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德·奥特莱克男爵住在昂利-马尔坦大街一百三十四号。他在第二帝国时期曾做过驻柏林大使。六个月前,他哥哥将这幢小公馆遗给他。三月二十七日晚上,老将军在一张舒适的安乐椅上睡着了,陪伴小姐为他读书,奥居斯特嬷嬷用长柄暖床炉为他暖好床,并点亮夜里照明的小灯。
十一点,修女有特殊情况,当晚要回修道院,在院长嬷嬷身边过一夜,她已经告诉了陪伴小姐。
“昂图瓦内特小姐,我的事完了,我要走了。”
“好的,嬷嬷。”
“千万别忘了厨娘请假了,这公馆里只有您和男仆两个人。”
“别为男爵先生担心。我自然会睡在他隔壁,而且敞开着门。”修女走了。过了一会儿,男仆夏尔前来听吩咐。男爵已经醒了,便吩咐道:“夏尔,还是几句老话:检查你房间的电铃是不是完好,一听见铃声马上下楼到医生家去。”
“将军总是担心发病。”
“我的身体不好……很不好。哟,昂图瓦内特小姐,读到哪儿了?”
“男爵先生不上床吗?”
“不,不,我睡得晚。再说,我自己可以上床。”二十分钟后,老人又打起瞌睡来。昂图瓦内特踮着脚尖走开了。这时,夏尔一如平日,仔细关好了一楼的所有护窗板。在厨房,他插上通向花园的门的销子,在前厅把各张门上的保险链挂好。然后,他回到四楼的小房间,躺下睡着了。也许过了一个小时,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原来电铃响了,响了好久,大约有六七秒钟没有间断……
“好家伙,”夏尔完全清醒后,寻思道,“男爵又来新花样了。”他匆匆穿上衣,跑下楼,在门口停住脚,按习惯敲了敲门。没人回答,他推门而进。
“哟,黑灯瞎火的。”他嘟囔道,“为什么把灯关了?”他压低嗓子喊:“小姐?”
没人回答。
“小姐,您在吗?……出了什么事?男爵先生病了吗?”周围一片沉寂,死沉死沉的,终于让他感受到了。他向前走了两步,脚碰到一张椅子,发现它是倒翻的。接着,他的手又碰上了别的东西:独脚小圆桌、屏风。他惴惴不安,回到墙边,去摸开关,打开了电灯。
房子中间,在桌子和带镜的衣柜之间,躺着主人德·奥特莱克男爵的尸体。
“啊!这是真的吗?……”他结结巴巴地叫道。他惊慌失措,一动不动,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屋子的混乱景象:椅子翻倒在地,一个水晶大灯被打得粉碎,挂钟躺在火炉前的大理石地面上,这些迹象说明,这里发生了可怕的、殊死的搏斗。离尸体不远,有一把钢刀的刀把寒光闪闪,刀刃上鲜血流淌。
床垫上方吊着一块沾满血迹的手绢。
夏尔吓得叫起来:只见尸体最后挣扎了一下,绷直身子,接着又缩成一团……抽搐两三下,就再也不动了。他低头察看尸体,只见男爵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刀口,血从伤口里涌出来,流在地毯上,变成一块块黑色的印迹。
男爵脸上留着极度恐怖的表情。“有人杀了他!有人杀了他!”仆人连声叫道。他想起可能还有一桩杀人罪,不由得直打哆嗦。陪伴小姐不是睡在隔壁吗?凶手会不会把她也杀了呢?
他推开隔壁的门:没有人。他认为昂图瓦内特小姐被绑架了,或者案发前出去了。
他回到男爵的卧室,看了书桌一眼:发现这件家具没有被撬坏。男爵每晚都把钥匙串和钱夹放在桌上。此刻,在这些东西旁边,他看见放着一把金路易。夏尔拿起钱夹,打开一看,里边有一层放着些钞票,一共有十三张一百法郎的钞票。他控制不住自己,本能地、下意识地、未加思索地抽出这些钞票,塞进衣袋,然后跑下楼梯,抽出门闩,摘下安全链,关上门,逃进花园。
夏尔是个老实人,刚合上栅门,呼吸到新鲜空气,淋了雨水,脸上感到凉丝丝的,他就清醒过来了。他停下来,觉得自己的行为并不光明磊落,忽然觉得恐怖起来。
一辆出租马车正巧经过,他叫住车夫:“朋友,快去警察分局报案!把警察分局长叫来……快去!这里杀了人!”
车夫扬鞭催马离开了。夏尔想回去,可是不行,他把栅门关上了,没有钥匙,从外面打不开。
而且,他按门铃也没有用,公馆里一个活人也没有了。夏尔沿着街边小花园踱步,在米埃特那边,这些花园组成一条郁郁葱葱、精心修剪的灌木带。
等了一小时,他才终于把案情告诉了警察,并把那十三张钞票交给他们。
这时,警察找来了锁匠,费了好大劲撬开了栅门和前厅门。警察分局长上了楼,扫了一眼男爵的房间,马上问:“喂,您不是说房间里一片混乱吗?”
他回过头,只见夏尔好像被钉在门槛上,大惑不解:所有的家具都回到了原位!独脚小圆桌摆回两个窗户之间,椅子扶起来了,座钟端端正正地摆在壁炉上,水晶大灯的碎片也不见了。他惊呆了,张口结舌地说:“尸体……男爵先生……”
“死者到底在哪儿?”警察分局长大声问道。他走到床边,掀开大毯子,法国前驻柏林大使奥特莱克男爵躺在床上,穿着将军礼服,挂着荣誉勋章。
他脸色安详,双目紧闭。
仆人结结巴巴地说:“有人来过了。”
“从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不过我不在的时候,肯定有人来过……喏,那边地上有把很薄的钢刀……还有,床头柜边上垂着一块血手绢……都不见了……有人把它们收走了……把一切都整理好了……”
“那是谁呢?”
“凶手!”
“我们发现所有的门都锁上了!”
“他一直呆在公馆里。”
“那他还呆在公馆里,因为您没离开过人行道。”仆人思索一会,缓缓地说:“的确……的确……我离栅门不远……然而……”
“那么,您看见最后留在男爵身边的人是谁?”
“昂图瓦内特,陪伴小姐。”
“她去了哪儿?”
“依我看,她的床没铺开,她大概趁奥居斯特嬷嬷不在公馆,出门去了。我觉得这不奇怪……她漂亮……年轻……”
“她是怎么出去的?”
“从大门呗!”
“您上了闩,挂了安全链!”
“那是后来的事!她大概已经出去了!”
“案子是她走后发生的?”
“当然。”
人们把公馆上上下下搜查一通,但凶手早已跑了。他是怎么跑的?是他还是他的同谋判断时机合适,应该回到犯罪现场,消除痕迹的呢?这都是要求司法当局解答的问题。早晨七点,法医来了。八点,保安局长也到了。接下来共和国检察官和预审法官也来了。警察、侦探、记者、德·奥特莱克男爵的侄子和其他家族成员挤满了公馆。
警察搜查公馆,按夏尔的回忆琢磨尸体的位置。奥居斯特嬷嬷一到,他们就盘问她。但毫无结果,至多发现她对昂图瓦内特·布莱阿小姐的失踪很吃惊。十二天前她才雇了那年轻姑娘,因为她的品行被证明非常好。她不相信姑娘会丢下病人独自在夜里跑出去玩。
“尤其是,”预审法官强调说,“即使她出去了,也该回来了。我们还是回到这点: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看,她被凶手劫持了。”夏尔说。
这个假设说得过去,也符合一些现象。保安局长说道:“劫持?我看,八九不离十是这样。”
“这不但不可能,而且与事实和调查结果完全相反。”一个声音说,“总之,与现象完全相冲突。”
声音相当武断,语调相当激烈,所以,大家看到是加尼玛尔说话时,谁也不感到吃惊。只有他用这种有点放肆的口气说话,大家才能够原谅。
“哟,加尼玛尔,是您呀?我一直没有看见您呢!”迪杜伊先生说。
“我来了两小时了。”
“这么说,除了23组514号彩票、克拉佩隆路事件、金发女人、亚森·罗平,您对别的案子也感兴趣了?”
“嘿嘿!”老侦探冷笑了一下,“我并没有断定亚森·罗平与这个案子无关……不过,在发现新情况之前,暂且把彩票案放一放。看看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加尼玛尔不是那种身手不凡的侦探,那些人成为人家学习的楷模,那些人的名字将记载在《司法年鉴》上。他缺乏杜宾、勒科克、歇洛克·福尔摩斯他们那种天才和智慧,但是折衷调和、察言观色的本事却很高强,又精明,又有韧劲,甚至还有点直觉。他的长处是可以独当一面。也许除了亚森·罗平对他施展的迷惑手段,其余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干扰影响他。
无论如何,今早他的角色就扮演得很精彩。他的合作深得法官好评。
“首先,”他开始问话了,“请夏尔先生说明一点:他第一次进来看见的所有家具,不管是打翻了还是弄乱了,在第二次进来时,是不是都回到原位了?”
“正是回到原位了。”
“显然,只有对每一件家具的位置很熟悉的人才能把它们放回原位。”
这个看法使在场的人大受启发。加尼玛尔又问:“再一个问题:夏尔先生……您是被铃声吵醒的,照您看,是谁按的铃?”
“当然是男爵先生。”
“就算是吧。那么,他是在什么时候按的铃?”
“搏斗之后……临死的时候。”
“不可能。既然您看见他躺在离电钮四米多远的地方,已经没气了。”
“那就是在搏斗当中了。”
“不可能。因为您说电铃持续不断地响了七八秒钟,您认为对方会让他不慌不忙地按这么久的铃吗?”
“那就是在搏斗之前,在受攻击的时候。”
“不可能。您告诉我们,从听到铃响到您进入这间房,最多不过三分钟。如果男爵先生先按铃,那就是说搏斗、下杀手、男爵咽气、凶手逃跑都是在这三分钟里完成的。我再说一遍:这不可能。”
“可是铃总是被人按响的。”预审法官说,“不是男爵,又是谁呢?”
“是凶手。”
“目的何在?”
“我不知道。但这至少表明他知道电铃通到男仆的房间。那么,除了公馆里的人,谁知道这种细节?”
怀疑范围缩小了。加尼玛尔迅捷、明确、合乎逻辑的几句话把问题提到了点子上。老侦探的想法表达得很清晰,预审法官自然下结论道:“总之,您的意思只有几个字,您怀疑昂图瓦内特·布莱阿。”
“我不是怀疑她,是指控她。”
“指控她是同谋?”
“指控她杀害了将军德·奥特莱克男爵。”
“那么,证据呢?”
“我在死者手里发现了这绺头发,还在他身上发现了指甲掐的印子。”
他出示那一绺像金线一样闪光的头发。夏尔嗫嚅道:“这确是昂图瓦内特小姐的头发,错不了。”他又补充道:“……再则……还有一点……我认为那把刀……第二次被收走了……是她的刀……她裁书页的刀。”
一阵长久的、令人难堪的静寂,好像一个女子杀了人更可怕似的。预审法官提出异议:“就算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表明男爵是被昂图瓦内特·布莱阿杀死的。我们也得弄清楚她是通过什么道路先逃走,在夏尔出去后又回来,在警察分局长来之前又再次逃走的。加尼玛尔先生,在这方面,您有什么看法?”
“没有。”
“那么……”
加尼玛尔有些为难的样子,到最后,才下决心说:“我能说的就是:我发现这个案子的某些手法与23组514号彩票案一模一样;可以称作消失的方式完全一样。昂图瓦内特·布莱阿在公馆里的出现和消失,与亚森·罗平进入德蒂南先生家,又带着金发女人离开同样神秘。”
“这说明……”
“这说明,我忍不住想到这两件事的巧合,至少很奇怪:昂图瓦内特·布莱阿是奥居斯特嬷嬷十二天前雇来的,也就是金发女人从我手里溜走的第二天。此外,金发女人的头发正是这种耀眼的颜色,金子般的光泽和这几根一样。”
“因此,您的意思,昂图瓦内特·布莱阿……”
“就是金发女人。”
“因此,这两个案子都是亚森·罗平策划的?”
“我认为是。”
突然响起一阵哈哈大笑,是保安局长:“亚森·罗平,总是亚森·罗平,事事都是亚森·罗平干的。亚森·罗平无处不在!”
“他在他所在的地方!”加尼玛尔生气了,大声说。“他在哪儿总得有点理由吧!”迪杜伊先生说,“这次,我觉得理由尚不清楚。书桌没被撬开,钱夹也没被拿走,甚至金币也在桌上。”
“是啊!可是那颗著名的蓝钻石呢?”加尼玛尔喊起来。“什么钻石?”
“蓝钻石!法兰西王冠上的著名钻石!这块宝石先由A公爵卖给了莱奥尼德·L……莱奥尼德·L死后,德·奥特莱克男爵把它买下来,纪念他狂热爱过的那位著名女演员。凡是像我这样的巴黎人都记得这件事,忘不了。”
“显然,”预审法官说,“如果蓝钻石不见了,那么这种说法就说得过去了……可是,蓝钻石在什么地方呢?”
“在男爵先生左手上,从不摘下来。”
夏尔回答说。“我看过他的手了。”加尼玛尔走近尸体,肯定地说,“你们可以亲眼看看,上面只有一个金戒指。”
仆人说:“您看看手掌那边。”
加尼玛尔掰开男爵攥紧的手指:托子转到了里边,托子正中,一颗蓝钻石闪闪生辉。
加尼玛尔完全惊呆了,讷讷地说:“见鬼!这就不明白……”迪杜伊先生冷笑道:“我希望,您不会再怀疑那倒霉的亚森·罗平了吧?”
加尼玛尔思索片刻,用格言式的口气回答道:“正好相反,我越弄不明白,就越怀疑亚森·罗平。”这就是这桩奇案发生的次日,司法当局初步了解的情况。这些情况模糊不清、互不联贯,以后开展的预审调查也没使之变得联贯、协调、确切。昂图瓦内特·布莱阿的来来去去完全无法解释,一如金发女郎。而这个生一头金发的神秘女人是谁,为什么杀了德·奥特莱克男爵,却不从他手上摘走那颗法兰西王冠上的带有传奇色彩的宝石,这些情况,更是无人解释得清。这样一来,反而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使这桩案子更显得是滔天罪恶。舆论大哗。
只有德·奥特莱克男爵的继承人从这种声讨中获利。他们在昂利-马尔坦大街公馆里举办家具摆设展览,准备在德鲁奥大厅拍卖。俗气的现代家具,毫无艺术价值的摆设……但是,在房间中央,在一个衬着石榴红天鹅绒的底座上,放着那枚熠熠生辉的蓝钻石戒指。上面罩着玻璃罩。旁边有两名警察看守。这颗钻石,硕大无朋,精美绝伦,无比纯净,像一泓清水映出蓝天那样碧蓝碧蓝,像白布上隐隐透出的那种蓝光。人们欣赏赞叹,迷醉不已……
参观的人怀着恐惧看着死者的卧室,看着死尸躺过的地方,淌满鲜血的地毯已经抽走了。人们尤其恐怖地看着四面墙壁。那墙壁不可穿透,那杀人的女魔却能畅通无阻!人们看明白了:壁炉的大理石板并不摇动,镜子的槽板并没有藏着机关可以使柜门转动。人们想象着地洞,地道以及连着阴沟和地下墓穴的通道。
蓝钻石在德鲁奥大厅进行拍卖。大厅里挤得水泄不通,人们竞相抬价,到了疯狂的地步。
巴黎的有钱人都来了。想买的人,想使人以为他买得起的人,证券商、艺术家、名媛贵妇、两个部长、一个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还有个流亡国王,他为了巩固自己的信用,一个劲地抬价,满不在乎地用颤抖的声音,一直抬到十万法郎。十万!他可以毫不为难地拿出十万,那个意大利歌唱家抬到十五万,而法兰西喜剧院一个走红的女演员则抬到十七万五千。
然而,抬到二十万时,这些人泄了气。抬到二十五万时,只剩了两个人:著名金融家、金矿之王赫希曼和美国富婆德·克罗宗伯爵夫人。后面这个女人以收藏的宝石和钻石享誉天下。“二十六万!二十七万!二十七万五!二十八万!”拍卖主持人大声喊着,轮番看看两个竞价者:“……夫人出价二十八万,没人出价了吗?”
“三十万。”赫希曼低声说。
一阵沉默,大家注意克罗宗伯爵夫人。她微笑地站着,稍稍靠着面前的椅背,但是脸色有点发白,显出内心的慌乱。其实,她知道,在场的人也知道,竞价的结果不容置疑:蓝钻石将必然地、合乎情理地属于金融家,因为他有五亿多法郎支持他的爱好。但是,她还是开口说:“三十五万。”
又是一片静寂。人们又转向金矿之王,等着不可避免的一次竞价。肯定他会猛抬一下,一锤定音。
可是,赫希曼一言不发,毫无表情,眼睛盯着右手的一张字条,手里拿着被撕开的信封。
“三十五万!”拍卖主持人又喊:“一次……二次……还来得及……没人报价了吗?……我再说:一次?……二次?……”赫希曼还是不吭声。最后一阵沉默。锤子落下来了。“四十万!”赫希曼一震,大喊一声,好像锤声把他从迷糊中惊醒。
太晚了。拍卖已经裁定,不能改变了。
大家拥到赫希曼身边。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不早点报价?他笑起来:“出了什么事?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只是走了一会儿神。”
“是吗?”
“是的,有人交给我一封信。”
“这封信难道足以……”
“让我分神。是的。正是时候。”
加尼玛尔也在那儿。他出席了钻戒拍卖会,他走到一个侍应生跟前:“大概是您把信交给赫希曼先生的吧?”
“是的。”
“谁让交的?”
“一位女人。”
“她在哪儿?”
“她在哪儿?……喏,先生,那边……那个戴厚面纱的女人。”
“往外走的那个?”
“没错。”
加尼玛尔朝门口跑过去,瞥见那女人正在下楼。他追上去。可是人流在门口挡住了他。等他来到外面,那女人已不见了。他回到大厅,走近赫希曼,作了自我介绍,就问他要那封信。赫希曼把信交给他。信是用铅笔匆匆写的,笔迹金融家并不熟悉。只有几个字:
蓝钻石会带来不幸。请回想德·奥特莱克男爵。
蓝钻石的磨难还没有完。德·奥特莱克男爵遇害、德鲁奥大厅拍卖会上的插曲,已经使它出了大名。而六个月后发生的事件,则使它变得家喻户晓。
这一年夏天,有人把克罗宗伯爵夫人花了如此大的代价才弄到手的钻石偷走了。
我们简要地叙述一下这个有趣的案子。它那些激动人心的戏剧性情节曾使我们大动激情。现在,我终于可以弄清这些情节了。八月十日晚,克罗宗夫妇的客人聚集在俯临索姆河湾的城堡客厅里。有人在演奏音乐,伯爵夫人弹钢琴,把首饰摆在琴边一件小家具上,其中就有德·奥特莱克男爵的戒指。
一小时后,伯爵先生,他的两个表亲德·安代尔兄弟和德·克罗宗伯爵夫人的密友德·莱阿尔夫人都走了。只留下伯爵夫人和奥地利领事布莱尚夫妇。
他们在闲聊。接着,伯爵夫人熄了客厅桌上的大灯。同时,布莱尚先生关了钢琴边的两盏小灯。一时间厅里一片黑暗,大家都有点惊慌。后来,领事点起蜡烛,三个人各自回房。但是,伯爵夫人一进房间,就想起首饰还留在客厅里,立即打发女仆去拿。女仆把首饰盒拿回来放在壁炉上,女主人也没有清点就睡了。第二天,克罗宗夫人发现少了一个戒指,就是那个蓝钻石戒指。她告诉了丈夫,他们马上得出结论:女仆不可能拿,罪犯只可能是布莱尚先生。
伯爵向亚眠中心警察局长报了案。局长马上开始调查,并暗中安排人监视奥地利领事,使他不可能出手或送走这枚戒指。警察日夜守在城堡周围。
两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布莱尚先生宣布他要动身。于是当天对他提出起诉。警察局长正式出面,下令搜查领事夫妇的行李。领事有一个小提包,钥匙从不离身,就在这个包里,搜出一个肥皂粉瓶,那大戒指就在瓶里!布莱尚夫人晕倒了。她丈夫被逮捕。
大家记得被告采取的辩护方式。他说,在他的行李里找到戒指,只能解释为克罗宗先生的报复。“伯爵很粗鲁,他妻子很不幸。我与伯爵夫人长谈过,极力劝她离婚。伯爵知道了这件事,就拿了戒指,在我临走时塞进我的洗漱用具中间,以此作为报复。”可是,伯爵和伯爵夫人坚决不撤诉。他们和领事各有各的解释,都说得过去。公众要听谁的,只消自己选择就是了。
没有发生什么新事件,可以让天平向哪一方倾斜。大家议论了一个月,推测和调查了一个月,没有找到半点确凿的证据。
克罗宗夫妇被流言蜚语搞得疲惫不堪,又找不到洗清对自己的指责的证据,只好要求巴黎保安局派人来帮助解开疑团。来人正是加尼玛尔。
老探长花了四天时间,这里嗅嗅,那里看看,在花园里散步,同女仆、司机、园丁、附近邮局的职员长聊,还察看了布莱尚夫妇、德·安代尔兄弟、德·莱阿尔夫人住的套间。接着,在一个早晨,他不辞而别。
一个星期后,城堡的主人收到一封电报:明日(星期五)晚五时布瓦西-当格拉街日本茶馆相见。加尼玛尔星期五下午五时整,伯爵夫妇的汽车停在布瓦西-当格拉街九号门前。
在人行道上等候的老侦探没做任何解释,就把他们带到二楼的日本茶馆。
房间里已经有两个人。加尼玛尔介绍道:
“热尔布瓦先生,凡尔赛中学教师。你们也许记得,亚森·罗平偷了他五十万。莱翁斯·德·奥特莱克先生,德·奥特莱克男爵的侄子、他的财产继承人。”
四个人坐下来。几分钟后,第五位也到了,就是保安局长。迪杜伊先生似乎很不高兴,向大家致过意,便问:“加尼玛尔,出了什么事?总署里有人把您的电话内容转告我。事情有这么要紧?”
“十分重要,局长。不消一个钟头,我最近参与调查的几起案子就要水落石出了。我觉得您必须在场。”
“迪约齐和福朗方也必须到场吧?我看见他们在下面门口转悠。”
“是的,局长。”
“您准备采取什么行动呢?是要逮捕人吗?您在演什么好戏?好吧,加尼玛尔,我们听您讲吧!”
加尼玛尔迟疑片刻才开口说话,显然想让众人吃惊:“首先,我肯定布莱尚先生与戒指失窃毫无关系!”
“嗬,这肯定作得平平常常……不过十分认真哦。”迪杜伊先生说。
伯爵问道:“您就……发现了这一点?”
“不。失盗的第三天,您的三位客人随意坐汽车兜风,到了克莱西镇,有两个人去参观著名的战场,第三位匆匆跑到邮局,寄了一个用绳子扎的,按规定封好的小盒子,声明里边的东西值一百法郎。”
克罗宗先生颇不以为然:“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嘛。”
“如果您知道这个人没用真名,而是用卢梭这个名字寄的东西,而收件人,住在巴黎的一位贝卢克斯先生在收到邮件当晚就搬了家,也许就觉得不正常了。这就是说,那盒子里装的正是戒指。”
“也许是我表亲德·安代尔兄弟中哪一个?”伯爵问。“与那二位先生无关。”
“那么是德·莱阿尔夫人?”
“是的。”
伯爵夫人一愣,叫起来:“您指控我的好朋友?”
“请允许我问一个小问题,夫人,”加尼玛尔问道,“德·莱阿尔夫人参加蓝钻石拍卖会了吗?”
“对,可是她另坐一边。我们不在一起。”
“是她劝您买这枚戒指的吧?”
伯爵夫人努力回忆。
“是啊……确实……我认为是她头一个告诉我……”
“夫人,我记下了您的回答。如果是德·莱阿尔夫人第一个告诉您那枚蓝钻石的事,又是她劝您买的,证据就成立了。”
“可是……我的朋友不可能……”
“对不起,德·莱阿尔夫人只是您的泛泛之交,并不像报上写的那样,是您的密友。报纸这么一说,就排除了对她的怀疑。您去年冬天才认识她。我完全可以向您证明,她告诉您的她的过去、她的社会关系完全是假的。在您遇到她以前,并不存在什么布朗什·德·莱阿尔夫人,现在,叫这个名字的女人也不再存在。”
“可是?”
“可是什么?”加尼玛尔问。
“是啊,这个故事十分离奇。可是,她为什么要在我们身上动手?就算是德·莱阿尔夫人拿了戒指,但这不能解释她为什么把戒指藏在布莱尚先生的牙粉瓶里?真见鬼!冒险偷到了蓝钻石,当然要把它留在自己手上。对此,您怎么回答?”
“我回答不了。但莱阿尔夫人可以回答。”
“那么,她存在?”
“既存在……又不存在。我就简要说几句吧。是这么回事。三天前,我在读报时,在特鲁维尔的外地人名单上发现‘博里瓦热旅馆,德·莱阿尔夫人’等字样。您知道我当晚就到了特鲁维尔,问博里瓦热旅馆经理。根据了解到的体貌特征和收集的某些迹象,这位德·莱阿尔夫人正是我要找的那一位。不过她已经走了,留下巴黎的地址是科利泽街三号。前天,我找到这个地方,得知并没有什么德·莱阿尔夫人,只有个莱阿尔夫人,住在三楼,是个钻石经纪人,前天才旅行回来。昨天我上门找她,留了个假名,说我是个中间商,为一些有能力购买宝石的人士服务。约她今天在这里谈第一笔买卖。”
“怎么,您在等她?”
“五点半。”
“您确信……”
“我确信她就是克罗宗城堡的莱阿尔夫人。我有不可否认的证据……听……福朗方的信号……”
外边响起一声口哨。加尼玛尔立即站起来:“不能耽搁了。克罗宗先生和夫人,请你们到隔壁房间去。奥特莱克先生,您也去……热尔布瓦先生,您也一样……门会开着,我一发信号,你们就马上出来。局长请留下。”
“如果来一些别人呢?”迪杜伊先生向下面观察。“不会。这地方是新开的,老板是我的朋友,不会让任何活人上来……除了金发女人。”
“金发女人?您说什么?”
“局长,金发女人本人,亚森·罗平的同谋和朋友,神秘的金发女人。我有确凿的证据指控她,但我想在您面前,把被她劫掠的人召集在一起作证。”
他从窗口探出头去:“她走近了……进来了……再也无法逃走了:福朗方和迪约齐把守大门……金发女人落在我们手里了,局长!”几乎是马上,一个女人在门口站住了,她身材高挑,脸色十分苍白,一头金发十分惹眼。
加尼玛尔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他不作声,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就在这儿,站在他对面,由他摆布了!跟亚森·罗平斗,这是多大的胜利!多么痛快的报复!不过,他觉得胜利来得太容易,不由得寻思,金发女人会不会靠亚森·罗平经常遇到的奇迹又从他手里溜走。她在门口伫立,为这种沉默吃惊,不安地看着四周。“她要开溜。她要走!”加尼玛尔担心地想道。他一个箭步插在她身后。她转过身,想出去。
“不!不!”他说,“为什么要走?”
“先生,这场面,我一点也不明白……让我……”
“您没有理由走开,夫人。相反,有许多理由留下。”
“可是……”
“别说废话,您出不去!”
她的脸变得煞白,倒在一张椅子上,气急败坏地问:“您要干什么?……”
加尼玛尔是胜利者。他抓住了金发女人。他压住自己的得意说:“我给您介绍这位朋友,我原先跟您提过他。他想买些首饰,尤其是钻戒,您答应我的东西,能弄到吗?”
“不……不……我不知道……我记不得了……”
“不,您记得……好好想想,您一个熟人可能交给过您一枚有色钻石……‘大概是蓝钻石吧。’我笑着说。您回答说:‘正是,我也许有您想要的东西。’想起来了吗?”
她不说话。手上的小提包掉在地上,她立即拾起来,抱在胸前,手指有点战抖。
“看来,莱阿尔夫人,您信不过我们。”加尼玛尔说,“我给您出示些东西,让您看看我掌握了什么。”
他从钱夹里拿出一张纸并摊开,现出一绺头发。“先看昂图瓦内特·布莱阿的头发,是男爵揪下来,攥在手里的。我去见了热尔布瓦小姐,她认出这和金发女人头发的颜色一样……另外,与您头发的颜色也一样……正是这种颜色。”莱阿尔夫人愣愣地看着他,好像真不明白他的话似的。他接着说:“这是两个香水瓶,没有标签,也没有香水了,不过香味还相当浓。今早,热尔布瓦小姐闻出这是金发女人用的香水,因为她们一起旅行过两星期。一只瓶子是从莱阿尔夫人在克罗宗城堡的房间找来的,另一只瓶子是从博里瓦热旅馆您住过的房间里找到的。”
“您说什么呀?……金发女人……克罗宗城堡……”侦探没有答话,在桌上并列放了四张纸:“最后,”他说,“请看这四张纸。这一张是昂图瓦内特·布莱阿笔迹的样张,第二张是拍卖蓝钻石时一位女士写给赫希曼先生的条子,第三张是莱阿尔夫人在克罗宗城堡做客时留下的笔迹,第四张……是您的,夫人……是您给特鲁维尔的博里瓦热旅馆的门房留的姓名住址。比较一下这四份笔迹吧!它们是一样的!”
“您疯了,先生!您疯了!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这说明,”加尼玛尔激动得大喊,“那个金发女人、亚森·罗平的那个朋友和同谋正是您。”
他推开隔壁房间的门,冲到热尔布瓦先生面前,推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莱阿尔夫人面前。
“热尔布瓦先生,认得出劫持您女儿的人吗?您在德蒂南先生家里见过的?”
“认不出。”
仿佛一道电击,大家都一震。加尼玛尔晃了一晃:“认不出……可能吗?……来,好好想一下……”
“想过了……这位夫人头发的颜色和金发女人一样……脸色也一样白……可模样儿一点儿也不像。”
“我不相信……这不可能出错……德·奥特莱克先生,您认出昂图瓦内特·布莱阿吗?”
“我在伯伯家见过……不是她。”
“而且这位夫人也不是莱阿尔夫人。”德·克罗宗伯爵夫人肯定道。
这真是致命一击。加尼玛尔昏昏然然,低垂着头,目光茫然,一动不动。
一切努力都是枉费心机。苦心孤诣搭起的楼房顷刻间倒塌。
迪杜伊先生站起来:“夫人,请原谅我们,很遗憾,弄错人了。请忘记它吧。可是,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慌张……从来到这里起,您的态度就很奇怪。”
“上帝啊,先生,我怕……我的包里有十多万法郎的首饰呢,您朋友的举止让人放心不下。”
“可是您为什么总不在家呢?……”
“这难道不是干这行所要求的吗?”
迪杜伊先生无言以答,便转向部下:“加尼玛尔,您了解情况时太轻率了。刚才对夫人的态度也不好,等会到我办公室来讲清楚。”
会见结束了。保安局长正准备走时,发生了一件让人困惑的事。莱阿尔夫人走到侦探身边说:“我听到您叫加尼玛尔先生……我没听错吧!”
“没有。”
“那么,我有一封信是给您的,今天早晨刚收到。信封上写着‘请莱阿尔夫人转交加尼玛尔先生’。我想,这是谁在开玩笑,因为我不知道这是您的真名。不过,陌生的写信人也许知道我们的约会。”
出于独有的直觉,加尼玛尔真想抓过信毁掉。可是,当着上司的面,他不敢这样做,只好拆开信封,小声念起来,勉强可以听清:
从前,有一个金发女人,一个亚森·罗平和一个加尼玛尔。加尼玛尔很坏,想害漂亮的金发女人。好心的亚森·罗平不许他这么干。好心的亚森·罗平想让金发女人做德·克罗宗伯爵夫人的密友,让她用了德·莱阿尔这个名字。这是一个诚实女商人的名字,或与女商人的名字相近。女商人一头金发,脸色苍白。好心的亚森·罗平寻思:“如果坏加尼玛尔哪天追查金发女人,我就让他去跟踪那个女商人吧!”谨慎的措施有了结果。往坏加尼玛尔常看的报纸寄条小消息。真金发女人故意在博里瓦热旅馆的房间留了个香水瓶,还在旅馆登记簿上写下莱阿尔夫人的姓名住址,陷阱就设下了。加尼玛尔,您认为怎样?我真想详细给您叙述这个冒险故事,因为我知道,以您的智力,会第一个笑的。故事确实有趣。我向您承认:我是好好地乐了一回。
亲爱的朋友,谨致谢忱,并向杰出的迪杜伊先生致意。
亚森·罗平
“他什么都清楚!”加尼玛尔嘟囔道,根本就没有心思笑,“连我没向任何人透露的事情都知道!局长,他怎么可能知道我请您来呢?他怎么知道我发现了头一个香水瓶?……他怎么可能知道的……”
他捶胸顿足,揪着自己的头发,极为沮丧。
迪杜伊先生不禁生出同情。
“好啦,加尼玛尔,别难过。下一次好好干就是了!”保安局长陪着莱阿尔夫人走了。
十分钟过去了。加尼玛尔把亚森·罗平这封信读了又读。在一个角落里,德·克罗宗夫妇、德·奥特莱克先生和热尔布瓦先生在热烈地交谈。最后,伯爵朝侦探走来:“亲爱的先生,从此事得出了结论:我们毫无进展。”
“对不起,我的调查证明了金发女人是亚森·罗平指使的,是这些冒险活动中不可否认的女主角。这就是进了一大步。”
“这毫无用处。问题也许还是那样扑朔迷离。金发女人为了偷蓝钻石而杀人,却没有把它偷走,后来她偷到了,却又栽给了别人。”
“我弄不清这问题。”
“当然,不过也许有人能……”
“您的意思……?”
伯爵迟疑不决,但伯爵夫人接过话,明确地说:“有一个人,据我看是除您以外唯一可以和亚森·罗平斗一斗,可以战胜他的人。加尼玛尔先生,我们请歇洛克·福尔摩斯帮忙,您不会不高兴吧?”
加尼玛尔很尴尬。
“不会……只是……我不太明白……”
“是这样,这些神秘的事让我来了兴趣,我想搞个一清二楚。热尔布瓦先生和德·奥特莱克先生也有同样的意愿。我们达成一致,准备给这位英国著名侦探写封信。”
“夫人,您说得对,”侦探襟怀宽广地说道,“您说得对,老加尼玛尔已经无力与亚森·罗平斗了,歇洛克·福尔摩斯会成功吗?我希望他成功,因为我对他十分敬佩……不过……他也不太可能……”
“不太可能成功吗?”
“这是我的看法。我认为,福尔摩斯与亚森·罗平决斗,结果早已定了。败的是英国人。”
“不管怎么说,他能指望您的帮助吧?”
“完全可以指望,夫人。我保证毫无保留地协助他。”
“您知道他的住址吗?”
“贝克街二百二十一号。”
当晚,德·克罗宗夫妇撤回了对布莱尚领事的起诉。一封集体署名的信寄给了歇洛克·福尔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