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是我。呃,不好意思,请问是哪位……咦?青、青威?”
“嗨!”平稳有力的声音,的确是青威没错。“小海,哈啰。”
“你!”我吓一跳,握紧了话筒:“你怎么会有我家的电话……”
“我去跟琴美问来的啦。”
“啊,”对了,我有给过琴美电话。怎么办?我呆望着前面墙壁上的月历,不知如何是好。这下子就被青威知道我的真面目了(虽然这样讲有点夸张),说不定她还会发现,其实我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庸俗高中女生。我不要,不想被看到现实中的自己,那是禁不起曝光的。
“呃,请问——”先冷静下来再说吧,我把手放上电话桌,花了两秒钟思索对策,可惜都不管用。“怎么了吗?有什么事情……”
“你知道有川死了吗?”青威的声音相当认真。
“啊,知道……我从电视上看到的。”
“听说是被杀死的。”
“嗯,我知道。”
“那你知道他是离开会场后被杀的吗?”青威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如果我那时候一直跟在他旁边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别这么说,不是这样的——”我打断青威的话:“呃,青威你没有错,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啊,所以,青威你并没有——”
“我知道啦。”青威简短地回答。“只是想演一下悲剧女主角而已,你看,把这种无能为力的事情怪到自己头上来,当作是自己的错,就会好过一点了吧?”
“嗯。”我很能了解她的心情。
“抱歉啰,突然打给你,很讨厌吧?”
“啊,不,怎么会呢……”
“因为小海你一直想隐瞒自己的身分啊。”
“没有这种事啦。”真是睁眼说瞎话。“才没有。”
“好吧,别在意别在意,就连我自己,也不想暴露真面目啊。”青威如此回答,话尾伴随着笑声。
“青威你也是?”我有些吃惊,如此说来,那个活泼开朗的宝仙青威是个虚构的存在吗?
我无法想像,一直以来我都无条件地相信,她在日常生活当中也是用同样方式在过日子的。
“对啊,人家我也是那样子的喔。”青威小声地说:“虽然不至于只活在角色扮演的时候,可是平常的我真的很平凡喔,平凡到不行,没有活着的意义。”
“喔。”大家……都是一样的吗?我想,并不是只有我特别糟糕。
每个人在主观意识里,都抱着某些不满和缺憾。青威的自我批判,也是从这样的情绪当中衍生出来的吧,甚至连琴美,说下定也是一样的,恐怕连有川的心里也带着对自己的厌恶吧。为了弥补缺陷,或者应该说是为了脱离自己,我穿上角色的衣服,揣摩角色的思考模式,凭藉角色的灵魂来补足这个“我”。正因为不喜欢自己的存在,所以更能完全进入角色当中,这算是恶性循环吗?我不认为。
任何人的心里,都会有所谓“憧憬”的想法,这是无法否定的事实。对于演员、歌手或运动选手,甚至身边的上司、老师、前辈……多少都会有过憧憬的念头吧,虽然没有也无所谓。我们……不,至少我自己,就会憧憬别人,并且怀着这样的心情去从事角色扮演。憧憬绫波零,就穿上绫波零的衣服,憧憬茶茶,就模仿茶茶的动作,开朗地大笑,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些行为有什么不自然,就像有的人会跟喜欢的歌手剪一样的发型、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东西,都是相同的道理吧。
“嗯?怎么了,小海?你好沉默喔,去上厕所了吗?”
“啊,没有。”我清醒过来。“没什么事。”
“对了,其实我打给你是要有事情要联络喔。”
“联络?”什么事呢?
“明天,那个……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啊,上次举行活动的会馆。”
“啊,那个叫做……麦香堡大楼?”
“对,对,应该就是那里,明天有活动喔,琴美说的。”
“咦,真的吗?”我重新握紧话筒。
“没骗你啦,而且好像还有自由参加的现场贩售会,当然,角色扮演是绝对没问题的。”
“哦……”
“怎么样,要去吗?虽然很临时啦。”
“几点开始呢?”
“呃,等一下喔,我看看……早上十点半到下午三点。”
“要上学耶。”
“翘课嘛。”
“说得也是。”我立刻回答,反正为了参加活动而翘课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好,来痛痛快伙地玩吧——”青威打起精神说:“连有川的份也一起加油喔……我在讲什么鬼啊。”她强颜欢笑。
然后我们又聊了几分钟的废话,就挂断了,我放下话筒,暂时静止不动。看来青威对有川的死感到相当沮丧,声音里充满了低潮和悲伤,没办法,重要的朋友被杀害了,这也是当然会有的反应吧……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里面塞满了角色扮演的衣服(怕皱的衣服跟小配件都收在储藏室里),人类的情绪真是非常奇妙的东西,可以一边难过又一边高兴。我拿出其中一件衣服,站在购物中心买来的大镜子前面比对着,女佣服下的我,不论是双手、胸部、还有思想,都同时是我也是女佣,合而为一。
真热血呢——我想起镜同学的话,微微一笑,的确,我变身的能力已经达到一级了,但是……真正的自己却只有三级程度,可以说是完全没有进步,难道是选错了修练的项目吗?
可是,对这种问题钻牛角尖,等于是庸人自扰,我并不喜欢庸人自扰,所以放弃思考,开始选择明天要穿的造型。
花了二十分钟左右,决定扮演娜卡露露。还是主流派比较好,我不想跟有川一样偏执,如果不了解所扮演的角色,那就变成只是普通的化装舞会而已,两者之间根本上是不一样的。我穿上有着民族风特殊花纹的娜卡露露装,全身以白色为基调,描着红色的线条,光是从服装设计的角度来看,也觉得很出色。然后系上腰带,插入短刀,绑起红色的头带。
镜子里的我——镜子里的娜卡露露,究竟哪个才是“我”,已经分不清楚。从香取羽美转移到娜卡露露,一言以蔽之,这就叫做逃避。是逃避,我在逃避,这一点我当然有自觉,可是,有何不可呢?认为逃避就是错误的,这种偏见本身才是错误的吧?啊——
化身为娜卡露露的我,拿下红色头带用眼睛再次确认,果然带子的边缘裂了十公分左右,是被什么东西勾到了吗?打开针线箱,发现红色的线很不巧地用完了。现在是晚上八点四十五分,我换上可以上街的正常衣服,出门去买。
我被温热又干燥的风包围着,步行在街道上,目的地是一家叫做“黑暗亨利”的洋裁店。我所有的造型配件都是自己制作的,因为造型这种东西(说得夸张一点)就是给自己涂上一层漆,所以藉由别人的手制作出来的配件会不适合自己,难道不是吗?
那家店孤立在闹区之外,我进去开始挑选物品,店面的外观跟内部都完全不像童话故事里的糖果屋,但我却产生某种走进童话世界里的错觉,买到红线跟毛线后,心情随之上扬,于是我出了店就开始闲逛,没有立刻回去。
夜晚的街道在月光照射下,显得与平日有所不同,然后我在熟悉的大街上,发现一条陌生的道路,在建筑群的背后,有座附设滑雪场的山丘,茂密的森林里藏着一条小径……本来有吗?从来没有发现到。当然,这种地点平常谁也不会去注意,不知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站在小径前面,因为天很黑,看不清楚里面的模样,但是可以确定有一段距离。
我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一直盯着这条林间小径看,不知为何……我被吸引住了。换句话说,好像是被召唤着,或许没有理由,甚至也没有意义。我踏出一步。
“好了,别动。”背隆传来严厉的声音,迫使我停下脚步,那道声音蕴含着一股力量。一回头,镜同学就站在身后,她的视线仿佛穿越我,直接凝视着小路的尽头,白色的水手服,在黑暗中就像一个洞穴。
“镜同学?”
“我忘了带钥匙,回不了家啦。”镜同学的声音像金属一样,她伸手拨开被风吹动的浏海。“真是的,钥匙这种东西根本就是多余的嘛。”
“请问……”
“别往那里去才是明智之举喔。”镜同学指着我手上的纸袋说:“就算你有希腊神话中爱瑞雅妮指引迷宫的线团,或是在路上洒面包屑也一样喔。哇,好酷的台词,帅毙了。”
“啊?”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不过应该不是一个进去以后会很愉快的场所喔。”镜同学在黑暗中点了好几下头。“回去吧。”
“啊,可是——”我看了眼荒芜的小径,两旁是茂密的树丛,地面是难走的碎石子路,充满了强烈的不舒服感,即使如此,我还是奇妙地受到吸引。况且,为什么我一定要听从镜同学的命令呢?谁都没有束缚别人自由意志的权利,而这里也并不是学校。大概是我的想法浮现在表情上了吧,镜同学看我一眼,撇了撇嘴,用膝盖顶着手上的书包玩,低声问我是不是有话要说。
“咦,啊,不……”脑中倔强的自我,不会那么轻易地表现出来。“没,没什么。”
“我现在……是在救你喔,你根本就没发现吧。”
“救我?”她在说什么啊?
“快回去,你不想被杀吧?”
“被杀?”
“你是鹦鹉吗?看你想怎么做啦。”
“呃,啊……”被她这么一讲,我犹豫了几秒钟,只好挤出自己的疑问:“镜同学,你知道路的那边有什么吗?”
“有奇怪的仓库,铁门是关着的。”
“为什么去那里的话……就会……被杀掉?”
“我不知道啦,那要怎么说呢?”镜同学的眼睛往右上方看,作出想事情的标准动作。
“算是复仇吧……不对,这样讲有点奇怪。”她陷入沉思。
“呃,那个——”我觉得好像应该离开了。“那么我就先回去……”
“羽美。”
“咦?”
“你啊,是不是跟那个转学生在进行什么?”
“咦?”所谓的转学生,当然就是指绫香了吧。
“是不是在进行什么?”她又问一次。
“你说的什么……是指哪件事情?”我反射性地低下头。为什么要紧张呢?明明就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啊。
“装傻是吗,那我直说啰。你们啊,正在追查岛田的事件对不对?”她说中了。镜同学立刻看穿我心虚的表情,眼神中写着果然如此。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因为我看得到啊。”
“看得到什么?”
“如果可以选的话,我其实比较想要停止时间的能力。”镜同学答非所问,然后露出神秘的微笑。“啊,不过只能停止九秒钟的话,根本就没有用吧。”
“呃,请问——”
“没什么好查的啦,人都已经死了嘛。”
“可是——”我反抗她的冷言冷语,却又没有在黑暗中直视镜同学的勇气。
“可是什么?”
“可是,岛田被杀死了啊。朋友被杀死的话,一定会想要揪出凶手绳之以法……”
“羽美,如果你真的认为是朋友——”镜同学的眼神像是在面对一个冥顽不灵的家伙:“如果真的是朋友,为什么在岛田活着的时候,不去帮助他呢?”
“我……”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所做的,只不过是为自己塑造形象而已。”是紧张的关系吗,我的脸颊抽痛着。
“空洞的台词都省省吧,我说真的。”我无法反驳,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镜同学已经完全看穿我差劲的心态了。很丢脸,羞耻心跟空虚感在我内心里扩张。
“你能认清自己的立场吗?”镜同学的声音随着暖风飘散,有种在耳边低语的错觉。“羽美你啊,只是个无能为力的普通人,你自己应该明白的吧?”这是多么残酷的话。“不能超出自己的极限,也不能错估自己的定位喔,所以放手吧,已经没有你多事的余地了。”
“才不是!”我对镜同学大声呐喊。
“真是狐假虎威呢。”镜同学简短地批评。“那我就是神威,神威喔,小鸟的爱人喔。”
“就算是我……就算是我,也有可以派上用场的地方啊。”心脏快爆炸了,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羞辱,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强烈地沸腾着。
“那好,有啊。”镜同学用力点了下头。“现在直接掉头回家去,然后上床睡觉,期待明天的活动,这就是你——目前能派上用场的地方。”
“别瞧不起人!”
“逃到强者的身边去逢迎谄媚,并不是什么坏事啊,很实际的社会生活嘛。”
“什么意思……”
“所以啰,错估自己的实力就是不对,而且还会惹麻烦。羽美,你应该知道大雄的同学小夫吧。”
“为什么?”我咬牙切齿,握紧拳头,喉咙觉得很痛。“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我并不想拯救弱者,也不是个见义勇为的人喔,而且……有小朋友快掉下悬崖,我也不会冒险去抓住他。”
“我听不懂啦……”
“我的意思是,自己的身体要靠自己去保护。”镜同学对我眯起眼睛。“你想想看,不重要的小角色大部分都是要被牺牲掉的吧?”
虽然很丢脸,但我还是哭了出来,眼泪完全不听使唤。是某种情绪以外的东西让我忍不住流泪的,因为我心里非常冷静,情绪的温度也离沸点还很远,这些都是最好的证明。那么,让我哭泣的,是什么?
不管四周有多黑暗,我都不愿意被人看到流满眼泪跟鼻水的脸孔,所以我立刻蹲下,把纸袋放在地面上,双手掩着脸,然后陷入无法克制的抽咽,还有什么比这更难堪的?
“好像变成我是反派了啊。”镜同学对于我的眼泪,只丢下这么一句话。“好吧。”她转过身,离我而去。“来吧,各位,久等了!该是我出征的时候了,长久的等待不会白费,来吧,好好干一场!”
踩着轻快到令人憎恨的步伐——镜同学离开了,我被留下来独自哭泣。我不要被抛弃,不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