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一辆敞篷汽车停在了,第七大道的一家商店门前,这家商店正在装修。
以前,这里是一个小小的日用品商店,隔壁是一家擦鞋店。但是,现在,这里已经被新主人租下了,正在装修,髙高的广告墙矗立着,遮住了整个店面。
附近的人们,对这个新商店有许多猜测:有人说是酒吧,有人说是夜总会。但是,“斯矛乐园”就在不远处,一些有头脑的人,很快就排除了这两个可能。还有人说是理发店,是保龄球馆,甚至还有些迟钝的人说,这里是殡仪馆——似乎黑人死得还不够快似的。
据一些知情人说:这将是共和党在哈莱姆,设立的政治委员会总部;最后还有人说:烕尔特·张伯伦一一那个已经买下斯矛乐园的职业球手——将要在这儿开设银行。
当几名工人正在墙根下议论时,一小群人慢慢地围拢了过来。等他们停止讨论,这群人又拥到了街上。哈莱姆的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瞪大了眼睛,十分羡慕地盯着这个店面。
“我的老天爷啊!……”一个在这条街上开店的、胖墩墩的黑人理发师,说出了大家的感慨。
镶着金属边的玻璃窗,正对着人行道闪着光,形成一个巨大的玻璃展示窗。在玻璃窗户上面,有一个被刷得雪白的巨大木牌,上面用清晰的黑体字,写着“回归南方运动总部”的牌子。下面用小字写着:现在就报名吧!!!成为第一!报名只需要一千美元!
玻璃橱窗上贴着色彩鲜明的画。画上有一位直发的黑人妇女,穿着像意大利水手穿的工作服,正在采摘棉花。她动作优美地从玫瑰色的棉荚上,摘下雪白的棉花球,身后的大地,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冰淇淋。她开心地笑着,牙齿显得更白了。在她旁边,还有一群穿着同样工作服的黑人们,棕绷在一边翻着棉花、一边跳一种舞,他们的头随着歌声高高昂起——一定是在放他们的圣歌。
还有一群快乐的黑人,在牧场小屋前的空地上庆祝。一位身穿条纹衣服的人,正欢乐地弹奏着五弦琴,周围的人伴着音乐跳舞,牙齿在落日的余晖中闪着光。几位老人在一旁赞赏地看着,打着拍子,一副沉醉了的模样。
还有一位有着一头浓密白发的高个子白人男子,留着白色的八字须和山羊胡子,穿一件黑色袍子似的上衣,系着一条鞋带似的细长领带,粉红色的脸庞上,洋溢着兄长般的关爱。他正在给一排笑着的黑人发钞票,旁边的大字写着:一周一结算。在这些较大图画的空隙里,夹杂着一些小广告,仔细辨认,是在宣传一些好吃的东西,大多是些体形超大的动物,标题上写着:大鸡腿、猪灌肠、马铃薯、负鼠、炖小鸡、粗燕麦粉加肉汤、肉汁米饭、牛排、妈咪猪排、炖鸽子、米酒、白脱牛奶、幸运餐……
在这些食物大杂烩、美好生活和高薪水的图画中间,是一组蒙太奇风格的画。一幅标题为《痛苦的非洲》,描绘了刚果大饥荒、部落战争、破杯、掠夺、饥饿和疾病;另一幅的标题为《幸福的南方》,画中有胖胖的黑人,微笑着坐在摆满食物的桌子旁边,旁边停着像火车车厢那么大的轿车;黑人的孩子们,都在有体育场和游泳池的现代化学校上学!老人们穿着名牌服装,走进看起来非常像圣彼得大教堂一样的宏伟教堂。
最下面还有一幅白底黑字的巨幅广告,上面写着:高薪招募釆棉工。每个能出五位劳动力的家庭,可得一千美元奖金。稍下面一点的一则小广告上,写着很不起眼的几个字:求购一包棉花。
店里面的墙上有更多的标语和图画。地板上散放着用混凝纸浆做的棉花植株,和用竹子做的谷物植株,中间放着一包人工棉花,棉花包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们的前线阵地。
棉花前面摆着一张大桌子,放在桌上的名片牌上写着: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
此时,克尔哈温上校就坐在桌子后面,抽着一根细长的雪茄,亲切地看着窗外的哈莱姆人。他看起来很像画上那个,给黑人发钱的高个子白人男子。他们有着同样瘦长的、鹰一样的脸型,有着同样浓密的白发,有着同样的白色八字须和山羊胡子。他穿着一件和画上一样的、黑色袍子一般的上衣,系着同样细长的鞋带似的领带。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相同之处了。他的眼睛是冰冷的蓝色,背挺得笔直,细长而苍白的手上,戴着一只刻着“CSA”三个字母的黄金戒指。
一个金发碧眼、穿着泡泡纱质地衣服的年轻白种男人——看起来好像是密西西比大学的学生——坐在上校的桌子边上,晃着两条腿。
“要和他们谈一谈吗?”他以一种带有南方口音的学生腔问道。
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拿下他的雪茄,盯着烟灰,不慌不忙、不带任何表情地操着一口,如同黏稠的糖浆一般,浓厚的南方口音回答道:“还不是时候,孩子,再等一等。你现在还说服不了这些人,等事态再激化一点,他们就会让步了。”
年轻人透过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上的一个缝隙,恶狠狠地盯着那些黑人。他看起来很焦急。
“可是,我们并没有太多时间了。”
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仰起头笑着看着他,露出一口白牙。但是,他的眼睛看起来,还是显得冷冰冰的。
“别太着急,孩子,欲速则不达。”
年轻人的脸红了,低下头说:“这些黑人,让我觉得不安。”
“不用觉得不安,孩子,”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温和地笑着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你要学会用爱和仁慈之心,去为这些黑人着想。”年轻人露出讥讽似的笑容,不再说什么了。
这个房间里面,并排摆着两张桌子,另一张桌子的名片牌上写着:申请处。两个穿戴整洁的年轻黑人,正趴在桌面上,笨拙地填着表格。上校一次又一次赞许地看着他们,似乎在说:“瞧,你们领先了。”不过,他们却带着好像被抢走了玩具的孩子一般的内疚神情。
外面,黑人们正在街道边的人行道上,表达着他们的愤怒。
“上帝啊,在哈莱姆区,这难道不是一个丑闻吗?”
“上帝应该把他们杀了。”
“不知道这些白人,到底想要什么。一会把我们送到北方,一会又想让我们回去。”
“伙计,那些白人宣称,能够驾驶着凯迪拉克去搬棉花袋。”
“那可不是真的!我宁肯相信,一条正在咬我的嗜鱼蛇,也不愿意相信这些可恶的白人。”
“伙计,我应该进去和那个上校说:‘嘿,你想让我回南方去,是吧?’他会说:‘是的,孩子。’我说:‘我有投票选举权吗?’他会说:‘有的,孩子。’我说:‘那你会让我娶你的女儿吗?’”
他的听众哄堂大笑,但是,这个爱开玩笑的黑人,却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笑的。他说:“他来了,还不赶紧闭上嘴。”每个人都停止了大笑。
这位黑人喜剧演员,又带着一脸谦卑相说:“伙计,我可不会履行丈夫应尽的责任。”
一位身材高大、端庄稳重的妇女说:“咱们就等欧玛利牧师怎么说吧。”
迪克·欧玛利牧师已经听说了。贝瑞·沃特·菲尔德——他雇用的那个冒牌侦探——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告诉他这儿发生的一切。欧玛利牧师派他去打探,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有什么行动。
贝瑞·沃特·菲尔德是一个身材高大、脸光光的男人,小平头,鼻子圆而扁平。深棕色脸上的一块块伤疤,是他做保镖、强盗和杀手的见证。他有一双棕色的小眼睛,一部分眼珠由于瘢痕组织,而变得模糊不清,两颗大金牙向外突出。由于他很容易就会被认出来,人们都不愿雇用他,但是,迪克·欧玛利牧师却别无选择。
贝瑞·沃特·菲尔德刮了胡子,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穿上一件黑色西装,并戴上那条让人简直无法忍受的、图案是绿色背景下的落日的手绘领带。
当他穿过人群,走到回归南方运动总部的办公室时,人们都好奇地盯着他看。没有人认识贝瑞·沃特·菲尔德,但见过一面之后就忘不了。
贝瑞·沃特·菲尔德径直走到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的桌旁,对克尔哈温上校说:“克尔哈温上校,我是回归非洲运动的贝瑞·沃特·菲尔德。”
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抬起头来,用他那冷冰冰的蓝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贝瑞·沃特·菲尔德。克尔哈温上校立刻就喜欢上了他。上校拿下雪茄,露出洁白的牙齿。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贝瑞·沃特·菲尔德。”他笑着回答。
“贝瑞,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和蔼地问。
“您知道,这里有一大群好人,我们要送他们回非洲去。”
“回非洲!……”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震惊地叫嚷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让这些人背井离乡,远离他们的出生地?别这么做,孩子,你不能这么做!……”
“上校,您知道,这需要一大笔钱。”贝瑞·沃特·菲尔德说,他还是站着,因为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没有让他坐下。
“一大笔钱,我的孩子,真正的一大笔钱!……”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赞同道,同时直起了背,“谁来为这愚蠢的行为埋单?”
“上校,您知道,这正是麻烦所在。”贝瑞·沃特·菲尔德两手一拍,激动地说,“如您所知,昨天晚上,我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集会,招募了一批想回归非洲的人。可是,后来一些白人抢劫了我们,抢走了他们的钱——八万七千美元。”
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轻声吹着口哨。
“您一定听说了,上校。”贝瑞·沃特·菲尔德两手一拍,苦笑着说。
“没有,我并没有听说。我一直忙于我们的慈善事业。但是,我对那些被误导的人深表同情,尽管他们的不幸,或许会让他们因祸得福。”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连连摇头,满是惋惜地盯着贝瑞·沃特·菲尔德说,“我为你感到羞愧,孩子,像你这样一个看起来,如此诚实的美国黑人,却想带领你的同胞走歪路。如果你能知道,我们了解的一些事情,你就不会想让那些可怜的人,回到非洲去了。那片土地上只有瘟疫和饥荒,美国南方才是他们的乐土——肥沃、古老,可以永远依赖的南方沃土。我们热爱并且会照顾好,我们的黑人朋友的。”
“上校,您知道,这正是我想跟您谈的问题。”贝瑞·沃特·菲尔德苦笑着说,“反正这些人已经做好了,想去别的地方的准备,既然现在他们无法回非洲,那么去南方,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就对了,孩子。你只要把他们送到我这儿来,我会安排好他们的。”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连连点头,“幸福的南方,才是这些人唯一的家园。”
当那两个偷听他们谈话的黑人办事员,听到贝瑞·沃特·菲尔德说“上校,我完全赞同您”时,都感到非常震惊。
那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起身站到窗户之前,盯着外面的黑人,现在,他开始以另一种眼光看他们了。他们看起来不再危险了,而是愚蠢,容易受骗。一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皱起眉头、转过身来,带着审慎、怀疑的眼光盯着贝瑞·沃特·菲尔德。这个黑人似乎太温顺了。
但是,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似乎一点儿也不怀疑:“相信我,”他继续说,“我们会照顾好他们的。”
“上校,我相信您,”贝瑞·沃特·菲尔德笑着说,“我知道您会好好安排的。但是,我们的领袖——迪克·欧玛利牧师——会因此而不髙兴。您知道,他是一个危险人物。”
一排白色的牙齿,从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的白胡子中,隐隐约约地露出来;贝瑞·沃特·菲尔德禁不住在想,这个该死的白人,看起来真他妈的太白了。但是,克尔哈温上校还是不带丝毫怀疑地说:“别怕那个家伙,我们会好好地和他谈一谈。”
贝瑞·沃特·菲尔德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说:“上校,问题是我们有八十七个家庭,他们已经打点好了行装,准备出发了。如果您已经准备好了,给他们的资助,我就去告诉他们。”
“我的孩子,去吧,告诉他们,钱都好好地存在银行里。”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说着,在双唇间转动着雪茄,却发现已经抽完了。
克尔哈温上校把烟头随手扔到地上,从装在胸衣口袋里的一只银制小盒子里,拿出另一根雪茄,又从马甲口袋里,拿出一个雪茄剪,剪去烟屁股。这才将剪过的雪茄,放到双唇之间,不停地转来转去,直到两片嘴唇,都变得湿漉漉的。贝瑞·沃特·菲尔德和那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同时“啪”的一声,打开了打火机给他点火,但是,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选择了贝瑞的火。
贝瑞·沃特·菲尔德笑着说:“太好了,上校,这正是我想听到的。我们招募了一千多个家庭,我可以把整个名单卖给您。”
有那么一瞬间,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和那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都愣怔住了。接着,克尔哈温上校的白牙又露了出来。
“如果我没有听错,我的孩子,”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平静地说,“你是说‘卖’给我们吗。”
“是的,上校。”贝瑞·沃特·菲尔德压低声音说,嗓音变得有些沙哑,“我自己想从中谋点利,您看,毕竟我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要知道,那份名单可是高度机密,我们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来招募这些劳动力。如果他们知道,我把这份名单交给了您,他们可能会来找我的麻烦。所以,我希望能出去躲一躲,希望您能理解。”
“我的孩子,那咱们也就别拐弯抹角了,”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吐了一口烟说,“我喜欢直来直去。你想卖多少钱?”
“上校,一个家庭五十美元,这很公平。”
“你是个黑人,这很合我的胃口。”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冷笑着说。
那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皱着眉头、张大了嘴巴,似乎想说话,但是,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根本没有看他,继续说道:“这样吧,以防你们的人起疑心,你半夜的时候,把名单给我带来,我会在保罗体育场地铁站下面的哈莱姆河边等你。到时一手交钱,一手交名单。半夜时天会很黑,没有人会看到你的。”
贝瑞·沃特·菲尔德犹豫了一下,恐惧和贪婪使他左右为难。
“好吧,上校。”贝瑞·沃特·菲尔德承认道,“老实说,尽管这是个好主意,但是我怕黑。”
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笑了,大声说:“黑暗没什么可怕的,我的孩子。那只是黑人的迷信。黑夜从来不会伤害任何人,你将会像在主的怀抱中一样安全。我保证。”
贝瑞·沃特·菲尔德似乎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好吧,上校,有了您的保证,我就放心多了。我会在十二点整,在保罗体育场地铁站下面的哈莱姆河边等您。”
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只是摆了摆手,没有再作任何表示,就打发走了贝瑞·沃特·菲尔德。
“你相信那个一一”金发碧眼的年轻人说话了。
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皱起了眉头,表示不想听,年轻人就闭上了嘴巴。
离开的时候,贝瑞·沃特·菲尔德瞥了一眼橱窗上的小广告:求购一包棉花。
“要棉花干什么用?”贝瑞·沃特·菲尔德心中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