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恼人的秋雨之夜。
今儿正是农历八月十五,但没有明月,没有清风,茫茫的霪雨笼罩了秋江市的上空,给这中秋之夜增添了一种萧瑟而朦胧的气氛。
悠扬的海关钟声已敲过了十一下,繁华的都市停止了一天的喧哗,大街小巷的万家灯火渐渐地闭上了眼睛,沉浸在安谧的秋夜之中。唯有沿江的一座大楼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这就是《秋江日报》的报社大楼。
在四楼的窗台前,伫立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扑面的秋风撩起她额前妩媚的刘海,细碎的雨点肆意拍打着她敞开外衣的丰满的胸脯,这个身材颀长而体型健美的女子却毫不在乎。她有一张丰润的鹅蛋脸,细眉高挑,不大但很机灵的眸子里正透溢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乍一看,她似乎并不是一个迷人的女性,但那笔挺的鼻梁、那棱角分明的朱唇却显示出一种独特的风采。她的打扮入时而不媚俗,淡雅的风衣里一件雪青色的圆领羊毛衫,一条紧身牛仔裤勾勒出她女性的曲线美。
她是《秋江日报》社的一个女记者,叫文抒。
“小文在吗?”她背后传来一个宏亮而富有乐感的招呼声。
她回过头,见报社副总编辑夏天正走进办公室。这是一个年已花甲的老报人,中等个子,清瘦的脸庞上架着一副眼镜,镜片后闪射着亲切而慈祥的目光。
“老夏,您找我?”
夏天把一张清样放到她的写字台上,说:“秋香别墅归还原主的新闻,经研究作明天头版头条,这是我拟的标题,还有一篇是配的短评,你看一下,有什么意见?”
文抒把文章读完,激动地点点头:“这篇评论真有力!”
夏天接着问:“小文,明天一早那四家住户都肯定迁出吗?”
文抒回答:“是的,他们终于在协议书上签了字,辛月秋明天下午就可以回到她的别墅去了。”
夏天满意地点点头,用赞赏的口吻对文抒说:“小文,你这一仗打得好!”
“还好呢?整整三个月。”文抒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上的台历上,那淡淡的秀眉不由蹙起。
“是的,三个月,九十天的战斗,多少阻力,多少关系网,但终究是党的政策胜利了!”夏天挥挥手,显示一种大将风度,“小文,好好休息几天。”
“我不累。”文抒脸上荡漾起一种胜利者的满足的笑容。
夏天并不勉强她,他完全理解这个女记者此刻的心情,她不看到样报是不肯离开报社的。
文抒目送夏天走后,回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坐下。桌上的文件夹内,正堆着一叠厚厚的材料——都是有关秋香别墅的调查报告以及辛月秋的申诉材料。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捧起绯红的脸颊,笑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转眼是午夜十二点了。采访部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文抒一个人。她知道离报纸压版还有一段时间,就打开抽屉,拿出一本日本推理小说作家森村诚一的新作浏览起来。在寂静的雨夜,读一本悬念迭起的推理小说哦,那是一种愉快的享受。
正在这时,桌上的电话机响起了急促的铃声。
文抒拿起话筒,等不及她问对方,话筒里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喂,我找采访部记者文抒同志。”
“我就是。”文抒随即问道,“您是哪一位?”
“我,我是郑剑。”
郑剑?一个新闻记者的脑子里不知储存了多少名字与事件。她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又惊又喜地问:“你是……郑剑?”
“是我,你的西双版纳的队友。”
“噢,真是你!我的秀才!”文抒欢快地叫了起来。她想不到这夜半来电的人,竟是与自己阔别二十年之久的插队队友。她不由自主向话筒发出一连串责问:“你怎么了?这二十年,你从地球上消失了?也不给我一个回音,现在你在哪儿?怎么会找到我的?……”
这责问中分明透溢出一种特有的亲昵口吻,但文抒的话头立即被对方粗暴地打断了。郑剑只有一句话:“请你立刻出来!”
女记者感到奇怪,这个当年给人文质彬彬印象的秀才,今儿竟用命令的口吻对自己发号施令?但往日温馨的友谊使她未曾蹙眉,只是笑笑说:“你想见我,我也想见你。可现在不行,几点了?明天上午我们约个时间好好聊一下。”
“不行!”话筒里的郑剑很干脆地下了命令:“十分钟以后,请你到秋香别墅来。”
“什么?秋香别墅?”文抒一愣,忙问。
“是的,这里刚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被害人叫辛月秋,据了解,你采访过这个女人。请协助我执行任务。”
“辛月秋被害?”文抒惊愕了,喃喃地说,“你别开玩笑,你在哪儿工作?”
“我在市公安局刑侦队……现在没时间详谈。你快准备一下,我已派车来接你。”
话筒随即挂了。
文抒的目光落到“秋香别墅今日归还原主”的大样上,她不假思索,直奔总编办公室。
十分钟以后,文抒已搭上一辆吉普车,朝秋香别墅飞驰而去。
她透过车窗,瞧见秋雨中的大街显得十分宁静,可女记者的心,却像大海掀起了层层波涛。文抒猛地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自言自语地说:“辛月秋被害,这莫非是一个梦?”车窗被秋雨打得模糊起来,街景消失了,而三个月的采访情景顷刻在她的眼前映现起来……
初夏的一个上午,文抒偶尔从来信中读到一封署名辛月秋的读者来信。信上是请求报社主持公道,督使有关方面早日归还她的一幢私房——秋香别墅。
文抒是在秋江市长大的,而秋江市的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秋香别墅的。这幢闻名全市的高级花园洋房,虽占地不大,但素以幽静精致著称。文抒小时候经过这条小路,在漂亮的围墙外闻过从别墅飘出的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味。后来她又在一部描写旧中国资产阶级生活画卷的小说中,领略过这幢别墅豪华典雅的气派。
而写信人辛月秋正是别墅的女主人——秋江市赫赫有名的工商界巨头章涵谦的遗孀。
文抒开始了紧张的采访调查工作。她很快了解到:秋香别墅归还原主,市委领导早有批示,但迟迟不能归还的原因,是因为现在占据这幢别墅的四家住户不肯迁走。
以一个报社记者的身分,她来到了秋香别墅。
这幢小巧玲珑的花园别墅,地处闹市中心旁的一条幽静的小路上。林荫深处,掩映着一幢二层楼的小洋房。整幢房子都是用翡翠绿的马赛克拼成的,二楼有一个弧形的大阳台,楼梯与地板用高级柚木拼成花纹组成,与茶色的玻璃窗相映成趣。虽然经过了一场浩劫,曾当过某个造反队的司令部,但仍然无损于它典雅的风格。如果说房屋的结构在秋江市是屈指可数的,那么更令人神往的是那个花木茂盛、芳香远溢的小园。园中有一个精巧的喷水池,池上雕着一个半裸体的美人,可惜,几个自称头脑中没有半点邪念的彻底“革命派”把美人的双乳击碎了,好像只有平板的女性胸脯才不至于引诱男人产生邪念。花园里有不少奇花异草,据说章涵谦在世时,有人曾清点过,正好有四十种名花。现在只剩下月季、杜鹃、兰花等十来种了,不过,前园门口那课高大挺秀的桂花树仍是劫后余存,每年秋风一起,清香四溢,令人心醉。这也就是“秋香别墅”名字的由来。
甜甜的桂花香引文抒走进了秋香别墅。可是,她立刻意识到,这幢别墅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对她这位调查者抱有明显的敌视态度。
她依次拜访了这四家不肯迁走的“钉子户”。
住在二楼正中两间的是一对干部夫妇。男的叫莫才,是市劳动局宣教处副处长,女的叫顾玲,是市劳改局的人事处长。他们的女儿,是一个打扮时髦、有一头金发的美人儿,叫莫菲菲。
居住在二楼双亭子间的是一对青年夫妇,男主人是秋江市青年画家韩飞天,这位在画坛上崭露头角的艺术才子,擅长用西洋画笔法作中国古典题材的仕女画,他大胆创新的画技,曾轰动一时,也赢得过女记者的赞赏。他的夫人是小学教师,叫单霞丽,从外貌上看,这是一对很相配的伉俪。
底层大客厅已经分为二户人家。
前间的主人是一个孤僻而古怪的矮老头,叫陈墨林,他年已花甲,满头白发,没有结过婚,唯一的嗜好是养花与弈棋,秋香别墅至今花木芬芳,应该归功于他的勤劳。
后间住着一个老工人与他的儿子。老工人早在半年前病故,留下那个不学好的儿子康利,他刑满释放以后就在外面做一些谁也说不清楚的买卖。
这四户人家的职业、地位、素养、风度都迥然不同,但他们都同样以极不友好的态度接待了女记者。
文抒在与他们的接触中很快了解到,他们对这幢别墅似乎有一种特别依恋的感情,虽然有关部门早已为他们安排了合适的工房。
莫才表面上很客气地接待了文抒,他表示拥护党的归还私房的政策。可他却对分配给自己的新工房横挑竖挑,不是嫌地段太偏僻,就是嫌房子结构太差,或者说环境太嘈杂。总而言之,他总可以找到自己不满意的理由。那个打扮得很妖艳的莫菲菲,不时对文抒丢过一个厌恶的眼色,幸亏她的母亲顾玲过来打圆场,活跃一下令人难堪的气氛。
韩飞天的态度十分明朗,这位青年艺术家发誓要与这幢花园别墅同存共亡,仿佛离开这里的一草一木,他的灵感也会随之消失。他对文抒的表态是:“决不迁出。”除非政府把他当作犯人押走。他的妻子单霞丽是一个白净得相当可爱的少妇,她很善于言谈,常常打断丈夫的话头,来发表一番似是而非的议论。她对迁居不满是因为现在一些有权势的“社会公仆”自己没有以身作则,而如果硬逼她迁出秋香别墅,是因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公民。
陈墨林在文抒的采访中,几乎没有动过—下嘴巴,可是从他那双充满狐疑的小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是一种明显的仇视神情,可见他不肯迁居的原因,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深刻得多。
康利只与女记者打过一次照面,他生得很精干,那长长的头发衬出一张狐狸形的脸庞,他用一种冷笑来回敬这次调查。当文抒有一次离开时,康利捋起衣袖,摆出一副与人决斗的架式,对着女记者的背影骂道:“妈的,谁多管闲事,我就叫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自然,这一切并没有难住和吓倒这位颇有正义感的女记者。她一次又一次和辛月秋交谈。这位年已花甲的妇人,是章涵谦的第二房太太。虽然无情的岁月给她细腻好看的额头平添了不少深深浅浅的皱纹,她那柔美的黑发中也夹着根根银丝,但从她那清秀端正的五官,和那偶尔露出笑容的脸庞上,以及仍很匀称的体态身材,可以想象出这位大资本家妻子当年所具有的勾人魂魄的风韵。
每当辛月秋向文抒追溯起这一切往事时,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上下嘴唇颤抖起来,那对眸子神经质地跳动着。当女记者向她劝慰时,辛月秋竟固执地转过头去大声说:“我不要听,我要我的房子,我的房子。”这近似哀鸣的喊声,使女记者心头一震:她对这幢房子一定有一种特殊的依恋之情。
文抒从对方忧戚而反常的神色中,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她奔走于四户人家的工作单位和居民委员会,在有关部门的支持下,她写出了一份具有说服力的调查报告。不久,这份“内参”受到市委领导同志的重视,并作了重要的批示:限期归还秋香别墅。
康利的威胁,陈墨林的仇视,韩飞天的誓言与莫菲菲一家的冷嘲热讽,都没有达到他们为所欲为的目的,在各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和地区派出所的强行督促下,这四户人家不得不同意迁走,他们终于收拾好了行装,做了搬家的准备。
可是,就在别墅归还的前夜,别墅的女主人突然惨遭杀害,谁是凶手呢……
吉普车猛地刹住了,把文抒从纷乱的回忆中惊醒过来。
她不待司机把车子停稳,就自己推开车门。这时,渗透着甜味的桂花香在秋风中扑面袭来,多么幽静的中秋之夜啊!
文抒下了车,迎着秋雨,走进了夜色迷朦的凶杀案现场——秋香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