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金斯侧着身弯下腰,眯起双眼仔细打量着这具尸体,他脸上那副黑框眼镜,自购买之日至今,多少次在人们的时尚生活中发生重大变化,忽而引领新潮,忽而又变得不合时宜。
“这家伙还有一个完整的下身。”
我跟霍金斯一同检查尸体的生殖器。
“死者肯定是男性,”我说,“而且还是成年人。”
随后我对那只伸得老高的手拍了几张照片,又叫霍金斯把它装入袋中。杰克逊最初发现的几根手指已经朽坏变形,但是那几根嵌入沥青的手指却还保留着最重要的软组织。指甲也保存着重要的软组织,通常在指甲下面可能发现线索和证据。
霍金斯将两只手装入棕色纸袋封牢,我在一旁填上物证编号,调好照相机的焦距,绕着尸体走动,从各个角度拍照取证。霍金斯刷掉尸身上的黑色沥青碎屑,并把标卡放置妥当。
“看来剩下的工作就要拉拉比来做了。”
病理学家的工作是检验刚死亡不久或相对完整的尸体,以便确定死者的身份、死因及死亡时间。他们需要整齐地切开尸身躯干,打开颅骨,抽取脑浆。
人类学家研究的是同样的问题,只不过他们检验的是高度腐坏的躯体,或是早已没肉的残缺不全的骷髅。我们要经过一段时间的仔细查看,测量,X光线检测,然后为化验和DNA分析取出样本。
霍金斯觉得做一次常规尸检有可能达到这一目的。
“我们看看他身体平躺时是什么样。”我说。
霍金斯将轮床推到验尸桌边上,随后我们一起将MCME 227,11号尸体抬上验尸桌,翻转轮床使其腹部朝上。我摁住尸体的两只脚踝,霍金斯则摁住双腿,尽管这样做有点费力,但最终还是使这具无名尸平躺在不锈钢平台上。
男尸的面部极其怪诞而丑陋。滚烫的沥青加上之后在垃圾填埋场热胀冷缩的作用,致使其五官严重变形。尸体的腹部也因厌氧菌的腐蚀而凹陷变绿。一旦人的心脏停止跳动,这些厌氧菌便开始在它们赖以存身的肠道内作祟。
由于尸体外表的分解腐化还没有达到很严重的程度,我估计灰细胞和内脏可能还在。
“我认为你说得对,乔。”
我撬开尸体那只扭到背后的手。手指已经皱缩,指头也有一些刮痕。“我们可以先给手指补水,然后将刮痕印出来。”
我让霍金斯用防腐剂浸泡并注入尸体的手指,以使其膨胀起来。如果不出所料,他会取得一些可提供给国家和州数据库的指纹数据。
霍金斯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再来量量身高。”我说。
霍金斯在尸体旁放了一根测量杆,我在旁边看着读数。记下数值后,他撬开尸体的下巴。在这一行干了35年,他根本不需要旁人的指导。
这具尸体口腔卫生不太好,虽然两排牙齿没有一点填补和修复痕迹,但上颚左侧的臼齿和前臼齿均已脱落。剩下的牙齿中有三颗龋齿,蛀洞大得能装下一只小鸟。舌头两侧每一颗牙齿都布满深棕色的污斑。
“智齿全坏掉了,但前面的两颗臼齿基本没什么磨损。”我说道。
“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同时将我自己估计的年龄填到记录表中。这样便完成了一份尸体初检报告。
男性,白种人,30至40岁,5英尺7英寸,烟民。照目前情况来看,不可能找到有关的牙科诊疗记录。
这些算不上什么,只是一个前期准备,好让病理学家接着进行大量的后续工作。
“先拍些全身照和牙齿X光照,然后再把尸体放到冷冻室交给拉拉比处理。我们还要将沥青样本送到化验室化验。”我说,脱去面罩、围裙和手套,将它们丢弃在生物垃圾桶里,然后去找拉拉比。
拉拉比正在办公室和人谈话。来访的是位男子,头发斑白,身穿棕褐色运动夹克和蓝色开领衬衫,没打领带。
见拉拉比有客人,我正打算离去,不料“蓝衬衫”说的一句话让我忍不住停下脚步。他正在打探MCME 227,11号尸体的有关情况,即霍金斯和我刚刚检查过的那具无名尸。
“——垃圾场的那具尸体可能是泰德·瑞恩斯,他在本周早些时候失踪。”
“那个从亚特兰大来的人?”
“没错。他原本是来出差的,结果此行却主要是为了观看比赛。他不仅买了明天晚上全明星比赛的票,还买了下周可口可乐600英里大赛的票。周一他按计划拜访了客户,之后就没往家里打过电话,手机也不接。他的妻子急得发疯,觉得他在夏洛特大概是凶多吉少。”
“我们还没有开始验尸,”拉拉比说话的语气像是要急于摆脱这家伙的纠缠,“而且还需要人类学家对尸体状况进行评估。”
从我身后传来一阵橡胶鞋底踩着地板的嘎吱嘎吱声。我转过身子,霍金斯正蹙紧眉头,将目光从我身上挪开,盯牢了拉拉比房门半掩着的办公室。
“死者家属终于来了。”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因偷听时被人撞见而感到羞愧。
他却一声不吭,依旧皱着眉头,朝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没关系,我不怪他。
我将自己的案件记录表影印了一份给弗劳尔丝,让她交给拉拉比。
我看看表,下午1点48分。
我开始考虑接下来该干些什么。采沙场的骨头我已经验好了,垃圾场的无名尸将由拉拉比接手处理。既然已经没有事情需要我这个人类学家来做,我也就不用呆在法医局了,下午我想做什么都行。
我打算回去抚慰一下我的猫咪。
博蒂有点生气。上次我去夏威夷时把它丢给邻居照顾。回到家后第一天我又丢下它去采沙场。
也可能是因为屋外隆隆响起的雷声吧,博蒂讨厌暴风雨。
“快出来吧,”我端着一只浅碟挨近地板晃了晃,“我这儿有捞面哦。”
博蒂一动不动地躲在餐具柜下面。
“好吧,”我把面条放在地板上,“放在这里了,想吃就出来。”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无糖可乐,用一只白色纸餐盒盛了些面条,坐在厨房餐桌旁开始吃起来。我一边吃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并试着在谷歌里搜索辛迪·甘保和凯尔·洛维特的名字。
结果只查到些没用的信息。链接到的内容大多是莱尔·洛维特的车迷网站。
于是我试着只搜索辛迪·甘保。但这个名字链接到的是脸谱网和一个女人被老虎伤害致死的报道。
我停下来思索片刻,又继续啧啧有声地吃着捞面。
或许当地发生的失踪案在当地的报纸上有报道?
于是我又试着上网查看1998年的《夏洛特观察家报》。但只有9月27日的一篇短文提供了关于一个12岁小女孩失踪的最新情况,没有辛迪·甘保的任何消息。
我又吃了一些捞面。
为什么当地报刊对一个17岁姑娘的失踪避而不提呢?
我登录专供查询失踪者和确定无名尸身份的寻人网站,可是上面也没有辛迪·甘保和凯尔·洛维特的注册信息。
我又转而登录北美寻人网。
没有任何结果。
正当我登录美国不结盟运动官网时,窗外一道闪电骤然划过天际,旋又传来喀嚓一声巨响。一团白色的模糊身影倏地从餐具柜下冲出,迅即消失在餐厅门后。
随着厨房的光线瞬间变暗,外面下起瓢泼大雨。我起身打开灯,将几扇窗户关好。
这些并没有花费我多少时间。
我的住处是一栋由19世纪庄园宅邸改建而成的公寓楼,名叫莎伦楼,紧邻皇后大学校园。公寓楼由红砖砌成,建有白色山形墙、百叶窗和圆柱。
我赖以栖身的这座小楼掩映在栽培经年的木兰花丛中。一栋附属建筑。附属于哪座楼呢?没人知道。庄园最初的几张设计图纸上都没有出现这座两层楼的建筑物。图纸上有住宅楼,有马车房,还有药草园和花园,就是没有附属建筑。这座小楼显然是后来添加的。
起初家人和朋友都以为我的房子应该会有熏制房、温室、外屋和干燥室。可我并不在乎这座建筑原先派什么用场。它虽然只有1200平方英尺,但很合我意,楼上是卧室和浴室,楼下是厨房、餐厅、阳台和书房。
10年前,我在突然变得孑然一身之后租下了这个地方聊作栖身之所。随遇而安?懒惰成性?动力不足?经历这么多年的世态炎凉,我仍然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
关好窗户后我又回到电脑前坐下。
还是没有丝毫线索。跟其他网站一样,美国不结盟运动官网上依旧没有辛迪和凯尔的信息。
我深感沮丧,索性搁下这件事,转而查看电子邮件。
47封邮件。我一眼就看到第24封。
一张闪烁的图像。安德鲁·赖安,警督,就职于魁北克省警局刑事科。瘦高个,淡茶色头发,一双蓝眼睛。
我是拉贝尔省法医局外聘的法医人类学家,工作性质等同于梅克伦堡法医局。每当他们有人类学方面的问题咨询我时我便去实验室工作。赖安则是魁北克省警局的一名凶杀案侦探,我和他是多年的工作搭档,他发现了尸体我就帮忙分析。
我们也经常在一起玩。赖安人缘极佳,和他玩的人很多,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我们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在一起共事了。
最近,赖安的独生女莉莉正在安大略接受另一期针对吸毒成瘾者的康复治疗。他这个做爸爸的为此特意请假去陪她。
我读着赖安的电子邮件。
尽管他平时谈吐风趣,但写起信来却是干巴巴的毫无文采。他说他和莉莉都很好,还说他短期租住的房子里的水管坏了,他要打电话报修。
我用寥寥数语作为回复,没有片言只语的感伤和怀旧,也没有提及自己的近况。
邮件发出后我坐了片刻,心里一阵纠结。
务必小心谨慎。
我拨通了赖安的手机,响到第二声他就接了。
“快打电话给水管工吧。”
“多谢,夫人。我将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莉莉怎么样?”
“谁知道呢?”赖安叹了口气,“这孩子什么事都不听劝,她那小脑袋瓜机灵得很,贫起嘴来很有一套。你在北卡罗来纳那边怎么样?”
对他说?干吗不呢?毕竟他是个警察。不妨听听他的意见。
于是我跟赖安说起采沙场和垃圾场的案子,提到垃圾场和夏洛特赛车场,还提到我跟韦恩·甘保谈话的情况。
“甘保是车手山迪·斯图帕克的维修工?”
“没错啊。”
“斯普林特杯系列赛的车手?”终于赖安似乎一下子来了劲。
“可别说你也是纳斯卡迷啊。”
“当然啦,夫人。准确地说,我是雅克·维伦纽夫的粉丝,以前我喜欢的是印地赛车和一级方程式赛车,维伦纽夫转会到纳斯卡后,我就成了他的粉丝。”
“雅克·维伦纽夫是谁?”
“你没开玩笑吧?”赖安惊诧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丝毫做作。
“没有,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在存心跟我瞎掰。”
“雅克·维伦纽夫夺得1995年CART(卡特)大赛冠军,参加印第安纳波利斯500英里大赛也获过奖,还在1997年一级方程式世锦赛中脱颖而出,排名仅次于马里奥·安德烈蒂和爱莫森·费迪帕尔蒂。”
“CART是什么?”
“就是锦标赛赛车队的简称。名称是有点拗口,但这是开轮式赛车主办团体的名字,他们经常和印地赛车比赛。该团体现在已经不用这个名称了。”
“但我一直没有听你聊过赛车。”
“是的,难得。”
“那让我来大胆地猜一猜,维伦纽夫是魁北克人。”
“他出生于圣让里舍利约,在蒙特利尔至今还有个家,你知道圣母岛上的赛道吗?”
赖安说的是圣母岛上让卓博公园里的一条赛道。圣母岛是圣劳伦斯河上的一座人造岛屿,每年只要一到赛车周,我们在距该岛几英里远的实验室里工作时都能听到一级方程式赛车引擎的轰鸣声。
“知道。”我说。
“雅克的父亲吉尔斯原来也是开一级方程式赛车的车手,但在1982年晋级比利时大赛时被人杀害了。为了纪念他,当年圣母岛上的赛车道便重新命名为吉尔斯·维伦纽夫赛车道。”
“那是公路赛道吧,并不是常规的椭圆形,对吗?”
“对,加拿大一级方程式大奖赛就是在那里举办的。该地还举办纳斯卡加拿大赛、纳斯卡全国赛等许多赛事。”
蒙特利尔的大奖赛周就跟夏洛特大赛周一样,届时场内场外观者如潮,热闹非凡,足以让商贩以及餐厅、旅馆和酒吧的老板高兴得合不拢嘴。
“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一点都不知道你竟然对赛车如此关注。”
“我的本事还多着呢,布伦南博士。要不哪天你找辆赛车我们也……”
“莉莉有什么情况就告诉我。”
挂断电话后,我删除了其余12封邮件,剩下的也顾不上看了。我开始凝神思考可以用哪些方法调查到辛迪·甘保失踪案,这时手机响了。
“你还好吗,小糖衣?”
好极了。我的前夫。或曰即将转正的前夫。虽然我和彼得分居已十载有余,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闹到要写诉讼材料或对簿公堂的地步。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因为他是一名律师。
“别那样叫我。”我说。
“那好,青豆。那只古怪的猫怎么样了?”
“完全被暴风雨吓懵了,博伊德怎么样?”
每次收到前夫的信几乎都是因为博伊德这只松狮犬的缘故。如果我在夏洛特,碰到彼得外出旅行,这只狗便由我来照料。
“它不喜欢华盛顿变幻无常的天气。”
“要不带它到我这里来玩玩?”
“不了。我们在这边很好。”
几个月前,年近50的彼得给一名年方20、戴着D杯胸罩的姑娘萨默戴上了戒指,因此需要他处在合法有效的未婚状态。这也是最近他频繁找我的第二个特别重要的原因。
“我还没有收到你的律师发来的函件呢,”我说,“你得快——”
“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件事。”
我对贾尼斯·彼得森其人可谓了如指掌。20年的婚姻生活,足能使我看透他的心思。他此时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需要你帮个忙。”彼得说。
“嗯?”
“跟萨默有关。”
我顿时警觉起来。
“我想让你和她谈谈。”
“可我还不认识她呢,彼得。”
“可能就让你跟她聊聊婚礼的事。但她好像——”平时能言善辩的彼得为找到一个恰当的词儿一时颇费周章,“不开心。”
“筹办婚礼是够烦人的。”
没错。可是,尽管萨默因担心婚礼办砸而变得烦躁不安,但只要这位准新娘在夏洛特预先做足功课,到时就能应对自如。
“你能帮我从她那儿探探口风吗?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萨默和我?”
“这对我很重要。”
“那好吧,我打电话给她。”
“最好是你把她请到你的住处。岂不知,‘姑娘一起喝酒,能解满腹忧愁’?”
“当然。”我借此掩盖心里对这个馊主意的厌恶。另外,彼得竟然忘了我几年前就已经滴酒不沾。我虽然对此感到恼火,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谁知道呢,金凤花?”彼得松了口气,明显提高了音调,“你大概会喜欢她的。”
我宁愿生痔疮,也不想和他那位笨得要命的未婚妻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