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式!段成式!”
郭浣在段成式的门外一迭连声地叫着,屋内却始终毫无动静。郭浣急得在廊檐下团团转,伴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纷纷积雪从莲花纹瓦当的缝隙间落下,落到他那颗白白胖胖的大脑袋上,像极了面粉洒在蒸饼上。
廊下的侍女忍不住窃笑起来。
郭浣大没面子,迈前一步便嚷:“段成式,你再不出来,我现在就去找段翰林,把咱们上次在骊山行猎时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他!”
“你想干什么?”
房门顿开,段成式阴沉着脸站在门内,两只眼圈乌黑。
“我……就想叫你明天一起去看佛骨嘛……”见到段成式,郭浣的气焰顿时矮了一大截。
“我说了没兴趣!你自己去吧!”段成式又要关门。
郭浣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还有那件事呢?”
“哪件事?”
郭浣可怜巴巴地瞧着段成式,不说话。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过了一小会儿,段成式叹口气道:“走吧。”
“去哪儿?”
“炼珍堂,我让膳婆婆做碗猪肉羹给你吃。”
郭浣嘟囔:“我又不是专门来吃猪肉羹的。”
“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郭浣把头一低,乖乖地跟上段成式。虽说身为皇帝的亲外甥,但家中的厨子就是做不出段府的这碗猪肉羹。嗯,连大明宫中的御厨都做不出来呢,所以为了一碗羹折腰,郭浣并不觉得丢人。
段成式家的厨房雕梁画栋,门口还挂着翰林大学士段文昌亲题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炼珍堂”。不知道的人乍一看,真会以为到了段府的藏宝楼,相熟的人却道名副其实,因为“炼珍堂”中的确满是奇珍美飨。
现如今段文昌深受皇帝的重用,仕途顺遂,连衣食住行也格外讲究起来。段成式更是名声在外,才满十五岁就已经被誉为长安城中最潇洒、最有品味、最会吃喝玩乐的贵公子了。
“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样的诗句就像是为段成式度身定做的。十五岁束发之后,父亲明显放松了对段成式的管束,似乎认为他到了合该斗鸡弄狗、射猎打球的年纪。相比同龄的伙伴,段成式聪慧而多思,有时过于敏感,偶尔还显得有些孤僻,所以段文昌希望他能更多地呼朋结友,培养出豪迈的阳刚之气来。其实段成式身上这种清高的风流,颇有武元衡当年的神韵,才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小主人一声令下,段家的头号大厨膳婆婆赶紧亲自现做猪肉羹。猪肉羹煮熟还需要点时间,段成式便让仆人在廊檐下摆了两个盘花织锦的绒垫,自己和郭浣一人一个坐上。中间铺一条波斯花毡,再用红泥小火炉温一壶酒,边饮边等。
段成式先自斟了一杯,一仰脖干了。抬起头时,就见廊下灯笼的红光中,小小的雪花纷纷飘摇,好似舞动的白色精灵。虽是雪夜,却一点不觉严寒,反而显得温暖绮丽,就像他幻想中的世界,随时会有奇迹发生。
“你有心事?”郭浣轻声问。
段成式摇摇头,举起酒杯向郭浣示意。两人各自干掉一杯,郭浣鼓起勇气:“所以那件事……”
“你烦不烦呐!”段成式突然发作了,“我就弄不明白了,你爹是京兆尹,手上有那么一大帮子金吾卫,都不去抓飞天大盗,反而来找我!我凭什么呀!”
“哎呀,你小声点儿!”郭浣连忙看了看左右,“我爹爹不是在忙佛骨的事情嘛。呃……其实我是觉得那个飞天大盗,更配你的胃口!”
“哪里配了?”
“你没听说吗?飞天大盗长着青面獠牙,会变身,一会儿是一个人形,一会儿又变成两个、三个……哦,对了,据说他被发现时,还会喷出一股子狐臊味熏人,再伺机逃走,所以大家都在猜,飞天大盗其实是一只狐狸精!”
段成式直勾勾地盯着郭浣。
“……你不是最爱鬼啊、妖怪啊、狐狸精啊什么的吗?”郭浣被他看得心里发虚。
幸好膳婆婆及时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猪肉羹,光那股香味就勾得人直冒口水。两人旋即埋头大吃,都顾不上说话了。
等两只碗都底朝天了,郭浣见段成式的脸上有了点光彩,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沓纸递过去。
“这是什么?”
“是飞天大盗的案卷。”郭浣殷切地说,“你就随便看看,好不好?”
“这不是京兆府的公文吗?你这都弄得出来?”
郭浣“嘿嘿”一笑。别看这小胖子外表憨厚,也有属于他的狡黠。比如能把父母哄得言听计从这一点,段成式就望尘莫及。
段成式横了郭浣一眼,将案卷塞进怀里。郭浣大大地松了口气。
段成式又对着雪花出了会儿神,突然问:“圣上最近怎样?”
“圣上?没怎么样啊?”
“你阿母还时常入宫吗?”
“当然啦。”
“那她有没有提起圣上的情况?比如说,圣体安康与否?或者……”段成式思忖着道,“性格是否有什么变化?”
郭浣被问糊涂了:“性格变化?没听说啊。只听说最近越发暴躁了,动不动就要砍人的脑袋,连韩夫子都差点儿被问斩咯。哎,其实也没真杀了谁。圣上就是这样,脾气发完也就好了。至于圣躬嘛……你知道的。”他用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做出捏着什么东西的样子,比画着往嘴里一送,又朝段成式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行了。”段成式说,“你要我帮忙的这件事,我得再想想。明天你看完佛骨,就去东市的老地方等着,咱们在那儿碰头。”
郭浣心满意足地走了,段成式又把自己关进房中。他仰面躺到榻上,但只要一闭起眼睛,那个可怕的夜晚便扑入脑海之中,赶也赶不走——
就在五天前,为了追赶一头负伤的山猪,他们纵马奔入了骊山的最深处。
严冬的天黑得特别快,当山猪终于被矛刺穿脖子,倒地不起时,密林中已经暗得辨不出路径了。因为有多次骊山围猎的经验,所以大家并不慌张。扈卫点起火把,围护着猎手和猎物,由猎犬带头向山腰处奔去。
密林豁然而开,月光照在一整片绵亘起伏的宫阙上。犬吠声声中,还能听到泉水汩汩流动。这里便是他们夜猎骊山的宿营地——华清宫。
骊山入口处有龙武卫驻防,不过段成式他们都是贵胄子弟,特许入禁苑围猎。
宫阙已凋蔽了数十载,曾经飘逸过杨贵妃体香的汤池中长满了青苔,断壁残垣间遍布蛛网,唯有脉脉温泉依旧流淌着。寒夜的深山中,只有此地能保证他们不挨冻。夜猎时在华清宫宿营,正是段成式的主意。
在温泉边的宫墙下面搭起帐篷,众人说笑着分吃了烤野猪肉,便各自倒头睡去。
火堆“噼啪”作响,衬出山野的寂静。
待众人都睡熟之后,段成式悄悄钻出帐篷,沿着宫墙小跑起来,很快便找到一处缺口翻了进去。
举目尽是殿宇楼台的黑影,段成式循着流动的温泉前行。在早已死亡的宫阙中,尚有活着的泉水,又在滴水成冰的冬季里,这一切多么像一场不可思议的梦。
不知走了多远,段成式听到前方传来吟咏之声:“玉碗盛残露,银灯点旧纱。蜀王无近信,泉上有芹芽。”
一座石亭立于温泉上,月光照得亭中之人遍体霜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见到段成式,他先咳了几声,方招呼道:“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年关已至,这是今冬的最后一次行猎。再入骊山,就要等来年开春了。”
“原来如此,看来我们约得巧了。”
“是很巧。早一天或者晚一天,你我都见不到面。”
“那就抓紧时间吧。”那人举起一个黑色的布袋子,“得委屈段郎一下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马车一路颠簸,忽上忽下,好像始终盘走在山道上。起初段成式还试着计算时间,又想凭听觉判断路径,但很快发现均是徒劳。渐渐地,他对方位和时间都失去了把握,只觉得全身骨节都快颠散架了,周遭变得越来越冷,就连对面不时发出的咳嗽声也听不见了……恐惧感油然而生。
段成式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去扯头套。
“段郎!”五根冰凉的手指牢牢扼住段成式的手腕,“你想干什么?”
“我、我以为你不在了,想找你……”
“段郎说笑了。马车行进之中,我又能去哪里,不过是打了个盹。”
段成式咽了口唾沫:“还有多远?”
“不远了。”他的语气中充满嘲讽,“请段郎少安毋躁,小睡片刻便是。到时,我自会叫你。”
段成式只得乖乖坐稳。马车仍然走个不停,眼睛不管睁着还是闭着,看到的永远是漆黑一团。段成式终于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已经睡去了……
所以此后见到的人,以及听到的故事,会不会就是一场噩梦呢?
段成式一骨碌翻身坐起,盯住案上写满字的纸。从头至尾再读一遍,他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脑袋。
不,这么生动的细节,这么诡异的气氛,还有这么恐怖的情节,绝不可能是从一场梦中获得的。他甚至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辛公平那副奇怪的嘶哑嗓音、殿堂中阴冷刺骨的穿堂风,以及风中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段成式提起笔,努力定一定神,在纸上写下五个字——《辛公平上仙》。
只要起好名字,这个故事就正式成为段成式笔记中的一则了。志怪笔记,是段成式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大事。他四处搜罗打听,收集各种怪、力、乱、神的故事,再将它们加工整理后写下来。截至今日,笔记中的故事已经超过了一百则。最近的一则故事,就是《辛公平上仙》。
正是这则《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却仿佛让段成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他甚至觉得,就连自己也变成了这则黑暗故事的一部分。
段成式完全不记得后来是如何返回营地的。
当他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业已熄灭的火堆旁,全身都冻得僵硬了。他支撑着爬进帐篷,同帐篷的郭浣惊醒了,段成式让他帮忙撒谎掩盖,随即便烧得神志不清了。
段成式在家里躺了两天才恢复过来。开春前再也不可能去骊山了。待到开春之后,骊山将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华清宫的废墟中,盛开的野花和滋生的杂草将铺天盖地蔓延开来,把最后一丝残存的痕迹都抹去。
难道辛公平和他所讲的“鬼故事”,从此就只存在于段成式的笔记中了吗?
可是不对啊!
段成式盯着自己的笔记——什么鬼故事,这里记叙的分明是一件血腥的弑君凶案!匕首、寒光、从碧玉舆上不停滴下的鲜血……说得还不够直白吗?
可问题是,皇帝好好地活在大明宫里呢。难道这个自称辛公平的人是在胡说八道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弑君之罪株连九族,散布弑君的谣言同样是死罪。此人费尽心机地讲这样一个可怕的故事给段成式听,到底居心何在?
假如弑君之事不实,那么这会不会是一个预言、警示,甚至诅咒呢?
段成式的呼吸急促起来。
不论是预言、警示,还是诅咒,自己是不是都应该采取一些行动?要不要设法让皇帝知道,他的生命可能正受到威胁?
怎么做呢?把《辛公平上仙》的故事讲给父亲听,请他转达皇帝?
段成式摇头苦笑。前不久,皇帝才因为韩愈在《谏佛骨表》中说了几句佞佛早死的话,就差点把这个耿直的夫子给斩了,难道自己还想害了父亲不成?
而且段成式觉得,假如父亲听了这个故事,不仅不会上达天听,反而会认为儿子彻头彻尾地疯了,说不定从此连家门都不让自己出了。
仆人在外面敲门,请小郎君去前堂用晚饭。段成式忙把写着《辛公平上仙》的手稿塞到一大堆字纸下面,便匆匆离开了。
再回房已近亥时,仆人早在暖阁中点起熏笼,屋里温煦如春,馨香阵阵。段成式惬意地靠到榻上,拿起郭浣送来的飞天大盗案卷翻看,却怎么也没法集中精神,看了半天仍不知所云。其实郭浣想得没错,段成式本应对飞天大盗特别热衷的,只是现在……段成式懊丧地扔下案卷,还是忍不住从纸堆里把《辛公平上仙》掏了出来。
再一遍读罢,段成式的感触却变了。
因为他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在上仙的整个过程中,除了辛公平和王臻这干迎驾者,其他人都神志不清,像是被下了咒语,又像是在梦中游荡。唯独皇帝本人,不仅认出了迎驾的阴兵阴将,而且眼睁睁地看着匕首来到自己面前,并任由其夺去了性命。自始至终,他都是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所以,他肯定害怕极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躲不开;他也肯定孤独极了,因为满殿的侍卫、奴婢和臣子,却没有一个能够保护他。
在最初的恐惧之余,段成式从《辛公平上仙》的故事里,又悟出了深深的无奈和刻骨的悲哀。
段成式还是头一次认识到,人生中最大的不幸并非死亡,而是不得不独自面对死亡,身边却连一个可以倾诉、可以求助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