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从不为厄运所左右。但一个人性格再坚强,有些时候也需要养精蓄锐,以便重新投入战斗。“今天我给自己放个假。”
福尔摩斯说。
“我呢?”
“您,华生,去买几件内外衣服来。这期间我休息一下。”
“您休息吧,福尔摩斯。我来守望。”
华生说这几句话十分自豪,就像个被安排在前沿哨所,因而处境极为危险的哨兵。他胸脯挺得高高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他们租住的旅馆小房间。
“守望吧,华生。我抓紧时间拟个作战方案,要比对手的更切实可行些。华生,您明白,我们低估了亚森·罗平的本事。应该把案情从头研究研究。”
“如果可能,还可以把案件发生前的情况也研究一下。只是来得及吗?”
“老伙伴,还有九天呐!有五天就足够了。”整个下午,英国人除了抽烟、睡觉,什么都没干。到第二天,才开始行动。
“华生,我准备好了,现在我们走吧。”
“走!”华生斗志昂扬地喊,“我承认,我脚上痒痒的,早就坐不住了。”
福尔摩斯与三个人进行了长谈。首先是与德蒂南先生,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他的套房。接着,他发电报请絮扎娜·热尔布瓦小姐前来,问了金发女人的情况。最后是与奥居斯特嬷嬷交谈。自从德·奥特莱克男爵遇害后,她就回到了圣母往见会修院。每次,华生都在外面等候。每次谈完他都问:“满意吗?”
“很满意。”
“我确信会这样。我们路走对了,走吧!”
他们走了好多路,访问了昂利-马尔坦大街一百三十四号左右的两幢楼房,然后,又一直走到了克拉佩隆街。福尔摩斯一边察看二十五号正面,一边接着说:“显然,在这些建筑之间有秘密通道……不过,我搞不明白的是……”
华生第一次在心底怀疑他天才的合作者无所不能的本事:为什么他说得这么多,做得这么少?
“为什么?”福尔摩斯大声说,回答了华生的隐秘想法,“因为和该死的亚森·罗平交手,好像是在虚空工作,全凭偶然。不是从具体的事实中,而是要从脑子里抽出真相,再检验它是否与事件相符。”
“可是,秘密通道呢?”
“什么!即使我发现了秘密通道,发现亚森·罗平走进律师家,和金发女人杀了德·奥特莱克男爵后逃走的通道,我就有进展了?就有武器进攻亚森·罗平了?”
“我们永远进攻!”华生喊道。
话音未落,他就大叫一声,向后一退。有件东西从上面掉下来,砸在他们脚边。是半袋沙子。如果砸在身上,准会把他们砸成重伤。
福尔摩斯抬起头,看见几个工人正在六楼阳台的脚手架上干活。
“嗬!算我们幸运。”他叫道,“再偏一点,这些笨家伙的袋子准砸在我们脑袋上,好像真是……”
他打住话头,冲进楼内,跑上六楼,刚按铃,就闯进房间,把仆人吓坏了。他跑上阳台,可一个人也不见了。“刚才在这儿的工人呢?……”他问仆人。
“刚离开。”
“从哪儿走的?”
“从便梯。”
福尔摩斯探出头去,看见有两个人出了楼,推着自行车,跨上座凳骑起来,一会儿就消失了。
“他们在这脚手架上多久了?”
“这二位吗?今早才来。是新伙计。”
福尔摩斯回到华生身边。
他们闷闷不乐地回到旅馆。第二天在苦恼的沉默中结束。次日,同样的日程安排,他们坐在昂利-马尔坦大街上的一条长凳上,仍然没完没了地观察对面几幢楼。华生很灰心,打不起一点精神。
“福尔摩斯,您希望发现什么?希望看见亚森·罗平从这些楼里出来?”
“不。”
“希望金发女人出现?”
“不!”
“那么?”
“我只希望能发生一件小事,一件很小的事,只要能充当我的出发点就行。”
“会发生吗?”
“在这种情况下,我身上可能会发生什么,比如一点火星点燃火药桶。”
单调乏味的上午发生了一个插曲,但确切地说这令人不太愉快。
在大街两条车道中间的马道上,有个先生骑的马走偏了,碰到了福尔摩斯他们坐的长凳,马屁股擦过福尔摩斯的肩膀。“哈哈!”他冷笑道,“再过来一点,我的肩膀就碰断了。”那先生手忙脚乱地调教着自己的坐骑。英国人抽出手枪,瞄准他。华生赶紧拉住他的手:“您疯了,歇洛克!嗨!……什么!……您要杀死这位绅士?”
“放开我,华生……放开我!”
二人厮打起来。这时,那骑士制服了坐骑,给了它两马刺。“现在,开枪吧!”华生得意地喊道。这时那骑士已跑远了。“可是,大笨蛋,您不知道他是亚森·罗平的同伙!”福尔摩斯气得发抖。华生一副可怜模样,讷讷地问:“您说谁?那位绅士?……”
“亚森·罗平的同伙!就像往我们头上砸沙袋的工人一样!”
“这可信吗?”
“不管可不可信,本来有办法找到证据。”
“用杀他这个办法?”
“打死马就行了。如果不是您,我就抓到了亚森·罗平的一个同伙。您明白您干什么蠢事了吧!”
下午乏味得很,两人没说一句话。五点钟,他们在克拉佩隆街上散步,小心翼翼地远离房子。这时三个青年工人挽着手,唱着歌朝他们冲过来,到了人跟前还不松手,继续往前走。福尔摩斯正一肚子不高兴,偏不让开。结果,双方冲撞起来,福尔摩斯摆出拳击架势,给了其中一个当胸一拳,又朝另一个脸上狠狠一击,把他们打倒。于是,他们不再恋战,拉着同伴走了。
“嗨!”福尔摩斯大叫道,“这下我可痛快了……我正好一肚子火没地方发哩……送上门来了……”
他看见华生倚在墙上,便问:“哎!怎么回事,老伙伴?您的脸色白得很。”老伙伴给他看那条垂下来的手臂:“不知怎么回事……胳膊疼。”
“胳膊疼?很疼?”
“是的……是的……右胳膊……”
他费上吃奶的力,胳膊还是动不了。歇洛克先轻轻地触碰他的胳膊,然后越来越用力。他说,是想看看到底有多疼。华生觉得很疼。于是,他焦急地扶着华生走进附近一家药房。一进屋华生就昏过去了。
药剂师带着助手跑过来检查,诊断是骨折。必须马上请外科医生做手术,住院治疗。在等医生来的时候,他们给病人脱衣服。华生疼得直叫。
“好……好……很好。”福尔摩斯负责扶着伤臂,说,“忍着点,老伙伴,有五六个星期就会痊愈的……这帮坏蛋,我要找他们算帐!您明白……尤其是他……因为这还是亚森·罗平那混蛋干的……啊!我向您保证,哪天……”
他突然停住话,松开华生的胳膊。倒楣的华生只觉得一阵巨痛,又晕过去了。福尔摩斯拍着脑门,说:“华生,我想起来了……这是偶然的吗?”
他一动不动,两眼发直,断断续续道:“对,是这样……一切都弄清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嗬!我早知道,只要动脑子……啊!好华生,我相信您会满意的!”他丢下老伙伴,冲到街上,一直跑到二十五号门前。门的右上方,有一块石头上刻着:
建筑师,代斯唐热,一八七五年
二十三号门前也有相同的铭文。
到此为止,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是,昂利-马尔坦大街那幢房子又刻的什么呢?
一辆马车过来了。
“车夫,昂利-马尔坦大街一百三十四号,快!”他站在马车上策马快跑,答应多给车夫小费。“快!……再快点……”
马车驶到拉蓬普街拐角时,他多么紧张啊!他是否窥到了真相?
公馆一块墙石上刻着:建筑师,代斯唐热,一八七四年。邻近的几座房子也刻着同样的铭文:建筑师,代斯唐热,一八七四年。
福尔摩斯激动异常,坐在马车里有好几分钟不能动弹,高兴得发抖。黑暗中终于闪现出一线微光!在那千百条小路纵横交错的幽暗森林之中,终于发现了敌人的第一个踪迹!他跑到邮电局,要了到克罗宗城堡的电话。是伯爵夫人亲自接的。
“喂!……夫人,是您吗?”
“是福尔摩斯先生吧?一切都好吧!”
“都好。可是,请您快点告诉我……喂!只用一句话……”
“您说吧。”
“克罗宗城堡是什么时候修的?”
“城堡三十年前遭了火灾,后来重建了。”
“谁建的?哪一年?”
“台阶上头的石板上刻着:建筑师,吕西安·代斯唐热,一八七七年。”
“谢谢,夫人,再见!”
他念着离开邮电局:“代斯唐热……吕西安·代斯唐热……这个名字不生疏呀?”他看见有一家阅览室,就去查阅一本现代名人辞典,抄下有关代斯唐热的辞条:“吕西安·代斯唐热,生于一八四〇年。罗马大奖获得者。荣誉团军官。许多深受好评的建筑物的设计者……”等等。
他回到药房。华生被人送进了病房。他又赶到病房。老伙伴躺在病榻上,胳膊固定在夹板里,烧得浑身发抖,直说胡话。“胜利了!胜利了!”福尔摩斯叫道,“抓住线索了。”
“什么线索?”
“让我达到目的的线索!这下路好走多了!还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烟灰吗?”华生问。对形势的关心使他振奋起来。“好些别的东西!您想想,华生,金发女人几件案子的神秘联系,叫我查出来了。为什么亚森·罗平选中这三幢房子作案?”
“是啊,为什么?”
“因为这三所房子是由同一个建筑师建造的。这很容易猜出来,您说呢?当然……只是没有人这样想过……”
“没有人,除了您。”
“除了我。我现在知道了,同一个建筑师把相同的图纸组合起来,就使三次行动得以完成。那些行动表面神奇,实际很简单,很容易!”
“多叫人高兴啊!”
“老伙伴,是时候了,我开始忍不住了……已经第四天了……”
“还有六天。”
“啊!从此以后……”
他一反常态,兴高采烈,激情洋溢,都坐不住了。“不过,我刚才在街上想,这些坏蛋本可以像打断您的胳膊那样打断我的。您说呢,华生?”
华生听了这可怕的假设,打了个寒噤。
福尔摩斯又说:“这个教训对我们太有益了。华生,您知道,我们抛头露面和亚森·罗平作战,在明处遭到偷袭,这是我们的大错误。幸好,他只伤了您,还不算太坏……”
“可我只断了一条胳膊。”华生嘟哝道。
“本来两条胳膊都可能断的。别充好汉了。我在明处,被他们监视,失败了。而在暗处,行动自由,我就有优势,而不管敌人多么强大。”
“加尼玛尔可以帮助您吗?”
“别想。等哪天我能说出:亚森·罗平在这儿!这是他的窝,应该怎样逮住他,才会去加尼玛尔给我的两个地址找他。一个是佩尔戈莱兹街他的住所,另一个是夏特莱广场的瑞士小酒店。在这以前,我要单独行动。”
他走近病床,把手放在华生的肩上,当然是受伤的那一只上,关切地说:“老伙伴,您善自珍重。您以后的作用是牵制亚森·罗平的两三个手下。他们想等我来看望您时找到我的踪迹。可是白搭。这可是个重要任务!”
“重要任务。非常感谢。”华生感激涕零地说,“我一定尽心尽力完成。不过,照您这么说,您不再来了?”
“为什么还来?”福尔摩斯冷冷地问。
“确实……确实……我会尽可能快地好起来的。好吧,歇洛克,最后帮我一次,能给我弄点喝的吗?”
“喝的?”
“是呀,我渴死了,浑身滚烫……”
“怎么搞的!……马上……”
他摸了两三个瓶子,发现桌上有包烟丝,就装满烟斗点燃。突然,他好像没有听见朋友的请求似的,走了出去。剩下老伙伴用可怜巴巴的目光乞求一杯水。
“代斯唐热先生!”
开门的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前来访问坐落在马勒泽尔布大马路和蒙夏南街拐角上这所豪宅的人。这个小个子男人头发灰白,胡子拉碴,身上穿的黑色长礼服邋里邋遢,正与大自然把他造就的丑怪模样十分匹配。仆人用恰如其分的轻蔑口气回答道:“代斯唐热先生又在又不在。看情况而定。先生有名片吗?”这位先生没有名片,可是有一封引荐信。仆人把信交给代斯唐热先生。建筑师吩咐把来访者引进来。
来访者被带进一间圆型大房间。这房间占去公馆一翼,四壁放满了书。
建筑师问道:“您就是斯蒂克曼先生?”
“是的,先生。”
“我的秘书说他生病了,推荐您来搞图书编目,尤其是德文图书的编目工作。这工作他在我的指导下开了个头。您习惯做这类工作吗?”
“习惯,先生,老早就习惯了呢!”斯蒂克曼先生的日耳曼口音相当重。
有了这些条件,便迅速达成了协议。代斯唐热先生立即和新秘书开始工作。
歇洛克·福尔摩斯进入阵地了。
为了避开亚森·罗平的监视,进入吕西安·代斯唐热及其女儿克洛蒂尔德住的公馆,这位著名侦探不得不隐姓埋名,想方设法,以好几种身份来引得一些人的亲善和信任。总之,在四十八小时之内,他要过最复杂的生活。
他已经得知:代斯唐热先生身体不大好,希望休息,因此退出了生意场,生活在他收集的各种建筑学图书之中。除了观看翻阅这些蒙着灰尘的古旧典籍,他再无别的乐趣。至于他女儿克洛蒂尔德,她被人当作怪人,像她父亲一样,总是关在房间里,从不出门。不过,她住在公馆的另一侧。福尔摩斯一边在本子上登记代斯唐热报的书名,一边寻思:这一切虽不是决定性的,但是,往前跨了多大一步呵!尽管也可能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代斯唐热先生是否是亚森·罗平的同伙?他是否继续与亚森·罗平见面?那三幢房子的图纸还在不在?从那些图纸上能不能得知别的同样作了手脚的房子的地址?那些房子,亚森·罗平也许留给他及他的团伙居住。代斯唐热先生是亚森·罗平的同谋!这个德高望重的人,荣誉团的军官会为盗贼工作?!这种假设根本说不通。再说,就算他们是同谋,代斯唐热先生也不可能在三十年前就预见到亚森·罗平要从他建筑的房子里潜逃呀!因为当时亚森·罗平还在吃奶哩!管他的!英国人努力工作。他凭神奇的嗅觉和特有的直觉,感到有一个秘密正在他周围转悠。他是从一些小事上觉察到的,虽然说不清楚,但一进公馆就感受到了。
第二天早晨,他还没有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下午两点,他头一次见到了克洛蒂尔德·代斯唐热小姐。她到书房来找一本书。这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头棕发,动作迟缓,沉默寡言,表情冷淡,是那种不管闲事的人。她与代斯唐热先生讲了几句话就走了,看都没看福尔摩斯一眼。
下午单调乏味,过得缓慢。五点钟,代斯唐热先生说他要出门。福尔摩斯单独留在书房一半高的环形走廊上继续工作。天色渐暗。他也准备走了。
这时,传来一阵响声,同时他感到房间里有人。过了好久,突然,从若明若暗的地方冒出一个人影,就在他旁边的阳台上,吓了他一跳。这叫人相信吗?
这个隐形人待了多长时间了?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只见那人下了台阶,走到一个大橡木柜前。福尔摩斯躲在走廊栏杆垂挂的帘子后面,跪在地板上,看见那人在满满一柜的文件中翻着。他在找什么呢?
门突然开了,代斯唐热小姐匆匆走进来,一边还对跟在后面的人说:“您肯定不出去了,父亲?……既是这样,我来开灯……就一秒钟……别动……”
那人关上柜门,藏到一个大窗子的窗洞里,拉上窗帘遮住自己。代斯唐热小姐怎么没有看见他?她怎么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她很沉着地开了电灯,让父亲进来。父女二人并肩坐下。她拿出带来的一本书,读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问:“您的秘书不在吧?”
“不在了……你看见他了……”
“您对他一直满意吗?”她说,好像并不知道原来的秘书病了,由斯蒂克曼先生取而代之。
“一直……一直……”
代斯唐热先生的头左右摇摆,他睡着了。
过了一会,年轻姑娘在读书。一幅窗帘撩开了,藏在后面的人沿着墙朝门口摸去,要从代斯唐热先生身后、克洛蒂尔德面前经过。福尔摩斯看清了,他就是亚森·罗平!英国人乐得直打哆嗦。他的估计是对的,他已经深入到神秘案子的核心。亚森·罗平在他预料的地方出现了。但克洛蒂尔德一动不动,尽管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不可能逃出她的视线。亚森·罗平差不多走到门边了,已经伸手去抓门把了。但他的外衣碰到桌上一件东西,那东西砸在地上,把代斯唐热先生惊醒了。亚森·罗平站在他面前,手拿帽子,面含微笑。“马克西姆·贝尔蒙!”代斯唐热高兴地叫道,“我亲爱的马克西姆,什么好风把您吹来了?”
“想看看您和代斯唐热小姐的愿望!”
“这么说,您旅行回来了?”
“昨天回来的。”
“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不。我要和一些朋友在饭馆里吃。”
“那么,明天吧?克洛蒂尔德,你劝一劝,让他明天来。这个好马克西姆,近来我正想着您呢!”
“真的?”
“真的。我在整理这个柜子里的旧文件,找到我们最后一本帐册。”
“什么帐册?”
“就是昂利-马尔坦大街的。”
“怎么?您还留着这些废纸!有什么用?……”他们三个人到隔壁小客厅坐下。小客厅和圆厅之间开着一个大门洞。
“这是亚森·罗平吗?”福尔摩斯突然生出了疑问。是他,显然是他;可是,也可以说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有些地方像亚森·罗平的人。只是,他保留了他明显的个性,他的轮廓,他的目光,他的发色……
他身穿礼服,系着白色领带,柔软的衬衣勾勒出饱满的胸部。他高兴地给代斯唐热先生讲一些趣事,听得代斯唐热先生开怀大笑,克洛蒂尔德唇上浮出微笑。她的笑容似乎是亚森·罗平寻求的奖赏,为此他十分得意,变得更加快活而风趣。不知不觉地,在这欢快清朗的笑语声中,克洛蒂尔德容光焕发,一扫很难引起好感的冷漠。
“原来他们在相爱哩。”福尔摩斯心想,“可是,在克洛蒂尔德·代斯唐热与马克西姆·贝尔蒙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她知道马克西姆·贝尔蒙正是亚森·罗平吗?”
他尖起耳朵听,一直听到七点钟,从不多的话里获取信息。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来,穿过圆厅,用不着担心被小客厅里的人看到。
来到外面,福尔摩斯发现既无汽车,也无出租马车停在站里,就沿着马勒泽尔布大马路蹒跚而去。但是,走到邻近一条街上,他把挽在手上的大衣披在肩上,把帽子改变形状,挺直身子,变成另一副模样,回到广场上,眼睛盯着代斯唐热公馆的大门,等着。亚森·罗平几乎马上出来了。他沿着君士坦丁堡街和伦敦街向市中心走去。歇洛克跟在他后面,相差一百步远。对英国人来讲,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刻!他贪婪地吸着空气,好像一条好狗感觉到了猎物刚刚留下的踪迹。跟踪对手,在他看来,真是件无比惬意的事。这次,受监视的不是他,而是亚森·罗平,是那个无影无形的亚森·罗平。可以说,他用目光拴着对手,就像用挣不断的链条拴住了他。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他看着这个属于他的猎物,喜上心头。
但他不久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在他与亚森·罗平之间,有一些人也在朝同一方向走。尤其是左边人行道上,两个戴圆帽的大高个,和右边人行道上,两个戴鸭舌帽、叼着香烟的小伙子。也许这只是巧合。可是,当亚森·罗平进了一个烟草店后,这四个人站住了,福尔摩斯就更觉得奇怪了。尤其是亚森·罗平出来后,他们又跟上了他。只是四个人分开了,各自在昂坦大道上行走。他更是觉得不解了。
“该死!”他想,“他被别人盯上了!”
想到别人也在跟踪亚森·罗平,会夺走他亲手打败这个最可怕的敌人的快乐,他就有些恼火。至于光荣,他想得很少,也不怕别人抢走。可是他不可能看错,这几个人装出漠不关心、悠闲自在的神气,正是那些跟着人家走,却又不想让人家看出来的人的神态。
“加尼玛尔还有些事情没告诉我?……在玩弄我?”福尔摩斯自忖。
他真想走过去,和这四人中的一人谈谈,协调一下步骤。可是,在走近大马路时,行人越来越密集,他担心断了线,就加快了步子。他走出街口时,正好看见亚森·罗平走上埃尔代街拐角一家匈牙利饭店的台阶。饭店门敞开着。福尔摩斯坐在马路对面长椅上,看见亚森·罗平在一张铺设豪华,摆着鲜花的餐桌边坐下来。三位穿大礼服的先生和两位优雅的太太已经就座了,他们友好地欢迎他。
歇洛克又用目光寻找四个跟踪的人,发现他们散坐在邻近一家咖啡馆的人群中,正在听茨冈人演奏音乐。奇怪的是,他们似乎不太注意亚森·罗平,而是更注意周围的人。忽然,其中一位掏出一根卷烟,走近一位穿礼服、戴高筒帽的先生,那先生递过他的雪茄。福尔摩斯觉得他们在谈话,因为对火要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后来,那先生走上台阶,向饭店里扫了一眼,见到亚森·罗平,就走过去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又在旁边选了一张桌子坐下来。福尔摩斯认出,这位先生正是昂利-马尔坦大街上骑马的那家伙。
于是他恍然大悟:亚森·罗平没被跟踪,这些人是他一伙的,在给他守望保驾!是他的侍卫、哨兵、随身保镖。不论在哪儿,只要主人有危险,这些喽罗就在那儿,随时准备给他报警,随时准备保卫他。这四个人是他的党羽!那穿礼服的先生也是!英国人全身一阵发紧。也许,他永远也别想抓住这个不可接近的人?这样一个团伙,由这样一个首领领导,意味着无比强大的力量!
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用铅笔写了几行字,塞进一个信封,对躺在长椅上的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小孩说:“喏,孩子,叫辆马车,把这封信送给瑞士小酒店的女出纳,夏特莱广场那家,快……”
他给他一枚五法郎硬币。小孩去了。
过了半小时。人更多了,福尔摩斯只能不时地看到亚森·罗平的几个党徒。有人轻轻碰了他一下,附在他耳边说:“喂!有什么事,福尔摩斯先生?”
“是加尼玛尔先生吗?”
“正是。我收到您的字条了。有什么事?”
“他在那边。”
“您说什么?”
“那边……饭店里边……向右看……看见了吗?”
“没有看见。”
“他在给邻座的女士斟香槟酒。”
“不是他。”
“是他。”
“我给您担保……唉!不过……的确,他可能……啊!坏蛋,他真像!”
加尼玛尔天真地嗫嚅道,“那几位呢?是同伙?”
“不是。他邻座是克里芙当女士,另一个是克丽瑟公爵夫人,对面是西班牙驻英国大使。”
加尼玛尔向前走了一步,歇洛克把他拉住。
“多冒失!您是一个人!”
“他也是一个人。”
“不是。他的人在大马路上放哨打望……还不算饭店里那位……”
“只要我抓住亚森·罗平的领子,叫出他的名字,那厅堂里的人,所有的侍应生都会来帮我。”
“我宁愿去叫几个警察。”
“那样,亚森·罗平的朋友会注意的……不行,您知道,福尔摩斯先生,我们没时间选择。”
福尔摩斯觉得他有道理,最好利用特殊场合冒一冒险。他只是叮嘱加尼玛尔:“尽可能让他们晚点认出您。”
他自己躲到一间报亭后面。那儿仍能见到亚森·罗平,只见他向邻座的女人侧过身子,笑容可掬。
侦探手插在裤兜里,一副只管往前走的模样,穿过街面。可是,刚踏上人行道,他就一改方向,一步跨上台阶。一声尖厉的哨子……加尼玛尔一头撞到领班身上。这位领班挡在门口,气愤地把他往外推,好像他衣着不整,有损饭店的豪华形象。加尼玛尔站立不稳。这时穿礼服的先生跑出来,站在侦探一边,和领班激烈争吵起来。两人都扯着加尼玛尔,一个拉,一个推。
尽管他这个倒楣鬼拼命挣扎,拼命抗议,还是被驱逐到了台阶底下。
马上聚起一大群围观者。两个警察闻声而来,试图分开人群,开出一条路,可是,一股不可理解的阻力使他们无法动弹,既不能拨开顶着他们的肩膀,又不能扯开挡路的后背……突然,像一道魔法,道路一下畅通了……领班明白自己错了,连声道歉,穿礼服的先生也不为侦探辩护了。人群分开了,警察过来了,加尼玛尔冲到刚才坐了六个客人的桌子前,此时却只剩了五个!
他环顾四周……只有大门一个出口。“刚才坐这个位子的人呢?”他对五个目瞪口呆的客人吼道,“……是啊,你们刚才是六个……那第六个人呢?”
“代斯特罗先生?”
“不,亚森·罗平!”
一个侍应生走过来:“那位先生刚才上了夹楼。”
加尼玛尔赶紧冲上去。夹楼是一些单间,专有一道门通向大马路。
“去追吧,他走远了!”加尼玛尔嘟哝道。
……他其实走得并不远,至多二百米,正坐在马德莱纳到巴士底的公共马车上。那马车由三匹马拉着,不急不忙地向前行驶。驶过歌剧院广场,经过卡布遣会修院街。平台上,有两个戴瓜皮帽的高个儿在闲聊。楼梯上端,马车顶层,有个小老头儿在打盹儿:他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
英国人的头随着马车的晃动而摇摆,嘴里却念念有辞:“如果忠实的华生看见我,准会为他的合作者感到骄傲!……唉!哨子一吹,就不难料到,这一盘算完了,监视饭店周围就没有必要了。不过,说真的,和这个鬼东西打交道,还真有点意思。”到了终点站,歇洛克俯身往下看,只见亚森·罗平走在保镖前面。他听见他小声说:“星形广场。”
“好,星形广场。在那儿约会。我也去。让他坐出租汽车先走吧,我们坐车跟着那两个同伙。”
两个同伙步行,的确走到星形广场,在一幢狭窄的楼房门前按了铃。门牌上写着夏尔格兰街四十号。小街上行人稀少。福尔摩斯躲在拐角一处凹处的阴影里。
一楼的两个窗户打开了一扇,一个戴圆帽的人关上了护窗板。护窗板上面,气窗一下亮了。
十分钟以后,门口来了位先生按铃。几乎紧跟着,又来了一位。最后,一辆出租汽车在门前停下。福尔摩斯看见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亚森·罗平,另一个是裹着大衣、蒙着厚面纱的女子。
“毫无疑问,她是那金发女人。”福尔摩斯寻思道。出租汽车开走了。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房子跟前,爬上窗台,踮着脚尖,从气窗向房里瞄了一眼。
亚森·罗平靠着壁炉,兴奋地讲着什么。其他人站在四周,认真地听着。
在这些人中间,福尔摩斯认出了穿礼服的先生,还认为认出了饭店领班。至于金发女人,她背对着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
“他们在开会!”他想,“……今晚的事让他们感到不安。他们感到需要讨论一下形势了。啊!把他们一下来个一网打尽……”一个同伙动了一下。
福尔摩斯赶紧跳下来,躲回暗处。穿礼服的先生和饭店领班走出房子。二楼马上亮了灯。有人关上护窗板。于是楼上楼下变得一般黑。
“他和她留在一楼,”歇洛克寻思,“两个同伙住在二楼。”福尔摩斯守到半夜,不敢走开,生怕他不在时亚森·罗平会离开。到早上四点,他看见街头出现了两个警察,便走过去,把情况向他们说明,请他们监视这所房子。
然后,他来到佩尔戈莱兹街加尼玛尔家,让人把他叫醒:“我又抓着他了。”
“亚森·罗平?”
“是的。”
“如果是像昨晚那样,那我不如再睡一觉。好吧,我们到警察分局去吧。”
他们一直走到梅斯尼尔街,又从那儿走到警察分局局长德库安特尔先生家,然后,带着六个警察来到夏尔格兰街。“有新情况吗?”福尔摩斯见到两个看守的警察就问。“没有。”
布置完任务,天空已经发白。警察分局长按了门铃,走进看门女人的小房间。看门女人见这帮人闯进来,吓得战战兢兢,回答说一楼没有住人。
“怎么?没有住人?”加尼玛尔叫起来。
“没有。住在二楼的勒鲁先生在一楼放了家具,接待外省来的亲戚……”
“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吧?”
“是的。”
“昨晚和他们一起回来的那两位?”
“也许是吧……我那时睡了……不过,我想不是的,这是钥匙……他们没有要……”
警察分局长用钥匙打开前厅另一边的房门。一楼只有两个房间,都是空的。
“不可能!”福尔摩斯大声说,“我亲眼看见他们的。她和他。”警察分局长冷笑道:“这我不怀疑。可是,他们走了!”
“我们上二楼看看。他们应该在那儿。”
“二楼住的是勒鲁先生一家。”
“我们可以问问勒鲁先生家的人。”
他们上楼。警察分局长按铃。响第二声铃时,一个只穿衬衫的男人满面怒容地开了门,这是亚森·罗平的保镖之一。“喂!什么事?吵死人……把人吵醒难道……”但他一下收住话,慌乱地说:“上帝原谅我,说真的,我不是作梦吧?这位是德库安特尔先生!……还有您,加尼玛尔先生,是吗?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突然响起一阵大笑。
是加尼玛尔忍不住发出来的。他笑弯了腰,脸憋得通红,眼泪都笑出来了。
“是您呀,勒鲁。”他结巴道,“……啊!太有趣了……勒鲁,亚森·罗平的同谋……哎呀!笑死我了……喂,勒鲁,您兄弟呢?怎么不见人?”
“埃德蒙!你在吗?加尼玛尔先生来了……”另一个也出来了。加尼玛尔一见他,更高兴了:“这可能吗?没想到吧。啊!朋友们!你们睡在暖烘烘的毯子里,……谁想到会有老加尼玛尔守夜,尤其是还麻烦一些朋友帮忙……一些远方的朋友!”
他转向福尔摩斯,介绍道:“维克托·勒鲁,保安局侦探,武装警察里最优秀的。埃德蒙·勒鲁,人体检测所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