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臻快速地拨动着方向盘,车子越开越快。喧闹的大街眨眼而过,转眼已驶入郊区。
郑剑望着向后倒退的树木,心里自忖:这个死了二十多年之久的工商业大亨,他能为我们提供一点新的线索吗?别墅女主人辛月秋之死,与别墅男主人章涵谦之死有什么密切的联系?这个谜,是今天应该揭开的时候了。
就在郑剑苦苦思索的当儿,吉普车在一个小河浜前停了下来。
这个小河浜的旁边,有一排整齐的瓦房,现在是一个农村社队的工场。可在十七年之前,却是造反派关押“犯人”,进行审讯的秘密场所。
章涵谦就是在这里被迫害致死的。
林海和一个精瘦的老人打了个招呼,对他说:“张大爷,这是我们公安局的郑队长,请你把当时见到章涵谦的情况详细谈一下。”
那个张老头,身子很硬朗,只是腿有点瘸,走路支着一根拐杖。他点点头,引郑剑等人走进一瓦房,里面暗无天日,他打开灯,指着这屋子说:“章涵谦就是死在这里的。”
郑剑对屋子扫视了一下,只有十多个平方米。朝北有一个一人高的小窗,上面是铁栅。
他扶张老头坐下说:“张大爷,您能回忆一下当时章涵谦被押来后的情况吗?请慢慢地讲给我们听。”
张老头嗯了一声,打开了话盒子……
一九六六年深秋,“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风暴正席卷着全国每一个角落,一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在秋江市掀起了迅猛的高潮。
张老头所住的郊外,也突然热闹起来了。那个小村庄进驻了一群佩戴红袖章的造反队员。一排瓦房装上了铁窗,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由于张老头是个贫农,人又老实,便作为“同盟军”被指派给“犯人”烧饭。他每天看到吉普车押来不少“犯人”。随后,在那阴森森的房间里传出一声声惨叫,不过半个月,鲜血把泥地都染红了。
这一天,一个身材魁梧,满头银丝的老人被押下了车子。他,引起了张老头的特别注意,因为这个“犯人”竟还穿了一条背带的西装裤,挺出了一只大肚子。虽然衣衫不整,却气度不凡。
张老头看得呆了,—个造反队小头头踢了他一脚,说:“看什么?”
“他是谁?”张老头悄悄问。
那人说:“告诉你,他就是我们秋江市的大吸血鬼。你看他肚子有多大,全是喝了我们工人农民的血汗才长大的。一肚子坏水!”
“噢。”张老头点了一下头,他心里在嘀咕:看来这个人是个资本家,和地主一样坏!
张老头见他被关进了一间戒备森严的暗房,由他送饭,没几天,他就发现这个人并不像造反派说的那么坏。送进去的饭,没吃几口,张老头去收饭碗,见那人只是叹气,便轻声说:“你怎么不吃?”
那人摇摇头。
“人是铁,饭是钢。吃了才能活下去。”
那人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一下张老头,又看丁看碗里的饭,摇摇头。
张老头心中明白,他吃不下这碗里的饭。这哪是人吃的饭呀!连猪狗食也不如。有一次他要煮得好一点,还挨了一顿臭骂呢!那个造反派小头头阴笑了一声,把一口痰吐在碗里,说:“他妈的!我就是要用猪狗食去喂那些走资派、资本家与臭老九。他们过去神气,今儿轮到爷儿们来整治一下牛鬼蛇神了!”
张老头虽然被他们封为“同盟军”,可心里却叹了口气,暗暗嘀咕:用这种办法整人,真亏他们想得出,缺德呀!
不过,在张老头的劝说下,那人终于吃饭了。自然,张老头乘人不备,还给他送过几次馒头。
“老大爷,你能给我带个信吗?”
“我……”
“是的,我不是坏人。我叫章涵谦,虽然是个资本家,可我解放后没做过什么违法的事……”
张老头同情他,可不敢去做那种冒险的事。章涵谦见状,只得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死了,是被人害死的。告诉我妻子辛月秋,那桂花树下有……”
章涵谦话没说完,门被推开了,走进两个人,张老头赶紧收起饭碗出去。
张老头走到外边,听见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只听见里面传来两个人的声音。
一个说:“章涵谦,这是我们造反队的王司令,他来看看你。”
接着是那个王司令的声音:“章涵谦,你不会不认识我。我曾在你过去开的厂里当过工人,是不是?现在天变了,轮到我王某坐天下了,你是知道我脾气的,我说话讲爽快,有一件事要问问你,你讲清楚了,马上放你回去。”
这是章涵谦的声音:“什么事?”
“好吧,我们来个开门见山。你被抄家时,只抄出一小笔财产,你的大量金银首饰放在什么地方?快讲出来!”
一阵沉默,前边那个人又说话了:“章经理,不,章涵谦,你也该放明白点,如今是造反派的天下,你快说吧。”
“我的东西全给抄了!”
“不,你还藏了一笔财产,数目么,也不会小。你讲出藏宝之地,我让你走。不然,那可别怪我王某翻脸无情了!”
“你们凭什么把我抓来?”章涵谦提出了抗议。
“凭什么?凭你是资本家,凭你是从海外回来。我就可以定你一个反动资本家兼敌特分子的罪名。”
“什么?你们的证据?”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还要证据?哈哈哈!”王司令笑了,说:“今天是大乱的天下,死个把人,不就像踩死—只蚂蚁吗?”
又是前面那个人的声音:“说吧,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没有藏什么东西。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
几句话激怒了王司令,张老头听到室内响起了,几声响亮的耳光声,他不敢听下去,走了。
第二天,张老头又去送饭,才发现章涵谦浑身血迹斑斑地倒在泥地上。他扶起章涵谦,给他包扎、喂饭,章涵谦只是摇头,说:“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果然,王司令与那个人又来了,张老头见他们进去了,心中不放心,又在门外偷听。
“章涵谦,你考虑过了吗?皮肉之苦,不是好受的吧?”
“我没什么可说的。”
“真是资本家的本性,要钱不要命!那好,我倒要来试试我的皮鞭硬,还是你的嘴硬!”
张老头看不见里面的动静,但他不一会儿从头上的小铁窗上看见章涵谦被高高地吊了起来,一阵又千阵皮鞭声、威逼声和呻吟声,持续了半个小时,渐渐地没有了声音。
另一个人把章涵谦放了下来,突然叫起来,说:“司令,他死了!”
“死了?不可能……啊?真的死了。”王司令叹了口气,“妈的,想不到这老东西太不经打了,算老子晦气!”
“可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也许是没有。”
“不会的,他肯定有。”那个人讨好地说。
第二天,张老头要去送饭,那个造反派小头头对他说:“别送了,那个犯人昨晚畏罪自杀了。”
畏罪自杀——这在当时是多么流行的名词!
张老头被指派去抬尸首。
死者浑身衣衫都被血染红了,连满头银发,也是血迹斑斑。他抬了一半,腿一软,就晕了过去……
张老头说完这些,叹口气说:“我因为这件事,也被他们毒打了一顿。这腿就是那时残废的。他们说我阶级立场不稳,被赶了出来,总算捡了条命。”
郑剑听他讲完,又听一旁林海补充说:“据我调查,那个王司令叫王克,在一次武斗中被打死了。那个造反派小头头也死了。至于另一个人,一直没有查明是谁。”
郑剑从口袋里取出了张照片,对张老头说:“张大爷,请你认认,陪王克来的,是不是这个人?”
张老头把照片接过来,端详了一会,说:“我老了,眼睛不中用了。不过,这个人不像。”
郑剑又取出另一张照片给他看,说:“是这个人吗?”
张老头端详了半天,又摇摇头。
郑剑再取出一张照片,给张老头,说:“张大爷,你再仔细瞧瞧,是不是这个人?”
张老头看了看,连连点头,说:“正是他!”
“您老再看看,肯定是他吗?”
“肯定是!”张老头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他那时来,也穿了件蓝色的干部服,身材挺高,模样儿也不赖,可那副巴结王司令的样子,真叫人看了恶心。”
郑剑向张老头告辞说:“谢谢您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在十年动乱中欠下血债的人,是逃不脱历史的惩罚的。”
吉普车开动了。郑剑与大家交换了一个眼色,说:“我们现在要把侦察的重点移到照片上这个人身上。”
众人的目光一齐落到照片上——那正是秋江市劳动局宣教处副处长莫才那张自负而又圆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