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着手撰写要交给岳父的报告书。将截至目前查明的事实,及悬而未解之谜写下来,也能整理思绪。

我硬要自己整理好心情。

收下那笔“赔偿金”吧。这是人质伙伴一起决定的事,我并不后悔。但是,将来那笔钱由于某些原因曝光的危险性并非零。

我应该辞去今多财团的工作,不能再继续添麻烦。得请岳父收下辞呈。

不知幸或不幸,岳父突然前往美国。即使约定的两星期已过,我仍无法见到岳父。据说是去参加财经人士的跨国高峰会议,原本是大舅子要出席,但行程配合不上,请岳父代为出马。

我告诉妻子原委,菜穗子没太惊讶,也不反对。

“我明白你的心情。”她说。

很抱歉,我向妻子行礼。

“原本应该先跟你商量再写辞呈,顺序顚倒。”

“那无所谓,没关系。”

没关系,妻子这阵子常说这句话。我为中途离开桃子的文化祭道歉时,她也这么说。没关系,不用在意,别放在心上。

然后,她冒出那时候没说的话:“我早习惯被你抛下。”

听起来像玩笑话,语气却很认真。

“不要习惯啦。”

“是是是,侦探先生。”妻子笑道。“如果辞掉公司,你工作怎么办?就算父亲和哥哥同意你辞职,对于你上就业服务中心,应该不会有好脸色。”

“可是,一般都会去就业服务站看看啊。”

“你的身分不一般,不觉得吗?”

妻子笔直注视着我。

“也是。”

妻子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抱歉,我不该这样说。”

“你没说错啊。”

“不,不一般的是我,而不是你。”

我从未和菜穗子谈过这样的事,顿时一阵惊慌。

“你果然生气了?这也难怪。”

妻子没回答,问起另一件事。

“你拿到的钱,还有寄放在你那里的园田小姐的钱,决定怎么处理了吗?”

我点点头。“我尚未告诉总编,不过就算告诉她,她也会说‘交给你,帮我处理’吧。”

“我想匿名捐给从事社会活动的团体。”

“不是捐给日商自救会?”

“这我也想过,但我认为不必拘泥于日商。”

我觉得这样做,比较容易把钱当成是在公车劫持事件中,被抓来当人质的赔偿金。

“司机小姐会怎么做?你问过她吗?”

我没问,但柴野司机主动告诉我。

“如同你的提议,柴野小姐会捐给日商自救会。她说那种自救会,应该也需要活动资金。”

“全额捐出?”

“应该是。”

“我倒觉得可以多少留一点给自己用。如果大家都捐出去,那两个年轻人就太可怜了。”

“我不会再对他们说什么。就算他们问我钱怎么用,我也不会告诉他们。”

这样啊——妻子点点头,露出微笑。是我多心吗?总觉得那是勉强挤出的笑。

“我不会去就业服务站的。我会拜托以前的朋友,看看能不能挤进哪家出版社或编辑公司。终究我还是喜欢编辑工作。”

所以,要离开集团广报室,我相当难过。《蓝天》是很棒的社内报。

“如果你离开,园田小姐会顿失依靠吧。”

“她一定会骂我不负责任。”

“是因为寂寞才会骂你,‘你要我把一个人抛下吗?’”

我注视着妻子。“抛下”这个字眼,今天已是第二次登场。这是符合我和妻子关系的形容,但并不适用于我和园田瑛子的关系。

“园田小姐没那么依赖我。”

“有的,只是你没发现。”

妻子说完笑了。看起来又像勉强的笑。

“对不起,我好像在找你碴。”

然后,她不自然地转移话题:“间野小姐最近好吗?”

“嗯,她很好。”

“听说她持续参加研修,以便随时能回去当美容师。我主动提议,请她来我们家做居家美容,我给她当练习台,却被她拒绝说绝对不行。”

——等我回归第一线,再让夫人看看我最巅峰的技术。

“真像间野小姐会说的话。”

“我真是爱管闲事。”

这是指她自愿当美容练习台的事,还是指把间野小姐挖角到集团广报室?我听不出来。

“间野小姐每天都神采奕奕。”

“那就好。”

妻子起身,像是结束谈话,我追上去说:“我私自决定要辞职这种大事,真的对不起。”

“讨厌啦,一直赔罪个没完,好不像你。既然你这么深切反省,一瓶‘拉图酒庄’就放过你。”

“乐意之至。”我一口答应。

我造访播磨屋,社长不在,是常务在看店。在这个季节,常务兀自汗流浃背,全秃的头都发光了。

“这家伙好强啊。”老板努努下巴,示意手边的笔电。“电脑喜欢下将棋吗?”

我们闲聊一会儿,我拜托他如果有关于日商的新情报,随时告诉我。我也造访蓝色申报会会长开的电器行,拜托一样的事。老板有些惊讶地问:还有什么好査的吗?

透过网路上的交谈,感觉还有几个人可以碰面深谈。除此之外,只能等待消息进来。关于“御厨”,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我灵机一动,打电话给朋友。他是我在两年前的事件中认识的年轻记者,但这么称呼,他会非常不开心。要是叫他社会学家,他会更不爽。他中意的是“评论家”。

他虽然忙碌,但最近也才刚出一本书。内容是浅白解说日本面临超少子高龄化社会,今后该采取何种经济政策。

“好久不见,步步为营、安全第一的杉村先生。”

会这么奚落我的,只有这位秋山省吾。

“久疏问候。我看到您十分活跃,又推出畅销书。”

“你一定不晓得这几年的畅销排行榜水准有多低吧?”

“现在方便聊多久?”

“十分钟整。”

我隐去真名,说明小羽雅次郎与神秘经营顾问的事。由于受到“御厨”这名军师的影响,日商改变路线,投入诈骗行销。这是我的假设,没有佐证。况且,一名企业领袖,可能像这样受到外界人士影响吗?事到如今,我又有些不确定,但我想听听秋山的意见。

“有啊。”他当下回答。“还有高层受到一些怪人影响,砸钱研究超能力,或寻找幽浮的例子。”

他采访过类似的对象。据说是一家规模虽小,但拥有杰出技术的老字号机械零件厂的老板,被自称发明永动机的科学家迷惑,最后毁掉公司。

“很可笑的例子,机械厂商的大老板,居然连能量保存原则都不懂。”

融资诈骗的话,更是多不胜数,他继续道。

“虽然年代有点久远,不过像M资金诈骗案就非常有名。因为有一堆大企业上当,还被写成小说。”

“这种情况,欺骗老板的人,能隐瞒真实身分到最后吗?”

“你是指,不被警察机关抓到?”

不知为何,他喜欢讲“警察机关”。

“这是当然。不过比方说,甚至不会接触到老板身边的亲信,如果是老鼠会或恶质行销,就是连一般会员都不知道有这号人物,像这样隐身到底。”

秋山思索片刻。“很有可能。通常,聪明的诈欺师想蒙骗的组织愈大,愈不会一次与多人周旋。他们会集中针对要害。杉村先生,你问的例子,确实是诈骗行销吗?”

“是的,警方已查获,首脑和干部都被逮捕,但疑似军师的人物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秋山像在打键盘,停顿一会儿才开口:“你说的是日商新天地协会吗?”

还是一样,敏锐至极。“您真是明察秋毫。”

“这是近一、两年之间规模最大的经济案件嘛。我看看……”

又停顿一会儿,他笑道:“这个代表小羽是个爱出风头的家伙,就是恨不得成为万人迷的那种类型。”

他似乎在浏览网路上的资讯。

“那么军师会躲起来吧,比较好操纵小羽代表。”

“可是,有段时期,小羽代表像小姑娘般疯狂崇拜这名军师。”

“那就更是如此。”

为军师砸大钱、热烈信奉他,照着他的话去做,一切无往不利。

“这种类型的人,一旦获得成功,就会全当成自己的功劳。是老师指点我的没错,但执行的是我、伟大的是我。因为我这么伟大,才能改革社会。”

秋山唯妙唯肖地模仿小羽代表在会员面前演说的口气。

“这么一来,要是军师觉得时候到了,也能轻易离开小羽代表喽?”

“聪明的诈欺师就会这么做。”

秋山说,像小羽雅次郎那种人,无论何种形式,都无法忍受有人地位比他高,或有第二把交椅在下面虎视眈眈。

“倘若执著于地位,赖着不走,就会被赶走。不仅如此,还有被抹杀的危险。”

我一阵心惊。“御厨”可能被小羽雅次郎杀害?

“日商的活动期间相当久吧?”秋山问。

“明确展开诈骗行销,是在一九九九年四月。”

“那么,杉村先生在找的军师,早就离开日商。小羽代表一旦自诩为魅力巨星,他就会消失。该拿的应该也都拿完,反正凯子遍地都是。”

我与秋山的想法相同。

“后来他在哪里做些什么,实在令人好奇。下一个凯子在更小的地方吗?毕竟目前警方还没破获日商级的大规模诈骗事件。”

“那类组织都会被查获吗?”

“若超过一定规模,只是迟早的问题。”

警察机关也不是傻子,秋山补充。

“话说回来,杉村先生,你还是一样在做些奇怪的调查。这跟你在公车劫持事件中被当成人质有什么关系吗?”

“你知道?”

“放心,真弓不知道。”

真弓是秋山的表妹,以前在集团广报室工作。

“请当成没关系。”

“好。不过,你可要珍惜安全第一的招牌啊。”

“我会铭记在心。”

虽然有点为时已晚——挂断电话后,我搔搔头想着。

这天下午,我接到足立则生的联络。

“我真的打电话给你了,方便吗?”他的话声很客气。

“当然。后来怎么样?”

“我在工作。”他继续留在那家报纸贩卖店。

“那太好了!”

“我是很好啦,可是有两个人不想跟我共事,决定辞职。对老板夫妇实在过意不去。”

“你好好加油来弥补就行。那我们开个庆祝会吧。”

不用,足立一阵惊慌。我说服他,约好在野本弟之前介绍的那家中华料理店见面。

依约现身的足立则生理了个清爽的发型,穿浆得笔挺的衬衫,还有学生风味的格纹背心。本人似乎也很害臊,解释道:“这是老板儿子的旧衣。”

“非常适合你。”

我们用冰啤酒干杯。

“害杉村先生为我担心,我请客。”

“哪里的话,我什么事都没做啊。”

“我和杉村先生素昧平生,你却真心为我着想。”

足立说从北见夫人和司那里听到许多事。

“既然你这么说,这杯啤酒就让你请客吧。”

看见端上桌的料理,他既惊讶又开心,边吃边称赞“真美味”

“我啊,因为有前科……”

“嗯。”

“杉村先生知道吧,拘留所和监狱的饭……”

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菜色,他说。

“只有饭量特别多,所以会愈吃愈胖。高越的太太——不对,井村小姐,在那里一定很难熬吧。”

井村绘里子犯下伤害致死罪遭到起诉,已被保释。她会拿起水果刀,并不是出于杀意,但法官,认定她有恐吓不愿分手的高越,视情况想伤害他的意图。

“听说律师人很好,是一个女律师。为了肚里的孩子,她会努力让判刑轻一些。”

至于保释金,是她以前工作的店家妈妈桑和同事帮忙筹措的。

“她说自己无依无靠,其实并不是呢。”

足立则生感触良多,是在对照自身的处境吧。

“两人闹分手的原因,也会在公判时被搬出来吧。”我说。

“那当然。”

我在足立又要陷入自我嫌恶前,急忙开口:“那么一来,警方也会针对高越先生的过去进行调查。”

我也被警方找去问话,他接着道。

“是住宅贷款诈骗。”

以购买透天厝或公寓为由,向金融机构贷款购屋资金,但实际上并未买房,直接卷款潜逃。

“我呢,是负责当‘演员’的。”

“演员?”

“假装购屋者的角色,是签约的当事人。”

当然,凭足立的经济能力,贷款不可能通过。

“所以要捏造一个假身分。我需要的只有这副身体,还有照着高越那伙人的交代说话的嘴巴。”

这些“演员”,多是从生活穷困者挖角而来。

“游民也一样。如果是完全习惯那种生活的人就没办法,但我这种半吊子就颇受器重。”

只要把外表打理干净,看起来就像鼓足劲要首次购屋的上班族。

“要买的是住宅,所以不能找年轻人。同样是‘演员’,从学校退学,也没有工作,想要吃喝玩乐的钱而四处游荡的年轻人,顶多只会被找去做手机或消费者信货的诈骗。”

“当时你常接到这种有赚头的工作?”

他点点头。“我想尽快脱离那种生活。即使得少吃几顿饭,我也会注意自己的穿着,保持清洁。所以高越那种人一眼就看出:啊,这家伙一定会上钩。”

足立说,高越胜巳并非住宅贷款诈骗的首脑,而是底下受雇的工作人员。

“那家伙有自己的业绩要顾。做的虽然是诈骗,还是有业绩要求。”

“你知道诈骗集团的母体是怎样的组织吗?”

“原本好像是代理店。高越喊社长的那个人,乍看之下是个和善的大叔。”

足立跟那个人讲过一次话。

“只要干一笔差事,就算是我这种傻子,也知道自己成为住宅贷款诈骗的爪牙。所以,我向社长抗议怎么可以这样,不料——”

社长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不是生气或恐吓你?”

“就是啊,他露出像小孩子般快哭出来的表情。”

——比起我们,那些银行员干的勾当更恶质。

“他说,我们是在为那些被银行害死的伙伴报仇……”

事实如何,不得而知。那可能只是诈欺师操纵别人的话术,但对当时的足立则生似乎效果十足。

“你做了多久?”

“也没多久,我当演员总共上阵三次。”

这样算多的。

“因为怎么样都会被监视器拍到,不管是变装或留胡子,三次已是极限。大部分的演员都只做一次,拿点钱,用过就丢。”

高越等人的集团在首都圈四处流窜作案,但社长似乎是从关西过来的。

“社长的上面,是不是还有什么人?”

“社长的上面?”

“这样说挺怪,就是幕后黑手。”

足立笑出声。“即使有,也不会出现在我这种小喽罗面前。”

这倒也是。

“不过,或许跟黑道帮派有关。”

“有没有人负责训练你们这些演员?”

“我的时候是高越,还有他喊‘前辈’的人。”

据说不乏女员工。

“她们会扮成演员的老婆。通常购屋时,都是夫妻一起去签约吧?”

“是啊。”

“可是,很难找到适合的女演员。年轻女孩的话是有啦。”

“高越先生他们是怎么加入集团的?”

足立则生靠在椅背上,望着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唔,说的也是,他们不可能像我这样,是在路上被招揽。”

诈骗集团伪装成公司组织,便可召募员工,募集人手吧。但实际执行的阶段,一定会有人表示“我不能做这种工作”,临阵脱逃或报警。

“是面试的时候,由社长筛选吗?好比觉得这个人没问题、这家伙做不来之类。”

虽然不太庄重,但想像起来满好笑的,足立噗哧一笑。我也跟着笑。

“从那之后,我就没办法踏进水族馆。”

水族馆不是都有动物表演吗?他继续道。

“像是海狮或海豚的表演。看到那些表演,我就受不了。”

我觉得自己和它们一样。

“训练师会拿着食物在它们面前引诱,加以调教吧?就跟那时候的我一样。”

足立急忙摇头,仿佛要打消这句话。

“这样说对训练师太失礼,而且其实也不一样。比起我,能逗观众开心的海狮和海豚高级得多。”

我替他斟满啤酒。

“那时候我什么都没在想,满脑子都是赚钱,过正常的生活。”

“你认为高越先生和社长在想什么?”

足立则生眯起眼。

不知道,他摇摇头。

“高越对他太太——井村小姐的父母自杀的事……”

“嗯,高越先生知道。所以,他告诉井村小姐,我会替你拿回父母亏损的部分。”

“但挖角我的时候,高越还没认识井村小姐。”

笑眯眯的老板,送来热腾腾的炒饭。蒸气另一头,足立则生遥望着远方。

“他可能什么都没在想,也可能想很多我根本猜不到的事。”

肯定是其中一边,他说。

“没有中间。不是空白,就是塡得满满的。要不然没办法像那样骗人,我是这么认为。”

换个说法,是不是“没有自我”和“只有自我”?

“高越碰到我,甚至吓得脸色大变。他非常害怕,但现在还是一样从事类似的诈骗工作。”

高越有在做坏事的自觉,却没反省。之所以害怕,是因足立则生很愤怒,对他纠缠不休。是因用过即丢、垃圾般的“演员”,竟以一个人的身分出现在他面前。

“我实在不懂。我气到不行,却完全不懂他。”

我们吃着热呼呼的炒饭。过去的话题到此为止,我们谈起足立则生的未来。他想上函授高中,取得高中同等学力。

“下次休假,夫人和司先生要带我去给北见先生扫墓。”

“也请替我祭拜一下。”

我会的——他回答,看着我的眼神明亮。“杉村先生是中规中矩的上班族,却是十分奇特的人。”

“哪里奇特?”

“你对我这种人很友善。在公司,你是不是不太容易升迁?”

“确实是升迁无望。”

“但是,杉村先生是北见先生的朋友。”

嗯、嗯,足立则生兀自点头,一脸满足。

“跟北见先生合得来的人,就得是杉村先生这样的人。欸,你干脆别当上班族,继承北见先生的工作就好。”

以前也有个可爱的女高中生这么说:你怎么不像北见先生一样,当个私家侦探?

“我倒觉得自己不适合当私家侦探,就像我不适合当诈欺师一样。”

“没那回事,你满有胆识。”

我甚至不晓得自己的胆长在身上哪个地方。

“嗳,好吧。人生不知道会在哪里怎么变化,也许杉村先生那稳健经营的公司哪天会倒闭,到时请考虑一下私家侦探这个选项。”

足立则生敞开心房笑道,看起来十分幸福。如果私家侦探是能时常见证人生这种场面的职业,就太美好了。没有井村绘里子,也没有高越胜巳那种例子,只见证这种场面。

“杉村先生,来为北见先生干一杯吧。”

我们啤酒杯互碰,发出“锵”一声。

岳父在十一月底回国,比预定晚两天。

“父亲在那边身体有些不适。”

岳父开完高峰会后,又是拜访定居在那里的老友,又是访问以前就感兴趣的企业,精力旺盛地排许多行程,所以疲倦一下爆发。

“听说回国后,慎重起见,要住院检査。我想带桃子去成田机场接父亲。”

“这样不错,岳父也会开心。”

“其实我希望你一起来……”菜穗子欲言又止,困窘地苦笑。“但三田的姨妈和栗本的伯父也要去接机,你应该不太想见到他们吧?”

全是今多家的亲戚。

如同妻子察觉的,我不太会应付这些人。奇妙的是,对大舅子他们这些今多家中心成员,我从未感到隔阂,却与这些外围的人处不来。

——来历不明的野小子。

他们露骨地用这种眼神看我,甚至对我的寒暄问候视而不见。之前几次在家族聚会上,他们冰冷的眼神弄得我手足无措,大舅子和嫂嫂看不过去,替我解围,所以应该不是我单方面的被害妄想。

“嗯,谢谢。”

但妻子也一样,至少她与三田的姨妈关系不算良好。三田的姨妈是岳父亡妻的妹妹,对于岳父的私生女菜穗子,心存不少怨慰。而她又毫不隐瞒那种怨慰,说好听是坦率,说难听是傲慢。

“我没事。桃子出生后,姨妈的态度也软化许多。”

“秘书室的人会跟你一起去吧?”

“嗯,所以我不用做什么,只要跟桃子一起挥挥手,笑着说‘欢迎爷爷回来’就行。”

在岳父心中,这是最好的特效药。

“呃,关于辞呈……”还有特别命令的事,妻子有些难以启齿。“是不是能暂缓,等父亲不必担心身体状况再提?你要离开公司,对父亲应该也是个打击。”

“我明白。等你觉得时机恰当,方便告诉我吗?”

“我会负起责任通知您。”

妻子打趣似地敬礼。

这个星期,会长身体不适的消息也在公司内部掀起相当大的波澜。集团广报室里,野本弟非常担心,惹来园田总编一顿骂。

“你未免太不知斤两。哪轮得到你这种小虾米担心?”

“我很清楚自己是小虾米,还是会担心,会不知如何是好啊。会长就是这么重要的人物。”

“杉村先生和夫人一定也十分忧虑吧。”间野关切道。

“会长跟我们这种凡夫俗子等级不同。他会健康欠佳,也是在美国跑太多行程的缘故。稍微休息一阵子,马上就会好起来。”

森信宏也亲自打电话来。不是打给总编,而是找我。

“听到消息我真是吓一跳。我想问你应该能得知更清楚的情况。”

森先生没透露在哪里得知消息,我也没问。这表示他在公司内部依然保有自己的人脉。

“抱歉,让您担心。据说是感到心悸、胸闷,但在饭店休息一晚就恢复。”

“在美国没看医生吗?”

“似乎没有。”

“会长是去西雅图吧?”

“目前在纽约。”

“他还是一样精力旺盛。”森先生的话声总算稍稍放松。“得要他考虑一下自身的年龄,这也是为了菜穗子。”

“我也有同感。”

“耗费你们许多工夫,不过我的书顺利完成。你听园田小姐提过吗?”

“是的。您看过封面打样和装订样本吗?”

“看过了,感觉像成为大作家,挺不赖。”

森先生的语气一下恭敬一下随性,是他与我的距离感的缘故。可说是反映出我微妙的立场。

我略微犹豫,忍不住问:“夫人的情况还好吗?”

“噢,让你担心了。”

她的病情稳定。

“只是,她一直想回家。我会和主治医师讨论,要是情况好,会暂时让她回家。”

“森先生也请保重身体。”

“谢谢。”

我们互相道别,刚要结束通话,森先生像突然想起般问道:“杉村,你那里一切都好吧?”

“是的。”

“菜穗子也都好吧?”

“托您的福,她很好。”

是嘛、是嘛,森先生重复两次。

“变成现在这样,我才体会到老婆的好,忍不住想对年轻夫妻说教。你们要和睦相处,珍惜彼此啊。”

“我会铭记在心。”

虽然不是什么不自然的对话,却教人耿耿于怀。

我一如往常在“睡莲”吃午餐时,发现一则周刊报导。

〈诈骗行销的黑暗受害者血淋淋的斗争下一个被部下控告的就是你?〉

内容是日商新天地协会的前会员,对邀请他入会的前会员——公司的上司提出民事诉讼,要求赔偿。如果是自救会内部的事,我应该早有耳闻,所以报导中的前会员,原告和被告都没加入自救会吧。

原告是三十五岁的上班族,被告是原告所属部署的次长。这起案例不同的地方,在于两人有职场间的上下关系,原告主张他与其说是被邀请入会,实质上根本是被迫入会。此外,日商被查获后,原告想要将一连串的事实向公司高层控诉,被告却打压原告,想要逼原告辞职。

身陷诈骗行销,甚至延伸为滥用职权。这确实悲惨,我忍不住叹气。

但用完午饭,外出去拿某个连载企画的稿子时,发生一件事,彻底驱离这点小忧郁。

那篇连载的撰稿人是集团企业的干部,公司位在幡谷。公司大楼旁有座铁丝网包围的露天停车场,在零星停放的汽车中,只有一辆自行车。那是散发出红色光泽的越野自行车,用牢固的铁链锁在围栏上。

看到的瞬间,我脑中的记忆复苏。我看过像那样放置的儿童自行车。我从被囚禁的公车里呆呆看着——

不,不对。

自行车后方有一辆紧贴着围栏放的大型箱形车。这个相关位置-恐怕也是唤起回震原因之一。

我确实看过那样一辆自行车,同时心想,如果能骑着远走高飞就好了,但那并不是在公车劫持事件中。因为那时候暮木老人指示柴野司机,把公车的车门紧贴着围墙停下。

我僵立在人行道正中央。若非后方自行车按铃,我一定还杵在那里吧。

究竟怎么会发生这种记忆错乱?难怪我说出自行车的事时,岳父会面露诧异。要是看过案发当时的公车影像或照片,马上就会知道我说的不可能是事实。

我上下班时不坐公车。为了长篇访谈而定期造访“森阁下”以前,在进行其他采访时,也没有机会搭乘公车。最近我也未曾进行巴士之旅。我完全不明白自己是将其他什么状况与公车劫持事件混在一起。

内心一团乱,如烈火灼烧般难受。我无法忍受自己的记忆不可靠。我气自己怎么没能更早发现。

我把这件事告诉妻子,她显得比我惊讶。那反应强烈得超乎我的预期。

“値得这么吃惊吗?”

“因为这一点都不像你啊。”

“也是。”

“那时事件刚发生,你果然还处在混乱中吧。”

“不,和岳父说话时,我已完全平复。”

“或许只是你这么觉得,其实自己并不明白。”

跟心理创伤一样——妻子解释。

这个星期,日商新天地协会的前会员又有人自杀。报纸上只用小篇幅报导,但自救会的网站做出详细的报导。过世的是六十八岁的退休男子,他把绝大部分的退休金拿去投资日商,导致与家人的关系恶化。慎重起见,我翻阅名单,发现这名男子并非尊荣会员,会员资历也很浅。

是牺牲者。或者高越胜巳会说“是被骗的人自己活该”吗?播磨屋夫妇会说“世上才没那么美的事,真是太傻了”吗?

到了月底,岳父回国的时间愈来愈近。另一方面,桃子的床边故事时间,《哈比人历险记》迎向终点。今多嘉亲与比尔博都结束在异乡的冒险,踏上归途。

“爸爸,听说后面的《魔戒》拍成电影,是真的吗?”

桃子是在学校听朋友说的。

“嗯,是三部曲,很长的一部电影。”

“桃桃好想看。”

哄女儿睡觉后,我把这段对话告诉妻子,她严肃地考虑起来。

“我比较想让桃子先看小说,在脑中建立起自己的意象,再看电影。”

“我很清楚您这位书虫的想法,太太。”

“不过,那部电影是杰作。问题在于过长,三部曲加起来有十个小时吧?”

“有那么长吗?”

“细节我也忘了……”

“看来我们先恢复一下记忆比较好。”

如此这般,隔天的午休,我经过“睡莲”前面,踏进距离最近的一家大型电器行。我搭电扶梯要去DVD卖场时,胸前口袋的手机响起,是前野打来的。

“不好意思,突然打给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我换一下地方,等我五秒。”

楼梯间的平台比较安静。

“怎么?”

前野会突然打电话来,相当稀罕。

“其实,我们好像找到了。”

找到“京SUPER”。

前野与坂本在进行地毯式搜索时,不论战果如何,两名年轻人都结识许多人。其中也有年纪与两人相仿,与他们成为好友的人,就是透过这样的交友途径找到的。

“现在不叫那个店名,是以前叫做‘京’的小超市,如今已变成超商!”

靠近栃木县与群马县境的县道旁,有个地方叫“畑中前原”。

“就是那里的超商。现在是连锁店,叫‘畑中前原县道二号店’,不过以俞就是‘京SUPER’。”

芽衣真的快“冲过头”般滔滔不绝,我打断她:“请等一下,你的朋友是怎么査到这件事?”

“也不到调査那么夸张,是朋友在部落格PO上我们在找‘京SUPER’的事,然后有知道‘京SUPER’的人在上面留言。”

“芽衣,你怎么跟那个朋友说‘京SUPER’的?”

“我随便编了个故事,说小时候旅行经过那家店,十分怀念之类的,然后感叹不晓得那家店现还在不在。我也强调记忆模糊,不确定地点。”

于是,好心人提供情报。留言者表示,那家“京SUPER”已变成超商。

“‘京SUPER’变成现在的超商,是四、五年前的事。杉村先生,我有点吓到。”

为了让说词更逼真,前野记忆中的那家店有卖烤芋头、熟食是店家自己做的,看起来很美味,并且有温柔的大婶在顾店等等,她加油添醋,没想到——

“这些真的都有,留言者说‘京SUPER’以前真的是那样一家店!”

“前野,你冷静一点。”

不管是烤芋头或熟食,只要是贴近当地生活的小商店,都可能贩卖。

“况且还不确定。”

“不,确定了,绝对就是那家店。杉村先生,刚才我打电话去店里问过。”

是一名男子接的电话。

“我问那里以前是‘京SUPER’吗?对方回答‘是’。我不晓得接下来该问什么,结结巴巴,没想到——”

对方主动问:“你是我妈的朋友吗?”

那我请她接电话,对方说。

“我听到男子喊‘妈,你的电话’。”

然后,接电话的人,嗓音就像在前野编出的故事中登场的温柔大婶。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过去,前野先道歉。

“然后……没办法,我向对方解释,其实我接到一包宅配,上面的托运单受理店写着‘京SUPER’。由于一些缘故,无论如何都得找到寄件人。杉村先生也知道吧?我很容易紧张,又冒失,总之一个人讲个不停。我强调一直在找,都找不到,费尽千辛万苦什么的,一开口就不晓得怎么停下,不小心都说出来。”

接电话的女人默默听着,完全没打断,也没反问。等前野解释完毕,再也无话可说时——

“对方冒出一句‘对不起’。”

电话另一头的温柔大婶向前野道歉。

“她说,请不要找寄件人,直接收下包裹,拜托。”

然后逃也似地挂断电话。

“这下就确定没错了吧?”

不光是找到“京SUPER”而已,前野还找到那些包裹的寄件人,是嗓音温柔的大婶。

“我们立刻去见她。”

“现在吗?”

“我一个人也行。”

“我随时都可以,小启也说要去。杉村先生还有工作吧?”

“我会请假。你和坂本和好没?他现在情绪稳定吗?”

“依刚刚交谈的感觉,满稳定的。”我用力阖上手机。

租车驾骏座上的坂本,脸色比上次聚会讨论时好,胡须也剃干净。不过眼睛充血,似乎睡眠不足。

“芽衣提到的那个大婶,就是受暮木老爷爷所托,寄钱给我们的人?”

可能是感冒,坂本话声沙哑。

“然后,大婶从自己开的超商把东西寄出去吧。但是,托运单上写的是以前的店名,不是现在的超商名。”

只有我一个人太笨吗?坂本有点乖僻地说。

“这未免太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如果自己的店也做宅配业务,全部一起寄出不是比较省事,何必分成那么多地方?”

车内后照镜,倒映出后座的前野不安的表情。

“直接问本人是最快的,不过,我猜一定是她和暮木老人约定,要从不同地方寄出。”

为防止有人循线追査。

“但是,寄件人没遵守这个约定。她没把每一个包裹都从不同地方寄出去,而且七件里有两件是从自己的店寄出。可能是太忙碌,或认为不必那么严格遵守。”

不过,从自己店里寄出的两件,托运单还是不敢写上现在的店铺名称,而是用旧的店名。如果收货时被宅配公司的人员发现,只要借口说不小心就行。如果没被发现,便会直接寄送出去。宅配公司在管理货物时,重要的不是手写资讯,而是能用电脑查询的号码。

“我觉得只是心情的问题。”

“也是。”

坂本对着前方龟速行驶的小轿车蹙眉,性急地应道:“何况,她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动这种手脚,如果我们通报警察,东西是从哪里寄来,一査便知。”

“她是赌我们不会报警吧。”

嗓音温柔的大婶,是暮木老人的遗嘱执行人。他们是什么关系?是什么关系,才会愿意帮这种忙?

“会是怎样的人呢?”

“我猜是老爷爷的妻子。”前野推测。

“怎么可能?不可能啦。”坂本当下否定。“老爷爷在东京的公寓独居。”

“所以是分手的妻子。”

很久以前分手的——前野的话声变小。

“但是,暮木老爷爷对她还有感情,想在离开世上前,把重要的事托付给她,顺便向她道别。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要看是怎么分手的吧。”

坂本相当冷淡。以为态度比上次好一些,也只有一开始,他依旧有点自暴自弃。

看他情状这么严重,与其说是觉得不舒服,我忍不住筑起戒心。除了这件事以外,坂本是不是碰上别的麻烦?

“从芽衣和对方讲电话的样子,对方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们会像这样找出她。”

“是啊,比警察找上门更意想不到吧。”前野瞪大眼。“所以,杉村先生才说要立刻去见她吧?大婶可能会逃走吗?”

“不,她不会逃走吧。”

“那是更糟糕的事?难不成会自杀——”

说到一半,前野慌张捣住嘴巴。

“别想得那么恐怖。”我朝后照镜笑道。“但是,对方一定很不安。如果我们找上门,她也许会很害怕。所以,我们要尽量温和有礼貌地沟通。”

我祈祷坂本能收起不悦的情绪,他却毫无反应。

目标店铺面对双线道的县道,夹在竖着“大好评热销中”看板的新建案与杂木林之间。那是一栋平房组合屋,屋顶上立着加盟连锁超商的标志——小小的红色时钟塔。经过店旁小径往上爬,后方小丘上露出好几栋漂亮的住宅屋顶。

专用停车场在店铺对面。时间将近五点,外头天色已暗。店铺内外都亮起灯,可看见玻璃墙另一头的商品架及收银台。

一名褐发年轻女子在对面左边的飮料冷藏柜补充商品。收银台旁坐着一名六旬妇人,视线朝下。两人都穿淡蓝制服外套。

店内没客人,行车也稀稀疏疏。

坂本把车钥匙揣进口袋下车,我回头看他:“不好意思,你可以等一下吗?”

可能是察觉我的意图,前野也向他点头。“我和杉村先生先过去。”

坂本退后,望向只有两个女人的店内说:“那我在车里等。”

分隔店铺与停车场的县道,有装设按钮式交通灯的斑马线。前野规矩地按下按钮,在等待号志转绿的期间,搓着双手说:“好冷。”她的呼吸是白色的。

原本是小超市的这家超商的土地,与周围的住宅土地是怎样的权利关系?我总会介意一些小地方。

行人通行灯变绿,前野和我穿过斑马线。店里,褐发女店员俐落地继续作业。收银台的老妇人一动也不动,像在打睦睡。

前野开门,清脆的铃声响起。欢迎光临,褐发女店员手不停歇地招呼。

收银台的老妇人鼻梁上戴着老花眼镜,在塡写帐册之类的东西。那几乎可算是银发的美丽白发,剪成时髦的短发造型,脸上略施脂粉。她也抬头,刚要说“欢迎光临”,随即打消念头。嘴角微微痉挛。明明我们一句话都没讲,什么都还没做,看起来应该像一对普通客人,怎么会认出来?

前野主动打招呼,走近收银台。只有短短几步,她却右手右脚一起伸出,动作古怪。

我在原地颔首致意,收银台老妇人摘下老花眼镜。

“呃……中午过后,我打过电话。”

前野的话声细如耳语,歉疚地垮着肩膀。冲过头的芽衣就快哭出来。

我默默再次向老妇人行礼。

“加奈。”老妇人呼唤褐发女店员。“我出门一下,收银台麻烦你顾着。”

“好。”

“加奈”应声,穿过飮料箱旁边,探头望向这里。她对我微笑,顺便对前野点点头,以询问的眼神看着老妇人。

老妇人十分平静。

“他们是东京来的客人,以前关照过爷爷的朋友的家人。”

“这样啊。”

“真的好久不见。”

“请里面坐。”

“不用、不用。”

老妇人急忙打断,小心翼翼从柜台里站起。她稍微往旁边挪动,拿起靠放的拐杖,将重心压上去,一步一步慢慢走。

“时间不多,对吧?”

老妇人问,我也配合道:“是的。我们来办别的事,想顺便打声招呼。”

“我们出去喝杯茶。”

“好,路上小心。”

看来加奈十分担心老妇人蹒跚的脚步。

“可是奶奶,今天‘雪兔’公休。”

“咦,真不巧。”

老妇人从柜台底下取出一只小肩包,望向我和前野。“走吧。”

“好,那我们先失陪。”

我向加奈道别,在她的笑容目送下离开超商。前野扶着老妇人,低着头免得被加奈看见她快哭的表情。

一来到户外,寒冷的空气便包围我们。

“我们是开车来的,要怎么做?”

老妇人没有畏怯的样子。她用拿拐杖的手,指着停车场角落的白色小轿车。

“那是我的车,用那辆车吧。”

“你要开车吗?”

“当然。”老妇人厉声应道。“虽然走起路有点不方便,但开车没问题。我的脚使得上力。”

“冒犯了。”

我们又穿过按钮式交通灯斑马线。坂本从租车驾驶座探出头,我吩咐:“跟着那辆白色小轿车。”

“你们是三个人一起来的?”老妇人眼尖地看见我们交谈,出声问道:“不是应该有七个人?”

“一大群人过来未免太冒昧。”

老妇人的小轿车有干燥花香氛的味道。副驾驶座放着混色手织围巾,及色调十分搭配的大衣。

在县道行驶约五分钟,找到一间家庭餐厅。老妇人的驾驶技术安全平稳。停好下车时,她只围上了围巾。透过薄暮,夜色笼罩四周。

“事先声明,我从没来过这家店。”

老妇人看见堆积在家庭餐厅门口的落叶,蹙起眉。

“这里招牌换个不停,但都开不久就收起来。当地人谁也不会来。”

所以才会选择此处。

“至少咖啡还能喝吧。”

我推门让老妇人先进店里。拐杖前端的橡皮套,在油毡地板上磨擦出吱吱声响。

意外宽广的店内,有三个单独前来的顾客,分坐在不同处。我们占领店内深处的卡座。如此冷清没有人气,外头的风甚至从缝里吹进来。

这么一提,在讨论钱的问题时,田中也选择他评为“不管任何时候去都门可罗雀”的家庭餐厅。我们总是这样避人耳目,暗中商量。那家店与这家店的差别,只在于那里有个看起来很闲的女服务生,而这里的是无所事事的年轻店长。

坂本走进店里。他缩着肩膀般朝老妇人颔首,默默在旁边的四人座坐下。

开水和咖啡都送上桌。不约而同地,我们三人在与老妇人间隔均等的位置坐下。大家想的都一样,不希望做出包围老妇人,或逼问她的举动。连坂本也收起沿途的不悦和不耐烦,现在看来,只像在紧张。

前野拿起桌上的纸巾拭泪。

“我是杉村三郎。”

我率先开口,前野接着说:“我是前野芽衣。”

坂本又缩着脖子,“我是坂本。”

老妇人依序看看我们,伸手拿起咖啡杯。

“和我年纪相同的是——”

“迫田女士。”

“她还好吗?”

老妇人啜飮一口咖啡,皱起眉。“不加糖和奶精,根本喝不下去。”

这话是对前野说的,只见芽衣拘谨地微笑。

“目前迫田女士和女儿住在一起,应该过得不错。”

老妇人在咖啡里加糖和奶精,用汤匙搅老半天。

“钱收到了吗?”

“是的,每个人都收到了。”

老妇人把汤匙放回托盘,发出“锵”一声。她叹口气,望向前野。

“那也没必要来找我。我都那样拜托你了,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

前野顿时双眼泛泪。对不起,她低喃。

“怎么能不找?”

坂本开口。听起来像气势汹汹的反驳,但老妇人一看他,他立刻别开视线。

“我们没办法默默收下钱。”

老妇人的双手并放在膝上。像这样端正坐着,看起来犹如戏偶剧或卡通里登场的老婆婆,娇小、高雅、可爱。

“我叫早川多惠。”她略施脂粉的脸有点紧绷。“如你们所见,是个老太婆,请手下留情。”

然后,她低头行礼,温柔地笑出声。“嗳,别一副守灵的表情。各位又没做什么坏事。”

老妇人眼角的笑纹变深。

“不过,你们真是了不起,究竟怎么找到我的?”

我催促前野,芽衣结结巴巴地说明。

“一点都不了不起,我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找到早川女士。”

她的口气像在辩解。

“原本都放弃了……”

“那么,如果你打电话来时我装傻,你们就不会找上门?”

前野闹别扭似地垂下目光。那表情就像小孩子在迁怒:我会恶作剧,全怪奶奶不懂我的心!

早川女士低喃:“果然还是该遵循阿光的吩咐。”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早川女士仿佛没看到我们的反应,自言自语般继续道:“他的话总是对的。按照他的指示,就不会出错。”

“这是指寄出包裹的方法吗?”我平静地问。

早川女士点点头。“他希望每件包裹都从不同的地方寄出,每个地点要拉开距离。若是可能,最好七件都从别的县市寄送。只要开车,这一点并不困难。”

但是,她没这么做。

“我不想让阿光担心,所以没告诉他。可是,手术后的情况不太好,我没办法离开拐杖。”

走起路很折腾人,她叹道。

“你动了手术……”

“那是一年前的事。我换过人工髋关节,手术颇顺利,但我年纪大,懒得复健,常常跷掉没做,所以恢复得不太好。”

她的眼角又挤出笑纹。

“一开始我只寄一个,还为此跑去大宫。”那是迫田女士没留下托运单的包裹吧。

“当时,店铺受理的人几乎没看托运单。我们也一样,不会仔细看,只会量尺寸,塡运费而已。”

所以才疏忽了。

“接下来,我一次寄两包,最后完全懒了,干脆从自己家寄出。由于这个地区连日下雨,儿子也在问:你一个人开车跑去哪里?怎么出去那么久?”

“但是,你在托运单上写‘京SUPER’。”

“怎么说,我想至少得稍微掩饰一下……虽然是故弄玄虚。”

“迫田女士姑且不论,要查出我们正确的地址,应该相当困难吧?”

早川女士眨眨眼,瞅着我。她年轻时,肯定是个好胜美女。

“你以为我这种老太婆不懂电脑吧?”

“不,我没这么想。”

“我在网路上有三百个朋友,可别小看我。”

失言了,我郑重道歉。早川女士顿时笑开。

“阿光说,等他引发事件后,一定会变成这样。大伙的身家资料,会被详细公开在网路上。我也这么猜想,但在现实中发生,我颇为诧异。世上爱凑热闹的人真多。”

早川女士注视着前野。

“前野小姐,陌生人得知你的姓名和住址后,有没有碰到什么可怕的事?”

“有、有一点。”

“这样啊,对不起。”

“不是早川女士害的。”

“不过,是阿光害的,我得替他道歉。希望你们收下赔偿金。”

这也是阿光的遗愿,她强调道。

“阿光是指暮木一光先生吧?”我问。

那是他的本名吗?“名字叫一光,所以绰号叫阿光吗?”

早川女士的神情一僵。

“我们不只在找早川女士,也在调查暮木先生。”

然后查到一些事,我解释。

“但是,不懂的情况更多。这只是我们私下推测——”

“他是个诈欺师,”坂本冷不防冒出一句,“对吧?”

早川女士和坂本对望。坂本的目光中带着怒意,早川女士注视那愤怒的双眼。

“公车劫持事件发生时,暮木先生指名要找的三个人成为线索。”

我说明至今为止的追查经过。

桌上的咖啡凉透,奶精化为混浊的油膜。

“我最想知道的,是早川女士提到的‘阿光’,是不是暮木一光?会不会也是叫‘御厨’的人?或者,阿光不是一光,而是‘御厨’的绰号?”

半晌,早川女士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语。连齐整搁在膝上的指头,都没动静。

“暮木一光,不是阿光真正的名字。”

她的目光转向我。

“但也不全是假名。阿光和真正的暮木先生交换户籍。当然,他付过钱,而且真正的暮木先生变成阿光的户籍后,也不会惹上任何麻烦。因为阿光在工作的时候,绝不会使用本名。”

工作。不能使用本名的工作。

“不过,他决定金盆洗手时,想要完全抛弃过去吧。所以,他换了个户籍。真正的暮木先生无依无靠,世上孑然一身,似乎刚好。”

早川女士拿起水杯,啜一口。她的手微微发抖。

“阿光也不是御蔚先生,他们是不同人。”

前野倒呑口一气。“那么,真的有御厨这个人?”

“有的。该说他是阿光的伙伴,还是……”

早川女士撇下嘴角,像咬到什么苦涩的东西,不停眨眼。

“是啊,他们曾是搭档。”

她在过去式的地方加重语气。

“见到各位时,阿光已不是过去的他。他洗心革面,和御厨先生断绝往来。而且,他非常后悔跟那种人混在一起。”

哎呀——早川女士悄声道,晕眩似地按住额头。

“各位调查到这么多?怎会这么好奇?”

“毕竟收到那么一大笔钱。”我应道。“不晓得那是什么钱,我们实在不能收下。”

“那是补偿各位的钱,是赔偿金啊。”

“但还是会在意。”

“阿光真是的。”

早川女士骂道,仿佛在埋怨不在场,甚至也不在世上的对象。

“怎么跟他讲的都不一样?阿光告诉我,只要他说服大家,事情一定会顺利。不会被警方知道,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大家一定会默默收下钱,事情圆满结束。”

哪里圆满?早川女士颇生气。

“阿光果然不如从前,我不该完全相信他。”

在公车上与巧如簧舌的暮木老人交手过的我,忍不住想:他那样算是不如从前,过去究竟多厉害?

而这个老妇人知道。

“因为老爷爷过世。”前野出声解释:“即使被警察抓住,要是老爷爷还活着,我们也不会如此迷惘困扰。”

早川女士双手捣住脸。

“御厨这个人,真的是经营顾问吗?”我开口。

早川女士深深吐出叹息,直起身子。

“经营顾问,只是他众多头衔之一。”

“果然是诈欺师。”

坂本又毫不留情地丢出一句,早川女士点点头。

“依我从阿光那里听到的,御厨先生做过许多事。他待过像是催眠学习研究所、演讲训练讲座、能力开发教室等地方。”

他是在人生各个局面,从事各种事业,招揽人与金钱的事业家。但刚才早川女士提及的三种事业,与经营顾问有个共通点,就是以某种形式“教导”别人。

“阿光近似御蔚先生的助手。”早川女士接着道。“我不是在包庇他,说是助手罪状不会比较轻。阿光是御厨先生的小弟,或者说就像他的左右手。他们是一对搭档。”

忽然,早川女士露出意兴阑珊的眼神,疲惫地靠在家庭餐厅的廉价沙发上。

“日商新天地协会——”

我们三人一阵紧张。

“是他们最后一次合伙。御厨先生和阿光教育那个叫小羽的代表,把日商栽培到那么大,拿走该拿的报酬后退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请等一下,我想想……”早川女士屈指计算。“大概是前年吧。是我母亲十周年忌日,阿光来找我那一年。”

日商投入诈骗行销的转戾点、小羽雅次郎向古猿庵介绍经营顾问御厨这个人,是一九九九年的事。五年后的二〇〇四年,日商这颗黑色果实变得硕大成熟,足以采收。对操纵小羽代表的军师及他的助手,是恰当的收手时机吧。

“退休?”坂本语带嘲讽。“原来诈欺师也有退休这回事,真令人惊讶。”

早川女士没回话。

“御蔚先生和‘阿光’为日商新天地协会做了些什么?”

“他们组织那个协会。”

“两个人一起?”

“把小羽那个人拱出来。打造协会组织,是御厨先生的工作,而阿光负责教育人员。”

向来都是这样分配,早川女士解释。

“阿光很会教人,所以在御厨先生自行举办的讲座活动中,好像也做出不少贡献。”

“那么在日商内部,应该很多人知道他们吧?”

早川女士眯起眼,反问:“有吗?有会员认识阿光他们吗?”

不,我摇摇头。

“御厨先生绝不会现身第一线,阿光也一样。他们教育干部,但应该从未直接面对会员。”

我是听本人说的,早川女士补充。

“他说他们是影子,这样就好。”

“但是,如果询问日商的干部,他们应该多少知道阿光的事吧?毕竟他们直接受到他的指导。”

“应该吧。”

“那么,日商被査获时,暮木老爷爷为何没被警方盯上?”

前野提出疑问,早川女士笑道:“为什么阿光会被警方盯上?阿光只是对日商的管理储备人员,传授如何提升会员向心力、经营协会的技术,还有理想的销售方法而已。那种内容,各种地方都有类似的研修吧?那并不是什么坏事吧?”

况且,日商遭査获时,御厨军师与他的助手早就脱离组织。日商是小羽父子的天下。

“不折不扣就是坏事。”坂本回答,双眼充血得更严重。“他们明知日商会变成那样,小羽代表会变成那样,仍不收手。”

他们设计一切,也收取报酬。

“然后在大事不妙前早早开溜。他们比小羽更坏,更奸诈。”

小启……前野出声劝阻。

“你刚刚说他们一向这么分配角吧?‘一向’,看你说得轻巧,他们究竟做过多少次这样的事?”

“小启,声音太大了。”

早川女士垂下目光。“我认为在阿光眼中,日商是个大案子。他想在退休前,放个最灿烂的烟火。”

“你是指,其他诈骗都是小规模?这算哪门子借口?”

我搭着坂本的肩。他吓一跳,瞪向我。

“责怪早川女士也没用啊。”

坂本鼻翼翕张,顿时沉默。

“早川女士,可否告诉我,‘阿光’究竟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

早川女士双手覆住脸,像要用掌心温热脸庞,或融解双颊上的紧绷。

她放下手,注视着我。“畑中前原,如今已合并变成一个町,但直到十年前,还是不同的两个村子。前原在更北边的山里,而我和阿光都是畑中村的人。”

七十岁,她继续道。“我们同年,家住在附近,是青梅竹马。从会骑三轮车的时候就在一起。”

“暮木一光”是六十三岁。我一直以为,他看上去比年龄衰老是环境所致,原来他的实际年龄更大。

“对了,阿光和暮木先生交换户籍的时候,有点介意年龄差距。”

虽然名字里有同音字。

“他的本名叫羽田光昭。”

所以才叫“阿光”吗?

“羽田家从战前就是木材加工厂,非常有钱。可是,阿光十岁时,他的家人骤世。”

家里发生火灾,毁于祝融。光昭的祖母和父母、大他三岁的哥哥,全葬身火窟。

“阿光身手矫健,在火苗延烧前,就从二楼窗户跳下,保住一命。但还是吸入许多浓烟,在医院躺了半个月。”

光昭成为孤儿,被祖父的弟弟——叔公收养。

“那位叔公问题不少。”

她略显犹豫,觑着前野。

“年轻女孩应该不想听到这种话题,没关系吗?”

前野抬起脸,然后点点头。

“火灾发生前一年,阿光的祖父过世。对叔公来说,阿光的祖父是哥哥,却为遗产继承起纠纷。”

羽田光昭的祖父,把公司留给儿子——光昭的父亲。这样处理,在法律上没有任何问题,但祖父的弟弟对此提出抗议。

“他闹起来,宣称哥哥答应把公司一半股份给他。”

众人谈判,始终没有结果。光昭的父亲不希望家丑外扬,叔公利用这一点,得寸进尺。据说他甚至闯进羽田家,引发暴力事件。

“所以,阿光的父亲忍无可忍,告上法院。就在这时,阿光家发生火灾。”

坂本眨眨通红的双眼。

“关于失火的原因,最后也没査出个所以然。”

早川女士叹口气。

“因为房子很旧,有人说是电线走火。毕竟是那么久以前,发生在山村的事,没办法像现在这样缜密地调査吧。”

“有纵火的嫌疑,对吧?”我毅然决然问出口。

早川女士点点头。“我父亲是消防团的人,曾私下告诉我母亲,那起火灾疑点重重。”

成为孤儿的羽田光昭,不得不与蒙上纵火嫌疑的叔公一同生活。那肯定是比如坐针酕更难受的诡异生活。

“乡亲都在传,叔公会收养阿光,是为了当他的监护人,夺取公司的掌控权。”

事实上也真是如此。据说,光昭成年时,他的手上已没有任何像样的资产。

“阿光常说,他无法相信任何人。”

不管在家中或学校,光昭都是孤独的。他没有朋友。只有早川多惠陪着他。

“他总是跟我在一起,所以遭同学嘲笑‘你是女人屁股上的金鱼粪吗’,然后又因此被欺负。”

高中一毕业,光昭随即离开村子。

“他要去东京找工作。”

早川女士知道,那是他个人的意志。但看在旁人眼中,就像是光昭被叔公逐出家门。

“一个只有乡下高中学历的男孩,在都市一定吃很多苦吧。阿光经常换工作,数量多到我都记不得。”

但光昭还是说东京很好,很自由。他对故乡没有任何眷恋。

“即使偶尔返乡,阿光也不曾靠近叔公家。他总是回来为家人扫扫墓,顺道看看我,不管时间多晚,都一定当天回东京。”

有一次,拜访早川女士家的光昭说要回东京,在末班电车早已驶出的时间前往车站。担心的早川女士和父亲一起去看情况,发现光昭蜷缩在无人车站的候车室睡觉。

“我们把他接回家,让他睡一晚。从此以后,阿光反倒客气起来,再也不会在很晚的时间造访我家。”

光昭孤独的人生没有变化,经济依旧拮据。

但也有好的变化。

“去东京后,阿光变得开朗许多。”

他在学校的时候,是个像石头般沉默寡言的少年。但是去东京后,反而变得喋喋不休。

“不是单纯变得爱讲话,也许该说是变得头头是道吧。他能配合对象闲谈。”

忌惮身边的大人,屛声敛息度过的少年时代,让光昭培养出观察别人的专注力。他经常“看”人。他的洞察力,告诉他该如何应付对方,该选择怎样的话题交谈。

在隐瞒自己真心的情况下。

“而且,阿光在学校虽然表现不好,但那是他被关在那种家庭的缘故。他本来是个聪明人,我知道。”

早川女士说光昭是个爱书人。

“那就叫做书虫吗?阿光一本接着一本,不停看书。深奥的事,也都靠自己独学。”

各位知道吗?早川女士的眼神变得明亮了些,这么问我们。

“阿光英语很好,甚至能帮外国人指路,而且是靠自学。”

工作他什么都做。从推销员到粗工,他从事过五花八门的职业。

“阿光认为这样能累积社会经验。”

光昭没结婚,也没交女友。在能独当一面前,他不能有家累。

另一方面,早川女士虽然挂念前往都会的青梅竹马,仍在当地相亲结婚,生下小孩。她写信告诉光昭结婚和生产的消息时,光昭便很快带着贺礼来访。

“刚才店里的加奈,是我二媳妇的妹妹。她高中毕业,但还没有找到正职工作,所以先来帮忙。”

早川女士身为妻子、母亲都十分充实,身上的责任愈来愈重。光昭总把“我唯一引以为傲的,就是多惠”挂在嘴上。

而这样的光昭也碰上人生最大的转机。那是光昭三十二岁,三月底的事。

“当时我刚生下女儿没多久,记得很清楚。之前两个孩子都是男的,所以我很想要一个女儿。阿光也为我生女儿开心,买下可爱的布娃娃送她。”

然后,光昭笑着开口:

——多惠,我要当老师了。

“不过,不是学校的老师。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参加现在的公司研修,拿到资格,所以将来可以担任叫做‘教练’的老师,轮到他来教学生。”

早川女士也记得稍早之前,光昭找到一份工作,安顿下来,说那是个很有意义的职场。

“教练。”我复述,不禁一阵毛骨悚然。“你记得当时光昭先生工作的公司名称吗?”

“好像叫人才什么的,名称很长。”

简单的加法就能算出,羽田光昭当时三十二岁。一九六八年,那是ST的黎明期。

“你曾听光昭先生提起‘敏感度训练’这个词吗?或是‘ST’。”

早川女士的眼底的快乐回忆光采消失。“哎呀,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在心中低喃:岳父,您说中了。

“那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不是召集企业的新进员工或主管阶层进行研修,透过教育提升员工的能力?”

“没错。在电视打广告的那种大企业,会派很多员工去阿光的公司研修。”

羽田光昭提及的有意义的工作,就是ST的教练——

我惊讶的模样令早川女士不知所措,但她接着说:“阿光和御厨先生也是在那家公司认识。”

“那么,御厨先生也是教练?”

“应该吧,他们一起工作。御厨先生资历大阿光一年,年纪则是大他两岁。”

军师与助手的前身,原来都是教练。

“后来经过十年吧,阿光一直在那家公司打拼,最后成为总教练之类的。”

公司业绩蒸蒸日上,光昭跻身高收入族群,手头愈来愈阔绰。这个时候,虽然为期短暂,光昭与一名女子订婚,但还没把她介绍给早川女士,婚事就告吹。

“他觉得工作太有趣,没空结什么婚。”

前野像从惊奇箱里跳出的人偶一样,真的轻晃着头说:“老爷爷是喜欢早川女士啊。”

早川女士瞪大眼。冲过头的芽衣连忙道歉:“对不起……可是,我认为,光昭先生喜欢早川女士,才不想跟其他女人结婚。”

早川女士尴尬地垂下头,看起来有些腼腆。

“他在那里当十年左右的教练吧?做十年就辞职吗?还是去别的公司?”

“后来御蔚先生独立创业,计划开教练公司,邀阿光一起去。”

但在那之前——早川女士稍稍蹙眉,“公司出了一点事故。”

“事故?”

“来参加研修的学生受伤。”

当时是光昭担任总教练,因此事故的责任在他身上。但地位比他更高的御厨解决此事,让光昭免于被追究责任。

“不过,就算没有这些事,御厨先生也早就酝酿要创业。”

不舒服而不祥的想像,在我的眼底跳动。研修发生事故,没有闹上台面,暗地里被压下。是什么事故?真的只是受伤吗?

“阿光不愿多谈那件事,我也没问,不晓得是不是很严重。”

“现在也无从追査吧。”

不管怎样,从此御厨在羽田光昭心中,不再是普通的前辈或朋友,而是恩人。

“御厨是本名吗?”

可能是我的语气太尖锐,早川女士神情有些惊吓。

“这……我也不清楚。”

“光昭先生在与早川女士谈到他时,是称呼‘御厨先生’吗?”

“有时也会叫他尚宪先生。‘崇尚’的‘尚’,‘宪法’的‘宪’。”

“早川女士见过御厨吗?”

“没有。”

骗人,我心想。虽然是直觉,但我认为直觉是对的。羽田光昭不可能一次都没将长年搭档的大哥介绍给早川多惠。

“因为他使用众多假名,做过许多事业。”

是个很可疑的人,早川女士说。

“如果不是阿光那么依赖那个人,我也——我也会提醒他一两句,叫他跟那种人断绝关系。”

早川女士的语气变得像在辩解,带着责怪。

“阿光会开始做些可疑的工作,就是被御厨先生带着辞掉ST的公司以后。”

“进入八〇年代,ST急速退烧。即使继续待在原本的公司,也没有前途吧。”

御厨尚宪创立的公司,迟早会碰上瓶颈。然后,两人逐渐涉足各种事业——充分活用在教练时代学到的掌握及控制人心的技巧。

“然后,诈欺师拍档从此诞生?”坂本不屑地嘲弄。

“既然两人都使用各种假名,御厨也可能是假名之一,但这个姓氏特殊,容易留下印象,搞不好意外是本名。除了假名,或许偶尔会使用本名。”

坂本不快地叹气。

“事到如今,哪边都无所谓。”

“幸好御厨先生不是老爷爷,我松口气。”

听到前野低语,坂本反驳:“就算不是老爷爷,但老爷爷和御厨是一丘之貉啊,有什么好松一口气的?”

“跟御厨先生没关系。”早川女士插进两人之间。“阿光会劫持公车,跟御蔚先生没有关系。因为他们早就分道扬镖。他们一直合作到日商那时候,后来就各分东西。”

早川女士忽然激动起来。我注意到老妇人的手又微微发抖。

“是啊,他们潇洒分开。口袋赚饱饱,七十岁以前就退休,过着悠游自在的生活。”

坂本挑衅的双眼发亮,顶撞早川女士:“为什么老奶奶重要的阿光要劫持公车?害我们全被卷进麻烦。我们明明跟日商什么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却平白遭殃。”

“小启,不要那么没礼貌。”

但坂本就是不住口。“你解释一下,让我们也能明白啊。阿光到底是怎样?明明金盆洗手,干嘛又突然挑出一手培植的日商会员,用那种方法惩罚他们?”

早川女士注视着坂本。可能是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抖,她双手紧紧交握。

“——因为没办法惩罚所有人。”

她声音沙哑,眼神游移。

“惩罚?”坂本的话声激昂。“真是冠冕堂皇!那他应该第一个惩罚自己才对!”

“他早就惩罚自己!”早川女士也高声回答。“阿光够痛苦了!他彻底忏悔过!”

坂本还要继续反驳,我伸手制止他。他双目通红,尤其左眼有个地方特别严重。看来,不是单纯的睡眠不足或结膜炎造成的充血。

“坂本,”我总算发现,“你的眼睛被谁打吗?”

他急忙揉眼睛。

“没什么。”他揉到眼皮都要翻开。“朋友发酒疯,拳头打到我的眼睛。”

眼药水没了,坂本摸索裤袋,却找不到。他咂一下舌头。“放在车上。”

“最好冰敷。”

早川女土仰起头,呼唤看起来很闲的年轻店长。“不好意思,请给我湿毛巾。”

店长立刻送来湿毛巾。老妇人撕破胶膜,把湿毛巾折得小小的,递给坂本。

“去看过眼科吗?”

坂本默默接下湿毛巾,捂在右眼上。

“没有吗?你点的眼药是市面卖的吗?那样不行,得好好去看医生。”

眼睛很重要——早川女士小声叮嘱。

坂本像挨母亲骂的小孩,撇下嘴角。

半晌,众人陷入沉默。看起来很闲的店长,消失在玻璃隔板另一头。

“人呢,”早川女士开口,“是会改过向善的。”

不管再怎么坏的人都一样,她说。

“光昭先生也是……?”

“对,没错。”

“是不是有什么契机?”

“你为何想知道?”

“光昭先生的悔过实在太戏剧性。后来他做的事也非常夸张。我认为,光是时间流逝,不太可能突然产生这样的心理变化。”

早川女士注视着我。“你是杉村先生吗?你真的在意很多细节。”

听起来不像称赞。

“退休后,阿光走遍全日本。与其说是旅行,更接近勘查吧。他在寻找一个适合的地方,好度过余生。”

没有家累的单身汉,而且有钱,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吧。

“有段时间,他曾在房总租屋。他十分中意那里。”

前野睁大眼。“难道是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附近?”

早川女士点点头。“那个时候诊所还没开业。听说那里有块广大的别墅区?”

“是的,叫‘海星房总别墅区’。”

“‘多惠,你知道吗?房总半岛在东日本,是春天第一个开花的地方。’”

早川女士语调一变。

“由于黑潮流经,是个温暖的好地方——阿光这么解释。”

“那么,他在那个别墅区……”

“对。那里马上就要盖大医院,感觉也会开养老院,他想住在那个地方。”

所以,他才对那里的地理环境了若指掌。

“他也知道那条公车路线,说总是空荡荡。”

劫持公车——早川女士低喃。“我这种老太婆吐出这种词,恐怕会教人想笑。”

与暮木老人也格格不入。

“阿光想到那个计划时,会挑选那班公车,是看中车上总是没什么人。在东京近郊,乘客又那么少的,只有那条路线。”

然后,他在勘査时碰到迫田女士。

“啊,对不起,顺序顚倒。”

早川女士缓缓摇头。

“总之,阿光在全日本四处行走途中,差点丢掉小命。那个时候,我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事后听他告诉我,我都快吓死了。”

据说,光昭差点溺毙。

“阿光喜欢钓鱼,尤其是河钓。他不是去多险峻的地方……你们知道吧?”

“嗯,大概。”

“阿光小时候喜欢钓鱼。我经常跟着一起去,看他钓鲫鱼之类的。”

去东京后,没钱也没时间钓鱼。与御厨一起工作后,虽然有钱,但没时间。退休后,终于两者都有,羽田光昭又重拾孩提时候的兴趣。

“然后,他是去信州那边的时候出事。”

光昭前往据说能钓到嘉鱼的地点,在穿越浅滩时,失足落水。完全习惯都市生活,且年事已高的光昭,完全忘记河川的可怕。

“他以为是浅滩,却沉入水中,被海浪冲走。”

幸亏附近的钓客发现不对劲,赶来救他。但从初春的冰水中被救上来时,光昭已陷入心肺停止状态。

“听说呼吸全停了。”

那里是知名的河钓胜地,一到河钓季节,岸边就会搭设起专做钓客生意的店铺和休息处。

“休息处有那个……叫什么?用电击让心脏恢复跳动的机器。”

“哦,AED对吗?”

“有那个AED,然后钓客里怡巧有医大生,大家合力把阿光救回来,把他从鬼门关又拉回来。”

恢复清醒的羽田光昭,身上跌倒时撞伤的地方还贴着药膏,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早川多惠。

“他的眼神啊,整个变了。”早川女士描述:“变得清澈透明。表情豁然开朗,显得十分兴奋。”

然后,光昭向早川女士倾诉:

——多惠,我看到另一个世界。

“他见到父母和哥哥。”

——他们说我还不能去那里,把我赶回来。

“我本来在一条大河的河畔。那就是三途川,一定是的——阿光坚称。”

——爸终于和我说话。

你在现世干了坏事吧?不好好赎罪,没办法来到家人身边。所以,你还不能来。

“阿光说,家人叫他回去重新活过。”

不知是太震惊,还是傻掉,坂本拿下按在右眼的湿毛巾,眼睛眨个不停。

“是濒死体验。”我出声。

“对对对,”早川女士露出吃到酸东西的表情,“关于阿光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事,我大儿子也提到‘濒死’之类的。可是,差点死掉的人,见到早一步过世的家人或朋友,被劝诫来这里还太早,叫他们回去,这种事以前就常听到。我家儿子搬出很深奥的解释——在电视上看到什么……”

我也在书上看过,一度濒死又复活的人,会描述当时的体验,内容有各种形式,大致可分为几类。

在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与故人重逢。离开肉体,看到自己接受急救的样子。过往的种种场面像电影一样,以惊人的速度,但一清二楚地重播。遭地狱的狱卒或恶魔追赶,吓得回到这个世界。在目击或体验到这些怪事的前后,经常会有穿越漆黑隧道,来到充满光辉的地点,或有刺眼的光团靠近,被灿光包围之类的体验。

有人主张,这类体验证明死后的世界是存在的。另一方面,也有说法认为,濒死体验纯粹是生理现象,大部分的情况,都是大脑缺氧引发的幻觉。据传,可利用某种麻醉药和止痛剂,让受试者经历极为接近濒死体验的状况。

幸运的是,我还不曾经历过濒死状态。但根据符合现代人常识的判断,我支持日新月异的脑神经科学提出的后者说法。不过,不论原因是什么,如此冲击性的体验——暂时前往异世界的神秘体验,绝对会对后来的想法与感性造成重大影响。

此外,有人因濒死体验开始信神。即使没投身宗教,不少人领悟到活着的喜悦、生命的宝贵,过起截然不同的生活,毋宁是超越宗教的虔诚。

原来让羽田光昭戏剧性洗心革面的,是这样一件事。他的情况,是与幼时死别的父母和哥哥重逢。由于亲人的死,在他人生投下浓重的阴影,重逢的幸福与温暖益发强烈。

你还不该来,回去现实重新活过。

光昭说父亲这么劝他。但我认为,这是光昭自己的声音。是他在骗人、操纵人,行走于社会负面水脉期间,沉眠在他内心深处的声音。是他良心的呐喊。

“那是什么时候?”前野问。

“去年春天,三月中旬。”早川女士有些疲累地垂下肩膀。“从此以后,阿光做起好多事情,多到我都跟不上。”

“他做起什么事?”

“他把钱捐出去,自己赚的钱。他把预备用在逍遥养老的钱不停吐出来。”

捐给从事社会活动的非营利机构及家扶中心、犯罪受害人支援团体等等。

“当然是匿名。他在银行汇钱时,也会使用以前的假名。一次捐太多钱给同一个地方,会引来注意,相当麻烦。”

“他怎么査到那些团体?”

“用电脑查就知道。他和我也都是用网路联络。”早川女士露出苦笑。“不好意思,我这老太婆实在不太会说明。我会用电脑,是阿光教我的。他在退休后,特地到家里教我:多惠,电脑非常方便,比讲电话好玩。”

“所以,你们频繁联络。”

“嗯。阿光本来工作上就会用到电脑,相当厉害,况且……”

她欲言又止。

“况且怎么样?”

“退休后,他不想再跟人面对面打交道。如果不小心跟人打交道,他怕自己又会骗人。”

这句“不小心”,透露的一样是他良心的呐喊吧。

前野勉强挤出笑容。“可是,就算是青梅竹马,早川女士成天用电脑跟羽田先生约会,你丈夫不会生气吗?”

“我老伴不在了。他已过世五年。”

“……对不起。”

“没关系啦。阿光也挺介意这一点,告诉我:如果太常去你家露脸,你在儿子和媳妇面前会觉得尴尬吧?所以用电脑联络较方便。而我也担心阿光,想知道他的现况。”

“公车劫持事件后,我看到电视新闻,报导暮木一光搬到足立区的公寓大概一年。”坂本低语。

“是啊,我也在新闻上看到。”我附和。

“那么,老爷爷去年三月发生意外,至少九月的时候,他在那里……”

过着被民生委员担心,用垃圾场捡来的收音机听广播的生活。

“不只是钱,阿光把身上的东西全处理掉。他认为那些都是用骗人的钱买来的。”

“光昭先生变成暮木一光,是在二〇〇四年退休的时候。”

“对,没错。”

“差点在河里溺毙时,他已是暮木先生。当时救他的人,看到公车劫持事件的报导没发现吗?新闻有他的名字和肖像画。”

“即使发现,也不会特地做什么吧。”

“但不会很吃惊吗?”

“当场救助阿光的人,也许不知道他的名字。即使记得长相,阿光在公车劫持事件的时候也判若两人,不会有人发现。”

我内心一凛。前野也是一样的心情吧,她看起来有点害怕。

“他改变那么多吗?”

“变得可多了,阿光——”

早川女士转动眼珠,寻思该如何形容。

“他变得像个僧侣,修行中的僧侣。他不怎么吃,也不让身体轻松。他愈来愈瘦,外貌寒酸,像借由这样惩罚自己。”

把骗人赚来的钱做为净财还给社会,鞠躬尽瘁,仿佛要让自己消失。

“他没想过要自杀吗?”坂本平板地问。眼中的怒意消失,变得模糊,像是感到困倦。“他没提过,要自己做个了结吗?”

“他应该是这么打算的。”早川女士有些气愤地回道。“事实上,他不就选择那条路吗?”

“他是何时提出劫持公车的想法?日商是在去年七月被査获的吧?他是因为这样才想到的吗?”

没错,是一时兴起!坂本愤愤难平:“那是诈欺师的新手法。”

“不要那样讲!”

早川女士脸色骤变,坂本吓一跳。

“捡回一命重生后,阿光一直拼命在想,究竟怎么做,才能把播下的种子斩草除根?虽然为时已晚,但有没有他能做的事?”

“当然有啦,就自首吧?向警察坦白在日商干什么事就行。”

早川女士咬紧下唇。

“你懂吗?阿光撒播的种子,不只日商啊。”

没错。日商新天地协会,是羽田光昭播下的种子中,开出最大、最丑陋花朵的一株,但并非唯一的一株。

“所以……是啊,日商被査获一事,确实是个契机。阿光非常清楚那种组织被查获后,会有怎样的发展。通常会被问罪的,只有顶端的一小群人。光是这样不够,还有许多身为加害者却毫无自觉的人没受到惩罚。这样什么都不会改变。”

“所以,他才想到那一招?”

在日商尝尽甜头,却不会吃上刑责的人——从这些人中挑选出几个人,杀鸡儆猴,来断绝邪恶的传播,进行负面的宣传。

“太傲慢了。”怒意重回坂本疲倦的眼中。“追根究柢,明明是自己的责任,却不知反省——”

“等一下。”我探出上半身,像要插进两人之间。“早川女士,请再描述得更具体一点。光昭先生为何挑选那三个人?有没有说明理由?”

早川女士失去劲道,从我身上别开视线。“那是——呃……”

“老爷爷是不是去过自救会?”前野低喃。

是不是?她望向早川女士。“这是最快的途径。只要去参加会议,便能拿到资料。会员都不知道老爷爷这个人,也不必担心被认出来吧?”

“那么,看到公车劫持事件的新闻时,应该会有人注意到啊。”

“混在许多会员里,应该不会被记住长相吧。”

想像那幕情景,我感到一阵冰凉。在后悔、责难、哀诉的言词交错的集会里,唯独一名瘦削老人屛气凝神观察着这些前会员。自外于每一个人,搜集着总有一天要执行的审判材料——

早川女士垂着头,“我跟着去过一次。”

真的只有一次,她强调。

“假装成夫妇一起去,是我拜托他的。”

“为什么?”

“我也想阻止阿光啊。”

这么多受害人。说词、意见、受伤的程度都不同,要从中挑选出什么人来惩罚,未免太奇怪。阿光不能做这种事,阿光没有这个资格。

“我想劝服他。”早川女士扭动身体,呻吟似地说:“但我根本辩不过阿光。”

羽田光昭这么说:

——多惠,这些人是从我耕耘的田里长出来的邪恶秧苗。我得设法除掉他们。

“太自私了!”坂本又激动起来。“什么邪恶秧苗!他们全是被老爷爷害的!”

“小启,安静点。”

看来很闲的店长从隔板后方探出头。

“没错,大家都是受害者。”早川女士双手掩面,忍不住哭泣。“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们陷入沉默,店长讶异地缩回上半身。

葛原、高东、中藤,这三个人是尊荣会员,个人借贷金额特别高。或许在羽田光昭眼中,这是最关键的要素,其他的个人状况并不在他的考量中。或许他不晓得葛原旻早在二月自杀身亡。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连他本人的生死,其实都与这个计划无关。重要的是,让世人知道他们是假冒人形的邪恶秧苗。

自私、残酷,而且傲慢。这是相当符合一辈子操纵别人的羽田光昭的审判形式。

他说很后悔,但他并没有变。

“老爷爷毫无犹豫吗?”前野希望他曾犹豫。“他没想过,打消这个念头比较好吗?”

早川女士大大叹口气,抬头望着前野。

“他应该没有犹豫,甚至碰上激励他的事。”

“激励……”

“是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遇到迫田女士的事吧?”我推测。“虽然完全是个偶然,但这次邂逅,推了光昭先生一把。”

不过,我认为安排那场偶然的,并非坏心的恶魔。日商在首都圈活动,会员中有许多高龄人士。出入“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人也都来自首都圈。而出于设施的性质,高龄者理所当然占绝大多数。这纯粹是机率问题。

“没办法补偿每一个人,也没办法惩罚每一个人。”

所以,羽田光昭挑选尊荣会员中的三个人。然后,巧合挑选迫田女士与他会面。

“早川女士,”我重新坐好,语气尽量平稳:“你一定累了吧。最后请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御厨尚宪现在何处?

“他还在人世吗?”

如果羽田光昭为自己的行为后悔,那么,在斩除他耕耘的田里长出来的邪恶秧苗前,他应该有别的事要做,就是打倒一同耕耘这片田地的农夫。

“御厨是阿光的共犯。不管谁是主犯,谁是共犯,都不能逍遥法外吧?”

早川女士逃避我的问题。见面后,老妇人第一次表现出慌乱。她这样的态度,等于给我答案。

“我不知道。”

这句话听起来像异国语言,像在念诵意义不明的暗号。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阿光什么都没透露。”

然后,她的话语转为呜咽。

“我唯一知道的是,阿光本来没有手枪,而且他跟御厨不一样,没有门路可以弄到那种东西。”

前野赫然一惊,“早川女士,那就是……”

我制止她。我们对望一眼,感受得到前野的恐惧。

手枪是御蔚的。御厨藏在身上的枪落到羽田光昭手中,运用在劫持公车上。

不可能是借来的,也不可能是要来的。阿光是从御厨那里得到手枪。

“御厨先生不会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也不会欺骗谁、操纵谁。如此断定的早川多惠,眼神十分阴沉。

御厨尚宪死了,大概是被阿光处死。

“老爷爷——”前野语带哽咽。“从一开始就打算死在公车劫持事件里。”

警方攻坚时,他面露微笑。他笑着把枪指向自己的脑袋。

他亲手杀过人,所以他只有死路一条。那是他对自己的审判。

“他不是死了。”

早川女士对前野说,像在订正孩子冒失的口误。

“阿光是去他爸妈和哥哥那里。”

所以,早川多惠没阻止。没有阻止阿光。

因为无法阻止,只能这么想吧?要责怪她很容易,但这样说,又对谁有好处?

太自私了,坂本又说。以细微的声音,不断重复着。

“没错,我是个既自私又愚蠢的老太婆。”

随便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早川女士泪湿双眼。

“可是,我很珍惜阿光,我想帮阿光实现他的心愿。”

不管重来多少次,我都会这么做,她强调道。

“我能够像现在这样,也都是托阿光的福。”

早川女士用手背揩掉鼻涕,逞强似地扬起双眉,激昂地说:“看到我家的店没?”

那里是租的,她解释。

“以前那一带全是农地,住的代代都是农家,只有我们一家是开超市。‘京’是我父亲取的店名。住在那一带的客人,全是我们家的客户。”

那是家业,她说。

“外子本来是店员,我父亲赏识他,让他入赘继承家里。我们夫妻非常拼命,认真工作。”

但是七年前,地主放弃务农,决定把土地卖给住宅开发商。

“地主不再续约租给我们。由于太突然,我们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早川女士走投无路,找阿光商量。在东京见多识广的阿光,也许有什么好主意。

“没想到阿光立刻赶来,表示交给他办。”

然后,羽田光昭展开谈判。他对不愿续约的地主和开发业者力诉留下“京SUPER”的好处,对数据拿出数据,对法律拿出法律来对抗。

“最后,他成功说服地主,我们得以继续开店。因为继续在那里做生意,当大儿子失业时,我才能立刻把他接回家。”

五年前,早川女士的丈夫病逝时,早川女士的长男提议把个人经营的“京SUPER”改为加盟连锁超商。一开始早川女士反对,但——

“那个时候也是阿光给我出的主意,他劝我还是该听年轻人的话。他不是随口敷衍,而是好好调查过,做那个市、市场什么……”

“市场调査吗?”

“对,市场调査!”

早川女士眼中噙着泪,声音明朗得与现场格格不入。

“阿光用电脑给我看许多资料,安慰我:多惠,放心吧。你儿子跟你老公一样,相当有生意头脑,眼光十分精准。虽然那些数字和图表,我完全看不懂。”

阿光是设身处地在为她着想。

“我们现在能一家子住在一起,都是继续开店的缘故,全是托阿光的福。阿光是我们一家的恩人。”

虽然他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早川女士又以手拭泪。

“他常提醒:多惠,你要好好珍惜家人,世上最宝贵的就是家人。”

他孑然一身,说起来格外刻骨铭心。

“我无法为阿光做任何事。阿光寂寞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办法帮他。”

所以,至少在最后帮他一点忙,她继续道:“我只有这个想法。”

是个笨老太婆。

“我要连阿光的份一起道歉,所以请你们原谅阿光吧。”

早川女士抓起湿毛巾,捂住双眼。

窗外,树林在风中摆动。

前野冷不防冒出一句:“杉村先生,我们回去吧。”

她一把抓起身旁的包包,像要甩开什么似地挣扎着站起。她离开卡座,穿过店内走出户外。

接着,坂本慵懒起身。

我问早川女士:“你一个人有办法回去吗?”

早川女士以湿毛巾捂着脸点点头。

“开车请小心。”

“不劳你担忧。”毛巾底下露出老妇人哭得红肿的眼睛,“你们才要留意别迷路。”

“没问题。”

早川女士叫住准备要离开的坂本:“年轻人。”

坂本露出病狗般的眼神回头。

“我本来不知道。我不知道阿光在东京做的是那种事。直到阿光告诉我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长年以来,我什么都没有发现。”

我不是想辩解,她强调。

“如果我发现,一定会阻止他。但我没有发现,一切为时已晚。到阿光和我这把年纪,就算觉得做错,人生也没法重来,只能结束。”

一口气倾吐后,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

“谢谢你们找到我,能告诉你们太好了。接下来,我这个老太婆会守口如瓶,把一切带进坟墓。”

所以请大家也忘了吧,她说。

我和坂本默默离席。结完帐离开店里,只见前野紧抓着皮包,抽抽答答地哭泣。

夜晚的县道阴暗,租来的车子里冷飕飕。

回程由我驾驶。坂本坐副驾驶座,前野坐后座。不过,我觉得两人的距离,变得比单纯前后分开更遥远。

经过时惊鸿一瞥,以前是“京SUPER”的便利商店里有几个客人,收银台站着穿水蓝制服的男人。加奈一定在担心,说要和访客出门一下的奶奶,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吧。

在熟睡般静默的住家包围中,超商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过了七年,这块土地上依然挂着“大好评热销中”的牌子,地主应该觉得留下这家店是对的吧。羽田光昭的眼光很正确。

“总算结束。”

前野的头靠在窗玻璃上,可能是哭得太累,茫茫然低喃。

“什么都还没结束。”坂本低声应道。“什么都没有结束。”

事情还没完,他喃喃自语。他也累了,眼眶凹陷。

“老爷爷做的事没有意义,一点效用也没有。”

只是给一堆人添麻烦,只是把人害死了。坂本继续道:“往后也会有人死掉。日商的自救会不是有人自杀?这是老爷爷的功劳啊。但是,那又怎样?这个社会就干净了吗?”

那话声听起来像诅咒。

“什么悔改、罪啊罚的,都没有意义。就算日商消失,诈骗行销也会像雨后春笋,源源不绝。没有人学到教训,大家一样为眼前的甜头利欲薰心,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再也听不下去,语气强烈地抛出一句:“不想改变,就不会改变。”

所以改变吧。回到各自的家,明天开始过新生活。

小启——前野唤道:“我们分手吧。”坂本没有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