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真的饿了。
当然,之前会经体验过长达十天的绝食经历,所以这还不算什么,但是正因为深刻了解到那种痛苦,对于不久即将面临的空腹逝限,就会产生难以言喻的恐惧。背着斯伯丁运动包的我,双眼朦胧地走在模糊不清的街道上,时间是傍晚七点,天色黑了一半,而视力越来越恶化,就是肚子饿的证据。
我想吃东西。
发现自己正望着街上走过的人群,从衣服去想像他们的裸体……喂喂,又不是色老头!
这样开玩笑也无法抑制已经跨越界线的冲动,我毫不抗拒携带着右半身准备的解剖工具就是最好的证明。必须赶快杀个人来吃……我像叹气般深呼吸一下,从背包外抚摸里面的菜刀跟锯子,很紧张,看来即使再怎么故作镇定(就算不完美),还是改变不了杀人前的紧张感。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很沉重,却又能够换来胃被满足的喜悦。
然而吃人肉到头来剩下的,就只有罪恶感,从攻击那个小女孩的夏天开始,红色的衣服,被血染得更红,鲜血与哀嚎和太阳交织而成的夏天。仓坂医生的患者杀害计划只有失灵过一次,那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因为用药失败,加上供给量骤减,情况越来越恶化,曾经有长达一星期的时间,我的胃袋完全得不到满足,就在那时候,我下手了……
大白天,一个女孩子在公园草坪上玩耍,穿着红衣服,幼稚园年纪的小女孩,头上戴着宽檐的帽子。周遭没有任何人,我下手了,虽然自认是不得已的行为,可是……我突然上前咬住女孩的左手,女孩想大叫,但被我捣着嘴,我咬得更用力,把肉撕了下来,大口咀嚼。
女孩发疯似地挣扎,然后逃离我的手中,嚎啕大哭,于是我就逃走了。两天后,我在报纸上看到那个小女孩死亡的消息,上面写成是被野狗攻击的事件,看来我跟野狗没什么两样……
而野狗般的我,还能不能像上次那样杀人,目前无从判断,我想……不是办不到的。没错,可能杀得了,毕竟星期二也已经杀了那个年轻人,可是,难道我对杀人这件事完全没有抗拒吗……在下手前还会出现惯有的心理挣扎,至少表示也有产生抗拒的吧,只不过当刀子划开他的喉咙,那一瞬间,所有的挣扎和抗拒仿佛全都消失殆尽了……
到底怎样呢?想杀吗?杀得了吗?不杀吗?杀不了吗?你连自己的想法都不能理解吗?
真是愚蠢的大脑啊。
“吵死了!”我喊出来。抬头望向天空,想让自己静下心来,黑暗渐渐蔓延,已经进入夜晚,月亮的轮廓开始清晰,温暖的风吹抚在脸上,然而一切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在右半身的冷嘲热讽中,我搜寻着猎物,离市中心越来越远,走入陌生的林间小径(札幌的市区居然这么小,为什么才从建筑堆中出来没多久,就看到滑雪场)。道路顶多只能让一辆车勉强通过,左右两侧是茂密的澍丛,呈现出比市街更浓烈的黑暗,加上本身视线的模糊,让我对周遭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有种往黑洞中前进的错觉。脚下的碎石子让人很不舒服,月亮躲在树木的缝隙间,那是唯一的光源,在月光照映下,出现体育馆大小的建筑物。
啊……是这里,我不由得苦笑,动物回到巢穴的本能叫做什么来着?
我来到了仓库前面。仓坂医生为我保存的肉品,一直到十天前,都是储藏在这里面,总共有两百四十具尸体,光听数字会觉得很多,其实并非如此,就算一点一点地逐次食用,还是在短短两年间就吃完了——已经没有食物。假使仓坂医生还活着,也没必要做这么困难的事情吧,不管怀着多少的罪恶感,我还是吃到了美味的人肉。医生……
“那这个呢?”医生将肉丸子放进找口中,这段时期诊疗室对我而言,就跟餐厅是同等意义的。
“嗯……”仔细咀嚼、吞下,集中精神。陌生的场景就像幻灯片般浮现在脑海里,隐约又朦胧,就好比是回想三天前吃过的早餐那样,不太能确定。“好像有海,还是外国的大河流……啊,有船。嗯?还有别的记忆……啊,好像是这个人的父亲正在对着这里笑……有只狗?”
“那这个呢?”医生又让我吃下另一个肉丸子。
“嗯……”我一边咀嚼,一边让大脑某部分进入紧绷状态,这样可以使探索的记忆更加鲜明。到了这个时候,对于每次吃人肉都会出现的离奇现象,已经适应到某种程度,甚至还可以像这样稍微去控制。“是男的,在公司哩……好像是上班族,正在跟外国人说话。啊,外国人生气了……”我脑中的场景开始转换,简直就像立体故事书一样。“嗯?画面改变了,大概是小时候的记忆吧,他在哭……因为从单杠上面掉下来了,啊,流了好多血。”
“哇——真是太厉害了,砂绘。”医生对于这个现象感到很高兴。“你是个记忆抽取机呢,嗯。”他自顾自地乱命名,用手指推了推墨镜。
“够了——”真是个没礼貌的医生。“请不要乱取奇怪的名字,我并不喜欢。”
“啊,抱歉、抱歉。”医生发觉自己的失态,立刻合掌赔罪。“不过,这个能力不管看几次,都还是很有趣呢。”
“是吗?”
“吞食记忆的少女呢。”
“可是……”我看着医生所准备的肉丸子,每一个都是不同人物的肉。“这并没有什么用处吧,应该说——根本是困扰。”
“有没有用处还不知道,不过并没有造成困扰啊。”
“是吗?”
“这个能力一定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吧,绝对有的。”医生不知哪来的自信。“对了,还有更重要的事……你真的被家里赶出来了吗?”他的表情变得很认真。
“啊,是的。”我轻轻点了下头。“爸妈他们果然也发现我变得不太正常。”
“你只是吃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而已,没有不正常。”医生立刻这么说。
“那已经够不正常的了……”
“因为这样就把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赶出家里,他们才是真的不正常。”他的口气很不屑。
“真是的,在意世人的眼光也要有个限度。”
“不过,呃,他们会给我很充裕的生活费。”
“你不需要为父母亲解释。”医生很生气,我搞不懂为什么他要这么愤慨。“真是的,女儿不是自己生的吗?……听我说,砂绘,所有不珍惜小孩的父母都是疯子。”虽然听起来很矫情,我对医生产生了好感。
“医生你……结婚了吗?”我好奇地问。
“真突然的问题啊,我没说过吗?”
“没听你提起过。”
“我结婚了喔,有两个小孩。”他微微一笑:“一个上国中,一个念幼稚园,两个都是女儿,吱吱喳喳地吵死了,啊,开玩笑的。”
“已经结婚了啊——”我有点意外,因为他看起来像是跟结婚无缘的人。“哦……”
“什么嘛,那是什么反应。”医生似乎很不服气。
“没,没什么。”说完我忍不出笑出来。
医生也笑了。明明就没有什么好笑的,但人类就是有会笑的本能,或许应该说,地球上一切生物,只有人类是会笑的,因为人类才有笑的闲情逸致……
“喂——”如今已经不会笑的我,被这道声音叫醒。四周的黑暗加上视线的恶化,让我完全感觉不到物体的移动……但有人在仓库前面,神经开始紧张,是谁?而且为什么会在这里?对方正在讲电话,似乎并没有注意周围的环境,我压低身体接近,一边向天上的神明祈祷,希望肚了不要发出声音。
慢慢走到仓库的外墙边,可以清楚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我的心跳加快,不知为何,右半身很安静。对方的脸孔从墙壁后面露出来,距离大约十公尺,只能凭藉月光的照射,我眯起模糊的双眼,集中视线凝望,朦胧中出现一只有着牛腿猪肚的庞大生物,像是膨胀的河豚穿着水手服——是藤木。她靠着仓库的铁门,正在跟别人讲电话,可是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这种地方对高中女生而言,绝不会是个有趣的空间,既没有游乐设施也没有KTV。
“……啊,嗯,没问题。”她声音很大,在一片寂静当中,那根本就是噪音。“嗯……没关系啦,反正那种事情我们也不清楚啊。”
为什么藤木会来仓库?我再度提出质疑。这个安排有什么意义吗?是命运?是必然?还是命令?谁的命令?
“嗯,没问题啦。啥?我听不清楚,山上收讯很差……啊,岛田?嗯,对啊,所以我就说是真的嘛,杀人事件就是那样的啊。”
我立刻有反应。杀人……岛田?
“嗯,嗯,我不要紧。对啊……虽然不是全部都懂,不过这样才有趣嘛。嗯……对啊,岛田的事就不用管他了,反正已经死了嘛。”
藤木到底在讲什么?我脑中亮起紧急的红灯。杀人,岛田,死了……如果这些话都是字面上直接的含意……那就等于是藤木杀死了岛田,即使并非如此,至少表示藤木知道杀害岛田的凶手,说不定,那个和她通话的人就是真凶。可是……又为什么会扯上藤木呢?情况越来越混乱。
“岛田的事不用理他啦,已经玩够了,没有用处了啊。”藤木笑得很低级。“重点是你赶快来这里啦……嗯,对。没错,所以我才说啊,真的有仓库耶。”
仓库?她说的仓库,难道……是指这里吗?她说——来这里?别开玩笑了,这下很麻烦,非常麻烦,因为里面还有……我拿出菜刀,背起运动包。
“嗯,所以真的有啊,我说真的。我还真厉害呢,自己都吓到了。啊,地点?呃……有纸笔吗?那我说啰,你现在在哪里?这样啊,那……离地下铁东西线很近吧,嗯,先去搭东西线——”
怎能让她得逞,我扑上去。
“唉呀——哇——呜——啊!哇!呜啊!”
“呼,呼——”
“不要——啊!”
我跟藤木在地面上翻滚,最后压在上面的,当然还是我,没有比趁人不备更有效的攻击了。我掐住藤木的脖子,把她的头固定好,重新握紧刀子,没空去欣赏刀面反射出的美丽月光。短暂的沉默,黑暗中,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远方传来狗叫。我的双眼一定正闪闪发亮,幸好周围没有镜子,否则我根本不敢去看自己的表情,因为那等于认同了体内的兽性。
“不要动!”刀尖对着藤木的鼻头,她就像一只完全不可爱的抖抖狗,表情更加扭曲,喉咙发出噫噫噫的抽咽声。真丑,突然很想用力掐紧她的喉咙。我把藤木拿着的手机硬抢过来,想要切断通话……可是不知道该按哪里,只好拔掉电池。
“你……你你你、你是……是谁?”
“闭嘴!”我的声音很低,低到自己都惊讶。“回答我的问题。”
“噫、噫噫——呜——”藤木满脸都是猪油般的汗水。“啊,咳——呜咳——”
啊啊,真是够了,这个女的怎么这么吵?我让刀子在月光下闪耀,开始逼问。
“杀害岛田的凶手,就是你吗?”
“呜呃,啊——噫——”
“刚才你跟谁讲电话?”
“噫,噫噫,啊,啊,呜——”
“你从哪里知道这个仓库的?”
“呜呜呜,啊,呃——”
不行,这样不是办法,必须让她冷静一点。我让刀子离开藤木的视线范围,掐住她脖子的手稍微放松。这不是我所知道的藤木,不是那个拚命欺负千鹤,还会一脸享受的母猪。她不是那个在班上作威作福的藤木,只是一只发出微弱呻吟的废物。看着吧,这个欺负千鹤的混蛋,我所累积的不满都要彻底发泄出来,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想到呢?一开始就应该这样对付她了。
“站得起来吗?”我离开藤木的身体。“喂,站得起来吗?”
“呜呜……呜——”
“动作快点。”我把刀子对着黑暗中蠕动的庞大身体,她吓得发抖。“站起来,不然就杀了你。”藤木呜咽着站起身来,我绕到她背后,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立刻传来藤木倒吸口气的声音。
“敢叫我就杀了你喔。”我一撂下狠话,藤木就瞬间停止呼吸,然后又把吸入的空气从鼻子小心地呼出来。很好,只不过,就算她不叫我也要杀了她。
“两手举高。”藤木听从命令举起颤抖的双手,真爽快,心中涌起一股笑意,但我并不会笑,这时候笑出来就太离谱了。
“往前走……慢一点。”我挟持着藤木,开始走向仓库。到达铁门前面,我就从口袋拿出钥匙圈,凭触感摸出铁门的钥匙,然后插进锁孔,转了九十度,喀嚓——好了,手指伸入铁门跟地面之间的缝隙,一口气往上抬起,铁门伴随着夸张的声响打开了。
仓库里面,是完全的黑暗。内部飘来淡淡的冷气,夹杂着冷冻机运作的马达声,有如怪兽的声音般在室内回响。这栋仓库隔成两间房,一间是餐厅,而另一间……占了一半以上的面积——就是眼前这座冷冻库。仓库里面还有在供电,直到仓坂医生的帐户余额用完为止,这间无人的仓库都会持续供电。
“冷……”
“什么?”
“好冷——”
“当然会冷。”我跟藤木踏进仓库里,室内充满了冷气,刺激着肌肤,呼出的气息都变成白雾。“不要说废话。”
伸出手摸索,很快就找到墙上的开关。为了生存下去,我曾经每天、每天、每天、每天都要到这里来,屋子里的陈设已经完全烙印在脑海中。这里面……或许有点不一样了。我按下开关,电灯闪了几下,然后整个室内就亮起刺眼的光线。
“呜呀——”藤木就像坏掉的扩音器一样,发出激烈的哀嚎声:“哇啊啊啊——”
“吵死了!”我拉下铁门,把藤木对准地板上结冻的大肠用力一推,藤木的头狠狠撞上僵硬的大肠,捂着头呻吟了下,等她猛然看清楚自己撞到的东西,立刻尖叫一声全身摊软。藤木摊坐的地点正好有手骨掉落,周围冻结的血液就像整片溜冰场一样,上面还有五颗干燥的眼球,其中两颗连着被硬扯下来的神经。这五颗眼球,正望着前方那片被烟焦油熏成黑色的肺叶,而一旁则是掉落的下颚,上面排列了健康到有点不自然的洁白牙齿,可惜牙龈跟下唇都已经变成紫色的了。后面到处堆着带肉的人骨,更有五个结霜的头盖骨,亲密地排列在一起。
藤木放眼望去,突然发出哀嚎,然后就昏厥了。我搞不懂,为什么会昏倒呢?如果看到肉片跟内脏就会头晕的话,那不就连百货公司的超级市场都不能去了?百货公司超市不但有在卖鸡的肉块跟鱼的尸体,甚至连内脏也有在卖啊。现在这些就只是换成人类的肉而已,要说有什么差别的话,也不过只是差在这一点而已。
这个些微的差异……很重要啊,连这点部不了解,你有毛病。右半身喃喃自语着,而且少了平常惯有的嘲笑,带了点受伤的感觉,可惜这些话我听不懂,未能发挥充分的效果。
我把刀子插在冷冻的内脏上面,然后打开非常隐密的铁柜,罩上里面的外套,很冷,不过穿一会儿应该就会暖和了吧。我拉上前面的拉链,没有忘记戴起帽子,也把口袋里的手套戴上了,好……这样就可以在仓库里活动了(虽然只能维持短短的几十分钟)。我拿出另一件外套,袖子的部分有红黑色的血迹凝固在上面,我把那件外套穿在藤木身上。万一冻死的话,就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