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是下午一点钟,重案组已经来过了。验尸官宣布,到达现场的时候,这四个人已经死亡,尸体马上被送往陈尸间。
不管是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的豪华大轿车,还是迪克·奥哈瑞的林肯车,都不见了。警方正在全市内搜索它们。为了防止他们逃跑,而集中在这个地区的十七辆警车,现在都回去执勤了。
清洗保罗体育场的工人,也回去干他们的活了。这个城市又回到了往常的样子。人们一切照旧,生活节奏也和往常一样。这就是大都市纽约。
但是,那八十七个黑人家庭,却无法一切照旧,他们把自己的血汗钱,全都投在了“回归非洲”的可怜梦想上。此时此刻,他们辗转难眠,担忧着钱是否还能追得回来。
迪克·奥哈瑞被关在分局的“鸽笼”里,坐在用螺栓固定在地板上的木凳上。在强烈的聚光灯光束中,他看起来很脆弱,皮肤似乎是半透明的。他光滑而黧黑的脸蛋蛋,呈现出浓妆艳抹的妓女,所特有的深黄颜色,而不是被吓坏的黑人,通常呈现出的灰色。
“我要见我的律师。”迪克·奥哈瑞这话已经说了很多遍了。
“你的律师这会儿正在睡觉呢。”“棺材桶子”埃德面无表情地说。
“如果我们叫醒他,他肯定会发疯。”“掘墓者”约恩斯加上了一句。
安德森副队长让两位黑人侦探先审讯他。他们心情很愉快,因为他们在想抓住奥哈瑞的地方,果然把迪克·奥哈瑞给抓住了。
但是,这一切对迪克·奥哈瑞来说,可是一点都不愉快。
“我有权见我的律师。”迪克·奥哈瑞激动地警告道,“更何况你们认为,我涉嫌谋杀,我要见我的律师。”
“棺材桶子”埃德用他那巨大的手掌,挥手打了迪克·奥哈瑞一巴掌。这一掌并没有用力,听起来像炸响的鞭炮。
“谋杀?……”“掘墓者”约恩斯重复着,好像没有听清楚。
“我们只想知道,是谁拿了那笔钱。”“棺材桶子”埃德愤怒地说。
迪克·奥哈瑞挺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只想把钱拿回来,还给那些被你骗了的穷人。”“掘墓者”约恩斯愤怒地说。
“什么,我骗了他们?……”迪克·奥哈瑞得意地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合法的。”
“棺材桶子”埃德这次用力地,打了迪克·奥哈瑞一巴掌,打得他像个橡胶人一样,身子歪到了一边。接着“掘墓者”约恩斯也又来了一巴掌,把他打得正过来。如此这般循环,直到把他打昏了过去。
两位愤怒地黑人弄醒了迪克·奥哈瑞,给了迪克一点儿时间,让他冷静一会儿。过了一会儿,“掘墓者”约恩斯又说:“来吧,我们开始吧。”
迪克·奥哈瑞的眼睛,在闪烁的灯光中变了色。他闭上了眼睛,一股血从他的嘴角淌出来。他舔了一下嘴唇,用手擦了一下嘴角。
“你们竟敢打我!……”迪克·奥哈瑞说,听起来好像嗓子都被打肿了,“但是,你们不能杀我,因此,我所受的这一切也值了。”
“棺材桶子”埃德正准备继续打他时,“掘墓者”约恩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劝他说:“冷静,埃德。”
“面对这个该死的人渣,我怎么能够冷静?”“棺材桶子”埃德激动地说,“要我对这个贼冷静?”
“我们只是警察,”“掘墓者”约恩斯提醒埃德道,“不是法官。”
“棺材桶子”埃德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大声说:“法律应该用来,保护那些无辜的人。”
“掘墓者”约恩斯笑了,对迪克·奥哈瑞说:“你听到我伙计说的话了吧?”
迪克·奥哈瑞看起来好像要回答,但是,他想的却不是这件事。
“你们省省力气吧,”迪克·奥哈瑞坚持说,“我的‘回归非洲运动’是合法的。而关于那场持枪抢劫案,我所知道的只是,我无意中看到的那些。我看到那个人死了,就想去安慰一下他的妻子。”
“棺材桶子”埃德转过身去,走到阴影里。他的手掌用力地打在墙上,发出枪声一样巨大的响声。“掘墓者”约恩斯只能拉住“棺材桶子”,以免他会冲过来,打断迪克·奥哈瑞的下巴。他的脖子由于愤怒而变得粗大,青筋条条逬出,像一条条绳子,盘在他的太阳穴上。
“迪克,别激怒我们。”“掘墓者”约恩斯愤怒地说。他的声音变得像云朵一样缥缈。
“我们会把你带到别的地方,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约恩斯威胁着说。
迪克·奥哈瑞似乎相信了他的话,默不做声了。
“我们已经知道了,你那个所谓的‘回归非洲运动’的内幕,并且在联邦调查局的数据记录中,查到了‘老四’和弗雷德;在库克郡指纹比对系统中,查到了贝瑞和爱默。我们也拿到了你的记录。”“掘墓者”约恩斯带着威胁地口气说,“我们知道你还没有拿到钱,你也拿不到了。但是,你却拿着钥匙。”
“什么钥匙?”迪克·奥哈瑞好奇地问。
“通往那笔钱的大门钥匙。”“掘墓者”约恩斯冷笑着警告他。
迪克·奥哈瑞摇了摇头,继续说:“我是清白的。”
“小子,听着!……”“掘墓者”约恩斯说,“不管怎样,你都脱不了干系。我们有证据。”
“哪儿来的证据?”迪克·奥哈瑞笑着问。
“从爱丽丝那儿来的。”“掘墓者”约恩斯回答道。
“如果她说,‘回归非洲运动’是骗人的,那她是在撒谎,我可以当面和她对质。”迪克·奥哈瑞大声说。
“好啊!……”“掘墓者”约恩斯点了点头,回身吩咐警察把爱丽丝带来。
三分钟之后,他们让爱丽丝来到了这个房间,是安德森副队长和两名白人侦探,一起带她进来的。
爱丽丝站在了迪克·奥哈瑞的面前,两眼凝视着他的眼睛。
“是他杀了玛贝尔·黑尔!……”迪克·奥哈瑞的脸由于愤怒而扭曲了,他想扑向她,但那两个白人侦探按住了他。
“玛贝尔发现‘回归非洲运动’是个骗局,她要报警。”爱丽丝大声为自己申辩,“她的丈夫被杀了,钱也没有了,她想抓住他。”她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同情。
“你这个撒谎的婊子!……”迪克·奥哈瑞尖叫着。
“当我站起身来,想保护迪克时,她打了我,”爱丽丝继续说道,“我挣扎着保护自己。他从后面抓住了我,把枪放到了我的手里,于是就杀了她。我想把枪从他手中夺过来,他却把我打晕在地,拿走了枪。”
迪克·奥哈瑞似乎绝望了,他知道:爱丽丝编了一个很好的故事。他也知道如果一身黑衣的她,眨着那满含悲伤的眼睛、用楚楚可怜的声音,在法庭上讲述这个故事时,法官和陪审团都会相信她;加上他的案底,这一切一定会置他于死地——而爱丽丝却没有任何的不良记录。迪克·奥哈瑞好像已经看到了那把行刑椅,而自己正坐在上面。
迪克·奥哈瑞屈服似的盯着爱丽丝质问:“贱货,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爱丽丝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继续说着;“证明回归非洲运动是诈骗的证据,就藏在我们家一本名为《性和种族》的书的封皮里。”她对迪克甜甜地笑了。
“再见了,浑蛋。”爱丽丝说完,转身走到了门口。
两名白人侦探互相看了看,然后看着迪克·奥哈瑞。安德森副队长觉得很尴尬。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棺材桶子”埃德尖锐地讯问迪克·奥哈瑞。
“掘墓者”约恩斯和爱丽丝一起走到门口。把她交给狱警时,他对她眨了眨眼睛。她怔了一下,然后也对他眨了眨眼睛。狱警把她带走了。
迪克·奥哈瑞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气势凌人了。他看起来并不伤心,也不害怕,而是受到了重重地打击,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安德森副队长和那两名白人侦探,看也没有看迪克·奥哈瑞一眼,就转身走出去了。屋子里再次只剩下三个人,“掘墓者”约恩斯说:“告诉我们线索,我们就不起诉你杀人。”
迪克·奥哈瑞抬起了头来,似乎从很远的地方看向“掘墓者”约恩斯。“掘墓者”约恩斯看起来,似乎并不在乎。
“去你妈的!……”迪克·奥哈瑞愤怒地咬牙大骂道。
“把那八万七千美元交给我们,我们就会摆平一切。”“掘墓者”约恩斯坚持说道。
“去你妈的!……”迪克·奥哈瑞还是这么骂着。于是,两位黑人侦探把他交给狱警,带回牢房。
“我有一种感觉,我们忽略了一些东西。”“掘墓者”约恩斯说。
“嗯!……”“棺材桶子”埃德点头赞同道,“可是,到底忽略了什么呢?”
他们待在安德森副队长的办公室里,谈论着爱丽丝。像平常一样,“掘墓者”约恩斯坐在办公桌边上,“棺材桶子”埃德在阴影里背靠墙站着。
“那个婊子绝对不会侥幸逃脱罪名的。”安德森副队长说。
“可能吧!……”“掘墓者”约恩斯点头承认,“不过,爱丽丝肯定把迪克·奥哈瑞吓坏了。”
“那又有什么用?”“掘墓者”约恩斯看起来很苦恼。
“没有用的,”“棺材桶子”埃德可怜巴巴地承认,“她的表演太过火了。我们没有想到,她会指控迪克·奥哈瑞杀人。”
“掘墓者”约恩斯笑了:“我以为她会指控他强奸。”
安德森副队长稍微有点儿脸红:“你们审讯得如何?”他问道。
“一无所获。”“掘墓者”约恩斯两手一拍承认道。
安德森副队长叹了口气:“我讨厌人类,像凶残的野兽一样,不停地自相残杀。”
“那么,你还打算指望什么呢?”“掘墓者”约恩斯说,“只要有丛林,就会有凶残的野兽。”
“还记得撞车事故后,在斯矛乐园前面,拉了三个白人和一个黑女人的,那个黑人出租车司机吗?”安德森副队长转移了话题。
“拉他们去布鲁克林的那位司机?……或许我们应该和他谈一谈。”
“现在不用了。”安德森副队长苦笑着说“重案组把他带到陈尸所认尸,他认出那三具尸体,就是他拉过的那三个人。”
“掘墓者”约恩斯挪动了一下身体,“棺材桶子”埃德向前倾了倾身子。有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有说话。
突然,“掘墓者”约恩斯说:“这应该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随后又加上一句:“但是没用。”
“这告诉我们,他们也没拿到钱。”“棺材桶子”埃德总结道。
“究竟是谁拿走了钱?”安德森副队长反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见到拿钱的人。”“棺材桶子”埃德一脸无奈地说。
安德森副队长翻着桌上的报告。
“有人发现那辆林肯轿车,被扔在了百老汇,在第一百二十五街的高架桥下面,车里还有两支枪。”他又加了一句,“从车上能够看到,你们到底击中了哪儿。”
“然后呢?”“棺材桶子”埃德愤怒地问。
“没有找到枪手,但是,重案组已经派出得力专员,专门去调查此事了。”安德森副队长笑着说,“毕竟,我们已经知道他们是谁了,他们跑不远的。”
“别担心那些小鸟,他们飞不走的。”“棺材桶子”埃德说。
“他们是不会飞的鸟,”“掘墓者”约恩斯补充道,“被圈养的鸟,总是会飞回家里去的。”
“我们去吃点儿东西吧,”“棺材桶子”埃德忽然提议说,“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好的,”“掘墓者”约恩斯点头应和着,“拿破仑说:‘女人用心思考,男人用肚子思考。’我们却还要思考一些,更加重要的东西。”
安德森副队长笑着问:“是哪个拿破仑?”
“拿破仑·约恩斯。”“掘墓者”约恩斯笑着说。
“拿破仑·约恩斯。什么时候也别忘了犯罪活动!……”安德森副队长说。
“有犯罪才有我们的工资啊。”“棺材桶子”埃德笑着说。
“棺材桶子”埃德与“掘墓者”约恩斯一起去了妈咪路易斯饭店。老板打通了原来的猪肉店和小饭馆,改造成了一个颇具特色的、通宵营业的烧烤肉店。路易斯先生死后,一个留着亮闪闪的直发、穿着怪异的年轻黑人,便接替了他的位置。路易斯先生那只英国牛头犬,现在还在那儿,但已经很老了,孤零零地寻找着路易斯先生,那令它又爱又怕的矮胖身影。新来的年轻人看起来,不像是能待在家里的那种人,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待在家里。
“棺材桶子”埃德与“掘墓者”约恩斯坐在店后面的一张桌子边上。烤肉架就在他们右边,一个厨师正在那儿忙活着。左边是一架自动点唱机,正在播放一首雷·查尔斯的歌曲。
机灵的年轻人扮演着老板的角色,带着一种装模作样的自负神情,过来亲自给他们点菜。
“晚上好,先生们,今天晚上想要点儿什么?”
“掘墓者”约恩斯抬起头来问道:“你们这里都有什么?”
“烤猪排、烤猪脚、烤鸡,我们还有大肠、猪肚和绿甘蓝拌猪耳、猪尾巴……”
“要是猪只有腰上的肉,你就得关门了。”“棺材桶子”埃德打断他说。年轻人笑了一下,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我们还有火腿,豆煮玉米,猪头肉和黑豆……”
“有没有猪鬃?”“掘墓者”约恩斯故意问。
年轻人开始有些恼火:“有你想要的任何东西,先生。”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别说大话。”“棺材桶子”埃德嘟囔着。年轻人不再微笑了。
“就给我们来两个双层猪排,”“掘墓者”约恩斯说得很快,“一盘黑豆、米饭、秋葵、绿甘蓝、新鲜西红柿和洋葱,一份苹果派和香草味的冰激凌。”
年轻人又笑了:“要得这么多?”
“是啊,我们需要补充能量。”“棺材桶子”埃德回答说,他们看着年轻人转身走开。
“路易斯先生在坟墓里,一定不能安眠。”“棺材桶子”埃德叹息着说。
“他更有可能,正在天堂里追逐妓女呢。现在他好不容易,摆脱掉那条狗了。”“掘墓者”约恩斯讽刺地说。
“前提是他能够去天堂。”
“对路易斯先生来说,所有的妓女都是天使。”“掘墓者”约恩斯笑着说。
来这地方的大部分是年轻人,他们到后面来开点唱机时,都用眼角偷偷地看他们两人。人人都认识他们。他们也看着这些年轻人,心想不知道这架点唱机,唱的是什么玩意儿。他们凝神听了一会儿。
“普瑞斯,”“掘墓者”约恩斯听出来了,“和斯威茨。”
“还有罗伊·埃尔德里奇!……”“棺材桶子”埃德补充道,“谁弹的贝司?”
“我不知道,也不知道谁是吉他手,”“掘墓者”约恩斯摇着脑袋承认道,“我想我已经落伍了。”
“这是什么歌?”“棺材桶子”埃德问站在点唱机旁边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的女朋友,用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惊诧地看着他们,似乎他们是外星人。
年轻人有些不自然地回答他们:“叫作《要笑不要哭》,这是一首外国歌曲。”
“不会吧?……”“棺材桶子”埃德嘀咕了一句。
没有人接话,他们两个陷入了沉思,直到侍者端来食物。
桌子一下子被摆满了。“掘墓者”约恩斯笑了:“看起来像要发生一场大饥荒。”
“我们正在防止它的发生。”“棺材桶子”埃德笑着说。
侍者拿来三种热调味汁——红色恶魔、小妹妹的大姨妈和西弗吉尼亚的库克·欧文——以及一碟醋、一份玉米面包和一碟乡村奶油。
“猪排马上就来。”他招呼说。
“谢谢,先生!……”“棺材桶子”埃德用法语说道。
“我们是法国黑人。”“掘墓者”约恩斯等侍者走了以后,对“棺材桶子”埃德嘲笑着说。
“多亏了那场古老的战争,”棺材桶子说,“它让我们走出了南方。”
“是啊。现在那些家伙,又想发动一场战争,好把我们再赶回去。”
谈话暂时告一段落,因为食物占据了他们的注意力。
他们把库克·欧文热调味汁,淋在多汁的烤肉上,然后狼吞虎咽一般吃起来。旁边那位厨师,看到他们这副吃相,真是舒坦极了。
两位黑人侦探吃完饭后,路易斯女士从厨房里出来了。她的体形就像两个支架,支着一个气象气球;脑袋则像顶上的测风球。扎染印花的大手帕包着她的头,那张圆圆的脸上,布满了闪着亮光的汗珠。她在黑色的羊毛衣服外面,又穿了一件厚厚的毛衣。她说自从她来到北方以后,就从来没有觉得暖和过。她的祖先是逃亡的奴隶,后来加入了南部印第安人的一个部落,繁衍出一个新的种族——基查斯。她的母语是一系列夹杂着尖叫的咕噜声。不过她倒是能说一种,带有特殊口音的美国话。她身上总有一股炖山羊的腥膻味道。
“过得可好啊,警官们?”路易斯女士高兴地招呼他们。
“不错,路易斯女士,你过得怎么样?”
“就是觉得冷了点儿。”路易斯豪迈地笑着说。
“你那位新欢,也不能让你暖和起来吗?”“棺材桶子”埃德笑着问。
路易斯侧头看了一眼,那位假装斯文的花花公子。他正在前面的一张桌子旁边,对着两个女人笑呢。
“奥曼喜欢我,感谢仁慈的上帝,我很满意了。”
“如果你已经觉得满意了,那我们怎么办?”
门外有一个男人探进脑袋,对她那位漂亮的小伙子,低声说了一些什么,他迅速走到他们桌旁说:“你们车里的电话响了。”他们跳起来,没有付账就飞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