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织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厨房,问恭也:“市川先生,你真的要去那个人的店里工作吗?”
“我还没决定。”恭也转了转手上的打蛋器。“不过,我在东京时,好像受到美浓田不少照顾,总不好断然拒绝……森泽小姐是我的话,会怎么做呢?留在自己喜欢的店里工作?还是选择离开,重新审视自己?”
“这很难回答耶!毕竟我不了解市川先生的过去……”
“也是啦……”
后方传来其他工作人员开门、走进店内的声音。
恭也凑近夏织悄声说:“下次的休假日,你有空吗?”
“咦?”
“有件事想和你聊聊。比起漆谷主厨和老板,我比较想对森泽小姐说。”
面对恭也的邀约,夏织心里有些怦然,虽然两人其实只是去车站附近一家普通的咖啡馆而已。
开门走进店里的瞬间,夏织惊讶地睁大眼。
柜台内侧的架子上摆着一整排的咖啡杯。每个杯子的模样与颜色都不一样,而且这些杯子不光是摆着好看,而是真的有在使用。
店内飘散着浓浓咖啡香,从摆在柜台上的器具就知道这是一家咖啡专卖店。
“这里不只咖啡好喝,手工水果蛋糕也很好吃!”
恭也坐下来,微笑着说:“其实应该请你去饭店或更好一点的地方,无奈我现在荷包吃紧,所以至少请你喝杯好喝的咖啡。”
“谢谢,市川先生挑的店很让人期待呢!”
“那就别客气,选自己喜欢的吧!”
“我要曼特宁。”
“我来一杯吉力马扎罗好了。”
夏织的咖啡味道十分温醇,苦味与浓味滑入喉咙的瞬间,慢慢地温暖了身体。
水果蛋糕的口感也很扎实,葡萄干搭配杏仁的甜味与酸味,与湿润的蛋糕体充分融合,演绎出难以言喻的美味,这是一款和咖啡十分搭调的德式甜点。
恭也啜了一口咖啡说:
“我之所以请了一个礼拜的假,不是因为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打击,而是想要确认美浓田说的是否都是真的,所以打电话给在东京共事过的主厨,也跟他要了其他同事的联络方式……结果证明美浓田没有骗人。当然,我也想过他们可能集体把我蒙在鼓里,但是这种事,只要请征信社调查一下‘谷村乔次’这个人,就能知道是真是假。”
“意思是,他的话可信,是吗?”
“对,但我对美浓田的话还是一点共鸣也没有,就算他把我的过去一一说给我听,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总觉得像在听别人的人生。可是他拿出我在之前工作的地方拍的照片,照片上的‘谷村乔次’的确是我……只是我总觉得他说的不是我的人生体验,而是‘谷村乔次’的故事。”
夏织点点头。恭也缓缓继续说:
“从东京的公寓楼梯摔下来后,我——谷村乔次的头部受了重伤、动了手术,幸好手术成功,身体其他功能都没问题,只有记忆受损——不是丧失记忆,也不是谷村的脑子里少了什么记忆,而是连结方式出错,本来该连结的记忆没有连结,反而连结到不相干的记忆,也就是说,没办法分别什么是自己的经验、虚构的记忆,或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事。”
“啊……”
“简单说,就是没办法分辨现实和虚构。比方如,坐在电影院看一部有趣的电影时,观众会忘我地沉醉于幻想世界里,跟着剧情哭泣、大笑、开心、感动,但也很清楚这只是虚构的故事——或是应该说,正因为知道是虚构的故事才会感动、哭泣也说不定。但谷村的脑子没办法清楚区别,与其说是记忆障碍,可能‘认知障碍’这个字眼更贴切吧。因为所有的记忆都还清楚留存着,只是谷村没办法区别哪些是真实体验,哪些是虚构的……就是这样。”
夏织想像一幅做工精细的拼图掉到地上,片片散落一地的瞬间。
拼图并没有短少,只要组合方式无误就能拼成一幅画。问题是,每一片拼图的形状都一样,而那是一幅万里无云、晴空蔚蓝的图片——根本搞不清楚哪一片要拼在哪里……
“你觉得对一个人来说,什么是‘现实’?”恭也问。
夏织答道:“不是指自己所处的外在世界吗?”
“这答案只答对一半,正确答案应该是内与外两方合而为一的世界。人类透过大脑认识自己以外的世界,所以,当脑子认知错乱,错乱的一切对他而言就成了现实。”
“……”
“现在的科学还没办法用肉眼确认蓄积在脑细胞里的每个记忆是否出错,只能利用外在电流刺激,以问答的方式来确认蓄积在脑细胞里的记忆。就算用显微镜来看,也分辨不出哪里有冲绳海边的记忆、哪里收藏着关于朋友笑容的记忆,当然也没办法知道每个脑细胞与其他记忆有什么关联。当我们试着想一个单字,就能确实感受到这个单字所连结的各种影像式记忆和言语,对吧?所以,人类的大脑是借由‘相关连结’的方式,来进行复杂的思考。”
“意思是说,如果没办法统一运作,记忆就失去了连结性?”
“没错。比如说,一旦大脑边缘的中枢部与皮质最内侧接触的部分受损,人类就没办法区别‘现实’与‘梦境幻想’,也就没办法判断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人类的大脑很容易发生混乱吗?”
“想法错误、记忆错误、误以为存在的东西没了,或是错觉不存在的东西一直存在着……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有这种经验,不是吗?森泽小姐,你能把只看过一次的光景正确无误地画下来吗?”
“没办法。”
“一定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对吧?也许还会多加一些根本没有的东西。人类的大脑和记忆就是这么回事。换个角度来看,就是具有可塑性。举一个国外实际发生的案例来说吧。有天早上,一名男子和家人吃饭吃到一半时,突然完全认不得面前的家人。那一瞬间,他有种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孤单无依的感觉。男子虽然内心万分恐惧,还是极力装作若无其事地用餐,然后出门上班。但他即使出门了,情况还是没有改善。他完全不记得街上的风景,也认不得向他打招呼、与他擦身而过的邻居,更不晓得自己到底要去哪里上班。虽然他的身体状况一切正常,也不觉得哪里疼痛、不舒服,但他连自己住在哪里、做些什么、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男子深觉不妙,直奔医院接受精密检查,才查出他脑中跟记忆有关的部位出现障碍。后来他接受了相关治疗,才慢慢认得家人,也想起一些关于自己的事。”
“这个案例跟市川先生的情况满类似的呢!”
“是啊!”
“对市川先生来说,美浓田所说的,也就是东京的那段时期,并不是虚构的记忆。”
“嗯。”
“那么,市川先生是从什么时候认为‘银翅雀’是实际存在的店?又为什么会来‘金翅雀’呢?”
“关于这个答案,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坦白。”
“什么事?”
“美浓田离开‘金翅雀’后,谷村也辞去当时的工作,两人一起前往东京。为了合伙开一家法式甜点专卖店,他们调查过几位关东甜点师傅的事,但毕竟资金还不够充裕,必须先在东京工作一段时间,所以两人先在同一家店工作。那是一家专卖高级法式甜点的自营店。直到后来,有一天在谷村身上发生了一件导致出现虚构记忆的意外。”
“意外?”
“在谷村从楼梯摔落的几个月前,发生过一起交通事故,他不小心开车撞伤一个小学男生。”
夏织顿时背脊发凉,恭也的神情也变得严肃。
夏织悄声问:“那孩子后来……”
“经过一个月的治疗后,已经活蹦乱跳了,没有大碍。”
面对松了一口气的夏织,恭也沉着声音说:“发生车祸的原因,不光是谷村的错,那个小孩也有不对。他是个活泼好动的小三生,在马路上和朋友打打闹闹,根本没看红绿灯就硬闯马路。”
“有目击者吗?”
“有。根据目击者的证词,那个小孩当时的危险举动,不管是谁开车都有可能撞到。但是在法律上,驾驶者还是必须负起法律责任。”
法律认为汽车是凶器,无论行人做出多么危险的举动,没有及时避开的驾驶还是必须负责。
“谷村选择坦承面对,况且对方是年幼的孩子,他深深觉得自己必须负责,只是对方家长有点难搞就是了。”
“对方提出无理的要求吗……”
“不难想像为人父母的心情啦!他们当然没办法原谅肇祸的驾驶。对被害者的家属来说,自己的儿子再怎么有错,受伤的毕竟是孩子。虽然谷村已经尽可能补偿,但他们还是不满意,说感受不到诚意什么的。”
“其实那小孩的父母是有点迁怒吧。”
“所以情况真的很糟。谷村为了这件事,憔悴到连同事都吓一跳,听说他还被人拖到暗巷里揍了一顿。美浓田和其他同事看不下去、要他还击,但谷村说自己做不到,一想到对方的心情就出不了手……谷村就是这样的人。”
夏织不由得闭上眼。“谷村乔次”与“市川恭也”,两个名字不同的男人却有个共通点,那就是温和的个性。如果是“市川恭也”碰到同样情形,也会如此应对吧。
“谷村好像常说,正因为自己身为甜点师傅,所以更应该爱护小朋友。他希望每个人回想童年时,都有关于美味甜点的记忆。什么样的甜点都行,‘那个甜点真好吃啊!’他希望每个人长大后都能这样回忆过去,因为珍惜这种回忆的人,将来即使面对再大的苦难,也能勇敢面对。也就是说,只有拥有难忘回忆的人,才能坚强地面对未知的将来,勇敢接受考验。”
夏织想起KAEDE文具店的冰淇淋和仲矢的事;一直珍藏着儿时回忆、花了四天到处寻找加SUMMER SUN的仲矢。她也想起一心寻找记忆中美味巧克力蛋糕的高仓凉子,还有对旧时代甜点颇有研究的吉野……
吃这件事,就是制造回忆。
而美好的回忆带给人们勇气。无论经过多久,几十年都不会褪色。
恭也休息片刻后,又说:“要是自己做的甜点能成为别人的回忆,该有多好啊!这就是谷村制作甜点的初衷,不只针对小朋友,也是对所有享受甜点的人。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喜悦,能在客人的脑海里留下美味的记忆,而不是制作者的名字……这就是谷村的生存之道,也是他制作甜点的意义。所以,他怎么也没办法原谅自己犯下让小朋友受伤的错误吧!”
“那他跟那孩子的父母交涉得如何?难道事情一直没解决?”
“不,应该已经解决了。美浓田和店老板都觉得对方的态度很恶劣,实在看不下去,所以出面帮忙解决,总算圆满收场的样子。其实对方没有恶意,也不是那种需索无度的无赖。就像森泽小姐说的,只是一股怒气不晓得怎么宣泄,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当然也不是什么正义之士就是了。只能说,当时跟这件事有关的人,都在一片混乱中摸索着正确方向吧。至于谷村从楼梯摔落这件事,是后来才发生的。”
“该不会是和对方家长、律师扭打,不小心摔落的……?”
“放心,没这回事。只是因为身心俱疲,一时重心不稳才摔下楼的样子。”
夏织稍微松了口气。
恭也继续说:“意外发生后不久,谷村就出现认知障碍。也许是因为精神压力过大,加上严重外伤才出现这种情形。他从手术的麻醉醒来后,就变得不太对劲,一开始大家以为是麻醉还没完全退去的关系,直到好几天后都不见起色,才发现情况不妙。”
“难道是因为手术失败了?”
“不可能,因为手脚和颜面都没出现麻痹症状,只有记忆方面出现问题,所以医生研判是精神方面受创的缘故。”
“有什么症状吗?”
“首先,他完全不记得开车撞到小孩一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但他清楚记得工作上的事,也没忘记制作甜点的方法,却忘了美浓田和同事们。也就是说,只要是和那起车祸有关的人事物,全被他封印起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谷村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肯定一辈子都忘不了那起车祸吧。就算想忘也忘不了,所以他把绝对忘不了的部分封印起来——我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大脑自我防御机制。”
“自我防御……”
“谷村是个很能忍的人,就某种意义来说,是那种意志很坚强的人。但一直被强韧意志支配的谷村,其实有想要逃离现实的脆弱面。你不觉得一般人都有这种情形吗?当脑子受到外伤的一瞬间,生物的防御机制会很自然地把当下造成精神压力的要素,也就是压迫大脑和神经的要素,从意识表层抽离。”
“意思思是说,当大脑机能衰退时,就没办法思考复杂的问题?”
“没错。比起逃避现实,这或许更像大脑暂时‘休假’了。总之,就像只剩下维持生命和日常生活的必要机能在继续运作,其他方面的回忆都暂停运作的感觉吧。”
恭也抬起头,凝望着远方。“听说谷村醒来时曾经表示,这世界怎么看起来不太一样,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有什么不同。”
夏织搁在膝上的手不禁握起拳头。
所谓现实,不光是自己所处的外在世界,也包含精神、心理,恭也的这番话,再次在夏织的内心回响。
这么说来,就算封印了部分记忆,谷村,不,恭也的内心也没办法得到救赎。就算表面看来已经解决了,恭也也没办法得到真正的幸福……
恭也继续说:“老板告诉谷村,等他身体康复,随时都可以复职,谷村后来也回去工作,但他一直为自己的身心状况所苦,也想连结好脑中所有记忆,于是他辞去了工作。他以为只要走访记忆中的地方,也许能找回原来的一切。谁也没办法阻止他想暂时出走的心情,所以也只能相信他那坚强的意志力。谷村是个甜点师傅,即使忘了自己的一切,也不会忘了制作甜点的方法。他相信只要自己还能做甜点,就能找到那道光。”
恭也喘口气,一口喝完剩下的咖啡。“接下来是美浓田没有提到的部分,算是我的臆测吧。刚才森泽小姐问,从公寓楼梯摔落、引发认知障碍的谷村,是什么时候出现‘虚构的记忆’?又是从几时开始认为真的有‘银翅雀’这家店,错觉自己是这家店的老板?森泽小姐应该有发现,初次在‘金翅雀’见到我时,我除了便服以外,什么都没有。”
“嗯,连包包、纸袋都没有,让我很纳闷。”
“口袋里没有钱包,也没有能证明身分的东西。没有驾照,可能是因为交通事故被吊销了,但明明出远门旅行,却连张金融卡或信用卡都没带,你觉得为什么呢?”
“不晓得。”
“只有一个可能:其实本来有带,只是被偷了。”
夏织不由得惊呼出声。
恭也继续说:“可能是在电车上,或是出了车站之后,或是在车站里不小心被偷了。谷村察觉时,想必受到了打击。当然也有可能是,当他察觉东西被偷时,连忙追赶小偷,结果遭到反击、昏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这些情况都有可能。”
“只要调查一下报案纪录,就能确认巿川先生来关西时的行踪啦!”
“应该可以吧,但这些都无所谓了。行李丢了,钱包没了,口袋里只剩下一点钱的谷村该怎么办呢?打电话给美浓田吗?他没有这么做,因为美浓田来‘金翅雀’之前,完全不晓得谷村的行踪。那么,是开始找住宿的地方吗?我想也不是。身上没什么钱的谷村,可能想找一个能暂时雇用他的地方,毕竟他是个除了做甜点之外,什么也不会的男人,所以他试着回想记忆中的店家,想起美浓田待过、自己也去过好几次的地方:‘金翅雀’。只要知道店名就能查到地址,于是谷村来到‘金翅雀’。”
“所以说,我们初次见面的前一天,市川先生就来过我们店里?”
“我想有这个可能,或是到的时候已经半夜了。其实我最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也许自从见到美浓田后,我脑中的回忆开始被唤醒了。”
“真的吗?”
“嗯,但还没完全回想起来,只是梦到了。”
恭也摩擦手上的杯子。“我反复做着一样的梦。梦中的我,站在‘金翅雀’的后门口,四周一片昏暗,眼前有一扇门。我怀着不安、寂寞到快要哭出来的心情,握着手上的钥匙。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把钥匙一定能帮助我,于是我下定决心,把钥匙插进锁孔。”
“用那把钥匙开门吗?”
“嗯。我们初次见面时,森泽小姐确认过我手上的钥匙没办法打开大门,对吧?”
“是的。”
“那把是后门的钥匙,也就是预备钥匙。我试开过了。”
“什么!”夏织大叫。“后门的钥匙?为什么市川先生会有我们店里的钥匙?”
“可能是美浓田偷偷打给我的,或是我忘了还他。美浓田当班做卡士达酱时,我不是常出入‘金翅雀’吗?”
“这样一来,事情可就严重了。离职员工居然把店里的预备钥匙给朋友!啊、等一下,可是那天后门前面堆满了纸箱啊!而且那扇门是朝内开的,所以就算有钥匙也开不了门……”
“如果我开门时,根本没有那堆纸箱呢?”
“咦?”
“如果纸箱原本是放在离后门稍微有段距离的地方,所以门可以呈半开状态、容许一个人通过呢?也许是我从那里进到店里,关上门后,再把纸箱移到门前,而森泽小姐看到的就是我移动后的状态,所以乍看之下好像没办法从外头进来——你觉得呢?”
“确实说得通,可是,为什么要故意移动纸箱呢?”
“因为纸箱本来放的位置,会让跟后门最近的房间——也就是员工用洗手间——的门没办法打开,而搬开纸箱后,就能制造有人为了上洗手间而搬动纸箱的假象。”
“原来如此,这样推测满合理的。”
恭也继续说:“梦里的我小心翼翼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摸着墙壁找电灯开关。当我摸到一盏小灯时,内心马上涌起满满的怀念和喜悦,感觉自己总算回到应该回来的地方,心里觉得好踏实。这里是我的店,一家叫‘银翅雀’的店。于是我走进厨房,看到熟悉的器具,打开冰箱,看到里头排放着明天要卖的甜点。心满意足的我,想做一些摆在展示柜上的糖花,因为是小小的蔷薇花环,花不了多少时间,于是开始专注地做起糖花。过了一会儿,听到铁卷门上拉的声音二这才意识到已经天亮了,心想已经快完成了,索性继续作业,后来察觉有人走进厨房,我抬头一瞧,原来是个可爱的年轻女孩子站在我面前,而且跟我一样穿着白色工作服。那个人就是你,森泽小姐。”
说完一长串话的恭也,疲累的脸上漾着笑意。“我每次都是梦到这里就结束了,再也想不起什么。”
一口气宣泄出来的恭也,看起来十分疲惫。
夏织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恭也一再梦到的梦境,究竟是他体验过的事,还是只是脑子混乱产生的梦?夏织没办法判断。
但是她可以理解,当他找到‘金翅雀’时,内心肯定激动不已。
因为这里的厨房对恭也来说并不陌生。于是,因为遭窃而陷入极度恐慌状态的他,开始迅速地以这家店为中心,编造出虚构的故事,而且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对劲。
当一切的体验与虚构的记忆结合、扭曲时,会变成怎么样?借由虚构的记忆,把恭也四散分裂的记忆急速重整为对他来说最合适的形状,又会变怎么样?
结果不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夏织开口:“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想先回东京一趟,毕竟有不少人很担心我,而且我在那边的房子还没退租,房租一直从帐户自动扣缴,也很浪费。”
“所以你打算辞去这边的工作?”
“嗯。其实我就是想找你商量这件事……你知道市川老板有个儿子吧?”
“嗯,彰一先生,但听说早就失联了。”
“我在想,是不是能请彰一先生回来‘金翅雀’。”
“什么?”
“让彰一先生回来补我这个缺,虽然不晓得他人在哪里,但肯定是在某家店担任甜点师傅,所以我想找征信社寻人。老板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她没办法解开自己跟儿子之间的心结。”
“可是寻人要花很多钱耶!市川先生有这样的财力吗?”
“叫美浓田付这笔钱。”
“啊?”
“只要我说:‘只要找到彰一先生,我就回东京。’他一定愿意出这笔钱。‘金翅雀’本来就应该由彰一先生继承,所以我这样想没有错。”
“可是,彰一先生是因为和老板意见不合才离开的,不是吗?现在又要找他回来继承……”
“我想得花一番功夫说服罗!毕竟彰一先生一定也有他的坚持吧。最近,老板问我,愿不愿意以加薪为条件重新签约。”
“这样很好啊!”这么一来,恭也就会留下来——这番话让夏织的内心骚动不已。
“特别订购的蛋糕和西富的新品都很受好评,老板当然不想让你走,再加上吉野先生也离开了,现在要是连市川先生也离开的话,老板一定很伤脑筋吧。市川先生,你……不喜欢‘金翅雀’的甜点吗?”
“喜欢啊。‘金翅雀’的甜点,兼具关西特有的品味和洗练的时尚感,我觉得非常棒。”
之前问恭也时,他还含糊回应,没想到现在却很干脆地说出口,让夏织有点讶异。
但仔细一想,恭也会说出这番话也是理所当然的。
像他这样的人,没办法待在净卖一些他无法认同的商品的店里工作。当年美浓田邀他来厨房参观时,他应该就已经对“金翅雀”的商品很感兴趣,也很熟悉这里的味道了……
恭也又说:“可是我觉得自己不应该留下来。老板要我担任漆谷主厨的助手,也许等她退休后,会升我当主厨或二厨吧,但这不是我要的。你也知道,‘金翅雀’的经营方针一向由老板决定,不是由主厨决定商品风格。只要老板在,就算身为主厨也只是受雇于人,所以我没办法待在这样的店。”
夏织没办法反驳,因为恭也说得没错。
漆谷主厨虽然是优秀的甜点师傅,但她一向听命于老板,从来不曾充分表达自己的意见。或许她是不想违抗第一任主厨订下来的方针吧。
恭也仿佛看穿夏织心思似地说:“百货公司的新品设计案,漆谷主厨交给我全权处理,从来没提过自己的意见和想法。这是因为她在冷静判断后,认为比起发挥自己的个性,提升店里的形象更重要。多亏她是个谦虚的人,否则绝对受不了市川老板的行事风格,而且我们之间也一定会起争执。”
“这么说来,彰一先生也是因为这样才离开罗?”
“但他们毕竟是母子,只要能够找到妥协的方法,就能解决问题。”
“有时候正因为是亲人,反而更容易陷入死胡同呢。家人之间的爱恨纠结,可是很恐怖的。”
“所以我想请森泽小姐帮忙。”
“帮忙……?”
“我一个人去说服彰一先生的话,恐怕会起争执。如果森泽小姐愿意同行,我想多少可以缓和气氛。”
“这样啊……”
“只要阻止我说出什么伤人的话就行了,毕竟两个男人讲话,很容易因为小事一言不合。”
夏织的心情很复杂。
——市川先生认为我是能够协助他的伙伴,但我不想让他回东京。既然如此,那我应该站在彰一先生那边,不让市川先生成功说服他……可是,这样做好吗?因为我的任性而破坏市川先生想开店的梦想这是不可原谅的事,不是吗?
恭也没有察觉夏织的迷惘,又继续说:“总之,先找到彰一先生吧!”
“想说服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连老板都拿他没辄。”
“当然不光是要说服彰一先生而已,也要改变老板的想法才行。”
麻烦你了。恭也诚恳拜托,夏织蹙眉。
“你这样让我很困扰。因为……比起彰一先生回来,我更希望市川先生留下来。”
“为什么?”
“我还有很多事要向市川先生讨教。”
“制作甜点的事,不是别人教就会的。”
“我知道,所以我想一边观摩市川先生工作、一边学习,总觉得这样就能和市川先生做得一样好……所以市川先生要是回东京去,能让我学习的对象就没了。”
“说是这么说,但我不是甜点学校的老师啊!况且,我想彰一先生也会是个值得学习的优秀甜点师傅。我不在以后,你可以跟他好好学习。”
“那我更不想帮你了。”
夏织明知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但实在想不出来该如何回应。
面对坦白了过去一切的恭也,夏织知道自己这样的态度真的很不应该。只是,要是帮忙说服彰一先生回来,恭也就会离开,让夏织的内心好像被掏空了一半。
不管彰一先生是多优秀的甜点师傅,她喜欢上的是恭也做的甜点。这是彰一先生没办法取代的。
恭也一脸困惑,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那我问你一个问题……森泽小姐愿意为了学习制作甜点,跟我去东京吗?辞掉这里的工作,在那边一个人生活,跟我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夏织一时语塞,跟着随即答道:“我愿意,只是得先说服我爸妈才行……”
“这样就不行了。”
“咦?”
“森泽小姐是因为喜欢‘金翅雀’的甜点才选择在这里工作。也就是说,老板看中你的志气、聘请你来工作,你却连厨房的事都还没摸熟就要辞职……这样的你,没办法成为独当一面的甜点师傅,因为甜点师傅不是光有技术就行了,也要了解店里的事、一起工作的伙伴、默默支持自己的人……如果不能这么想,就没办法做出美味的甜点,就某种意思来说,也就没办法真诚地对待客人。”
“……”
“你别忘了,我的梦想就是让目前仍然只存在我脑子里的店成真,所以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这样你明白吗?”
——看来是阻止不了他了。
夏织已有觉悟。身为甜点师傅、力求精进的恭也,会做出这番决定也是理所当然。
夏织感觉全身虚脱,死心与失望慢慢侵蚀她的心。“我明白了。一想到市川先生的心情,我就说不出希望你留下来的话了……但是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可以请你等过一阵子再辞职吗?至少待到满一年,希望你能待到我们初次相遇的那天。这段期间,我会尽我所能地学习。我愿意协助你说服彰一先生,你愿意答应这个请求吗?”
“是没问题,可是森泽小姐还要负责卖场的工作……”
“我可以提早一个小时来,牺牲休假日也没关系。我会在家做好甜点,请你帮忙试吃味道。”
“我明白了,既然你都开口了……”
恭也总算露出笑容。“那就这样说好罗!不论彰一先生回不回来,我都会在这里待到和森泽小姐初次见面的那天。但是约定之日到了,我就真的会走哦!”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