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为一个问题所困扰。它常常冒出来:“我是怎样认识亚森·罗平的呢?”
我认识他,这是无人怀疑的。我积累的有关这个令人困惑的人的详细资料,我叙述的无可辩驳的事实,我带来的各种新证据,我对他某些行为所作的解释——这些行为,人们只看到外表,却没有深入探索其内在原因和潜在的动机——这一切都表明,我与他的关系,如果算不上亲密无间——因为亚森·罗平生活飘泊不定,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至少也可以说是友好的知心的。
但是,我是怎样认识他的呢?我为他树碑立传的热情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来作这件事呢?答案很简单:作出这一选择仅仅是出于偶然性,而不是由我有意努力所导致的。正是这种偶然性使我上了路。我是偶然地同他共走了一段最离奇最神秘的冒险经历,由此结下了难解之缘。最后,还偶然地在他出色导演的一出戏里充当了演员。这出戏隐晦,复杂,情节曲折,使我叙述起来感到十分为难。第一幕发生于六月二十二日那著名的夜晚。人们对那一夜已经谈了许多。至于我呢,我可以立即表明,我当时举止相当反常,原因是我回家时精神状态,非常特别。那天,我们几个朋友在瀑布饭店吃晚餐,我们抽着烟,茨冈人乐队演奏着忧伤的华尔兹舞曲,整个晚上,我们聊的都是凶杀盗窃案,可怕的黑暗的阴谋之类。这对睡眠总是不利的。
圣马丁夫妇坐汽车走了,让·达斯普里——这可爱的无忧无虑的达斯普里六个月后战死于摩洛哥前线——与我是在又黑又热的夜晚走回来的。我是一年前搬到讷伊的,住在马约大街边的一幢小屋。我们走到屋前时,他问我:“您从来没有害怕过?”
“什么念头!”
“当然啦,这小屋孤零零的!没有左邻右舍……四面都是空地……真的,我并不是胆小鬼,可是……”
“是呀,您很快活嘛!”
“噢!我也是随便问问的。圣马丁夫妇说的强盗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握了握我的手,离去了。我拿出钥匙,开了门。“哦,好家伙!”我低声说,“昂图瓦纳忘了给我点上蜡烛。”我突然记起来:我让昂图瓦纳休假,他没在家。
在这又暗又静的屋里,我立即觉得不舒服。我摸索着,尽快上楼进了我的卧室,并一反常态,马上将门锁上,插上门闩,然后点上蜡烛。
蜡烛的光焰使我恢复了冷静。可是我仍小心地从枪套里拔出左轮手枪,这是一支大号枪,射程远,我把它放在床边。作了这种防备以后,我就放心多了。我上床躺下,也像往常一样,为了催眠,拿起床头上那本每夜都要读的书。
我大吃一惊。在前一夜用裁纸刀标出的地方,有一个信封,上面盖有五个红色火漆封印。我急忙拿起来。信封上写着我的姓名,并标着:“急件”。
一封信!给我的信!是谁放到这地方的呢?我有些紧张,撕开信封读了起来:从您拆开这封信起,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走开,不要动,不要喊叫。不然,您就完了。
我也不是胆小鬼,像别人那样,我也知道如何面对真实的危险;对于那种我们臆造出的虚构危险,我也会像别人那样一笑置之。但是,我再说一次,我当时的精神状态反常,神经极度紧张,容易冲动。再说,这封信里难道没有让人感到无从说起的心慌的东西吗?难道没有使最勇敢的人也受到震动的东西吗?我紧紧捏着信纸,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威胁性的语句:“不要动……不要喊叫……不然,您就完了……”
“去他的吧!”我想,“这是开玩笑,无聊的恶作剧。”我想笑,甚至想放声大笑。可为什么没笑呢?是什么说不清楚的恐惧堵住了我的喉咙呢?
我至少得吹灭蜡烛。不,不能吹。“不要动,不然,您就完了。”上面写得明明白白。
不过,何必要和这类自我暗示对着干呢?它们常常比最确切的事实还显得真切。只用闭上眼睛就行了。于是我合上眼睛。就在此时,一声轻响打破了寂静。接着是一阵劈啪声。我觉得声响好像来自隔壁的大房间。那是我的办公室,和卧室只隔着候见室。
真正的危险临近了,我十分紧张,觉得自己就要一跳而起,抓起手枪,向大房间冲去。然而我并没有起来:对面的左窗上,窗帘动了一下。
无可怀疑,窗帘确实动了。而且仍在动!我看见——啊!我看得清清楚楚——在窗和窗帘之间那块极窄的地方有一个人,使窗帘无法垂落。
那人也看着我,他是透过窗帘稀疏的网眼看着我的。于是我明白了。他的任务就是把我镇住,让其他人运走赃物。起来?抓起手枪?不可能……他守在那里!只要一动,轻轻一叫,我就没命了。
一下猛烈的敲击震撼着房屋。随后又是两三下小的,好像是锤子在敲什么尖桩子,又被反弹回来似的。至少我是这样想象的,因为我脑子乱糟糟的。
别的声响此起彼伏,一片嘈杂,表明他们毫无忌惮,在放开手脚大干。
那警告有道理:我没有动。是胆小?不,确切地说是精疲力竭,我的手脚完全动不了。识时务也是一个原因,为什么要反抗呢?这个人背后还有十来个人,一呼即来。难道我为了救下几块挂毯,几件小玩意,而要把命送掉?
这种折磨持续了一夜。真是难以忍受的折磨,可怕的恐慌!嘈杂声停止了。但是我仍等待着这声音重新开始。那个人一直在那儿!一直拿着枪监视我!我惊惧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我的心怦怦直跳,全身冷汗直流!
我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轻松:一辆声音十分熟悉的运送牛奶的车子在大街上驶过。同时我觉得,黎明透过百叶窗来到了房间。另外,黑暗中升起了晨曦。
日光终于照进了房间。其他车辆也来来往往。夜里的鬼魂都不见了。
于是,我向床头柜伸过手去,慢慢地,悄悄地。对面没有动静。我盯住窗帘隆起的地方,必须瞄准那里。我精确地计算如何下手。我一把抓住手枪,抬手就是一枪。
我大叫一声跳下床,扑向窗帘。帘子已被打穿,玻璃打了一个洞。那个人呢,没有打着……原来没有人。
没有人!这么说来,窗帘隆起的褶子害我一夜都不敢动!而在这段时间里,那些歹徒……我怒不可遏,急忙转动钥匙,打开房间,穿过候见室,打开另一扇门,冲进大房间。但是我大吃一惊,怔怔地站在门口,气喘吁吁,目瞪口呆,那分惊愕,比发现窗帘后没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房间里什么也没有丢失。我想象中已抢走的东西:家具、油画、丝绒料子,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地未动!
眼前的景象真让人大惑不解!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我听到的嘈杂声,搬动家具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观察墙壁,清点我所熟悉的每一件物品。一件也不少!最使我困惑的是,竟没有发现歹徒是从哪儿进来的。没有任何痕迹,没有移动过一把椅子,没有一个脚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双手捧头自言自语道,“我又没疯!我明明听见的嘛!”我用最细致的搜查办法,把大房间一寸一寸地检查了一遍,还是没发现什么。或确切地说……但我能把这看成是一个发现吗?在地板上一块小波斯地毯下面,我捡到了一张扑克牌。一张红桃7,与法国人玩的纸牌红桃7一个样。但有个奇怪的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在七颗红桃尖上,都有一个窟隆,是用冲孔器冲出来,圆圆的,一般大小。
痕迹就是这些。一张扑克牌和一封夹在书里的信。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发现。难道这就足以肯定我不是做梦吗?整整一天,我都在客厅里寻找痕迹。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与狭小的屋子不成比例。里面的装修表明设计者趣味怪异。地板上由彩石拼成了对称形图案。护墙板也是拼出来的,有庞培式的寓意画、拜占庭式的构思、中世纪的壁画。酒神巴克科斯骑在一个酒桶上。一个皇帝,头戴金冠,胡子花白,右手执剑。客厅上部有点像工场,只开了一扇宽大的窗户。这扇窗户在夜里也是打开的。也许歹徒就是用梯子从那里爬进来的。但这也不能肯定。因为,如果是这样,在院子夯实的地上,一定会留下梯子痕迹。屋子四周空地上的青草,应该有新踩过的痕迹,可是也没有。
我承认,我根本没有想报警。因为我该陈述的事实是如此靠不住,如此荒谬,人家会笑我的。但是到了第三天,是我为《吉尔·布拉斯》写稿的日子。我当时正为这家报刊写专栏,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件奇事,就原原本本将它写了出来。文章被人注意到了。但我明白,大家并没有把它当真。没有人把它看成真事,而是把它看成一种幻想。圣马丁夫妇嘲笑我。达斯普里在这方面有些经验,跑来看我,让我谈了事情经过,并作了一番观察……可是也没有更多的发现。
然而,几天以后一个上午,栅门的门铃响了。昂图瓦纳跑来通报,说有位先生想见我。他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姓名。我请他上楼。这人四十来岁,一头棕发,一张精力充沛的脸,衣着虽旧,但很整洁,表明他是注重仪表的。
但形成明显对照的是他的举止可以说有些粗俗。
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声音嘶哑,乡音很重,证明了此人的社会地位。
他说:“先生,在旅途一家咖啡馆里,我看到了《吉尔·布拉斯》。我拜读了您的大作,对它很……感兴趣。”
“谢谢。”
“于是我就回来了。”
“啊!”
“是的,是想同您谈谈。您所谈的事都是真的吗?”
“绝对是。”
“没有一点虚构?”
“没有。”
“既然如此,我也许能向您提供一些情况。”
“请说吧。”
“不。”
“怎么,不行?”
“我说以前得先核实一下情况是否属实。”
“核实?”
“我得单独留在这个房间里。”
我惊讶地看他一眼。
“我不太明白……”
“我拜读大作时冒出一个念头。您文章里的某些细节,与我偶然发现的奇事,有奇怪的巧合。我如果错了,我会保持沉默。但要弄清我是否错了,就得让我独自留下……”
这个要求意味着什么呢?我后来想起此人在提要求时,神色不安,表情忧虑。但当时我虽然有点惊讶,却不觉得他的要求有什么特别不正常的地方。
再说,还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在驱使着我!我回答说:“好吧。要多长时间?”
“噢!三分钟,不会更长,从现在起三分钟后,我再去找您。”我出了房间,到了楼下,掏出表。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为什么我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为什么我觉得这种时刻比其他时刻更为沉重?
两分半……两分四十五秒……突然一声枪响。
我大步爬上楼梯,冲进去,不禁失声惊叫起来。
此人横倒在大房间中央,一动不动,朝左边卧着。鲜血和着脑浆从头上流出。手边有一支手枪,还在冒烟。
他抽搐了一下,就一命呜呼了。
但是,除了这可怕的情景,还有一件事让我恐怖,忘了立即喊救命,也没有跪下身子看看这人是否还有气。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有一张红桃7!
我拾起这张牌。七颗红桃尖上都钻有一个洞……
半小时以后,讷伊的警察局长就赶到了。紧接着法医也来了。最后是保安局长迪杜伊先生。我没有碰尸体。现场查看是不能出任何差错的。
很快就检查完了。尤其是什么也没有发现,或者说只发现很少一点东西,就更显得快。在死者的口袋里,没有任何证件;在外衣上,没有任何名字;在内衣上,没有任何字母。总之,没有发现任何能证明其身分的标志。大房间依然井然有序。家具没有移动,器物仍在原位。然而这人并不是只想寻短见,并不是因为他认为我家比别处更适合自杀才来我家的!总该有个原因才促使他下决心走上绝路。而这原因必然来自于他在这三分钟里独自观察到的情况。
是什么情况?他看到了什么?他无意中撞见了什么?他探到了什么可怕的秘密?真是无从推测。
但到了最后一刻,发生了一件事情,我们觉得十分重要。当两名警察弯身抬起尸体搬到担架上时,发现死者一直紧握着的左手松开了,一张揉皱了的名片掉了出来。
名片上写着:乔治·昂代马特,贝里街三十七号。这意味着什么呢?乔治·昂代马特是巴黎大银行家,是金属银行的创建人和董事长。这家银行极大地促进了法国冶金工业的发展。他生活奢华,有四匹马拉的轿车和汽车,养了一圈赛马场上的骏马,他家高朋满座。大家都赞扬昂代马特夫人优雅美丽。“这是死者的名字?”我悄声问道。
保安局长弯下腰说:“不是他。昂代马特先生脸色苍白,头发有些花白了。”
“那这张名片是怎么回事?”
“您有电话吗,先生?”
“有,在前厅。我领您去吧。”
他查了电话号码簿,要了415—21。
“昂代马特先生在家吗?请告诉他,迪杜伊先生请他速来马约大街一百零二号,有急事找他。”
二十分钟以后,昂代马特先生坐汽车来了。局长向他说明了请他来的原因,接着就把他领到尸体前。
有一刻他很紧张,脸绷得紧紧的,不由自主地低声说:“埃蒂安·瓦兰。”
“您认识他?”
“不……或者说有点认识吧……但只是一面之交。他兄弟……”
“他有兄弟?”
“是的,阿尔弗雷·瓦兰……他兄弟过去来求过我……什么事,我记不清了……”
“他住在哪里?”
“兄弟俩往在一起……在普罗旺斯街,我想。”
“您知不知道他自杀的原因?”
“不知道。”
“那么他手上这张名片……您的名片,上面有您的地址!”
“我不明白。显然是偶然的。预审会向我们作出解释的。”无论如何,这是种奇怪的偶然。
我这样想,我觉得大家都有同样的想法。
这种感觉,我在第二天的报纸上感觉到,在听我谈起这个奇案的朋友身上感觉到了。在一些搞得案情扑朔迷离的神秘情节之中,在两次发现使人困惑的红桃7之后,在我的住宅两次成为迷案的发生场所之后,这张名片似乎总算引来了一线光明。通过它将能弄清真相。
但是,与人们预料的相反,昂代马特先生并没有提供任何线索。
“我知道的事情都说了,”他反复说,“你们还想了解什么?在他手上发现这张名片,我比谁都惊愕,也像大家一样,等待着弄清这个问题。”
但问题并没有弄清。调查证实:瓦兰兄弟原籍瑞士,用过一些化名,生活十分动荡,经常出入赌场,与一个外国团伙有联系。那个团伙干了一连串盗窃活动,受到警方通缉,便化整为零,四处逃窜。后来才得知他们兄弟二人也参与了盗窃勾当。确实,瓦兰兄弟已在普罗旺斯街二十四号住了六年,别人对他们所干的事却一无所知。
我承认,对我来说,这桩案子太扑朔迷离了,我认为无法搞清楚了,因此竭力不再去想它。但是让·达斯普里先生则相反。这时期我们常常见面。
我发现他对此案的兴趣与日俱增。正是他让我看一家外国报纸的一则社会新闻。这则新闻已为各家报纸转载,并配发评论。新闻内容如下:
据闻将进行潜艇首航试验。皇上将亲临现场。试验地点将保密至最后一分钟。这次试验将使未来的海战条件发生革命。据有关人员透露的内情,潜艇代号为:红桃7。红桃7?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应该将潜艇代号和上述事件联系起来?但这种联系是什么性质?这边发生的事同那边发生的事不可能有什么联系。
第三天,我们又读到了一则新闻:
代号红桃7的潜艇试验即将进行。据称该计划是由法国工程师实施的。这批工程师曾请求本国同胞支持,未获成功,转而求助于英国海军大臣,同样未获成功。
本报对上述消息的可靠性不予保证。
在这样一些极为微妙的事情上,我不敢坚持查下去。而且大家记得,这件事引起了那么大的震动。然而,既然使事情变得复杂的危险已经排除,我就有必要谈谈《法兰西回声报》上的那篇文章。它在当时引起轰动,并如人们所说,给红桃7案件提供了一些模糊不清的……线索。
下面就是这篇文章,作者署名是萨尔瓦托。
“红桃7”事件
——面纱已掀起一角
长话短说。十年前,一个年轻的矿业工程师路易·拉孔布,想把全部时间和财产都献给自己所作的研究,就辞去工作,租下马约大街一百零二号一幢小屋。这幢小屋是由一位意大利伯爵不久前建造装修的。他雇了来自洛桑的瓦兰两兄弟为他工作。其中一人作为助手帮助他进行试验,另一个为他寻找隐名合伙人。通过两兄弟的中介,路易·拉孔布同刚刚兴办金属银行的乔治·昂代马特先生建立了联系。经过多次晤谈,他终于使这位先生对他的潜艇计划发生了兴趣,并且说定,他的发明一旦最后定型,昂代马特先生将运用其影响,说服海军部支持作一系列试验。在两年中,路易·拉孔布经常出入昂代马特府,向银行家报告计划的进展,直到他自己感到满意,并最终定型之日,他才请昂代马特先生开始活动。
这天,路易·拉孔布在昂代马特府吃了晚饭,于晚上十一时半离去。自此,人们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重读当时的报纸,人们会发现这位年轻人的家属曾向司法当局报过案,检察院也曾作过调查,但一直查不到确凿的证据。路易·拉孔布被人认为是个怪僻而任性的年轻人,因此一般人推断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就出门旅行去了。我们暂且接受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假设。
但是有一个于我们国家十分重要的问题,即潜艇图纸下落如何?是路易·拉孔布带走了,还是销毁了?
我们进行了十分认真的调查,得知图纸还在,已落入瓦兰兄弟二人手中。怎么到他们手里的?我们尚不清楚,也不知他们为何没有将图纸转卖。难道担心人家询问图纸的来源?不管怎么说,这种担心没有持续很久。我们完全可以肯定:路易·拉孔布的图纸已为某强国所掌握。
我们可以公布瓦兰兄弟和该国代表为此事而交换的信件。目前,路易·拉孔布所设计的红桃7潜艇已由邻国建造成功。那些参与这一叛国行为的人做着黄粱美梦。事实会使他们如愿吗?我们希望的却是相反。我们有理由相信,事件的发展是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文章的附言补充道:
最新消息:
我们的希望没有落空。根据我们的特别情报,红桃7的试验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很可能是,瓦兰兄弟提供的图纸缺乏路易·拉孔布在失踪之夜带给昂代马特的最新资料。那份资料对于完全理解该项计划是必不可少的。那是一份类似概要的文件,可以从中找到最后结论,以及包含在其他文件中的估价和尺寸。少了这份资料,图纸就残缺不全;同样,少了图纸,这份资料也毫无用处。
因此,我们还来得及采取行动,收回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十分希望昂代马特先生能支持这项艰巨的工作,真诚地说明他一开始就采取的难以解释的行为。不仅应说明为什么在埃蒂安·瓦兰自杀时没有提供自己所知道的情况,而且还应说明为什么他知道资料丢失却不作声。
他还应说明,为什么十年来他雇佣密探监视瓦兰兄弟。
我们指望他拿出实际行动来,而不是说几句空话了事,否则……
威胁到了露骨的地步。但这种威胁意味着什么呢?萨尔瓦托这个作者……用这个笔名写文章的人,对昂代马特究竟掌握了什么威慑手段呢?
大群记者拥来,缠住这位银行家。在十次记者采访中,他对这种敦促都表现了鄙夷的态度。对此,《法兰西回声报》通讯员用寥寥数字回答道:
不管昂代马特先生愿意与否,从现在起,他都成了本报所着手进行的工作的合作者。
这段文字见报之日,达斯普里和我一起吃晚饭。晚上,报纸就放在我桌上。我们谈论着这桩案子,从各个方面研究它,就像是在黑暗中摸索,总是碰到同一个障碍的人一样,十分恼火。突然,没有用人通报,也没有听到铃声,门就开了,进来一位蒙着厚厚面纱的太太。
我立即起身,迎上去。她对我说:“先生,是您住在这里吗?”
“是的,夫人,但说实话……”
“临街的栅栏门没有关上。”她解释说。
“那么前厅门呢?”
她没有回答。我想她是从佣人专用的楼梯绕过来的。这么说她认识路?
一阵局促不安的沉默。她看了达斯普里一眼。我尽管不情愿,还是像在沙龙一样,给她作了介绍。然后我请她坐下,说明来意。她卸去面纱。我发现她一头棕发,五官端正,即使算不上是绝色佳人,至少极有魅力,尤其是一双眼睛,庄重而忧伤,更是楚楚动人。
她只简单地说:“我是昂代马特夫人。”
“昂代马特夫人!”我重复道,越来越惊讶。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她神色镇定,声音平静地说:“我是为了您知道的……那事而来的。我想,也许能从您这里了解到某些情况……”
“上帝啊,夫人,我所知道的,也就是报纸上讲的。请您说明白一些,我到底能告诉您什么情况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直到这时,我才直觉地感到,她强装镇定,安宁平静的外表下掩盖着一颗慌乱的心。我们又不说话了,都觉得不安。这时,一直观察她的达斯普里走了过来,对她说:“夫人,我能不能提几个问题?”
“呵!能,”她叫道,“这样我就有话说了。”
“不论什么问题……您都会说,是吗?”
“不论什么问题。”
他思考一下,说道:“您认识路易·拉孔布吗?”
“认识,通过我丈夫认识的。”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在我家吃晚饭那天晚上。”
“这天晚上,没有什么迹象,让您想到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没有。他曾暗示要去俄国旅行,但那只是随便说一说!”
“那么,您还相信能再见到他。”
“说好第三天再来吃晚饭。”
“对他的失踪,您怎么解释?”
“我解释不了。”
“昂代马特先生呢?”
“我不知道。”
“然而……”
“别再问我这个问题。”
“《法兰西回声报》的文章好像说……”
“好像说,他的失踪与瓦兰兄弟不会没有关系。”
“您也是这样认为吗?”
“是的。”
“您这样认为有何根据?”
“路易·拉孔布离开时,随身带着一个包,装着他那个计划的全部资料。两天后,我丈夫和瓦兰兄弟中的一个,就是现在还活着的那个见过一面,获悉这些资料已落入这两兄弟之手。”
“他没有告发这两人?”
“没有。”
“为什么?”
“因为除了路易·拉孔布的资料外,那只包里还装着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她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达斯普里继续说:“这就是您丈夫没有报告警察当局,而雇人监视那两兄弟的原因。他希望既能拿回这些资料,又能收回这件会损害名誉的……东西。瓦兰兄弟正是利用这东西对他进行敲诈的。”
“对他……还对我。”
“啊!还对您?”
“主要是对我。”
她压低嗓门,清楚地说出了这几个字。达斯普里观察她一眼,走了几步,又回到她面前:“您给路易·拉孔布写过信?”
“当然……我丈夫同他有交情……”
“除了一些谈正事的信,您没有给路易·拉孔布写过……别的什么信?请原谅我再三提出这个问题。因为这对我了解真相必不可少。您还写过别的信吗?”
她的脸一红,低声道:“写过。”
“瓦兰兄弟掌握的就是这些信吗?”
“是的。”
“那么,昂代马特先生也知道?”
“他没有见过,但阿尔弗雷·瓦兰曾向他透露有这样的信,并威胁说,我丈夫要是跟他们过不去,就将这些信公诸于众。我丈夫怕了……他怕闹出丑闻,就退让了。”
“不过他想尽办法要夺回这些信。”
“他想尽办法……至少我是这样假定的,因为他与阿尔弗雷·瓦兰最后一次见面后,骂了我几句,让我明白发出了什么事,从此我们夫妇之间没有任何亲情和信任了。我们生活在一起,却如同路人。”
“既是这样,您没有东西可失去了,还怕什么呢?”
“不管他对我是多么冷漠,我终究是他爱过,而且可能还爱着的女人——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她以热烈的声音喃喃说道,“只要他没拿到那些该死的信,就还是爱我的……”
“怎么!他也许会拿到……不过那两兄弟有防备,是吗?”
“是的。他们吹嘘说东西藏在最保险的地方。”
“那么?”
“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我丈夫发现了这个地方!”
“真的?在哪儿?”
“这里。”
我一跳而起。
“这里?”
“是的,我一直推测,路易·拉孔布十分聪明,热心钻研机械,有空就做保险柜和锁来消磨时间。瓦兰兄弟大概无意中发现了这些保险柜,就用其中一个来藏信……大概还有别的东西。”
“可是他们并不住在这里。”我叫道。
“您住进来以前,有四个月这幢小屋没有住人。因此,他们很可能又回来过。另外,他们还认为,您住在这里不会碍他们的事,他们要取资料时尽可来取。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我丈夫于六月二十二日夜里,撬开了保险柜,取走了……他寻找的东西,并留下名片,告诉那两兄弟,现在双方串换了角色,他已不再惧怕他们。两天以后,埃蒂安·瓦兰从《吉尔·布拉斯》上的文章得知了情况,便匆匆赶到您家,独自留在客厅里,发现保险柜已经空了,就自杀了。”
过了一阵,达斯普里问道:“这只是您的推测,是吗?昂代马特先生什么也没跟您讲吧?”
“没有。”
“他对您的态度没有改变吗?不显得更抑郁更烦躁?”
“没有。”
“他要是找到了那些信,您认为他会这样吗?在我看来,他并没有拿到那些信。到这里来的并不是他。”
“那又是谁呢?”
“一个神秘人物,他操纵着整个事件,要把它引向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对我们来说若隐若显。这个神秘人物,我们一开始就感觉到了他的行动是看得见的,是强有力的。是他和他的朋友于六月二十二日晚潜入这幢小屋,发现了藏物处;是他留下了昂代马特先生的名片;是他掌握了瓦兰兄弟与外面来往的信件和他们叛国的证据。”
“他,他是谁?”我着急地打断他的话。
“当然是《法兰西回声报》那位通讯员,萨尔瓦托!事情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文章提供的细节,不是只有探得两兄弟秘密的人才能知道的吗?”
“如果是这样,”昂代马特夫人恐慌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那么他也掌握了那些信,轮到他来威胁我丈夫了!怎么办,上帝啊!”
“给他写信,”
达斯普里干脆地说,“完全信任他,把您所知道的一切和您能够了解到的一切都告诉他。”
“您说什么呀!”
“您和他的利益是一致的。他反对的是两兄弟中还活着的那个。他寻找武器不是用来对付昂代马特先生,而是用来对付阿尔弗雷·瓦兰。帮帮他吧!”
“怎么?”
“那份使路易·拉孔布图纸能具有实用价值的补充资料在您丈夫手里吧?”
“是的。”
“把这事告诉萨尔瓦托。必要时,设法向他提供这份资料。总之,同他写信联系。您还有什么危险呢?”
乍一听来,这个忠告大胆,甚至危险;但昂代马特夫人别无选择。再说,正如达斯普里所说,她还有什么危险呢?即使这位陌生人是敌人,这样做也不会使形势更恶化。即使他是个抱有特殊目的的局外人,这些书信对他来说,也只是次要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一个办法。昂代马特夫人正凄惶不安,听了这个主意,十分高兴,当即表示可以。她对我们百般感激,答应将联系的情况告诉我们。
第三天,她果然给我们寄来了萨尔瓦托给她的回函:
信未藏在该处。但请放心,我会找到的。我会时时注意。
萨
我拿起信,发现字迹与六月二十二日晚夹在我床头柜那本书中的便条相同。
因此,达斯普里是对的,萨尔瓦托是操纵整个案子的人。确实,我们开始在一片黑暗之中看到了几线光亮。有些问题已经出人意外地搞清楚了。但是还有一些问题,如发现的那两张红桃7是干什么用的,仍然一团漆黑。至于我,一直念念不忘那两张扑克,越想越困惑,在这种心境下,看到那七颗钻了洞的红桃,只觉得十分扎眼。它们在这出戏中起什么作用呢?重不重要呢?按照路易·拉孔布的图纸建造的潜艇叫红桃7号,从这个事实中应得出什么结论呢?
达斯普里不大关心这两张牌,全力研究的是另一个问题。在他看来,解决这个问题更是当务之急。他坚持不懈地寻找那个隐秘的藏物处。
“谁知道呢,”他说,“难道萨尔瓦托没发现那些信,我也就发现不了?……他也许是出于一时疏忽才没有发现哩。很难相信,瓦兰兄弟会从他们认为万无一失的地方取走这些信。这是他们的武器,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
他寻找着。很快,他就把大房间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接着,他把调查扩展到其他房间:仔细观察里里外外,检查墙壁的砖石,掀起屋顶的瓦片。
一天,他扛着镐头和铁锹来了,把锹给我,自己拿镐头,指着空地说:“挖。”
我懒洋洋地跟着他。他把空地分为几块,一块一块地细细观察。到了一个角落,在两座花园楼房相交的院墙旮旯里,有一堆荆棘和野草盖着的瓦砾碎石,引起他的注意。他动手挖起来。我只好帮他干。我们头顶烈日,干了一个钟头,却是枉费气力,一无所得。但是当我们搬开石头,挖开地面以后,达斯普里刨出了一些骨头,残骸周围沾着衣服碎片。
我觉得我的脸顿时变得惨白。我看见有一块切成长方形的小铁片插在土里。铁片上面,隐隐约约有些红斑。我低下头一看,只见那铁片同扑克牌一般大小,那红斑是铅丹,已经腐蚀褪色,一共七处,排列成红桃7的七个桃形状,颗颗桃尖上都有一个小洞。“听我说,达斯普里,我对这些事烦透了。您有兴趣,那是您的造化。我可对不起,失陪了。”
这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烈日下干活累的?总之,我踉踉跄跄地走了,倒在床上,两天两夜没有起来,发烧,滚烫,那些尸骨一直缠着我,在我周围乱舞,把那血淋淋的五脏六腑扔在我头上。达斯普里对我忠心耿耿,每天来陪我三四个钟头,真的,在大房间里反复察看,这里敲敲,那里拍拍。
“信就在那里,在那个房间里。”他不时地跑来告诉我,“信就在那里,我可以起誓。”
“让我安静些吧!”我恼火地回答。
第三天早上我起床了,人虽然还虚弱,病却全好了。我吃了一顿营养丰富的午餐,又有了精神。将近下午五点钟,我收到了一封蓝纸快信,身体更得到了恢复,并重新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这封快信内容如下:
先生:
这出戏的第一幕发生于六月二十二日夜里,现在已近尾声。事情本身要求戏中的两个主角同时登场,在府上当面对质。今晚如能将贵府借我一用,将不胜感激。九时至十一时之间,贵府佣人最好避开,您本人也不宜介入。您六月二十二日夜已经知道,您的一切物品,我都极为尊重,决不毁坏。我相信,您会为本人严守秘密。我若有片刻怀疑,都是对您的侮辱。
您忠诚的
萨尔瓦托
这封信的语气,谦恭中带有戏谑,提出的要求十分新奇,让我心神愉悦。
这位通讯员是那样洒脱,对我的同意,似乎是那样有把握!我绝不想让他失望,或者辜负他的信任。八点钟,我的佣人拿着我给的戏票刚出门,达斯普里就来了。我给他看了那封快信。
“怎么样?”他问我。
“怎么样,我把花园的栅栏门打开,让他们进来。”
“您要走开?”
“绝不可能!”
“可是,既然他要求您……”
“他要我严守秘密,我不说就是了。不过我一定要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达斯普里笑起来。
“是啊,您说得对,我也留下来。我想,我们不会觉得乏味的。”一阵铃声打断了他的话。
“他们就来了吗?”他低声说,“提前了二十分钟!这不可能。”我从前厅扯绳打开了栅栏门。一个女人的身影穿过花园。是昂代马特夫人。
她神色慌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丈夫……他来了……有人约他……要把那些信交给他……”
“您怎么知道?”我问她。
“偶然知道的。吃晚饭时,有人给他送来几句话。”
“快信?”
“用电话传递的电报。佣人错把纸条给了我。我丈夫立即夺过去,但太晚了……我看过了。”
“您看了……”
“大意是:‘今晚九时,请带上有关此案的资料前往马约大街,换回书信。’吃过晚饭,我回房间收拾一下,就跑出来了。”
“瞒着昂代马特先生。”
“是的。”
达斯普里望了我一眼。
“您有什么想法?”
“您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昂代马特先生是应召的两个对手之一。”
“谁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这正是我们将要弄清的。”
我把他们领到大房间。
我们三人可以躲在壁炉台下,躲在天鹅绒帷慢后面。我们坐下来。昂代马特夫人坐在我们之间。我们从帷慢缝中可以看到整个房间。
九点钟敲响了。几分钟以后,花园栅栏门吱嘎一声开了。我承认,我有点恐慌,但又极为兴奋。我马上就要知道谜底了!几个星期来在我面前发生的让人困惑的怪事,终于要见分晓了。战斗就要在我眼皮下发生了。
达斯普里抓住昂代马特夫人的手,轻轻说:“尤其不能动!不管您听到什么或看见什么,都要沉住气。”有个人进来了。我立即认出是阿尔弗雷,因为他跟埃蒂安·瓦兰很相像。同样笨拙的步态,同样一张长满络腮胡子的凶狠的脸。他神色慌张,总担心周围有埋伏,一旦觉察有什么不对,就准备跑。他向房间扫了一眼。我觉得他看到壁炉挂着天鹅绒帘子似乎不舒服。他向我们走了三步。但是,大概他想到了更紧要的事,就改变方向,斜着走向墙壁,走到那幅手持利剑的白胡子老王的镶嵌画前停住了,看了好一阵,随后登上一把椅子,手指沿着老王的肩膀和脸部摸索着。
突然,他跳下椅子,离开墙壁。这时响起了脚步声,昂代马特先生出现在门口。
银行家意外地叫了一声。“你!你!是你叫我来的?”
“我?不是。”瓦兰用嘶哑的声音说,这使我想起了他兄弟的声音。“是你写信叫我来的。”
“我的信!”
“一封签着你的大名的信。你向我提出……”
“我并没有给你写什么信。”
“您没有给我写信!”
瓦兰本能地作好战斗准备。他要对付的倒不是银行家,而是诱他落入陷阱的那个不知名的敌人。他再次把眼睛扫过我们这边,并迅速向门口走去。
昂代马特先生拦住他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瓦兰?”
“这是有名堂,我不喜欢。我走啦。晚安。”
“再呆一会!”
“唉,昂代马特先生,别再留我啦,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有不少事可谈,机会难得啊……”
“让我过去。”
“不,不,不,你过不去。”
瓦兰见银行家态度坚决,吓得退了一步,嘟嘟囔囔道:“好吧,快点,说吧,但愿就此了结!”
有一件事我觉得奇怪,而且我相信两位同伴也一样失望。萨尔瓦托怎么没有到场呢?他自己订的方案,为何不亲自来调解呢?难道只满足于让银行家和瓦兰去对质?我心里特别乱。由于他不在场,这场由他策划并安排的决斗,多少会成为命中注定的不幸悲剧。那使人感受很深的引发两人冲突的力量存在于他们两人之外,这也就更使人感到它的强大。
过了片刻,昂代马特先生走近瓦兰,直视他的眼睛说:“过去这么些年了,你也没什么要担心的了。你坦白地回答,瓦兰,你对路易·拉孔布到底干了些什么?”
“这真是个问题!好像我知道他的下落似的!”
“你知道!你们知道!你兄弟和你,你们同他时刻在一起,差不多是住在他家里,住在这所房子里。他的工作、他的计划你们全知道。最后一晚,瓦兰,我把路易·拉孔布送到我家门口时,看见暗处有两个人影。这一点,我可以发誓。”
“什么时候用得着你发誓?”
“这两个人影就是你们兄弟,瓦兰。”
“请拿出证据。”
“最好的证据是两天以后,你们给我送来了在拉孔布的包里搞到的资料和图纸,提出要把那些东西卖给我。那些资料是怎么落到你们手里的呢?”
“我可以告诉你,昂代马特先生,那些东西是我们在路易·拉孔布失踪后的第二天早上,在他桌上找到的。”
“这不是实话。”
“请拿出证据。”
“司法当局会拿出证据。”
“为什么您不向司法当局报告?”
“为什么?啊!为什么?”
他脸色阴下来,不作声了。另一个接着说:“昂代马特先生,只要你有一点点确凿证据,我们那小威胁就阻止不了……”
“什么威胁?那些信?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既然你不相信,为什么又提出要给我几千几百,赎回那些信呢?为什么要派人跟踪我们俩呢?”
“为的是取回我十分重视的图纸。”
“算了吧!是为了那些信。一旦你拿到那些信,你就会告发我们。我决不会把那些东西给你的。”他发出一阵大笑,突然又停住了。
“够了。我们说来说去,都是老话,没有前进半步。因此,我们不谈了吧。”
“我们不能不谈。”银行家说,“既然你提到那些信,要是你不还给我,就别想出去。”
“我就要出去。”
“不行,不行。”
“听着,昂代马特先生,我奉劝你……”
“你别想出去。”
“我们走着瞧。”瓦兰的声音中充满愤怒。昂代马特夫人不禁轻轻叫了一声。
瓦兰肯定听见了这叫声,因为他想强行冲出去。昂代马特先生猛推他一把。于是我看到瓦兰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再说一次:让开!”
“先拿信来。”
瓦兰抽出手枪,对准昂代马特先生说:“让不让?”
银行家迅速弯下身。
突然一声枪响。武器应声落地。
我惊呆了。枪声就在我身边响起!是达斯普里一枪击落了阿尔弗雷·瓦兰手中的武器!
他一步跨到两个对手中间,面对着瓦兰冷笑说:“你有运气,朋友,鸿运当头呵。我瞄的是你的手,打中的却是你的枪。”
两个人看着他呆若木鸡。他对银行家说:“先生,请原谅我来管这桩闲事。但是,说实在的,您的牌也打得够糟的了。让我来帮您打一把。”
他转向瓦兰,说:“我们俩来较量较量,伙计。痛快一点,主牌是红桃,我打7。”他亮出有七个红桃的铁片,伸到瓦兰鼻尖下。
我从没见过这样惊慌的模样。只见瓦兰脸色苍白,两眼圆睁,脸都扭曲了,好像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慑住了。“您是谁?”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我有言在先,一个管闲事……并且要管到底的人。”
“您想要什么?”
“要你带来的全部东西。”
“我什么也没有带来。”
“不,你没带东西,就不会来。今天上午,你接到一张便条,叫你晚上九时来这里,并让你把资料都带上。你既然来了,那些资料呢?”
达斯普里平时随随便便,和和气气,现在一反常态,言语神态间自有一股凛然的威严,让我困惑。瓦兰被治得服服帖帖,指着一个衣袋说:“资料在这里。”
“全在?”
“是的。”
“是你在路易·拉孔布包里找到的并卖给冯·里耶本少校的全部资料?”
“是的。”
“复制件,还是原件?”
“原件。”
“你开价多少?”
“十万。”
达斯普里大笑起来。
“你疯啦。那位少校只给了你两万。试验失败了,这两万算是扔在水里了。”
“这些图纸他们不会用。”
“图纸不全。”
“那您为什么还向我要?”
“我需要。我给你五千法郎,多一个苏也不行。”
“一万法郎,少一个苏也不行。”
“行。”
达斯普里回身对昂代马特先生说:“请您签一张支票,先生。”
“可是……我没有……”
“支票簿?在这里呢。”
昂代马特先生大吃一惊,翻了翻达斯普里递给他的支票簿,说:“是我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别废话,亲爱的先生。您签字就行了。”银行家抽出笔,签了字。瓦兰把手伸过来。“把手放下,”达斯普里说,“事情还没完。”又对银行家说:“您那些信,还要不要?”
“要,一包信。”
“在哪里,瓦兰?”
“我没拿。”
“在哪里,瓦兰?”
“我不知道。是我兄弟藏的。”
“就藏在这里,在这间房子里。”
“这么说,您知道藏信的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呢?”
“嗬,是您搜查过藏物的地方了吧?看来您也像萨尔瓦托一样了解情况。”
“信并没藏在这里。”
“在这里。”
“您去打开它。”
瓦兰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达斯普里和萨尔瓦托是不是一个人,因为他把什么都推测出来了?如果是,让他看看已经知道的藏物处,也没有什么坏处。
如果不是,就没有必要……“打开它。”达斯普里重复说。
“我没有红桃7。”
“有,这个。”达斯普里说,把铁片递给他。
瓦兰吓得往后一退。
“不……不……我不想……”
“这没什么可怕……”
达斯普里走向白胡子老王的墙饰,登上一把椅子,把红桃7贴在利剑下端的护手处,让铁片盖住剑刃,然后用一把锥子,轮流插入红桃尖上的七个洞,抵压镶嵌画上的七块小石子。把第七块小石子抵进去后,机关启动了。
国王上身翻转过去,露出一个大口子。是一个包铁的双层保险柜。
“你看到了,瓦兰,保险柜是空的。”
“确实……是我兄弟拿走了。”
达斯普里朝他走过去,说:“别跟我玩名堂。还有一个地方。在哪里?”
“没有。”
“你是要钱吧?多少?”
“一万。”
“昂代马特先生,您认为那些信值一万法郎吗?”
“值。”银行家大声地说。
瓦兰关上保险柜,带着明显的厌恶感拿起红桃7,贴到利剑的护手处,正是上次那个地方。他把锥子依次插入七个桃尖上。机关又一次启动了,但是这次出人意外,只有保险柜的一部分转动了,露出安在大保险柜门里的小保险柜。
那包信就放在小保险柜里,用绳子扎着,并盖有封印。瓦兰把它交给达斯普里。达斯普里问道:“支票开好了吗,昂代马特先生?”
“开好了。”
“您从路易·拉孔布那里获得了最后一份资料,补充潜艇图纸的资料,是吗?”
“是的。”
双方进行了交换。达斯普里把资料和支票装进口袋,把那包信递给昂代马特先生。
“这是您想要的东西,先生。”
银行家犹豫片刻,好像怕碰这些他苦苦寻找的东西似的。然后,他一把夺了过去。
我听到旁边有呻吟声,抓住昂代马特夫人的手一摸,冰凉冰凉的。
达斯普里对银行家说:“我想,先生,我们的谈话结束了。啊!我求求您,不要感谢。我只是偶然才帮了您一点忙。”
昂代马特先生走了,带走了他妻子写给路易·拉孔布的信。“漂亮极了,”
达斯普里快活地叫道,“一切都处理好了。现在只用了结我们的事了。伙计,你那些资料呢?”
“全在这里。”
达斯普里一张张审阅,仔细检查,然后塞进口袋。“好极了,你说话算数。”
“可是……”
“可是什么?”
“那两张支票呢?……钱?”
“好家伙,你真沉得住气。还敢提要求?”
“我要求该我得的东西。”
“你偷来的资料,也得给你钱?”
瓦兰怒不可遏,气得直抖,眼睛充血。
“钱……两万……”他语无伦次地说。
“不可能……这笔钱,我有用处。”
“钱!”
“算了吧,识相点,收起你的匕首。”
他猛一下抓住瓦兰的胳膊。瓦兰痛得叫起来。他补充说:“滚吧,伙计,吸点新鲜空气对你有好处。想让我把你带走?我们到空地去,我要指给你看一堆石子,那下面……”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这块有七个红桃的小铁片就是在那里捡到的。它是路易·拉孔布时刻随身带着的,你记得吧?你兄弟和你,你们将这块铁片连同尸体……还有司法当局会感兴趣的一些东西埋了……”
瓦兰发疯似地用拳头捶面,然后说:“好吧。我被您耍了。这事我们就不再提了。不过我还说一句……只一句,我想知道……”
“说呀。”
“在这保险柜里,这大的保险柜里有一个小匣子吗?”
“有。”
“您六月二十二日夜里来时,它在吗?”
“在。”
“里面装着……”
“瓦兰兄弟藏的全部东西,一些首饰、钻石和珍珠,都是他们四处偷来的。”
“您拿去啦?”
“当然!换了你,也一样。”
“那么……我兄弟是发现匣子不见了才自杀的?”
“可能吧。光是失去你们同冯·里耶本少校的来往信件,他是不会自杀的。但是失去了匣子……这就是你要问我的事?”
“还有:您贵姓?”
“您问这个,好像想报仇?”
“当然!风水轮流转,今天,您比我强。明天……”
“你比我强。”
“我相信是的。您贵姓?”
“亚森·罗平。”
“亚森·罗平!”
那人听了,好像当头挨了一棒,不禁踉跄退了几步。似乎这个名字夺走了他的一切希望。达斯普里笑起来。“哈,你以为随便哪个先生能够管这种闲事吗?至少得亚森·罗平才管得了。现在你都清楚了吧,小东西,去准备报复吧,亚森·罗平等着。”
他二话不说,就把瓦兰推出门外。
“达斯普里,达斯普里!”我仍不由自主地用这个熟悉的名字称呼他。
我撩开天鹅绒帷慢。
他跑来。
“什么?出了什么事?”
“昂代马特夫人不舒服。”
他赶忙让她闻溴盐,一边照料她,一边问我:“喂,是怎么搞的?”
“那些信,”我对他说,“……路易·拉孔布的信,您给她丈夫了。”
他直拍额头。
“她以为我真的给他了……是的,不管怎样,她是可能这样认为的。我真蠢!”
昂代马特夫人苏醒过来,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他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小包。看上去与昂代马特先生带走的那个一模一样。“这是您的信,夫人,是真的。”
“可……那些呢?”
“那些同这些一样,但是昨晚我重抄过了,作了细心的处理。您丈夫读了一定满心欢喜,决不会疑心这些信被人掉了包,因为这一切都是他亲眼看到的……”
“笔迹呢……”
“没有模仿不了的笔迹。”
她向他千恩万谢,就像是在向同一个社会阶层的人表示感谢似的。我明白,她没有听见瓦兰和亚森·罗平的最后几句话。我望着他,不无尴尬,不知道该对这位在出人意料的时刻向我暴露身分的老朋友说什么才好。亚森·罗平!是亚森·罗平!我这个小圈子里的伙伴竟是亚森·罗平!我一时没转过弯来,而他却轻松自在地说:“您可以向让·达斯普里道别了。”
“啊!”
“是的,让·达斯普里要外出旅行。我把他派往摩洛哥。他很可能在那里找到适合他的归宿。我承认这是他的意愿。”
“那末,亚森·罗平留在这里?”
“啊!不可能。亚森·罗平的生涯才刚刚开始,他打算……”出于忍不住的好奇,我向他走过去,把他从昂代马特夫人身边拉远一点,说:“您最后还是发现了那第二个暗柜,是吧?”
“我伤了不少神!到了昨天下午您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才找到。可是天知道有多么容易!最简单的事情往往人们到最后才想到。”他向我指指红桃7说:“我已经猜到,要开大保险柜,必须将这张牌贴在那位老王的利剑上……”
“您是怎样猜到的呢?”
“很容易。我得到特别的情报,于六月二十二日晚上来到这里,知道……”
“同我分手以后……”
“是的,我有意选择了那些鬼怪话题与您交谈,让您精神紧张。这样,您这个神经过敏,情绪容易受感染的人就会躺在床上,让我放手干事。”
“这个推断一点不错。”
“因此,来到这里,我就知道,有一个小匣子藏在保险柜里。保险柜装有暗锁。红桃7是钥匙,是开锁的密码。这以后我要做的,就是找到专为红桃7留着的部位。只要察看一小时就足够了。”
“一小时!”
“观察镶嵌画上那位老头子。”
“老皇帝?”
“确切地说,这位老皇帝就是红桃K上的那个君王——查理曼大帝。”
“果然是……但是,为什么红桃7既能开大保险柜,又能开小保险柜呢?为什么您开始只打开大保险柜呢?”
“为什么?因为我始终是按一个方向放的。昨天我才发现,把牌倒过来,将第七个,即中间那个桃尖朝上,七个洞孔的位置全都变了。”
“那当然!”
“当然,不过,还是得想到才行。”
“还有一件事:昂代马特夫人不说,您还不知道有那些信……”
“是的。除了小匣子,我在大保险柜里只发现那两兄弟的来往信件。就是通过这些信件,我才知道他们的叛国行为。”
“总之,您是偶然才弄清那两兄弟的老底,以后才去寻找潜艇的图纸和资料的,对吧?”
“对。”
“但您寻找图纸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达斯普里笑着打断我的话道:“上帝啊!您对这事这样关心!”
“我很感兴趣。”
“好吧,过一会儿。我先把昂代马特夫人送走,再写一张便条,派人给《法兰西回声报》送去,然后我再回来,详细谈谈。”他坐下来,写了一条简讯。文章充满他的古怪风格。这则简讯在全世界引起的反响,至今谁不记得?
亚森·罗平解决了萨尔瓦托新近提出的问题。他取得了路易·拉孔布工程师的全部资料和图纸原件,并将它们交给海军部长。借此机会,他发起一场募捐活动,旨在向国家提供第一艘按此图纸建造的潜艇。他本人带头捐献两万法郎。“是昂代马特先生的两万法郎支票?”我看了他递给我的这条简讯,问道。
“正是。瓦兰部分挽回了他的叛卖所造成的损失,这是公平的。”
我就是这样认识亚森·罗平的。我就是这样知道圈子里的伙伴、社交场上的朋友让·达斯普里是侠盗亚森·罗平的。我就是这样同这位卓越的人物建立起十分愉快的友谊的。多亏他的信任,我就是这样渐渐成为他忠实、卑微充满感激之情的传记作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