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茫茫的人流之中,文抒心中,莫名其妙地涌起一种惘然若失的感情。
二十年前,也是这么一个恬静的秋夜,在西南的一个寨子里,她与他在婆娑的树影中依依惜别。她还清晰地记得,这一晚的月光是那么皎洁,清风是那么撩人。他笑着问她:“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你就用默默无言来给我送行吗?”一向性情直率的她,虽然有许多话要向他倾吐,却羞红了脸,一句话说不出口,心中怦怦乱跳,是他,勇敢地伸出手握住了她滚烫的手……
以后的这些年,她一直等着他,但想不到人走茶凉,杳无音信。她想写封信责怪他,可信往哪儿寄呢?她多次写信给女友,打听他的下落,不是回信说不知道,就是说不准他的确切单位。她失望了,他大大地伤害了少女的自尊心。无情的岁月终于流去了一切,今天她和他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却不料在这时相逢。
直到郑剑拿出他写给她的十几封信,每封信的封面上都写着:“此人已离开此地,请退!”这字迹分明是她所在大队的那个党支部书记写的。她这才恍然大悟,因为她拒绝了他的追求,他竟采用这样卑鄙的手段。现在她与郑剑永远只能成为朋友,无法超越比友谊更进一步的感情范畴。人生的结合,往往有许多偶然因素在起作用呀!
这些念头在文抒的头脑中只逗留了几分钟,想到远在国外的丈夫斯强,她理智地撩了撩被江风吹散的刘海,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看了一下手上的表,正好八时三十分。“找她去!”文抒想到郑剑的嘱托,匆匆朝辛含露的家走去。
辛含露的家,就是辛月秋抄家后住的一间简陋的汽车间。文抒远远望去,窗内正亮着灯光,她走到门口听到里面有一男一女的低语。她犹豫了一下,便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屋内的人声停止了,过了好一会才听见辛含露的声音:“是谁?”
“小辛,是我。”文抒答了一声。
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横眉怒目的男青年,他扬起浓浓的眉毛,问:“你来做什么?”
文抒猜想他就是辛含露的男友奕华。她明白,由于辛月秋反对含露与他的婚事,这个小伙子也迁怒于她。文抒正想给奕华解释,辛含露已走了出来,她与彪悍的奕华站在一起,越发显得清瘦而文静了。她用责怪的目光朝男友瞟了一眼,说来也怪,这个不可驯服的小伙子立刻低下了头,只哼了一声,就一个人走了。
辛含露向女记者歉意地一笑,就把文抒请进屋子,一边给她倒茶,一边笑着问:“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这是一间不过十平方米的小房间。但收拾得很干净,室内的布置很有条理,象征着女主人的性格。
文抒坐下以后,不由打量着这个貌似瘦弱而性格坚毅的女青年来。辛含露身材苗条,脸庞小巧,淡眉秀目,配上樱桃小嘴,颇有点东方女性的古典美。她白嫩的腮帮上有一颗黑痣,当她向你恬静地微笑时,这颗美人痣就产生了一种迷人的魅力。辛含露的打扮可以说是极普通的,但她修饰得很得体,紧身的外套使她瘦弱的身材显得很利落。她谈吐温文,但却脱尽了少女的娇慵。文抒不由把目光落到对方的手上,这双手虽不大但却很结实,它告诉女记者这是一双历尽沧桑的手。
文抒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辛含露。她说:“小辛,你能告诉我你养母为什么反对你和小奕的婚事吗?”
辛含露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落在那只破旧的五斗橱上的一个银色镜框上,这只精致的镜框里是一个容光焕发、风情妩媚的美人儿。文抒立刻被一种惊人的女性美吸引住了,她端详片刻问:“你还恨她吗?”
辛含露摇摇头说:“我怨过她,她反对我爱小奕,但现在我不怨她了,我明白了她有她的苦衷。”
于是,辛含露轻轻地把镜框上的尘埃掸去,她指着照片上楚楚动人的辛月秋,向文抒委婉谈起了她所知道的养母的一切……
有人说,中国的十年浩劫是一场恶梦。辛月秋便是这场恶梦中的一个受害者。
那年春天,辛月秋在章涵谦的陪同下,在一家有名的照相馆拍下了这张风韵迷人的肖像。她那典雅的风度赢得了章涵谦许多客人的众口交誉,称章太太是天生的贵妇人气质,哪料想辛月秋听了这些赞语,却百感交集,暗暗垂泪。
原来,辛月秋是一个苦命的孤女。她十岁那年被染上鸦片瘾的哥哥卖给了一个过路的戏班子。后来她出落成一个月貌花容的绝色佳人。女人的美貌本来就是一种危险,何况她又是一棵出头露面的摇钱树。但由于班主仗义,月秋自尊,她这个女戏子竟然像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
这一年,辛月秋随戏班子到秋江市演出。她的姿色引起了当地一个流氓头子盛六保的邪心,可辛月秋执意不从。盛六保是秋江市黑社会中的地头蛇,怎肯善罢甘休,戏班子欲演不成,欲走不得。这个洁身自好的少女,既不愿受辱,又不肯连累众人,她哭了一个通宵,想来想去,自己的出路只有一条——死。
翌晨,她含泪跪在班主面前,拜谢了班主的救命之恩。然后,悄悄回到屋里,在梁上挂了自己的腰带自尽。不料,她蹬去脚下的凳子后,那年久失修的横梁竟然断裂,真是天不绝人,辛月秋只是摔昏了过去。
班主赶紧把她送进了秋江市一家医院,她的自尽,激起了人们的义愤,同时也惊动了秋江市的一位大亨,他就是当时工商界的巨头章涵谦。
说也巧,章涵谦的夫人周女士正病重住院,他在看望夫人时,偶尔听到班主与护士谈起辛月秋的悲惨一幕,使这位大亨动了侧隐之心。当章涵谦看到了这个昏迷未醒的女戏子后,不由倍生怜爱之情。
夫人周女士当时身患重病,生死未卜。俗话说,知夫莫如妻。她从丈夫的眼神中看出章涵谦的心思,自己与世长辞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又没给章家留下一儿半女,再说丈夫也应该有个照顾他的人。她就点点头,并鼓励丈夫赶快救下辛月秋。
于是,章涵谦给警察局局长挂了一个电话,并将辛月秋送进一间优雅舒适的高级病房,有三个护士为她轮流值班。
盛六保得到这个消息后,牙齿咬得咯咯响,但他毕竟是江湖上闯过来的人,知道这位工商界大亨在秋江市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再说,当天下午,就有人受章涵谦之托,给他送了一张数目很大的支票。盛六保拿到了这笔钱,也就顺竿下台了。
出于对章涵谦的感激之情,病愈后的辛月秋不久就以身相许了。尽管妙龄少女嫁了个中年男子,未免令人惋惜。但饱经风尘之苦的她,觉得这样的归宿总比在虎口下卖唱漂泊好多了。再说,章涵谦颇有君子之风,对妻子的温存体贴,实在不亚于少年郎。而舒适、安定、豪华的生活,也使她不必再面对寒江残月去唱那“年年难唱年年唱,处处无家处处家”的哀怨小曲了。
自然,她的美貌也倾倒了这位工商界大亨,辛月秋本来就天生丽质,再加上精心的打扮与贴身的服饰,终于使她一跃为秋江市的第一美人。
辛月秋与章涵谦结成伉俪的当年,秋江市解放了。而那位奄奄一息的周女士竟然奇迹般活了过来。新中国成立以后,历史上遗留的一夫多妻的状况还允许存在,但章涵谦在新思想的熏陶下,这位被选为市政协委员的企业家,决定改变自己这种不符合时代潮流的家庭结构。他在周女士与辛月秋之间只能选择一位终身伴侣,权衡再三,年轻美貌而富有柔情的绝色佳人征服了他。章涵谦把一笔可观的财产分给了周女士,自己则和辛月秋在秋香别墅住下,安度晚年。
一晃,十六年过去了。她原以为这种平静安逸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他们辞别人间。不料,一夜之间中国社会发生了突变,“文化大革命”的风暴顷刻之间席卷全国,秋香别墅理所当然遭到了一场浩劫。
章涵谦被批斗游街以后押走了,她也被赶出了这豪华的别墅。她记得丈夫被押走时曾用手指了指沙发,又把目光投向那棵桂花树。辛月秋从丈夫的目光中得到了暗示,她在勒令搬家的前一天深夜,偷偷把沙发拆开,从中找到了十张有神秘数字的遗嘱。她忖度,这张纸上的秘密,一定隐藏着一大笔遗产,这些阿拉伯数字组成的奇怪的公式,莫非与桂花树有关吗?她苦思不得其解,丈夫眼神中暗示了什么呀?
辛月秋并不急于打破这个谜,她相信章涵谦总有一天会回到自己身旁的。可惜,她善良的愿望落空了。一个月后,一个造反队喽哕来通知她:章涵谦已畏罪自杀。她被这个消息震惊得昏厥过去,醒来以后,她又因为要求去为丈夫收尸,而被定了与反动资本家不划清界线的罪名,戴上“吸血鬼臭老婆”的牌子,再次上台被批斗。
在批斗回家后,只能对着丈夫留下的唯一的一张照片暗暗抽泣。
其实,她当时已经没有家了。扫地出门后,就居住在另一幢房子的半间汽车间里,家徒四壁。她没有职业,可还得吃饭活命。于是,当了十六年贵妇人的辛月秋开始替人帮佣。给一家造反队长的夫人洗衣、打杂、烧饭、抱孩子,什么活都得干。在她当章太太时,她曾有过三个保姆,她从未苛刻过任何一个女佣;可是当她处于落难的境地,却受到种种刁难。那些受过她恩惠的人在红色的革命气氛中不敢与她往来,甚至连天真的孩子也会指着她的鼻子嬉笑:“嘻嘻,快来看!特务分子吸血鬼的臭婆娘来了!”
更使她忍受不了的是,那些指指点点的多舌婆,在她背后嘀嘀咕咕:“这么一个漂亮的女人,肯定不正经。”在罪恶的旧社会,美,是一种猎物,一种玩物;而想不到在今天,美,又成了一种非议的依据。难道一个人的作风是否正派,就是以其外貌的美与丑为界限的吗?辛月秋从小就受过生活贫困的煎熬,尝过精神侮辱的滋味,但想不到人近中年,无情的岁月又逼迫她去承受这一切。在漆黑的深夜,她常常从恶梦中惊叫起来:“天啊,这世道实在是太不公平丁!”
后来,辛月秋当了临时工,给人送煤饼。不过三个月,一个如出水芙蓉般白净的美人,竟变得如此憔悴而不堪入目。她一直干到别人走完,才被允许拖着疲乏的两腿走回家去,回到那个只有六平方米的栖身之地。
这十年中,她几乎没有跟任何人往来,她唯一的亲人——那个把她卖给戏班子的亲哥哥,在解放后也已移居到了秋江市近郊,他文革前每年来打几次秋风,好在他的胃口也不大,每次不过开口要一二百元钱。鸦片烟使他失去了生育能力,他没有结过婚,领养了一个孩子,取名辛顾。“文革”开始,辛月秋的哥哥死了,辛顾来找过姑姑几次,他虽然只有十几岁,却长得相貌堂堂,只是那对眼睛看人时,闪烁着一种近乎兽性的异彩。辛顾来看姑姑,无非是开口要钱。辛月秋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她对这个侄子当然想尽力帮助,她把自己帮佣后积下的一些钱全部给了辛顾。可这个年轻人却翘起二郎腿,叼着一支劣质香烟对她冷笑:“姑姑,你骗得了造反派,却骗不了我。章老头子,不,姑夫家有万贯,还能不留一点给你?”
辛月秋那张早已麻木的脸露出一丝苦笑,说:“真的没有,我被扫地出门,如今是身无分文。”
在辛顾的追问下,辛月秋无意中透露出秋香别墅的花园里也许还藏有一笔不小的遗产。可她并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辛顾摸着他唇上那细软的茸毛听得十分入神,然后吹起口哨,匆匆走了。
几天以后,他又来看辛月秋,给姑姑带来了一篮水果,说:“花园里连个屁都没有!哎,姑姑,老头子的事,你也该去问问,讨一点钱。”
她摇摇头。她不愿去见那些小人得志、盛气凌人的造反派头头。
他跟她纠缠了很久,见油锅里实在榨不出一点油水,这才说:“你只有我一个侄子,将来有了钱,可别忘了我。”
对一切都不抱有希望的辛月秋一口应承下来。在辛顾的催促下,她写了一张字条给他,他将是辛月秋遗产的唯一继承人。
“请盖个印吧!”辛顾狡黠地一笑。
这时的辛月秋哪里还有印章呢?她就盖了一个手印。辛顾拿了纸条就走了。从此,她再也没有与他见过面。
精神压力常常会摧垮一个人的健康,她几次病倒,又从死神那儿挣扎着活了过来。帮助她摆脱与死神亲吻的是一个邻家小姑娘,她就是辛含露。
辛含露是个孤女,住在辛月秋汽车间的隔壁。她的父母生下她后,就相继去世了。也就是说,不过十来个平方米的汽车间住了两个不幸的女子。大概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们又是同姓,于是,辛月秋把含露收为自己的养女,含露也把辛月秋当作自己的母亲。
十年浩劫终于结束了,她们的生活也渐渐地有了好转。辛月秋收回了一笔抄家物资和存款,另外配给她一间亭子间。辛含露变化就更大了,这个不声不响的女孩子,已经当上了街道的团支部书记。她为养母写了一份又一份申诉材料。这对相依为命,历经沧桑的母女,开始感受到了春风的温馨。
有一天晚上,辛含露满面春风回到家,告诉辛月秋两个好消息,一个是辛月秋要求归还秋香别墅的报告已受到市有关部门的重视。另一个呢,她凑近养母的耳朵悄悄说:“妈,我带他来见见您。”
辛月秋立刻从女孩子所特有的羞涩而喜悦的情态中,猜出了含露已找到了她的意中人。辛月秋自然为从小失去家庭温暖的含露高兴。
不过,辛月秋同时又感到一种寂寞的晚年生活正等待着自己。
有位和她一起练太极拳的老姐妹劝她:“你还年轻,再找一个吧!”那位热心的老姐妹果真当了牵线的“红娘”,给辛月秋介绍了一个鳏夫。
老年人家庭的重新组合,有时比青年人谈恋爱的速度还要快。因为他们都曾饱经风霜,有了一定的社会经验。只不过一个月的接触,彼此都感到对方是一个可以信赖的老来伴侣。于是,他们的婚事就很快定了下来。辛月秋想等秋香别墅一归还,就和他举行一次简单的婚礼。
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所爱的那个鳏夫,竟是她养女辛含露未婚夫奕华的父亲。
由于奕华很少到辛月秋家来,而老奕则是瞒着儿子去和她幽会的。一直到两个人的感情发展到难舍难分的地步,老奕才把儿子的名字告诉丁未来的老伴,这使辛月秋大为震惊。
生活中竟然有这样的巧合!自己嫁给老奕,养女嫁给小奕。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至少辛月秋是这样想的。
一旦两桩婚事同办,会引起旁人多少流言呢?飞短流长,蜚语纷纷,这种可畏的人言有时也会整死人的。辛月秋想到的是,自己已一把年纪了,图的就是平静与安逸,何必拿自己的婚事去给旁人当议论的靶子呢?
她想放弃这门婚事,可委实舍不得。老奕这个人太好了。
辛月秋在进退维谷之际,有次向老奕暗示他们不可能成为夫妻。这个老人竟怔怔地坐了半晌,目光如痴如呆。她明白,如果自己拒绝老奕,他是经不起又一次打击的。而自己,恐怕也很难找到一个老来知音了。
经过权衡再三,终于使辛月秋下了狠心,设法阻止辛含露与奕华的结合。她最初觉得自己这个念头太自私了,但她又安慰自己,自己一生中不幸的事太多了,而含露还年轻,另找一个称心的男朋友也非难事,再说她给养女一万元报酬。可想不到辛含露却不为一万元而动心。辛月秋知道含露对自己多年建立起来的感情,她咬咬牙,以断绝母女关系为条件对含露施加压力,并对养女说:“如果你一定要与奕华结婚,你就不再是我的女儿,你也将失去做我遗产继承人的资格。”可是,这一步棋仍未奏效,相反使矛盾激化。而就在这时,秋香别墅的惨案发生了……
辛含露把这一切讲完,叹口气说:“我妈妈与奕华爸爸的婚事一直瞒着我们,直到她在秋香别墅被害后,奕华爸爸才哭着告诉了我们。”
多年传统的习惯势力,使辛月秋下了错误的一步棋。这一步棋,到底与她的被害有没有关系呢?这引起了文抒的深思。
文抒从辛含露家出来,就把这一切写成了文字,托腮沉思,一直到东方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