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
完美,完美无暇,没得挑剔。我所憧憬的,确实就是像这样的人:充满光泽又透着青绿色的长长黑发,与雀斑或是青春痘绝缘的白皙肌肤,散发出彩虹般光芒的温柔大眼睛,黑板上行云流水写着清秀的字迹。
“我叫须川绫香。”沉稳清晰的、温柔的声音:“由于父母工作的关系而搬到札幌来,因为才刚到没多久,对这边还不太熟悉,很多地方也都还没去过,希望能跟大家做朋友,请多多指教。”说完就静静低下小小的头,樱花色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微笑。
我明明是个女孩子,但是这个转学生——须川绫香,却让我看呆了。不,不只是我,全班同学……无论男生或女生都盯着须川绫香看,大家的表情就像是看到天使从天而降似地(实际上有没有天使无关紧要,这只是个形容),甚至还有人连嘴巴都张开了。
不可思议的魅力,这就跟食人花的香味是一样的吧,虽然我也没闻过。直觉告诉我,前面所迤的种种有关天使或是妖精的比喻和形容,都是为了这个人而存在的,没错,一定是这样。啊……多么美好,我从来不知道,现实世界中也会有这样梦幻的人存在,原来现实是比卡通动画更多采多姿的。
赞叹过后,就是恐惧,我的后脑神经在抽痛。班级导师说:“那你就坐在香取的隔壁吧。”然后指着我旁边那张今天早上突然出现的桌子,本来到昨天为止都还没有这个座位的。这间学校标榜着尊重学生自主的名目。座位安排采用男女混合的形式,当然,不会有哪个奇特的人主动想要坐我旁边,而独立的座位也只有走廊这排的最后这个位子,所以我的座位从一入学就注定了,不会变动,恐怕整整三年,我都要在同一个位子上度过吧。
但是……在我这种人的隔壁,有一个那么完美的人要来坐了,怎么办、怎么办?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心脏突然跳得飞快。
须川绫香踩着沉稳的步伐,朝我走过来,女生们斜着眼睛,男生们回过头来,对穿过走道的须川同学行注目礼。怎么办、怎么办?我被一种异样的,甚至可以说是强烈的焦虑所煎熬着,须川绫香一步步向这里走近,我却不敢抬起头正眼看她。然而为什么……我要紧张到这种地步呢?不了解原因何在,完全不了解。
于是须川绫香终于在我隔壁坐下了,柔和又清晰的香味刺激着我的鼻腔,牵动了紧张的感觉。须川同学礼貌地对我说声:“请多指教。”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她:“须川同学你好,也请多多指教。”
“叫我绫香就可以了。”
须川……不,绫香她对我这么说,啊,真是太完美了,真正的完美,这就是所谓的无懈可击吧?虽然成语并不是我的强项。上课内容全都是一片空白,我的心思被一起看课本的绫香所占据,没办法专心听讲,幸好课本上没有涂鸦……
我假装看课本,偷偷瞄着绫香,她细腻的肌肤、光泽耀眼的秀发、白皙美丽的颈子,都一一映入眼帘。这个女生比百货公司橱窗里陈列的模特儿还要精致得多,简直是一种艺术品,就算玩具公司为绫香制作了十分之一比例的人偶,也不会有人觉得疯狂。不知为何,我叹了一口气。
一到休息时间,绫香就被班上同学包围着问问题(没加入人群中的,只有镜同学跟千鹤,还有一部分像我这样消极的人种)——从哪里来、家中有哪些成员、兴趣是什么、有没有男朋友、出生年月日,以及喜欢的食物……等等。
大家相处了这么多个月,那些人从来也没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却对刚转学过来的绫香问个不停,我有点不甘心,也有点难过,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心境中。
绫香对所有问题都逐一详细地回答,似乎在她文静的外表底下也有健谈的一面,这点从她周围的人群越来越密集就可以看得出来,真是太优秀了。想当然耳,午休时间我是不能一直坐在绫香身旁的,可以感受到一堆人的视线在叫我快离开这个座位滚出去,而且还有别班的人跑来看绫香,整间教室就像挤满人的电车一样,甚至让人感觉到有点恶心。
按照惯例,我决定逃到图书室避难,结果看到从走廊对面往这里走来的相叶同学。相叶他正在跟女朋友说话,根本没发现我的存在,我赶紧来个大回转(不过没有引起周遭路人的侧目)。为什么?为什么?他在国中时期明明是跟我一样不起眼的平凡人,怎么上了高中以后整个都改头换面了呢?只有我,原地踏步,一成不变的人生。真想快点改变,破茧而出,飞翔……
我知道光是祈祷并不会实现愿望,而且就算努力也不一定会成功,就如同小狗再怎么努力山没办法蜕土外皮,而兔子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飞上天一样。
纯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走到图书室,结果石渡跟几个男生正聚集在门口,那是一般人所谓的不良学生,虽然称为不良学生,但是似乎也没有吸毒或是恐吓勒索,做出一些校园连续剧里常见的行径(应该吧)。我不觉得他们会对路过的同学造成什么伤害,但我却没办法穿过他们走进图书室的门,就像这样,我是个连穿过别人身边都会神经质的人。
结果又回到令人沮丧的教室里来,还发现包围绫香的人群比刚才离开的时候又更扩大了,这个盛况简直就像是当红偶像到少年感化院当亲善大使一样。而我理所当然地没办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也不能够到庸俗的朋友堆那里去。如果绫香是钢弹改良新机种Q贝雷,那么这堆朋友就是旧款的萨克,万一被绫香看到我跟这群人混在一起的模样,她可能会误解我……不,也不算误解,这就是我在班上真正的定位,即使我很害怕承认这个事实。
“咦,才没有呢——”秋川的声音传进耳里,看来藤木跟樱江她们也加入包围的人群中了。“如果让我选的话,当然还是喜欢第一个啰。”
“啊,这家伙最做作了。”藤木提出忠告,敬语从藤木那张嘴里说出来,真是格外稀奇。
“其实她根本是个变态喔。”说完指着樱江。周围的人全都异口同声地附和,是在附和什么呢?真是耐人寻味啊。
“做作可不是一件好事喔。”这时候的我已经看不到被包围的绫香了。“人一定要活得真实,逃避自己是一种罪过。”
我有种自己的存在意义和心理层面被轻视的感觉,不由得面红耳赤。果真如绫香所说的,逃避自己是一种罪过吗?可是对自己感到满足的人,根本就寥寥无几吧。
“每个人都是会逃避的啊——”藤木的声音很做作。“对不对?”
“我就不会喔,因为我很喜欢自己啊。”樱江回答。
“这是很好的心态喔。”绫香给予正面评价,樱江害羞的笑声从人群中传出来。
我真的觉得她很厉害,能跟班上的主流团体在短短几十分钟内就建立起友谊,像我这种人,是怎么学也模仿不来的。模仿……啊,这真是个好主意,至少,这比绫波零真实多了吧,头发的颜色也不是水蓝色的……
下午的课当然还是没办法集中起精神,非但如此,就连今天所有的课都上完了,甚至扫除工作跟放学前的整理都结束了,我还在忙着比较绫香跟相叶以及不长进的自己,整个世界都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句话感觉上有股积极的意味,其实是个错觉吧。
“香取同学。”在走廊上,有一道羽毛般的声音叫住了我。
“须川……同学?”一回头,就看到绫香站在窗边的夕阳中,简直就像天使……不,她根本就是天使。
“叫我绫香就好了。”绫香还是用同样的话回应我。“早上我也说过这句话对不对?”
“咦?是的,不、不好意思。”我结结巴巴地挤出话来回答。“呃,你还没有回家啊?”
“嗯。”绫香以惊为天人的优雅姿态点头,美丽的秀发有如流水般飘逸。“因为鞋柜被塞满了。”
“塞满了?”
“嗯,都是情书。”
什么意思?她找我有什么事呢?为什么像绫香这样的女生会来跟我这种人说话?无法理解,我想不通。
“你现在——有空吗?”
“啊……有的,嗯。”
“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带我逛一下学校好吗?”
“逛学校?”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我有领到校内的地图,可是一个人到处乱绕满奇怪的,而且有个对学校熟悉的人在旁边感觉比较好,因为……说起来有点可耻,不过我其实是个路痴。”她说完,静静地微笑着。
“喔……”千金小姐的语气措辞,加上出乎意料的剧情发展,让我整个人手足无措。
“可以吗?”
“嗯。”我连忙点头,求之不得,像我这种人,能为绫香在学校里带路,真是光荣至极。
这绝对没有夸张,也不是开玩笑。
“太感谢你了,香取同学。”绫香深深地低着头,被这样高贵的人低头,真是太高兴了。
于是我就跟绫香一一逛过学生们主要的活动场所,像是音乐教室跟理科教室之类的地方,她默默地望着我介绍的教室门牌,看不出来究竟是有没有兴趣。我打从心底希望这个画面能被别人目击到,可惜放学后除了热中社团的认真学生以外,几乎没何人会留下来。这实在是太令人扼腕了,我难得有抬高身价的机会啊。我们两人走下一楼。
“安全设备很完整呢。”绫香感动地说:“玻璃窗上还有感应装置,那个如果受到强力撞击,警铃就会响吧。”
“你知道得真多呢。”我用不习惯的措词回应着。
“因为我家里也有装。”绫香回答得很从容大方。“不过这里装设的是便宜货吧,倒是钥匙卡让我满惊讶的。”
“啊,是。”我因为心跳加快,大脑开始不灵光,没办法应对得体。算了,反正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幽默感。
“这间学校里,所有的门都是要使用钥匙卡来开的吗?”
“差不多,专科教室大部分都是。”
“从以前就一直是用钥匙卡的吗?”
“不、不是,今年才开始的。”
“这样啊,那……是突然开始有警觉心的啰。”
“呃,因为去年电脑被偷了,整间电脑教室的电脑都失窃。”
“整间?”绫香用手掩着嘴。“所谓整间,应该不是只有两三台而已吧。”
“嗯,印象中……好像说被偷了三十台左右。”我追循记忆的轨道。“好像是进口的,那种专业用的喔。”
“哇,一定很轰动吧。”
“啊,是的。”
“这么说来,警服装置跟钥匙卡都是从那次以后装设的?”
“啊,是的,没错,差不多时从今年的二月左右开始——”
“因为之前太不注意了吧……唉呀,那是什么地方?”绫香看向最里面那一间,那是走廊最底端的美术教室。
“喔,那是美术教室。”
“美术?哇——”
“怎么了吗?”有什么好“哇——”的吗?
“我……我国小的时候,最喜欢的课就是美劳课了,像是做拼图什么的,啊,好怀念喔。”
“拼图吗?”她会作美劳,真是令人意外的平民化,也对,因为国小是义务教育的关系吧。
“嗯,先把图画在木板上,然后用线锯割开分成小块,我到现在都还保留着喔,我画的是玛利兄弟里的蘑菇。”
“蘑菇?”
“香取同学”绫香握住我的手,我吓一大跳,差点以为心脏要爆掉了。“我想进去美术室耶。”
“进去?你、你是说……去里面吗?”我一边注意自己手心的冷汗一边问她,连自己都感觉到声音在颤抖。
“不知道能不能进去……”
“对、对啊,我也不知道。不过没关系,只要说明理由,就可以借到钥匙,所以应该可以进去吧。”
“真的吗?”她握得更紧了,我的紧张指数也跟着上升,额头都快冒出汗来。
“啊,是……是真的。”我抖着声音回答。
“好高兴喔,啊,唉呀,对不起——”绫香连忙放开我的手,我感到既安心又不舍。“我太兴奋了。”她小声地说,露出羞涩的笑容,真美,而且又好可爱。
“钥匙卡……呃,在、在办公室里……”
我们到办公室去借钥匙卡,在申请书上填好姓名、时间跟用途后,交给旁边的老师就可以了。我在申请书的表格上写着“香取羽美——下午四点三十二分——带转学生参观美术室”,然后交出去。老师告诫我们不要乱动里面的东西,然后就拿钥匙打开墙壁上的柜子,里面排满了纯白的钥匙卡,有如收集卡的展示柜。可是老师却一直喃喃自语着“咦”、“奇怪了”,并没有把钥匙卡交给我们。
我问:“怎么了吗?”结果得到的回答是“卡不见了”,往柜子里一看,确实有少了一张卡的空格,那下面就贴着美术室的标签。
“这种事情常发生吗?”站在一旁的绫香小声地问我。
“呃……就我所知是头一次。”这是事实,钥匙的管理一向都很严谨。
老师关上柜子锁起来,接着打开右边另一个完全相同的柜子,里面一样是放钥匙卡,但全部都是红色的,那是备份钥匙卡。老师把美术室的备份卡拿出来,要我们暂时先用这个,还不忘叮咛我们一定要记得归还。
借到钥匙卡之后,我跟绫香就离开了办公室,走出门口前,我回头一看,那位借备份卡给我的老师正在操作电脑,可能是在检阅资料吧。所有的钥匙卡在借出时都会自动登记到办公室的电脑上,老师迟早会揪出没还钥匙卡的人。
“全红的耶。”绫香看了一眼备份卡。
“钥匙卡都是白底红字的,所以备份卡就——”
“啊,所以才会用红色的。”绫香柔和的语调在我话还没说完以前接进来,我像个缺乏自信的考生般,微微地点头。在绫香的面前,任谁都会缺乏自信,会这么想,就是因为我比不上她吧。
我们又回到美术室前面了。我把钥匙卡插入门边的读卡机,发出“哔”地一声平凡的电子响音,门锁就解除了,小小的红色灯号变成了绿色,自动门开启,一股异味刺激着鼻腔。
美术室的面积差不多有教室的两倍大吧,右手边是摆放线锯跟焊枪之类工具的地方,除此之外就只有放扫除用具的铁柜,铁柜是开着的,里面随意地放着扫把跟垃圾筒。桌子整齐地排列着,对面就是讲桌,然后是黑板,学生座位跟讲桌的位置,和普通教室并没有任何不同。
讲桌上,好像有什么……红色的……深红色的,是……人,那是——
讲桌上,有人倒在那里,背对着黑板,全身是血。
“哇!”我忍不住大叫。
啊……居然大叫出来,真丢脸……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有人倒在血泊中,大叫是当然的吧。曾经在小说中看过对电视剧的嘲讽,说看到尸体就尖叫的演法很不自然,原来并非那么一回事,要是眼前出现尸体,不管是谁都一定会尖叫的。
我用力地呼吸着,手不自觉地扶在墙壁上,胸口发痛。血泊中蜷缩着身子的人,虽然被血浸湿了一片通红,但看得出来是穿着鹰羽高中的男生制服,那应该就是本校的学生了,个子很小,以男生而言皮肤算白的,可是只凭这些条件根本不足以归纳出特定的对象。
是谁?虽然想知道,但是我并没有确认的勇气跟余力。绫香往前踏出了一步,她直直地看酱被血染红的人,从教室这端绕过桌子开始走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
“啊……绫、绫——”我拚命想叫出她的名字,喉咙却梗着说不出话来,就连不会唱歌的金丝雀,都可以发出比我像样的声音吧。
绫香低头看着讲桌上满身是血的男生。我也踏出了一步,但是却跟绫香不一样,只有一半的气势,手扶在墙壁上,缓慢地前进。一步、一步、一步……只走到这里,就停下了脚步。眼睛好像雾雾的,这才发觉,自己正在流眼泪。
“怎么会……”绫香小声地说着,从背后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抓住血泊中的男生手腕,这是多么大胆的动作,我是不可能做得出来的。“手还是温的,可是没有脉搏耶。”绫香确定地说。
耶?没有脉搏……就是已经死了的意思。
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两眼开始晕眩,头很痛。
“香取同学,请你去报警。”绫香说得很快。
“报、报警?”
“嗯。”绫香站直身体。“人已经死了。”
“死了?”
“被杀死的,快叫警察。”
“被杀……被、被杀——”
“你们在做什么啊?”跟现场不太搭调的爽朗声音从背后传来。
“镜、镜同学——”猛一回头,就看到镜同学站在那里,她是正要回家吧,手上拿着学校的绿书包,用跟绫香成对比的冷淡眼神瞄着我。她本人绝对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可是会让别人产生这种感觉的话,说到底还是一样的。
“唉呀,你是……”绫香也吓了一跳,比发现尸体的时候反应更大。“你应该是跟我们同班的吧,叫做——”
“镜棱子啦,镜子的镜、棱角的棱、伊布美奈子的子。请别忘了我的名字喔,有栖川同学。”
“我叫须川。”绫香立刻说道。
“啊,请问,为什么镜同学你会在这里?”
“还问为什么?”镜同学露出受不了的表情:“你的尖叫声响遍了整条走廊啊。”
“啊……”我正在抹眼泪的手移到嘴边。
“重点是——”镜同学用堪称为豪迈的步伐来到了尸体前面,然后低下头仔细查看死者的脸,这个动作让我心底大吃一惊。“嗯,这是岛田嘛。”
“岛田?”她说的岛田,是指我们班上的那个岛田吗?是那个身为不良团体的一份子,却反而常常被欺负的岛田吗?然而我还是没有去确认的勇气。
体育老师跑过来了,大概是跟镜同学一样听到我的尖叫声吧,大家都叫他斯巴达(非常好记对不对),是个以对学生咆哮为生存意义的老师。斯巴达老师来到美术室里,边走还边大声咆哮着:“是谁在大叫啊,吵死了,混帐东西。”然而当他一看到岛田的尸体,马上“哇——”一声很丢脸地叫出来,整个人腿都软了,还断断续续发出噫噫呜呜的哀嚎声。斯巴达的胯下明显地湿了,阿摩尼亚的臭味跟尸臭混在一起。
“真是没用的家伙啊。”镜同学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瞧着斯巴达的蠢样。
我想把视线从岛田的尸体上移开,于是看向黑板,发现上面有用粉笔写的字,是很大的字体,写着—
“不要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