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拉乌尔只感到心理上的害怕,因为危险只威胁到他和约西纳;在他这方面,他相信他的机智和好运;至于约西纳,他知道她有能力保护自己对付博马涅安。
但克拉里斯呢?在约西纳面前,她像一只中了敌人诡计、遭受残酷折磨的猎物。从这时起,拉乌尔便感到了一种生理上的害怕。它使人头发直竖,像人们通俗地说的起鸡皮疙瘩。莱奥纳尔那张冷酷无情的脸使这种害怕有增无减。他想起卢塞琳寡妇和她那伤残的手指。
事实上,一个钟头之前,他来赴约时就料到一场大战即将发生,他会与约瑟芬·巴尔莎摩展开激烈搏斗。在此之前,只是发生了小接触、前锋的战斗。而现在,则是各种力量之间的殊死斗争。拉乌尔双手被捆绑着,脖子上套着绳子,已有预感:克拉里斯·德蒂格的到来更让他处于弱势。
“好吧,”他想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学习。这可怕的处境,差不多全是由我造成的。我亲爱的克拉里斯再次为我所害。”少女在莱奥纳尔的枪口威胁下,惊愕不解。她本来高兴地来到,像休假来会晤一个乐于见到的人,现在却闯进了这暴力和犯罪的场面之中。而她所爱的人站在她前面,被五花大绑,一动也不能动。
她结结巴巴说:“拉乌尔,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您被捆绑着?”她双手伸向他,为了乞求他的帮助,同时也想帮助他。但他们两人能做什么呢?
他注意到她消瘦的面容和极端疲劳的身体。想到她对父亲所作的痛苦忏悔和所犯错误的后果,他直想哭,可又不得不忍住。不管怎样,他无事一般对她说:“克拉里斯,我没有什么要担心的。您也一样,绝对没有可担心的。我负责一切。”
她向四周的人望一眼,惊慌地认出面罩下的博马涅安,胆怯地问莱奥纳尔:“您想对我干什么?这一切都很可怕……谁叫我到这里来的?”
“是我,小姐。”约瑟芬·巴尔莎摩说。
约西纳的美貌已引起克拉里斯的注意。她生出一点希望,似乎这可爱的女人只会给她带来帮助和保护。“夫人,您是谁?我并不认识您……”
“我可认识您,”约瑟芬·巴尔莎摩肯定地说,少女的文雅和温柔似乎使她不高兴,但她控制住忿怒。“您是德蒂格男爵的女儿……我知道您爱拉乌尔·当德莱齐。”
克拉里斯脸红起来,但没有提出异议。约瑟芬·巴尔莎摩对莱奥纳尔说:“去把栅门关上。把你带来的锁链和挂锁加上去。把掉下来的木柱重竖起来。在那上面挂着一个牌子:私人住宅。”
“要我留在外面么?”莱奥纳尔问道。
“是的,目前我不需要你。”约西纳说,她的神气使拉乌尔害怕。“留在外边,不要打扰我们……不论怎样,行么?”莱奥纳尔强使克拉里斯坐到两张椅子中的一张上,把她的双臂拉向后面,打算把她的手腕绑在椅背上。
“用不着。”约瑟芬·巴尔莎摩说,“去吧!”
他服从了命令。
她轮流看着三个俘虏。三人都解除武装,无力反抗。她现在是战场的主宰,她能够让人服从她的不可改变的裁决,否则就处死。拉乌尔一直盯着她,企图发现她的打算和意图。约西纳的镇静给他很深的印象。换了别的女人,处于这种情况,一定非常张狂兴奋,而她却不这样。她没有任何得意的姿态,更多的是有些烦恼,好像她这样做,是被一种控制不了的内在力量所驱使。
他第一次觉察出她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宿命论,平时被她微笑的美貌掩盖着。
这也许是她的天性似谜的主要原因。她坐在克拉里斯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盯着她,用生硬单调的口气慢慢地说:“小姐,三个月前,一位少妇下火车时被人偷偷地绑架,带到德蒂格庄园城堡。在那里一个僻静的大厅中,聚有十多位科城一带的贵族。其中有您现在看见的博马涅安和您父亲。我不把这次聚会上讲的话全告诉您,也不谈这些自称审判官的人使这位妇女不得不忍受的一切侮辱。晚上,在假装讨论一番以后,客人们走了,您父亲和他的表亲贝纳托把这少妇带到悬崖脚下,绑在一条凿了洞并装上一块大石头的小艇上,把船拖到大海,把她抛弃了。”
克拉里斯透不过气来,结结巴巴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父亲从来不会干这种事……这不是真的!”
约瑟芬·巴尔莎摩不顾克拉里斯忿怒的抗议,继续说:“有一个人,在没有任何密谋者怀疑下,参加了城堡的聚会,他窥见了两个谋杀者——只能这么称呼,对么?——他在这两人走后,抓住了小艇,救了受害者。这人是从哪里来的?一切都使人相信他前一天晚上和第二天早上是在您的房间里度过的。您接待他,不是作为未婚夫,因为您父亲拒绝他的求婚,而是作为情夫。”
这种揭发和侮辱像大棒似地打击克拉里斯。从一开头,她就无法战斗,既不能抵抗也不能自卫。
她脸色十分苍白,无法支持,在椅子上弯下身来,发出呻吟:“噢!夫人,您说什么?”
“就是您对您父亲说的,”约西纳说,“您犯的错误的结果使您不得不在前天晚上向他坦白。还需要进一步说明,并告诉您您的情夫后来怎样了么?
“他让您失贞的当天,就抛弃了您去追求他从可怕的死亡里救出来的女人,把身体和灵魂都献给她,使她也爱上他,与她一同生活,并发誓永远再不见您。
“他发的誓非常明确:‘我并不爱她。那是一种轻浮的爱情。我们的关系已完结了。’
“但是,在他和情妇之间产生了一些暂时的误会之后,这位少妇发现拉乌尔给您写了一封信,要求您原谅,并使您对将来产生信心。现在您明白,我有权利把您视为仇人……甚至是势不两立的仇人。”约西纳低声地补充一句。
克拉里斯沉默无言。她感到害怕。她望着这个从她那里夺走拉乌尔并且宣布是她仇人的女人那温柔而可怕的脸,越来越感到担心。
拉乌尔由于怜悯而发抖。他并不害怕约西纳发怒,郑重地重复说:“克拉里斯,我发过庄严的誓,我决心恪守誓言,这就是不许别人碰您的一根头发。请不要害怕,十分钟内,您将安全地离开这里。十分钟内,克拉里斯,不超过十分钟。”
约西纳也不驳斥这番话,只是从容不迫地说:“我们彼此的关系就这样建立了。让我们谈事实吧,我将十分简短。小姐,您父亲、他的朋友博马涅安和他们的同谋在从事一件共同的事业。我也在作这些事。拉乌尔也在热烈追求同样的目标。因此,我们之间不断发生斗争。我们都和一位叫卢塞琳的妇人有接触。她拥有一个古老的匣子,是我们的成功所必需的。她曾为另一个人而放弃了拥有权。
“我们曾经用最有压力的方式问她,但没有问出那人的姓名。似乎这人对她做了许多好事,她不愿连累他。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只是一个古老的故事。我将简要地告诉您。您可以按我们的观点……或您自己的观点来听,小姐。”
拉乌尔开始看出了约西纳所用的办法和她不可避免地要达到的目的。他感到如此可怕,于是忿怒地对她说:“不对,不对,不是这些!有些事情不应当说出来……”她似乎没有听到,继续无动于衷地说:“是这样。二十四年前,当法国和普鲁士打仗时,有两个人为了躲兵祸,坐卢塞琳先生的马车逃难。为了偷马,这两人在鲁昂附近杀害了一个叫若贝尔的仆人。得到马后,他们得以逃命,并且从被害人那里盗了一个匣子,里面装着一些价值连城的宝石。
“被他们强行带走的卢塞琳先生,也分到了几只没有价值的戒指,回到鲁昂妻子身旁,不久就死了,因为谋杀和他被强迫充当同谋的事,使他感到沮丧。在卢塞琳寡妇和凶手之间,有了一些来往,因为这两个凶手害怕流言蜚语,于是……小姐,我想您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意思对么?”
克拉里斯害怕地听着,样子是那样痛苦,以致拉乌尔大声说:“约西纳,别说了,够了!这是最卑鄙最荒唐的行为。说了有什么好处?”
她不让他说下去。
“有什么好处?”她说,“因为一切事实都应当说出来。你使她和我二人对立。在痛苦中,她和我应当是平等的。”
“啊!多粗暴!”他绝望地低声说。
约瑟芬·巴尔莎摩转向克拉里斯说:“您的父亲和表亲贝纳托于是紧紧跟踪卢塞琳寡妇。显然是由于德蒂格男爵的安排,她定居在里尔贝纳,在那里他比较容易监视她。另外,过了一些年头,他找到一个人不知情地完成这个工作,这就是您,小姐。卢塞琳寡妇很喜爱您,因此用不着担心她会采取一点对立的行动。她绝不会背叛少女的父亲。少女不时到寡妇家来玩。当然来访是秘密的,以避免将现在与过去联系起来。这种来访,有时换换形式,到古老的灯塔或别的地方约会。
“就是在这样一次来访中,您偶然在里尔贝纳的谷仓里发现了一个匣子,就是拉乌尔和我找寻的那一只。出于好奇,您把它带回德蒂格庄园。这时候,拉乌尔和我从卢塞琳寡妇那里知道,匣子在一个人的手中,但她不愿说出这人的姓名,因为这人对她做了很多好事。他们两人在一定的时候会面。我们立即得出结论:我们只要代替卢塞琳寡妇到古老灯塔去就可以发现部分事实。
“我们看见您出现时,立即肯定那两个凶手不是别人,正是贝纳托和德蒂格男爵,就是把我扔到大海里去的那两个人。”克拉里斯哭起来,两只肩膀一抽一抽。
拉乌尔认为她不知道她父亲的罪行,但他相信仇人的揭发会很快让她明白很多事情,同时使她认为她父亲是一个凶手。这对她是多么痛苦的事啊!约西纳这一击打得多准!刽子手用多么可怕的技巧来折磨受害者!约西纳对天真的克拉里斯进行报复,其手段多么高明,比莱奥纳尔对卢塞琳寡妇施加的肉体折磨要残酷千倍!
“是的,一个凶手……”她低声地说,“他的财富、城堡、马匹,一切都是通过犯罪得来的。不是么,博马涅安?你也可以作证。你正因为如此,才对他有如此大的影响。你掌握了他的秘密,你指头动一动,眼睛眨一眨,他就要乖乖听命,你掌握了他第一次杀人的事实和证据,逼他为你效劳,去杀妨碍你的人,博马涅安……我知道一些底细!啊!你们是强盗!”
她望着拉乌尔的眼睛。他感到她试图通过列举博马涅安和他同谋的罪行来掩饰自己的罪行。于是,他对她无情地说:“还有么?完了么?你还要攻击这个少女么?你还要干什么?”
“要她说出真相来。”约西纳大声说。
“要是她说了,你让她自由么?”
“让。”
“那么,你问她好了。你要问什么?匣子?刻在匣盖里面的字?是这样么?”
可是,不论克拉里斯是否愿意回答,不论她是否知道实情,她都似乎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听不明白人家提的问题。拉乌尔坚持说:“克拉里斯,忍一忍您的痛苦。这是最后的考验,一切即将完结。我求您回答她问您的问题,这不会伤害您的良心。您没有发过誓保守秘密。您不会背叛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拉乌尔讨好的声音使少女放松了一点。他感到了这一点,便问她:“那匣子怎样了?您带到德蒂格庄园去了么?”
“是的。”她有气无力地说。
“为什么?”
“我喜欢……一时爱好……”
“您父亲看见了么?”
“看见了。”
“就在当天?”
“不是的,是过了几天才看见的。”
“他从您那里拿走了?”
“是的。”
“有什么借口?”
“没有。”
“不过您有时间细看那匣子?”
“是的。”
“您看见匣盖里面刻的字,对么?”
“对。”
“刻的是古老的字母,对么?刻得很粗糙么?”
“是的。”
“您能够分辨出来么?”
“能够。”
“很容易?”
“不容易,但我终于分辨出来。”
“您背得出来么?”
“也许……我不知道……那是些拉丁文……”
“拉丁文?想想看……”
“我有这种权利么?……如果是一个重大秘密,我能透露么?”
克拉里斯犹豫不决。
“您可以透露,克拉里斯,我向您保证……您可以透露,因为这秘密不属于任何人。世界上没有人比您父亲、他的朋友或我更有权利知道这秘密。它是属于发现它的人的,是属于懂得利用它的人的。”
她让步了。拉乌尔肯定的事情大概是对的。
“对……对……您无疑有道理……不过,我过去并不重视那些文字,我现在得用心回忆回忆……把我看过的翻译出来……这关系到石头……和一位王后……”
“克拉里斯,您必须回忆出来,您应当回忆出来。”拉乌尔恳求说。约西纳的脸色更阴沉了,使他感到不安。少女紧张地回忆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终于开口说道:“瞧……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我辨认出的……五个拉丁文单词……次序是……
“Ad Lapidem currebat olim reqina……”
她刚说出最后一个音节,约瑟芬·巴尔莎摩的脸色一变,更加咄咄逼人,走近少女,大声说:“说谎!这些文字我们早就知道了!博马涅安可以证明。对么,博马涅安,我们知道的……她说谎,拉乌尔,她说谎。这五个词,红衣主教博纳肖兹在他的概述中提到过。他并不重视,认为它们没有什么意义,因此我没有对你谈及……这几个拉丁文的意思是‘过去王后曾向这石头跑去’。但这石头在哪里?是哪一位王后?人们寻找了二十年。不对,不对,还有别的。”
约瑟芬·巴尔莎摩又生起气来,但并不表现为大喊大叫或乱走乱动,而是表现为内心的激动。这种激动可以从某些迹象,特别是从说话反常地残酷中看出来。
她俯向少女,用不客气的“你”对她说:“你说谎!……你说谎……有一个词概括这五个词……是什么词?有一个……唯一的一个……是哪一个?回答。”克拉里斯害怕起来,沉默不语。
拉乌尔恳求说:“克拉里斯,想一想……回想一下……除了这五个词,您没看见别的?”
“我不知道……我想没看到……”少女嘟囔说。“回想一下……您得回忆……这是您得救的代价……”但拉乌尔说话的语气,他对克拉里斯的感情,激怒了约瑟芬·巴尔莎摩。
她抓住少女的手臂,命令道:“说,要不然……”
克拉里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这时约瑟芬吹了一声刺耳的哨子。
莱奥纳尔几乎立即出现在门口。
她咬牙切齿下命令,声音低哑。
“莱奥纳尔,把她带走……审问。”
拉乌尔不顾身子被绑捆住了,跳了过来。
“啊!胆小鬼!混蛋!”他大声说,“要对她怎样?你是最卑鄙的女人!莱奥纳尔,我向上帝发誓,要是你碰一碰这姑娘,有一天……”
“你真替她担心啊!”约西纳冷笑道,“嗯!想到她会痛苦你就受不了!当然!你们两人生来就是一对。一个是杀人凶手的女儿,另一个是盗贼!”
“对的,是盗贼,”她咬牙切齿地重复,同时回到克拉里斯旁边。“你的情夫,是一个盗贼,不是别的!他从来只是靠盗窃来生活。很小的时候他就盗窃!他为了赠给你鲜花,为了给你戴上订婚戒指而行窃。这是一个窃贼,一个骗子。瞧,他的名字,他那漂亮的当德莱齐的名字,只是骗人的。拉乌尔·当德莱齐?事实上是亚森·罗平,这才是他的真实姓名。克拉里斯,记住,他有一天会出名的。
“啊!我看到你的情夫活动时,见到的是一个高明的人,一个滥用机智的人。要是我能安排好,你们真是漂亮的一对,你们的儿子,亚森·罗平的儿子和德蒂格男爵的外孙将是一个命运不平凡的人。”
想到他们的儿子,她又大为发怒。作恶的疯狂劲儿又发作起来。“莱奥纳尔……”
“啊!野蛮残忍的女人,”拉乌尔狂怒地说,“多么卑鄙!……嗯!约西纳,放下你的面具?不必再演出戏了,对么?刽子手是你,对么……”
但她不肯让步,坚持要对少女加以折磨。在她那作恶的野蛮欲望的支配下,她亲自在后面推,莱奥纳尔在前面拖,把克拉里斯拖向门口。
“儒夫,魔鬼!”拉乌尔大声说,“你听着,别碰她的一根头发……一根头发!要不然要你们俩的命。啊!魔鬼!放开她吧!”他猛力地绷紧身上的绳索,把博马涅安为拉住他而想的办法破坏了。那虫蛀的百叶窗脱离了铰链,在他身后掉了下来。一时间,敌方阵营不安起来。但那些绳子虽然松了,但仍很结实,足以拴住他,用不着担心。莱奥纳尔拿出手枪,瞄着克拉里斯的太阳穴。
“只要拉乌尔一动就开枪。”约西纳命令说。
拉乌尔一动也不动,他不怀疑莱奥纳尔会立即执行命令,他的任何举动都会立即伤害到克拉里斯。怎么办?……他是否听之任之?他没有任何办法救她么?
“好了,”她说,“你了解形势,因此你明智一些了。”
“不是的,”
他十分镇静地回答说,“不是的,我是在思索。”
“想什么?”
“我答应了她,她将获得自由,用不着担心。我想实现我的诺言。”
“也许要过些时间吧?”她说。“不,约西纳,你将释放她。”
她转身对着同谋说:“莱奥纳尔,你准备好了么?去吧,快点干!”
“停下。”拉乌尔说,他的语调是这样自信,约西纳犹豫起来。“停下,”
他重复说,“放了她……约西纳,你听着,我要你释放她……不是要你延期作恶或洗手不干。而是要你立即释放克拉里斯·德蒂格,打开门让她走。”
他必须十分有把握,而且他的意志有不平常的理由所支持,才能表现得那么凛然,那么威严。
莱奥纳尔也强烈地感到了他的气势,一时犹豫不决;克拉里斯并不清楚局势是多么严重,似乎得到了安慰。
约西纳目瞪口呆,低声地说:“有些话要说,对么?使什么新诡计……”
“有些事实要说,”拉乌尔肯定说,“更确切说,是一件压倒一切的事实,是你不得不服从的事实。”
“这是什么意思?”约西纳越来越不安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不想要……我只是要求。”
“要求什么?”
“立即释放克拉里斯,让她离开这里,不许莱奥纳尔或你动一步。”
她笑了起来,问道:“就这点么?”
“就这点。”
“拿什么来交换?”
“谜底。”
她身子一抖。
“你知道?”
“是的。”局势突然变了。双方本来因为仇恨、爱情和妒忌而强烈对立,现在似乎只关心那重要的事业了。约西纳报复的顽念退为其次。成千上万颗僧人的宝石按拉乌尔的意愿在她眼前闪闪发光。博马涅安半撑起身子,贪婪地听着。
约西纳让她的同谋看守克拉里斯,上前说:“知道谜底就够了么?”
“不够,”拉乌尔说,“还得解释它。真正的意义藏在字面底下,首先得揭开字面。”
“你能做到么?”
“能,关于这一点,我已有些想法。我突然一下悟出了事实。”她知道拉乌尔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开玩笑的人。
“那你就解释吧,”她说,“我会放克拉里斯走的。”
“首先放她离开,”
拉乌尔说,“然后我再解释。当然,我也不能脖子上套着绳子,双手被捆着来解释,而是在自由自在,没有任何约束情况下作解释。”
“那太荒谬了。你想扭转局势。我是事件的绝对主宰。”
“现在已不是了。”他肯定说,“你受我的支配。该由我来提出条件了。”
她耸耸肩,但不由自主地说:“你发誓将说出确切的事实。凭你母亲的坟墓来发誓。”
“凭我母亲的坟墓,我来向你发誓:克拉里斯走出大门以后二十分钟,我将向你指出藏宝的石头的确切地点。也就是说,埋藏法国修道院财富的地方。”
拉乌尔这令人惊异的一番话,突然对约西纳产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魔力,她想摆脱这种诱惑,便反对道:“不,不,这是一个陷阱……你并不知道什么……”
“不但我知道,”
他说,“而且还有别人知道。”
“还有谁?”
“博马涅安和男爵。”
“不可能!”
“你想一想。博马涅安前天去了德蒂格庄园。为什么?因为男爵取到了那匣子,他们两人一起研究那些文字。要是不仅只有红衣主教透露的那五个词,还有概括它们和解开奥秘的那个神奇的词,他们肯定看见了,也就知道了。”
“那有什么关系!”她说,审视着博马涅安。“我抓住他了。”
“但你没抓到戈德弗鲁瓦·德蒂格,也许他和表亲一起,被博马涅安派去探测地点,已经在那儿,准备带走保险箱。你了解危险么?你知道浪费一分钟就会满盘皆输么?”
约西纳生气地坚持道:“要是克拉里斯说出来,我就会赢。”
“她不会说,因为她不知道更多的实情。”
“好吧,那你说,既然你说漏了嘴,对我供认了。为什么要释放她?为什么要服从你?只要克拉里斯在莱奥纳尔手里,我就可以从你嘴里榨出你所知道的情况。”
拉乌尔摇摇头。
“不,危险已经摆脱了,暴风雨已经远去了。”他说,“也许,的确,你只要愿意,是可以做到的。但恰恰是你不愿意。你再没有力量做到这一点了。”
这是真的,拉乌尔深信不疑。虽然约西纳像博马涅安所说的那样无情、残酷、阴毒,但到底是女人,神经脆弱,她做坏事与其说是出于意志不如说是由于恐慌,这种恐慌带有歇斯底里症状,随后精神上和生理上就会疲乏和麻木。拉乌尔相信她正处于这种状态。
“好吧,约瑟芬·巴尔莎摩,”他说,“对你自己的情况,你要恰如其分地判断。你把一生押在这张牌上:获取无限的财富。当我向你提供这些财富时,你难道想使你所作的努力白费么?”约西纳的抵抗变弱了,但她仍说:“我不信任你。”
“这不是事实。你完全知道我会恪守诺言。要是你犹豫……不过你不会犹豫。你内心深处已作出决定。这决定是对的。”她想了一两分钟,作了一个手势,它意味着:“不论怎样,我会再找到这姑娘的。我的报复只是推迟一点罢了。”
“你凭你母亲留下的回忆发誓,对么?”她说。
“凭我母亲留下的回忆,凭我所有的荣誉和清白,我发誓把事情都告诉你。”
“好吧,”她同意了,“但克拉里斯和你,你们不能单独交谈。”
“不单独交谈。况且我没有任何秘密要对她说。我没有其他目的,只要她获得自由。”
于是约西纳下令:“莱奥纳尔,放了少女。给拉乌尔松绑。”
莱奥纳尔显出不同意的神色。但他只能服从,不敢抗拒。他放开了克拉里斯,割开拉乌尔身上的绳子。
拉乌尔的态度一点也不符合当时的处境。他伸伸手,踢踢腿,又作深呼吸。
“喔唷!我觉得这样更舒服些。我根本不想扮演俘虏的角色。释放好人,惩罚坏人,这才是我感兴趣的事情。莱奥纳尔,发抖吧!”
他走近克拉里斯,对她说道:“请您原谅刚才发生的一切。这些事不会再出现了,请放心。从此以后,您在我的保护之下。您有力气离开么?”
“有的……有的……”她说,“您呢?”
“我么,我不会有什么危险。主要是让您得救。我担心您不能走远路。”
“我用不着走远路。昨天父亲送我到一位女朋友家,明天他到那里去接我。”
“离这里近么?”
“是的。”
“克拉里斯,不要多说了。任何情报都会对您不利。”他把她带到门口,示意莱奥纳尔打开门上的挂锁。当莱奥纳尔服从时,他又说:“您要小心谨慎,用不着为您或为我担心。时刻到了,我们会相会的。这时刻不久就会来到,不论有什么障碍,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他送她出去,然后关上门。克拉里斯获得了自由。这时他泰然自若地说:“多么可爱的女人!”
后来,当亚森·罗平叙述他与约瑟芬·巴尔莎摩的这段经历时,不禁笑了起来。
“是呀,我现在的笑就像我当时笑一样。我记起第一次在原地击脚跳的样子。我常用这种舞步来表现最艰辛的胜利……取得这次胜利是十分艰辛的。”
“的确,我高兴至极。克拉里斯自由了。一切在我看来都结束了。我当时点燃一支香烟。当约西纳站在我面前,提醒我履行协议时,我不礼貌地把烟圈向她脸上吐去。‘流氓!’她切齿骂了一句。
“我的回敬像一颗子弹似的朝她飞去。这话十分卑鄙。我可以得到原谅,因为我主要是开玩笑,而不是粗鄙。再说……再说……我用得着原谅么?用得着分析这女人使我生出的极端的矛盾的情绪么?我并不自炫懂得她的心理,像绅士那样对待她,我爱她但又厌恶她。自从她攻击克拉里斯后,我的厌恶和蔑视便到了极点。我再也看不见她那美丽的可爱的假面孔,而只是看到那副假面孔下面,像食肉动物似的突然露出来的真面目。我转着身子,向她投去可怕的咒骂。”
亚森·罗平本可以过后再笑。这时情况十分严峻。约西纳和莱奥纳尔差一点要一枪把他干掉了。
她咬牙说:“我多恨你啊!”
“我更恨你。”他冷笑道。
“你知道克拉里斯与约瑟芬·巴尔莎摩的事情还没有了结么?”
“克拉里斯和拉乌尔的事情也没有完结。”他顽强地说。“坏蛋!”她低声说,“真该给你……”
“一颗子弹……不可能,我亲爱的!”
“拉乌尔,不要向我过分挑衅!”
“我对你说:你不可能害我。目前在你看来,我是神圣的。我是亿万富翁。把我消灭了,亿万财富就在你漂亮的鼻子下消失了,卡格利奥斯特罗的女儿!这是说,你会何等尊重我。我头脑的每一个细胞等于一块宝石……
“一颗小子弹打进去,你就是乞求你父亲的亡灵也没用……完啦,没有一个钱留给约西纳。我的小约瑟芬,我再次对你说,我是像波利尼西亚人所说的‘忌讳’,从头至脚的忌讳。跪下来吻我吧,你最好这么做。”
他打开朝向园子的窗户,叹了一口气说:“这里使人透不过气来。莱奥纳尔发出霉味。约瑟芬,你坚持要你的刽子手把手插在枪袋里么?”
她跺着脚说:“蠢话说够了!你已提出你的条件,你知道我的条件。”
“钱袋或是性命。”
“拉乌尔,说,而且要马上说。”
“你多么焦急!首先,我说好了过二十分钟再说,这是保证克拉里斯不会受到你的爪子的伤害。现在二十分钟早已过去了。此外……”
“还有什么?”
“还有,人家多少年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要我怎么一下子解决呢?”
她惊愕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十分简单。我要求暂缓一下。”
“暂缓一下?为什么?”
“为了解谜……”
“哦,你并不知道?”
“谜底么?老实说,不知道。”
“啊!你说了谎!”
“约瑟芬,不要说粗话。”
“你说了谎,因为你发过誓……”
“凭我可怜母亲的坟墓发誓,是的,我不否认。但不能把周围与附近混淆起来。我没有发过誓说我知道事实。我只是发誓说,我将对你说事实。”
“要说事实,就得知道事实。”
“为了知道,就得思索。可是你不给我时间!该死!安静一点……还有,莱奥纳尔挥舞手枪,打扰了我。”他的讥讽傲慢语气,比他的玩笑更使约西纳恼火。她厌烦地感到威胁也不起作用,就对他说:“随你的便!我知道你会遵守诺言的。”
他大声说:“啊!你跟我来软的,……这我就抵挡不住了……伙计,笔墨侍候!像诗人说的,一些精细的草纸、一根蜂鸟的羽毛、一瓶黑桑葚汁,一个枸橼的硬壳作墨池。”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支铅笔和一张名片。在名片上已写下几个特别的词。他画了几横杠把这些词联起来。然后,在名片背后,他写下那组拉丁文:……Ad Lapidem currebat olim reqina
“多么蹩脚的拉丁文!”他低声说,“我觉得要是我来写,我会比那些僧人写得更好,效果也一样。算了,还是接受现实吧。那拉丁文是王后朝石头奔去……约瑟芬,看看你的表。”他不再笑了。有一两分钟,他的脸变得十分严肃,眼睛盯着半空,显然在沉思。他发现约西纳用爱慕和信任的眼光观察着他,便对她心不在焉地笑笑,没有中断思绪。
“你看见了事实,对么?”她说。
博马涅安仍被绑着,一动不动,仔细地听,脸上由于担忧而显得紧张。
那巨大秘密真要透露出来了么?
一两分钟又过去了。一片沉寂。
约瑟芬·巴尔莎摩说:“拉乌尔,你怎么啦?你似乎很感动。”
“是的,是的,很感动。”他说,“这个故事,藏在露天石头里的财富已经够奇怪的了。但是,约西纳,比起支配着这故事的思想,这算不上什么。你不能想象这是多么奇怪……多么优美!……多富有诗意,多么天真!”
他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以教训人的口吻说:“约西纳,中世纪的僧人是些傻瓜。”
他站了起来:“我的天,他们是些虔诚的人,但我不怕伤害你的信念,我再说一遍,他们是傻爪!瞧!要是一个富翁为了保护他的保险箱,在上面写‘禁止打开’,人们会认为他是蠢人,对么?可是,这些僧人选择保护他们财富的办法也差不多同样天真。”
她低声说:“不对……不对……这难以相信!……你没有猜到!……你搞错了!”
“那些一直在寻找而没有找到的人也是蠢人。是些瞎了眼的人,思想狭隘的人!怎么?!你、莱奥纳尔、戈德弗鲁瓦·德蒂格、博马涅安和他的朋友、整个耶稣会、鲁昂的主教,你们眼前有了这五个词,还找不到答案!哎呀!一个小学生都能解决比这还难的问题。”
她提出异议:“首先,不是五个词而是一个词。”
“见鬼!这个词!我刚才对你说,博马涅安和男爵拿到了那只匣子,大概就知道了那个必不可少的词,那是为了吓唬你,让你放弃你的打算!这些先生们只看到面上的东西。那必不可少的词就在那里,混在五个拉丁文单词中!只要读一读这个句子,把这五个词的头一个字母组成一个词就行了,根本用不着像你们那样,对着这句话绞尽脑子,想得面无血色。”
她低声地说:“我们曾经想起……这个字就是Alcor对么?”
“对,就是Alcor。”
“怎么?那是什么?”
“是什么?这个字包含一切。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这是一个阿拉伯语的名词,意思是‘证明’。”
“阿拉伯人和其他人用这词指什么?”
“一颗星。”
“什么星?”
“一颗大熊星座的星。但这并不重要。这有什么联系?”拉乌尔怜悯地微笑。
“很明显,一颗星的名字不能与野外一块石头的地点有任何联系。要是坚持这种愚蠢的推论,所作的努力只能付诸东流。那十分不幸!当我从五个拉丁文的词中得出Alcor这个词时,正是这点引起我的注意。我掌握了吉祥词,有魔法的词,而且注意到整个事件都与七有关(七家修道院、七个僧人、七分枝烛台、七块不同颜色的宝石镶嵌在七只戒指上),于是立即想到Alcor这颗星属于大熊星座。这样一来问题就解决了。”
“解决了?……怎么!”
“该死!大熊星座正是由七颗星组成的。七!总是七这个数字。你开始想到了这种联系么?我是否得提醒你,阿拉伯人所以选择这个天文学的词,是因为这颗几乎看不见的小星可以作为证明,你明白么?证明一个能够用肉眼分辨它的人具有好的眼力。Alcor,就是人们必须看见,必须寻找的那隐蔽之物、那埋藏的财宝,那装着宝石的看不见的石头,那保险箱。”
约西纳觉得真相就要大白了,十分激动,低声说:“我不明白……”
拉乌尔把椅子转过来,摆在莱奥纳尔和打开的窗子之间。他打开窗子的意图很清楚,那就是在该逃跑的时候就开溜。他一边说话,一边留心看着莱奥纳尔,他的手一直插在口袋里。“你会明白的,”他说,“这很清楚,像岩石上的水一样。你看!”他显示夹在手指间的名片。
“你看!几星期来它一直没有离开我。从我们寻找开始,我在一张地图上发现七个修道院准确的位置,我把七个名字写在这名片上。瞧,这七个名字,七个地点。我知道那个词以后,只要用线条把七点联结起来,就可以作出这惊人的发现。这发现非常神奇,但也十分自然。那图样完全像大熊星座。你看出了这惊人的现实么?科城地区的七座修道院,那最初集中法国基督徒财富的七座修道院,像大熊星座的七颗星的排列一样!一点也不差。让我们拿一张地图来画一下,就会看到大熊星座那神秘的图样。
“这一来,真相立即就出来了。Alcor在天上处于什么位置,石头就必然在地上处于什么位置。既然…… Alcor在天上稍稍偏右而且是在大熊星座尾部那颗星下面,石头在地上也必然处于稍右的位置,在与尾部那颗星位置相当的修道院下面,也就是说,是在朱米埃泽修道院下面稍右边。这修道院曾是诺曼底最强盛最富有的修道院。这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石头就在那里,不在别的地方。
“大家立即就会想到:第一,距朱米埃泽偏东南不远,靠近塞纳河,在梅斯尼—苏—朱米埃泽村中,有国王查理七世的情妇阿涅斯·索雷尔城堡的遗迹,第二,修道院与城堡之间有一条地道相通,地道口现在还可见到。结论:传说的石头就在阿涅斯·索雷尔的城堡附近,在塞纳河畔。传说大概是指国王的情妇——从爱情的意义上所说的王后——常到这石头上坐着——她并不知石头里藏有宝石——观看国王的船只在诺曼底这条古老的河流上航行。……
“Ad Lapidem currebat olim reqina.”
拉乌尔和约瑟芬都沉默无言。面纱已揭开,光明驱走了黑暗。他们之间的仇恨似乎已经平息。分裂他们的难以解决的矛盾暂时解决了。剩下的只是这样深入神秘过去的禁区所感到的惊讶。尽管人们十分好奇,但过去时间和空间都一直不许人们闯入这块地方。
拉乌尔坐在约西纳旁边,望着他画出的星座图形,带着有所抑制的激动,继续低声说:“是的,这些僧人把这样的秘密交给一个这样浅显的词保管,的确不大谨慎。但他们多么富有诗意,多么质朴,多么富有吸引力。把地上的财产与老天联系在一起,这是多么美好的想法,他们像他们夏勒代的祖先一样,都是一些伟大的静观者和伟大的天文学家。他们从上天得到灵感。星体的运行调节他们的生活。他们正是要求星座看守他们的财宝。谁能知道他们七座修道院的院址是不是预先选择好的,以便在诺曼底大地上再现大熊星座的图形?……谁知道呢?”
拉乌尔感情这么洋溢的原因显然得到了解释。但他这番话却不能说完。
他一直防备莱奥纳尔,但他却忘记了提防约瑟芬。突然间,她用头上包铅的短棍朝他脖子打来。
这是他最料想不到的事情,虽然约瑟芬惯于偷袭。他被打得晕头转向,在椅子上一头栽下来,跪倒在地,最后整个身子躺了下来。
他结结巴巴说:“这是真的……当然!……我再不是‘忌讳’了……”他带着大概得自父亲遗传的冷笑,又说道:“卑鄙的女人!……甚至不尊重天才!……啊!无情的人,你的心肠是铁石做的么?……约瑟芬,该你倒霉,本来我们可以分享财宝的。我现在要把它的全部留给自己了。”他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