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马结束以后,一群人向出口涌去,从尼科拉·迪格里瓦尔身边挤过。
他急忙伸手去摸上衣内袋。妻子问道:“你怎么了?”
“我总是不放心……带着这些钱!怕被人扒掉。”她低声说:“我真不理解你。这样一笔钱,能放在身上吗?是我们的全部财产啊!来得可不容易。”
“唉!”他说,“谁知道钱放在这里,在这个钱包里?”
“就有人知道了。”她嘀咕说,“比如上星期辞掉的那个小仆人,就很清楚。不是吗,加布里耶尔?”
“对,伯母。”他们身边一个年轻人回答说。
迪格里瓦尔夫妇和他们的侄儿加布里耶尔在赛马场很出名。那些常客几乎每天都遇到他们。迪格里瓦尔是个大块头,脸色红红的,生气勃勃。他妻子也很胖,长相粗俗,老是穿一条紫红色的丝袍,看上去已十分陈旧。那侄儿很年轻,身体单薄,脸色苍白、两只眼睛黑黑的,一头金发卷卷的。
通常,夫妻俩整场比赛都是从头坐到尾,由加布里耶尔替伯父投注。他在赛马场上察看赛马,从骑师和马童那里东鳞西爪地搜集情报,在看台与赛马场之间来往奔走。
这天,他们一家走运。因为迪格里瓦尔旁边的看客三次看到年轻人把钱交给他。
第五场比赛结束了。迪格里瓦尔点燃一支雪茄。这时,一位身穿栗色紧身礼服、蓄着花白短须的先生走近,用机密的口气对他说:“这东西是不是从您这里偷的,先生?”
他把一只带链的金壳怀表举到他面前。
迪格里瓦尔吓了一跳。
“是的……是的……是我的……喏,这上面刻着我名字的起首字母……N.D……就是尼科拉·迪格里瓦尔。”他立即惊慌地把手伸向上衣内袋,钱包还在!
“啊!”他慌乱地说,“还算有运气……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是怎么扒去的呢?……扒手是谁?”
“扒手被抓获了,关在警察所。请您跟我走一趟,把这事弄清楚。”
“请问您是……?”
“德朗格尔先生,保安局侦探。我已经通知了治安警官马尔凯纳先生。”
尼科拉·迪格里瓦尔就和侦探一起绕过看台,朝警察所走去。走到离警察所还有五十来米远的地方,一个人走到侦探身边,匆匆对他说:“偷表的家伙开口了。我们现在掌握了一个团伙的线索。马尔凯纳先生请您在马棚等他,并请您监视第四间木棚周围的情况。”马棚前面人山人海。德朗格尔侦探抱怨说:“选这个地点见面,太蠢了……再说,我应该监视谁呢?马尔凯纳先生总是这样办事……”
他扒开挤得太近的人。
“见鬼!又得用胳膊肘开路,又得拿好钱包。您刚才就是这样被人扒去怀表的,迪格里瓦尔先生。”
“我弄不清楚……”
“嗬!您要清楚那些先生是怎么动手的就好了!什么也看不出。他们一个踩了您的脚,另一个手杖吸引您的目光,第三个就把您的钱包扒去了。只三个动作,就完事了……我跟您说,我就被人扒过。”
他停住话,气恼地说:“妈的。我们总不能呆在这里发霉吧!这乱糟糟的!真让人受不了……啊!马尔凯纳先生在那边,向我们示意……您稍等一下……千万不要动。”
他挤进人群,左推右搡,给自己开路。
尼科拉·迪格里瓦尔盯着他,等到看不见他了,就往旁边挪了挪窝儿,免得挨挤。
几分钟过去了。第六场比赛就要开始了。迪格里瓦尔看见妻子和侄儿在找他。他告诉他们,德朗格尔侦探正在和治安警官商量。
“钱还在吧?”妻子问他。
“当然在!”他回答说,“我跟你发誓,我和侦探两人没让别人挤得太近。”
他摸摸衣服,差点要叫出声来,使劲忍住了,把手伸进衣袋,嘴里吐出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这时,迪格里瓦尔太太吓坏了,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偷了……”他嘀咕道,“钱包……那五十张钞票……”
“不可能!”
她喊道。“不可能!”
“是真的。那侦探是个骗子……是他……”
妻子大叫起来。
“抓贼啊!有人偷了我丈夫的钱!……五万法郎,我们完了……抓贼啊!”
他们很快就被警察围住了,并且被带到警察分局。迪格里瓦尔任人摆布,整个变成了木头人。他妻子继续大声叫喊,一边说着细节,大骂那个冒牌侦探。
“快去找呀!……去抓呀!……穿一件栗色礼服,留着小胡子……啊!这个骗子,把我们骗了!五万法郎……可是……可……你要干什么,迪格里瓦尔?”
她朝丈夫扑过去,可是太晚了!他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一声枪响,迪格里瓦尔倒在地上,死了。
当时报纸就这件事所造的舆论,人们至今难忘。报纸抓住这个机会再次指责警方疏忽、笨拙。怎么可以想象,一个骗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间,冒充侦探,骗走一个老实人的钱财,而不受惩罚呢?
尼科拉·迪格里瓦尔的妻子通过哀诉和接受记者采访,不断为这种抨击提供动力。一个记者说服她拍了一张照片:她站在丈夫的尸体前,指天发誓,要为丈夫报仇。她侄儿加布里耶尔在她身旁,满脸仇恨的表情。他也斩钉截铁,低声发誓,要追查扒手,把他捉住。
记者描绘了他们在巴蒂约尔的家的寒伧景况。由于他们失去了一切生活来源,一家体育报纸还为他们发起募捐。至于那个神秘的德朗格尔,却一直没有找到。有两个人被逮捕,但马上又被释放了。警方找到了好几条线索,都很快就放弃了。他们拟定了一份作案人的名单,一个个排除,最后认定是亚森·罗平所为。这便招来了这位著名大盗的那封电报。电报是案发六天后从纽约发来的:
警察侦破无力,便编造不实之辞,对我进行攻击。兹表示强烈抗议。谨向不幸的受害人表示慰问,并令我的银行家赠以五万法郎。
亚森·罗平
果然,就在这封电报公布的第二天,一个陌生人来按迪格里瓦尔夫人家的门铃,并交给她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五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这个戏剧性的情节尚未使议论平息,另一个事件又发生了,再次激起了轩然大波。两天后,跟迪格里瓦尔太太和加布里耶尔住一幢房子的人,清早四点就被一阵可怕的叫喊声吵醒。大家立即赶来。看门人打开他们的房门。
就着一位邻居手持的蜡烛,大家看到加布里耶尔手脚被绑住,嘴里塞着布,躺在卧室地上;隔壁房间里,迪格里瓦尔太太胸口一道很大的伤口,正在往外流血。她声音微弱地说:“钱……有人抢了我们的钱……所有的钱……”然后她就晕过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加布里耶尔说——迪格里瓦尔太太后来能讲话时,补充了侄儿的叙述——有两个人袭击他,把他惊醒了。其中一个用布堵他的嘴,另一个把他捆起来。黑暗中,他看不清这两个人的面目,但他听到了伯母跟他们搏斗的声音。
迪格里瓦尔太太说,斗得很凶。两个强盗显然是熟门熟路,也不知凭什么直觉,径直朝藏钱的那个小柜子走去,也不顾她的反抗和叫喊,把那一沓钱拿走了。临走时,有一个强盗被她在胳膊上咬了一口。他给了她一刀。然后他们就逃走了。“从哪里跑的?”大家问她。
“从我的房门出去,然后我想是从前厅门跑的。”
“不可能!那样看门人会看见的。”
这件事就神秘在这里:两个强盗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出去的?
没有一个出口给他们打开。也许是住在楼里的房客?经过周密的调查,证明这种假设是站不住脚的。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负责调查此案的加尼玛尔探长承认,这样叫人困惑的案子,他从未遇到过。
“这很像是亚森·罗平干的,”他说,“可又不是他……不,还有点东西,模模糊糊,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再说,假如这是亚森·罗平干的,他何必又把自己让人送来的五万法郎拿走呢?还有一个问题也让我为难:这次抢劫与赛马场那个案子之间有什么联系?这一切都不好理解。我觉得这件事追查下去没有必要。我很少有这种感觉的。反正我不再参加调查了。”
预审法官坚持要调查下去。记者们也努力调查,协助司法当局的行动。
一位著名的英国侦探过海来帮忙。一个对侦探故事入迷的美国富翁提供一笔巨款,奖给第一个为查明真相提供线索的人。但是六个星期过去了,事情毫无进展。公众开始接受加尼玛尔的看法。预审法官卷进这场拖下去只可能越来越糊涂的案件,弄得精疲力竭。
但是,在迪格里瓦尔寡妇家,生活却照常过着。伯母在侄儿的照料下,很快就痊愈了。每天早晨,加布里那尔扶她坐在餐厅窗前一把扶手椅里,然后去做家务,再去采购食品。他甚至谢绝了看门女人的帮助,自己准备午饭。
警方的频频调查,尤其是记者的采访,把他们俩搅烦了,从此就拒绝会客。看门女人的饶舌也使迪格里瓦尔夫人心烦,厌倦,因此连她也不接待。
于是,看门女人就抓住加布里耶尔不放,每次见他从门房前经过,就叫住他。
“当心啊,加布里耶尔先生。有人注意你们两人,在监视你们哩。喏,就在昨晚,我丈夫还撞见一个人用望远镜朝你们屋里看哩。”
“哦!”加布里耶尔回答说,“那是警察在保护我们,太好了!”有一天下午,将近四点来钟的时候,两个卖菜的小贩大吵起来。看门女人立刻跑去看热闹。她前脚刚走,就有一个中等身材,穿着做工精致的灰衣服的年轻人走进门来,迅速上了楼梯。到四楼,他按门铃。
没有回答。他又按铃。
第三次铃声响过之后,门开了。
“迪格里瓦尔太太住在这里吗?”他摘下帽子问道。“迪格里瓦尔太太身体还没恢复,不能会客。”加布里耶尔站在前厅回答。
“我必须同她谈谈。”
“我是她侄子,也许我可以转告……”
“好吧。”那人说,“请告诉迪格里瓦尔太太,我偶然得到了有关失窃案的珍贵材料。我想查看一下现场,了解一些细节。我作这类调查很有经验。我的介入对她肯定有用。”
加布里耶尔打量他一阵,想了一下,说:“既然这样,我想伯母会同意的……请进吧。”
加布里耶尔推开餐厅门,闪在一边给陌生人让路。那人来到门口,刚要跨过门槛,加布里耶尔举起手,朝他右肩刺了一刀。餐厅迸发出一阵笑声。
“刺中了!”迪格里瓦尔太太叫着,从扶手椅上一跃而起,冲了出来,“好样的,加布里耶尔。可是,你没把他杀死吧,这个强盗?”
“我想没有吧,伯母。刀刃很窄。再说,我也没下大力。”那人踉跄着,两手向前伸,脸色苍白。
“笨蛋!”寡妇冷笑道,“你落入了圈套……倒霉吧!我们等你好久了。嗬!好家伙,倒下吧。这不舒服,是吗?可必须这样做。很好!先在女主人面前跪下一条腿……然后再跪另一条……看来你训练有素嘛!……啪嗒!你给我倒地吧!啊!耶稣上帝,要是可怜的迪格里瓦尔能看到他这个样子,该多好啊!现在,加布里耶尔,动手吧!”
她走进自己的卧室,打开一个带衣镜的大柜,里面挂着很多袍子。她把袍子向两边推开,又推开做成大柜背板的门,露出通往邻楼一个房间的入口。
“帮我抬过来,加布里耶尔。你要尽量照料好他,嗯?他眼下价值千金,这个演员。”
早晨,受伤的人稍微清醒了一点。他睁开眼皮,打量四周。他躺的房间比他遇刺的那间稍大一点,里面摆了几件家具,窗上挂着厚厚的窗帘,从上到下遮得严严实实。
不过,房间里有足够的光线,使他可以看到坐在一边椅子上,正在监视他的年轻的加布里耶尔·迪格里瓦尔。
“啊!是你这小家伙呀。”他低声说,“祝贺你。你的刀法又准又狠。”
然后,他又睡着了。
这一天以及接下来的几天,他醒了好几次。每次醒来,都看到年轻人那张苍白的脸,两片薄嘴唇和两只凶狠的黑眼睛。“你让我害怕,”他说,“你如果发誓要干掉我,那就不要犹豫了。不过你好笑吧。我一直觉得死是怪有趣的事,可是在你面前,老伙计,想到这事,却觉得毛骨悚然。晚安,我还是睡觉好些。”可是,加布里耶尔遵照迪格里瓦尔太太的指示,精心照料他。
伤员基本上退烧了,开始喝牛奶,吃流食。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又开起玩笑来:“什么时候让我出门走走啊?小推车准备好了吗?可你也笑笑嘛,小动物!瞧你哭丧着脸,就像一株垂柳似的。来吧,给爸爸笑一笑吧!”
有一天他醒过来,觉得极不舒服,手脚一用力,才发现自己睡着了的时候,腿、身子和胳膊都被人捆在床上,而且是用很细的钢丝捆的,稍一动弹,就勒进肉里。
“哦!这回可是来真的了。小鸡就要挨宰了。是你动手吗;加布里耶尔天使?如果是,老伙计,把剃刀弄干净一点,消消毒!”但是他的话被开锁的声音打断了。对面门开了,迪格里瓦尔太太出现在门口。
她慢慢走过来,抓过一把椅子,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上了子弹,放在床头柜上。
“哟哟,”俘虏小声说,“好像是在昂比古戏院……第四幕……审判叛徒。行刑的是女人……多荣幸!……迪格里瓦尔太太,我相信您不会使我毁容的。”
“住口,亚森·罗平!”
“啊!您知道了?……嗬,您蛮利害嘛。”
“住口,亚森·罗平!”
她的声音里,透出某种威严,俘虏感受到了,不得不住口。他轮番打量两个看守。迪格里瓦尔太太脸盘浮肿,皮肤发红,与侄儿清秀的脸盘形成鲜明对比。不过,两个人神气都一样,都下了决心,决不动摇。
寡妇弯下身,问他:“你准备回答我的问题吗?”
“为什么不回答?”
“那就好好听着。”
“我在用心听。”
“你是怎么知道迪格里瓦尔把所有钱都带在身上的?”
“从仆人口中听到的……”
“一个在我家干过的小仆人,对不对?”
“对。”
“你先把迪格里瓦尔的表偷走,然后再给他还回来,取得他的信任,是吧?”
“是的。”
她压住了怒火。
“笨蛋!是的,笨蛋!你骗了我丈夫的钱,逼他自杀,为什么不跑到世界另一头躲起来,反而留在巴黎,继续扮演亚森·罗平?你难道不记得我在死者头上发誓,一定要抓到凶手吗?”
“正是这一点使我不解。”亚森·罗平说,“你为什么怀疑我呢?”
“为什么?你自己出卖了自己。”
“我?”
“当然是……那五万法郎……”
“那又怎么?那是一份礼物……”
“不错,一份礼物。你在电报里说,命人给我送来,想让人以为赛马那天你在美国。一份礼物!好会说笑话!这是因为你想到那个被你害死的可怜人,心里不安,于是把钱还给寡妇。当然是公开地还,因为有公众看着,而你又是个哗众取宠的人,任何时候都要炫耀一番。这一招漂亮极了!只不过,伙计,在这种情况下,你不应当把从迪格里瓦尔身上偷去的钞票又送回来!是啊,大笨蛋!你送回来的正是原来那些钞票!迪格里瓦尔和我,我们都记了号码。你把那包钱送给我真是太蠢了!现在你该明白自己干了什么蠢事了吧?”
亚森·罗平笑起来。
“这蠢事挺有趣嘛。不过这不是我的责任,我吩咐的不是这样……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只能责备自己。”
“嗯,你承认了。你把钱原样送回来,就意味着你承认钱是你骗的,同时也承认了你的失败,剩下的事就是找到你了。找到你?不,还要更进一步。亚森·罗平是找不到的,得让他自己送上门来。这可是个大师高手的主意,是我侄儿那小家伙想出来的。他跟我一样恨死了你。写你的那些书,他全读了,对你了如指掌。他了解你的好奇心;了解你那搞阴谋的需要;了解你喜欢在黑暗中摸索,解开别人解不开的疑案的癖好;也了解你的假慈悲,和为受害者流几滴鳄鱼眼泪的同情心。所以他就安排了这场喜剧!他编出两个强盗的故事!那五万法郎再次被窃!啊!我向上帝发誓,我自己捅的那一刀并不疼!我向上帝发誓,我和小家伙等你上钩时多兴奋呵。我们暗暗注意你那些同谋,他们在我们窗下转悠、察看地形。没错,你会来的!既然你把那五万法郎还给了迪格里瓦尔寡妇,你就不会允许这笔钱再被别人抢走。你会来的,出于虚荣,为了面子!你都会来!你果真来了!”
寡妇发出尖厉刺耳的笑声。
“嗯!这事干得漂亮,对吧?你这个高手中的高手!大师中的大师!你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这下掉进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设下的陷阱!……被活捉了!……被捆住手脚,没一点还手能力,连一只小云雀都不如了。就这副模样!……这副模样!”她快乐得直打哆嗦,开始像猛兽一样在屋子里走起来,始终拿眼睛盯着猎物。亚森·罗平从未感到一个人竟有这么深的仇恨,这么大的野性。
“话说得够多了。”她说。
她突然压住满腔怒火,走到他身边,换上截然不同的语气,低声说:“亚森·罗平,十二天以来,靠着在你身上找到的这些文件,我了解了你所有的生意、所有的阴谋、所有的假名,以及你那个团伙的组织情况,你在巴黎和外地的所有剿穴。我还亲自去看了一处,最秘密的一处,也就是你收藏文件、帐本和有关金融活动的详细记录的地方。我这些调查结果怎样?不坏。这是四张支票,是从四本支票簿上撕下来的。属于你用不同的名字,在几家银行开立的户头。我在每张支票上都填了一万法郎,数目再大就有危险了。现在,签字吧。”
“嗬!”亚森·罗平讥讽道,“正直的迪格里瓦尔太太,这是地道的讹诈!”
“你感到惊奇,嗯?”
“我感到惊奇。”
“你觉得对手跟你旗鼓相当吗?”
“超过我了。比如这个陷阱——就用险恶来形容吧——我落入的这个险恶的陷阱,不仅是一个渴望复仇的寡妇,而且是一个渴望一本万利的女老板设下的,对吗?”
“正是如此。”
“恭喜发财。我想,迪格里瓦尔先生是否也偶然……”
“你说中了,亚森·罗平。无论如何,何必向你隐瞒呢?这会使你的良心感到安慰。是的,亚森·罗平,迪格里瓦尔跟你干的是一回事。唉!只是不大……小本买卖……这里摸一块金币,那里……由加布里耶尔——在赛马场这里那里掏个钱包……他是我们培养出来的……这样下来,我们有了一小笔钱……可以拿去干点事情。”
“我更愿意如此。”亚森·罗平说。
“太好了!我跟你说这些,是让你知道我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你也不要指望什么。想得救吗?不可能。这套房间跟我的卧室相通。出口很特别,谁也想不到。这本是专门给迪格里瓦尔用的,他在这里接待朋友。这里放着他的工具,他的化装用品……甚至有他的电话,正如你看到的。所以,你别作任何指望。你的同伙本要顺着这条线索来找你,被我引上了另一条路。他们不会来了。你完了。你开始清楚自己的处境了吧?”
“是啊。”
“那么,签字吧。”
“签字以后,就自由了吧?”
“我得把钱先取到手。”
“然后呢?”
“然后,我向我的灵魂,向永恒的拯救发誓,你将得到自由。”
“我不相信。”
“你难道还可以选择?”
“这话倒说得对。拿来吧!”
她把亚森·罗平的右手松了绑,递给他一支笔,说:“别忘了,四张支票用的是四个不同的名字,每个名字的笔迹要变。”
“放心吧。”
他签了字。
“加布里耶尔,”寡妇说,“现在是十点钟。如果我十二点钟还没回来,那就是这混蛋又戏弄了我。你就打碎他的头。我把手枪留给你,你伯父就是用它自杀的。六颗子弹还剩下五颗。够了。”她哼着曲子出去了。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亚森·罗平嘀咕道:“我这条命不值钱了。”
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儿,突然对加布里耶尔说:“你要多少?”
可是加布里耶尔似乎没听到。亚森·罗平恼了:“喂!是啊,你要多少?怎么,答话呀!我们是同行。我偷,你也偷,我们都偷。我们生来就是一致的。嗯,怎么样?我们一起逃跑吧?我在我那组织里给你一个位置,一个享福的位置。你想要多少?一万?二万?你开个价,不要顾忌。我的钱箱满满的。”他看到看守毫不为之所动,气得直打哆嗦。
“啊!他连一句话都不吭!怎么,你就那么爱他,那个迪格里瓦尔?听着,你如果把我放走……喂,答话呀!”但是他停住话。那青年的眼睛显出他熟悉的那种冷酷凶残的神气,难道能指望说服他吗?
“妈的!”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总不能死在这里,像条狗似的。啊!要是能……”
他绷紧身子,使劲想挣断束缚,痛得他大叫一声,精疲力竭地躺到床上。
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唉!那寡妇说我完蛋了。没办法了。亚森·罗平,念《哀悼经》吧……”
一刻钟过去了,半个钟头过去了……
加布里耶尔走到他身边,见他闭着双眼,呼吸跟睡熟了一样均匀。可是,亚森·罗平却对他说:“别以为我睡着了,小家伙。没有,我在这时候是睡不着的。我只是迁就眼前的事实……只能如此。对不对?……另外,我想了身后的事……正好我在这方面有一套理论。正如你看到的,我是相信灵魂转世的。可是一时给你讲不清楚……好吧,孩子……永别之前,我们就不能握握手吗?不行?那么,永别了……祝你健康长寿,加布里耶尔……”
他合上眼皮,一动不动,一直到迪格里瓦尔太太回来。十二点差一点儿,寡妇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似乎十分激动。“我拿到钱了。”她对侄儿说,“你快下去。我就到汽车里找你。汽车停在下面。”
“可是……”
“不需要你来结果他。由我一人来干。不过,你如果想看一个坏蛋的丑态……把枪给我。”
加布里耶尔把枪递给她。寡妇问:“你把文件都烧了吗?”
“烧了。”
“动手吧。跟他把帐算完,我们就跑下去。枪声会惊动邻居。得让他们发现两个屋子都没人。”
她朝床铺走过来。
“准备好了吗,亚森·罗平?”
“我等得不耐烦了。”
“你没有什么事交代吗?”
“没有……”
“那么……”
“不过,我有一句话想说。”
“说吧。”
“我如果在阴间见到迪格里瓦尔,要我替你捎上什么话吗?”她耸了耸肩膀,把枪对准亚森·罗平的太阳穴。
“很好,”他说,“千万不要发抖,好太太……我向您保证,这不会弄痛您什么地方的。准备好了吧?该下命令了,对吧?一……二……三……”
寡妇扣动扳机,一声枪响。
“这就是死吗?”亚森·罗平说,“奇怪!我本来以为死跟活不一样哩。”
又一声枪响。加布里耶尔从伯母手中拿过枪,仔细检查。“啊!”他说,“有人把子弹卸了……只剩底火了……”伯母和侄子愣了半天,大惑不解。
“这怎么可能呢?”她结给巴巴地说,“是谁干的呢?……侦探?……预审法官?”
她停住话,紧张地说:“听……有声音……”
他们仔细听。寡妇走到前厅去看。她气呼呼地走回来,被失败和自己的畏怯激怒了。
“没有人……邻居们可能都出去了……我们来得及……啊!亚森·罗平,你已经在笑了……拿刀子来,加布里耶尔!”
“在我房间里。”
“去拿来。”
加布里耶尔立即走了。寡妇气得直跺脚:“我发过誓!……你一定得死,伙计!……我向迪格里瓦尔发过誓,每天早晚我都要念一遍誓言……我跪着发誓。我跪在上帝面前发誓。上帝听我发誓!为死者复仇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啊!亚森·罗平。你好像害怕了……他怕了!他怕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了。加布里耶尔,来吧,孩子!……看他的眼睛!看他的嘴唇……他在发抖……拿刀来。让我趁他发抖的时候,把刀子刺进他的心脏……啊!胆小鬼!……快,快,加布里耶尔,给我刀!”
“那把刀找不着。”年轻人跑回来,大惊失色地说,“刀子从我房间里不翼而飞!我真不明白!”
“太好了!”迪格里瓦尔寡妇已经半疯半癫,叫道,“太好了!我亲手把他干掉。”
她扼住亚森·罗平的脖子,用十只痉挛的手指,用两只手,两只魔爪拼命地掐下去。亚森·罗平一声嘶哑的喘气,瘫软下来。他完了。
突然,窗子那边一响。一块玻璃碎了。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迪格里瓦尔寡妇慌忙站起来,结结巴巴地问。
加布里耶尔脸色更苍白了,喃喃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怎么可能呢?”寡妇连声说。
她不敢动,等待事情发生。有件事特别使她害怕,就是周围地板上没有发现任何投掷物,可是玻璃显然是被一件又重又大的东西砸碎的,可能是一块石头。
过了一会,她在床下,柜子下寻找起来。
“什么都没有。”她说。
“没有。”她的侄子说,他也在找。
她坐下来,说:“我害怕……胳膊使不上劲……你把他干掉了吧……”
“我也怕……”
“可是……可是……”她语无伦次地说,“必须干掉他……我发过誓……”
她走回到亚森·罗平身边,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僵硬的手指去掐他的脖子。可是亚森·罗平看着她那苍白的脸,清楚地感到她没有力气杀死他。对她来说,他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了。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保护他,使任何攻击都伤不了他。这种力量已经三次不可思议地救了他的命,当然会有办法再次使他避免掉进死神的陷阱。
她小声对他说:“这下你会瞧不起我了!”
“天哪,哪里会?我要是你,也会怕的。”
“去你的,你这无赖!你以为有人来救你了……你以为你的朋友来了,嗯?不可能,伙计。”
“我知道。不是他们在保护我……而且也没有人保护我……”
“那么……?”
“那么,这事儿总归有点怪异,神奇,使你怕得起鸡皮疙瘩,好太太。”
“混蛋!……你马上就不会笑了。”
“那会让我吃惊的。”
“耐心等着吧。”
她想了一下,问侄儿:“你准备怎么办?”
“把他胳膊捆在身上,然后我们离开。”他这样回答。这真是个残忍的主意!这就是要让亚森·罗平遭受最可怕的死刑,慢慢饿死。
“不行,”寡妇说,“他可能还会捞到救命的稻草。我有更好的办法。”
她拿起电话,接通以后,要求说:“接82248。”
过了一会,她又问“喂……是保安局吗?……加尼玛尔探长在吗?……二十分钟以后才能来?那太不巧了!……总之……他来了以后,请转告他,迪格里瓦尔太太找他……对,尼科拉·迪格里瓦尔太太……请您告诉他到我家里来。打开我那带衣镜的大柜。柜门打开之后,他会发现衣柜掩藏了一个出入口,连通了另外两间房。其中一间,有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人。他就是那个抢劫犯,窃贼,害死迪格里瓦尔的凶手。您不相信我吗?请转告加尼玛尔先生,他会相信的。啊!我忘了说那人的名字……亚森·罗平!”
然后没再多说一个字,她就把电话挂上了。
“这回行了,亚森·罗平。其实我希望这样报仇。当我听到审判亚森·罗平的法庭辩论时,我会乐开花。你走吗,加布里耶尔?”
“好的,伯母。”
“永别了,亚森·罗平。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因为我们要到国外去。不过我向你保证,等你坐牢时,我会给你寄糖去的。”
“寄巧克力来,大妈!我们一起吃。”
“永别了!”
“再见!”寡妇和侄儿走了,把捆在床上的亚森·罗平一个人扔了下来。
他立刻活动那只自由的胳膊,想挣脱出来。可是一试,就明白自己永远也不会有力气把那些钢丝弄断的。他已经被高烧和焦虑折磨得精疲力竭,在加尼玛尔到来之前的这二十或三十分钟里,他能干些什么呢?
他更不指望朋友来解救。他虽然三次从死神手中逃了命,但显然那是一种神奇的偶然,决不是朋友的救助。否则,他们不会只满足于演戏似地虚晃几招,而确实会把他救走的。不行,应当丢掉一切幻想。加尼玛尔就要来了。
加尼玛尔就要在这里找到他。这不可避免。这已经成为事实。想到将要发生的事件,他就格外恼火。他仿佛已经听到那个老对头的讥讽。他已经猜到第二天人们得知这个难以置信的消息时会怎么大笑。如果他在作案时,在战场上,被大队敌人抓到,那还说得过去。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人家抓住,不如说被人家接收,实在太丢人了。亚森·罗平过去多次取笑别人,现在才感到自己在迪格里瓦尔事件的结局是多么可笑。掉进一个寡妇设下的险恶陷阱,并被当成一盘炒得香喷喷、火候适中的野味,送给警察“品尝”,真是滑稽。
“该死的寡妇!”他咕哝着说,“她真该把我掐死。”他侧耳倾听。有人在隔壁房间里走动。是加尼玛尔?不可能。他再来得快,也赶不到。再说,加尼玛尔也不是这种风格,不会像这个人似地这么轻轻地开门。亚森·罗平想起了那三次奇迹般救他的事。难道真有什么人保护他免遭寡妇的毒手吗?
难道这个人又来救他了吗?若果真如此,那是谁呢?……
亚森·罗平还没看到他,这位陌生人就在床后面弯下身子。他听到了钳子剪钢丝的声音。他身上的束缚慢慢松开了。先是上身,接着是胳膊,最后是腿。
一个声音对他说:“您穿衣服吧。”
他非常虚弱,挣扎着坐起来。这时陌生人也站起来了。“您是谁?”他小声问,“您是谁?”
他大吃一惊。
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身穿黑袍,戴着花边头巾的女人。头巾遮住了半个脸,他能判断的,是这女人年轻,苗条优雅。“您是谁?”他问。
“您得走……”那女人说,“时间很紧。”
“我能走吗?”亚森·罗平使出老劲试了试,“……我一点力气都没有。”
“把这个喝了。”
她倒了一杯牛奶。递给他时,头巾分开了,露出脸来。“你!是你!”
他结巴道,“是您在这里吗?原来也是您?”
他愣愣地看着这个女人。她的轮廓跟加布里耶尔像得惊人,清秀端正的脸也一样白皙,嘴上也是那种冷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姐妹跟兄弟是不可能这样相似的。毫无疑问,这是同一个人。他压根儿都不相信加布里耶尔会男扮女装。相反,他感到身边这个人是一个女人,那个充满仇恨寻觅他,并且捅了他一刀的少年也是女人。迪格里瓦尔夫妇为了作案方便,让她养成习惯,把自己装扮成男孩子。
“您……您……”他反复说,“真想不到?”
她把一个小瓶里的东西倒进杯子。
“把这补药喝下去吧。”她说。
他有些犹豫,以为这是毒药。
她又说:“是我救了您。”
“确实,确实,”他说,“……是您卸下的子弹吧?”
“是我。”
“是您把刀子藏起来的吧?”
“喏,在我口袋里。”
“您伯母掐我的时候,是您打碎了玻璃?”
“是我。用放在桌上的镇纸砸的。镇纸扔到街上去了。”
“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问,愣住了。
“喝吧。”
“这么说,您不愿意让我死?那您为什么开始要刺我一刀呢?”
“喝吧。”
他一口气把牛奶喝光,也不大明白为什么突然信任她了。
“穿衣服……快一点……”她命令道,退到窗边。他服从了。她又走回到他身边。因为他虚弱无力,倒在一把椅子上。
“我们得动身,必须动身了。没时间了……您得拼出全身力气。”
她稍稍弯下身子,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扶着他走向门口,走向楼梯。
亚森·罗平走着,走着,好像梦游似的。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里的事情支离破碎,缺乏条理。然而这却是他做了两个星期的噩梦的美好结局。
这时,他冒出一个念头,笑了起来。
“可怜的加尼玛尔!他真不走运。我真想花两个钱来看看逮捕我的情景。”
靠着这个姑娘非凡力气的搀扶,他下了楼,来到街上。姑娘又扶他上了对面的汽车。
“开车吧。”她对司机说。
亚森·罗平被外面的空气以及汽车的颠簸弄得昏昏沉沉,几乎没搞清所走的路线和沿途的情况,直到到了他的一处住所,才完全清醒过来。那处住所由一个仆人照看。年轻姑娘对仆人作了一番吩咐。
“去吧。”她对仆人说。
看到她也要走,亚森·罗平拉住她的裙褶。
“不……不……您得给我说清楚再走……您为什么要救我?您是瞒着伯母回来的吗?可您为什么要救我?是出于怜悯?”她不吭声,胸脯挺得笔直,头微微仰起,仍是一副神秘而冷漠的表情。不过,他认为那张嘴的线条显得苦涩多于冷酷。那双眼睛,那双美丽的黑眼睛流露出忧伤。他虽然还没有明白,但模模糊糊地直觉到了她内心的感情。他抓住她的手。她反感地一跳,推开他。他从这个动作又感到了她的仇恨,甚至厌恶。由于他还拉着她的手,她喊道:“放开我!……放开我!您难道不知道我憎恨您吗?”他们对视一阵。
亚森·罗平有点困惑。她则浑身颤抖,非常慌乱。苍白的脸上现出奇特的红晕。他温柔地对她说:“如果您恨我,就该让我死掉……那很容易。可是您为什么不那样做呢?”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知道吗?”
她的脸抽搐着。突然她把两手捂住脸。他看到两滴泪水从她指缝间流了下来。
他心里一动,想对她说几句温存话,像安慰一个小女孩那样,给她出些好主意,也把她救出来,使她脱离那种卑鄙的生活。但这样的话如果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会显得荒谬。既然明白了全部事情,既然他想起了这个年轻女子守在他的病榻前,照料被自己刺伤的人,由于赞赏他的勇气,他的快乐,而对他产生了感情,爱上了他,因此不由自主地、以夹杂有怨恨和狂怒的本能冲动,三次救了他,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这一切是那么离奇、那么出人意料。他觉得惊愕、困惑,因此,这一次,当她眼神注视着他,朝门口退去时,他没有试图拉住她。
她低下头,微微一笑,出门不见了。
他突然按铃叫来仆人。
“跟着这个女人,”他对一个仆人说。“……不,还是别去……不管怎样,这样更好些……”
他沉思良久,那个年轻女人的面容老在他眼前浮现。接着,他又回味了这段奇怪的、感人的、悲伤的,使他几乎丧命的经历。他从桌上拿起一面镜子,久久端详自己那张并未让伤病和焦灼损害太深的面孔,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这就是漂亮小伙子的好处啊!”他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