继续躲?你知不知道你蜷缩在草丛中的样子,很像一只青蛙?你以为闭上了眼睛,世界就与你无关了吗?”
听完这些话,我登时就愣住了。原来苗雨瞳早就发现了我,而更让我惊诧的,是她接下来说的话。苗雨瞳说:“夏微晨,马上就要高考了,我们会去向未知的城市,可能就会天各一方,说是永别也不过分,永别,你懂吗?你到底要藏到什么时候,才会告诉我你喜欢我?才会不逃不躲不装糊涂?我故意和那么多男生在一起,你难道都不生气吗?你到底是天真还是傻瓜?!”说着,一行清亮的泪水,顺着苗雨瞳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我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它们奔涌跳跃着,甚至发出了号叫,它们像马群,轰隆隆地踏破了我的心脏。我缓缓地走出了灌木丛,完全感觉不到细小的荆棘划破了我腿脚的皮肤,苗雨瞳就像一颗巨大的磁石,让我忘记了森林大地。
我只说了一声“苗苗”,她便紧紧地抱住了我。
“后来呢?”苏弦认真地看着我,小声地问道。
夜宴已经散场,天空像沉默的雕塑,我坐在马路边上,把半根烟蒂弹出老远,它滑翔后跌落在地,火花迸溅。“后来,我也像邵远一样,逃跑了。”我喃喃地说道。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喜欢她吗?”苏弦的语气里充满了惊讶。
“嗯,喜欢。很喜欢。但或许我的肮脏,比我的喜欢还大吧。”我目光呆滞地说,“那天我们接吻了,那是我的初吻。我们还并肩坐在树下,说了好多甜蜜的话。看得出来,苗苗比我更开心。可是当晚回去后,我想到了其它的东西——我自我导演地将每个和苗雨瞳在一起过的男生,都进行了情景彩排,我想象着他们拥抱、亲吻,甚至抚摸。于是,我失眠了。然后,或许我不用说,你也猜得到。”
“你开始躲着她?”苏弦问道。
我无声地点了点头。
随后,我听见了一声碎裂的响动。葬在心底多年的那种疼痛再次发作,它让我在厌恶自己的同时,又在疤痕之上添加了一道新的伤口,血淋淋,冰冰凉。
“这就是你们男人的完美主义。其实,很虚伪。”苏弦冷冷地说了一句,转身离开了。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张开双臂,躺倒在背后的草坪上。
这天下午初敏敏来找我之前,我刚送走了一个咨客。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他母亲带过来的。在登记表上的亲属资料显示,这位母亲四十六岁,但实际看来她则苍老得多,头发有一多半都灰白了,眼神有些飘忽,满脸疲惫的表情。她说她的儿子有点问题,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希望我们能帮到她。
当这个孩子走进心理室的时候,我首先觉得他的装扮很是怪异。他的头发留得很长,目测都有四十多厘米,显然是电烫过,有细微的波浪,还漂了黄色,用了许多发胶,一绺绺地粘硬着,猛地一看,很像个流浪汉或者一只狮子。他戴了个头箍,将头发束得更高,如果说这发型像《火影忍者》里的卡卡西,那绝对是一种最高级别且不合理的赞美。
他穿了一件灰黑色的卫衣,双手插在肚皮上的口袋里,下身一条肥大的裤子,各种金属链子在腰带上拴着,好像他养了好几条狗似的。他长得不好看,我实在不能因为他是我的客人我就撒谎,因为他的小眼睛和蒜头鼻,加上一张好像两片肥香肠挂在脸上的嘴唇,以及青春期刚萌发的黑绒绒的小胡须,再加上这一套造型,让人看了总有那么一点点难受。
我请他坐下,面带微笑地说:“我叫夏微晨,你可以和我随便聊聊,不用拘束,像对待朋友一样就好了。能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他目光散漫地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望向窗外,凝神远眺了很久,才幽幽地说了一句:“我的名字,叫忧郁。”
我低头看了一下资料表,姓名一栏显示他叫张小锋。我笑道:“蛮有趣的介绍,小锋,你十八岁了是吗?”
他还是没有正视我,而是透过我望着我背后的墙壁,淡淡地说:“十七岁,我便开始苍老。青春是我死亡的灵魂,那是一场华丽的凋零,时光在我的生命之渊底唏嘘,它是我马不停蹄的忧伤。”
我暗自擦了一把汗,说:“很美的句子,你喜欢文学?”
他这才把目光移到我的肩膀上,严肃地说道:“确切地说,是迷恋文字。
但是文字使我孤独,于是我有了新的名字,叫做朋克。它们是孽恶的双生,是纠结与燃烧,是原罪与光芒之花。是的,我生来高贵,但我从不以王子自居,那太恶俗。你永远无法理解我所存在的意义,我为音乐而生,为文字而亡,我热情如火,我冷若冰霜。完美无瑕只是世人对我的误解和错读,我已让人无法企及。虽然我一直在努力地掩饰自己的锋芒,但我用极大的低调换取而来的,却是嫉妒与怨恨。但我早已料到,我注定寂寞,高处总生寒意,如此而已。”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真是生了寒意了。我想不通他怎么能这么顺溜地说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句子,现在的孩子太让人摸不透了。但我还是努力保持着平和,说:“看得出来,你读了很多书。你的学习成绩应该……”
还没等我说完,他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说道:“教育让我不齿……”
说罢,他忽然猛地跳了起来,撕心裂肺地唱了起来。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根本听不清他唱的到底是什么,好像是外语,又不太像,有点自造的嫌疑。
我觉得我有必要制止他,谁知我刚站了起来,他忽然很警觉地往后跳了一步,用手指着我,大叫道:“闪开!闪开!不要对我痴缠!爱我,就请深爱!”
我赶忙张开双手做了个平抚的手势,说:“小锋,你别激动,我们只是聊聊天,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来,坐过来。”
他忽然痛苦地摇了摇头,眼神中透出一种绝望的神情,好像演员入了戏似的说道:“你的亵渎与忤逆,将会使我愤然前行!我的颓废与苍白,是你精神的鸦片!你看我左手的倒影右手的年华,你看我逆流成河的悲伤!你进入不了我的幻城,你终将覆灭,终将挣扎在爱与痛的边缘!你可知梦里多少花落,多少生死,多少夏至未至,那是你的岛,你的迷藏,你没有资格嘲笑我的光芒!”
……
后来,在华源和温有胜两个大老爷们用出了吃奶的劲之下,才把张小锋控制住。而我们三个包括闻声赶来的老梁,都挨了这小子三五脚和一两个耳光。
张小锋的母亲看到这个场面的时候,先是木然了半晌,然后突然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待母子两人都稍微安静了下来后,老梁才把母亲请到了办公室。在这位憔悴不堪的母亲低泣哽咽的叙述中,我们才了解了张小锋的故事:
他原本是个很平凡的孩子,各科成绩都平平,也没什么特长,所以在学校一直是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色。后来偶然有一次,他写的一篇作文受到了老师的赞扬,还把他的文章拿到隔壁班的语文课上诵读,两个班的学生都知道了他的名字,还有很多女孩子给他写小纸条说喜欢他,想和他做朋友。
这个事情使他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荣誉感,他很开心,从此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写作文上。但是遗憾的是,从那次以后,他的作文再也没有受到老师的表扬,而他也再次陷入了以往的沉寂。他开始疯狂地买各种书来看,拼命地写作。那时候正赶上青春文学盛行,一群所谓的八零后作家和青春忧伤小说十分流行,误打误撞地,他的一篇小文章居然在湖南一家杂志发表了。
这次,他甚至成为了全年级的焦点人物,获得了各种赞誉和追捧。可惜好景不长,后来那家杂志社给学校发来一个通报,说张小锋的文章是抄袭的,这种行为十分恶劣,杂志社决定向学校曝光、追回稿费,并永不刊用他的文章。
一场光辉,转眼就成了耻辱。
自然,这个刚刚扬帆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启航,就淹没在了同学和老师的白眼和唾弃之中。渐渐地,他的神智变得越来越不正常,性格越来越暴躁,装扮也越来越怪异,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句子。到了后来,连正常的学校生活也无法进行了。不得已,母亲只好让他暂时休学。
听完了这位母亲的叙述,我和老梁都长叹了一声。我们不愿意建议她将张小锋送去精神科医院治疗,但是以他的现状来说,他已经超过了心理疗法可以引导的范畴。我们只好让这位母亲先把他带回去,可以先服用一些抗抑郁的药物,缓解他的焦躁情绪,然后在生活上对他进行调节,如果有需要,我们会随时给予他心理方面的帮助。
那天晚上吃完火锅后,苏弦说希望我以后能多跟初敏敏接触,包括生活层面,她希望能尽早地解除她妹妹的心理问题,初敏敏对她来说,甚至比她自己还重要。
我答应了她。一是因为我业余时间的确也没什么事儿,二是我觉得初敏敏的情况比较特殊。通过苏弦对她状况的叙述,和我第一次见她时她的种种反应,都表明她的进食障碍好像并不是真的。
上次火锅店的尴尬局面,和后来我给苏弦讲故事之后她冷冷地离开,都使我对她有点愧疚感,于是下午我给苏弦打了电话,约她晚上一起吃饭。她好像并没有沉浸在那晚的情绪里面,很正常地答应了,并说把初敏敏也带上,让她先去心理室找我,等她下班再会合。
初敏敏一出现,就来了个闪亮登场,她摆了个咸蛋超人的造型,突然从门外跳了进来,一手指天,一手叉腰,还发出哇哈哈的声音,把前台的刘梦吓了一跳。我怕她闹来闹去地影响别人,就拖她走了出去。
在路上,我把张小锋的故事给初敏敏讲完的时候,正好经过大众书局。听完我的叙述后,初敏敏干脆利索地转身进书店买了本近来最热销的青春忧伤小说。
在菊花般的阳光下面,初敏敏微扬着头,眼神中有几分挑衅地朝我望了一眼,然后就低下头刷拉拉地翻书。那个时刻她仿佛不是在拿着一本书,而是像拎着一只毛绒兔子的耳朵一样,上上下下地甩来甩去,好像那本书里面能掉下金币。
我正被她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初敏敏忽然笑了起来,说:“真好玩。现在,我也看这种书啦,请你来医治我吧。”
我有点哭笑不得,说:“你就是为了这个买的书?”
初敏敏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一脸认真地说:“是啊,你不紧张吗?它可是害人的哦。”说罢她还举起手臂,再次像甩兔子一样将那本书哗啦啦地甩了几下。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傻姑娘,张小锋的情况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些书和文字,而是他的心理和精神出了问题。阅读文字没有错,写的人也不算有错,它又不是洪水猛兽。”
初敏敏听完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好像以为我在骗她似的。在得到印证之后,她忽然变换了一个失望和烦躁的表情,嘟囔道:“真无聊!”说完顺手就把新买的书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面。
我愣了一下,有些责怪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呢?崭新的书怎么就扔了?”
初敏敏见我伸手要去捡,高兴地笑了起来,一把挽住我的胳膊说:“扔了就扔了啦,我喜欢。你可别对我凶哦,可是我姐让你陪我等她下班的。再说了,我还是你的病人呢,你得对我认真点儿。走啦!”
我略带愠怒地说:“谁说你是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