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瞬介用清晰的声音质问。“是谁杀了老爸?”
我们又再度聚集在谈话室里……除了我以外,还有瞬介跟广明以及小柳(休克中)三个人,而小梢跟亚以并不在场……大家坐在圆桌周围,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不舒服的湿度。
“喂,小柳,起来——”瞬介用放在桌上的空酒瓶轻敲被抬到沙发上的小柳。一开始小柳就像尸体一样没有反应,在连续敲了好几次之后,终于恢复意识。他虚弱地撑起身子,叫了声老爷。广明看到管家狼狈的模样,在一旁低笑着。
“已经死了。”坐在小柳身旁的我,无力地喃哺说着。“你的老爷,已经死了。”
小柳双手掩面,又想遁入逃避的世界,但遭到瞬介大声喝斥,他咬紧双唇,布满皱纹的脸颊颤抖着。那些皱纹相当深刻,连细长的双眼都彷佛陷入其中无法分辨。
“我再问一次,是谁杀了老爸的?”
瞬介丢掉手上的酒瓶,重新问一次。他的双目通红,与其说是悲伤,更像是愤怒的颜色。那双通红的眼睛,平均地扫视着我们。
“……大哥,会不会是自杀的呢?”我尝试作无谓的抵抗。
“自杀?”瞬介斜着眼瞪我。“先放唱片,再拿刀刺进肚子里,然后又把手缩回薄毯中是吗?你的意思是老爸做了这些事情?”
“应该也不算是不合理吧。”
“恩,的确是没有不合理的地方。”瞬介往吧台走去。“可是,也有点不太对劲吧?以自杀而言,未免设计得太做作了。”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你们不这么觉得吗?”
“所谓的做作……是指像《镇魂曲》的事情吗?”
“嗯,在即将自杀的时刻,为什么非要放那张唱片不可?而且还用那么大的音量。”
“我倒认为那是最适合自杀用的曲目。”
“原来如此,是对自己的哀悼吗?好,就姑且当作是这样吧。”瞬介打开瓶盖后,又走回这里来。“那书房的门被锁住又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不想让我们看到他的死状。”
“有备份钥匙在,就失去意义了吧。”
瞬介看了小柳胸前的口袋一眼。
“话虽如此……”
“的确像你所说的,就算那是自杀也不会不合理。”瞬介说完便拿起酒瓶开始猛灌,彷佛流浪三天滴水未进的难民。“可是我无法相信老爸会做出那种事来。至少在我心目中的星野赖彦,并不是个会那么做的人。”
我有同感。父亲的个性是威严中的威严,严格中的严格,将笑容视为愚蠢的表现,总是蹙着眉头。就我所知,这种行事风格从未改变过,因此我实在无法想像,那样的父亲会在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设计奇怪的场面来开我们玩笑。
“……如此说来,究竟是谁杀害了老爷呢?”小柳颤抖着开口。“有谁会——”
“是亚以。”广明扯开衬衫的襟口低声说道。
“怎么会,不可能的。小姐她……”
然而亚以失踪了却是事实。在发现父亲的遗体之后,我们所有的人(除了昏迷的小柳)都分头搜寻整栋屋子,结果完全没看到她的人影。究竟是到哪里去了呢?根本就不可能离开家里啊,一出门立刻会被射杀的。难道亚以已经在院子的某处被……不,别乱想,太恐怖了。
“听我说……你们都没有听到亚以的声音吗?”瞬介问我跟小柳。“刚才在书房门口的时候。”
……声音——
“你是说在《镇魂曲》开始播放之前吗?”我随即回应。
“没错。原来……朋郎你也有听到是吗,那果然不是我的错觉。”
“什么声音?”小柳追问。“我完全没听到。”
“哎呀,你没听到吗?没办法,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瞬介轻笑着,说明详细情形。“其实呢,在《镇魂曲》开始播放之前,书房里有传出亚以的声音。”
“真的吗?”
“你怀疑我吗?”
“啊……不,我不是这意思。对不起。”小柳老迈的身躯缩了缩。
“那个声音,果然是亚以没错吗?”
“应该吧,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一定是她没错。”瞬介很确信地点头。
“大哥你有听清楚亚以说了什么吗?”
“不,没办法听得那么仔细。朋郎你呢?”
“我也没听清楚。”
“不好意思,请容我插个话,瞬介少爷。”小柳带着诚恳的表情。“小姐她要怎么进入上了锁的书房呢?”
“当然是爸爸开门让她进去的啊。”
“那样的话,小姐在将老爷杀……杀害之后,要如何逃出去呢?门窗全都锁上了……”
“你真的很笨耶,所以是老爸放她走的啊。让她从窗户逃出去,然后再上锁,即使腹部插着刀子,这点小事应该还是办得到吧?”瞬介握着酒瓶在圆桌边踱步。“还有,别勉强说话了,身体不适就好好休息,我是跟你说真的。”
“感谢少爷的关心。”小柳的头低到快贴在膝盖上。“不过,请容许我再提出最后的一个疑问——为什么老爷跟小姐两人,要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就是让我们百思不解的部分。
安排这个场面的理由,一切都毫无头绪,究竟是为了什么,要精心策划这场戏呢?如果是用来隐藏犯罪线索,那还能够理解,然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为亚以在现阶段早就已经被认定为凶手了,而父亲也已经被认定为共犯(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字眼用得恰不恰当)。所以理由完全想不透。
大声播放音乐的理由,将房门锁上的理由,在受伤情况下让亚以逃走的理由,全部都无法理解。
也许根本就没有合理的理由,但是……就如同先前所说的,我实在无法想像,父亲会纯粹为了开奇怪的玩笑,在这种时刻为人生的终点增添娱乐效果……如果是亚以一个人也就算了,不可能连父亲也一起加入的。依照他的性格,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所以结论只有一个,就是这起事件另有隐情。等等,换个角度想,父亲被亚以杀死了,如此一来亚以就会处于优势……不,这也很难说,如果父亲的死也是计划中一部分的话……
不行。根本摸不着头绪,我脑筋打结,忍不住轻敲自己的脑袋。没办法,目前实在有太多疑点了,此时此刻,我,以及我们,是不可能理清一切真相的。
瞬介突然有所行动,将喝到一半的酒瓶放在圆桌上,从谈话室离开,他走出房门时的侧面,带着某种决心。而小柳却像是跟椅子合为一体般动也不动,广明则是维持他一贯的事不关己。我啧了一声,追在瞬介后头,问他要上哪去,他回答说当然是小梢的房间。小梢的房间——我瞬间停下脚步,幸好没有被前进中的瞬介察觉到,为了掩饰自己的行为,我轻咳一下。小梢的房间……小梢的房间……小梢的房间——一种死刑犯要上断头台的心情油然而生。这也难怪啊,我正朝向那个会杀死我的装备前进当中。真想知道瞬介有什么想法,从他坚定的脚步看来,似乎对此并没有思考太多。算了,有时候思考并不是一种正确的行为,什么都不去想,反而从容自在。眼前的瞬介便是如此。也许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吧,一旦停止思考,我就不存在了,这说不定还比较好。
我们爬上楼梯,转进走廊,小梢的房间就在二楼最深处。越接近小梢的房间,呼吸就越急促,感觉空气中的氧好像越来越稀薄一样,有如漫步在宇宙空间里(虽然我也没有去过太空)。这绝对不能算是一种舒服的感觉,可惜我体内的酒精成份已经完全消退了,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还不如一直沉睡下去。只要睁开眼睛,这个世界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瞬介站在房门前,静静地凝视着那扇门,一边抚摸自己通红的眼眶跟杂乱的胡子,过了一会儿,终于微微一笑,轻敲房门,然后很快地说句“小梢开门吧”。
出乎意料地,门立刻就打开了。照理说,这种时候应该是要很凝重的。
“好久不见。”小梢的脸孔突然出现在门后。
纯真的眼眸,稚气的嘴唇。彷佛小孩子在吃点心般,柔和甜美的笑容。
那不是一个即将满三十的女人会浮现的笑容。戴上虚假却坚固的纯真面具,拥有真正纯白的思想,将矛盾化为真理的独特存在。我每看到这个妹妹一次,就更确定一件事——从前的小梢已经不会回来了,然后也确定了另一件事——我迟早也会被小梢杀死……
“小梢——”瞬介原本通红的脸孔,已经开始发青了。“你有没有看到亚以?”
“别急嘛,进来房里讲吧。”
小梢伸出手揪住瞬介的衣角,像蜘蛛精般将他硬拉进自己房间里。瞬介似乎很紧张,但并没有将慌乱的情绪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地顺从。我连忙跟进去。
小梢的房间整洁清爽,除了中间有个大型的兔宝宝玩偶(已经被摸脏了)坐镇以外,其余就只有简单的睡床跟垃圾袋还有粉红色的吸尘器。墙壁上有一扇奇特的红色的门,里面是厕所兼浴室(因为小梢只生活在这个房间里,所以是后来才增设的)。房间最里面有一扇像医院诊疗室的屏风,而屏风背后,恐怕就是监视我们的系统设备吧。为什么小梢要把这些东西遮起来呢?其实揣测也没用,小梢的心理状态不是我能够理解的。
“不好意思喔,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啊,没有椅子跟坐垫,就在那边随意坐吧。”
小梢露出太过若无其事的笑容,我忍不住垂下视线避开她的表情,结果不得不看到她的衣服——白衬衫配深色牛仔裤(尺寸明显过大,穿起来松垮垮地),然后是只看到指头的裸足,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我跟瞬介都避开兔宝宝坐在墙边,而玩偶脸上塑胶制的眼珠子,不带任何情感地直直盯着我们。我移动身体的角度,躲到那双眼珠的视线范围之外。小梢究竟打算将这个脏兮兮的玩偶保留到什么时候呢?
“小梢,我有事情要问你。”瞬介勉强开口。“是关于老爸跟亚以的事……”
“咦,你刚才提到老爸——”小梢突然蹲在我跟瞬介中间。“真是个有趣的称呼呢——”她抚摸瞬介的脸庞,细白的手掌在满是胡渣的脸颊上游移。“这种说法我很喜欢喔,太喜欢了。”大眼睛直盯着瞬介,像是要将他吸进去。
“是吗……”瞬介故作镇静地挥开她的手。“那真是谢谢你了。”
“瞬介,你应该要好好把胡子给刮干净喔。”嘴里这么说着,小梢却又将手贴到他脸颊上,用拇指轻抚他干燥的嘴唇。“都粗粗的好像涂满了芝麻酱一样。”
“麻烦你听我说,老爸他……”
瞬介被压倒了。
小梢骑在他身上。
“你在酗酒对不对?会没命的喔。”骑在瞬介身上的小梢,没有停下抚摸脸颊的动作。
“喂,喂……”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脉搏跳得异常剧烈。“住手啦小梢。”
“哎呀,是朋郎,晚安。”小梢瞥了我一眼,彷佛这才发现我的存在。“你有剃刀吗?”
“咦?”
“你有剃刀吗?”
“啊?”
“我来帮他剃。”
“不用了!”瞬介把小梢推起。“我已经决定胡渣就是我的个人风格,所以不需要剃。”
“哎呀,是吗?”小梢爽快地离开瞬介的身体。“既然你坚持那我也没办法罗。”
瞬介用力吐了口气,然后看了眼坐在地板上的小梢。他眼眸中没有丝毫的色彩,似乎连一点情感也不存在,是已经被剥夺了吗?
“……听我说,小梢——”我努力对抗恐惧,向她开口。“爸爸他……呃,被亚以杀死了。”边说边观察小梢的眼眸。“亚以确定是从窗户逃走的,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呢?你应该一直都有用监视器在观察我们吧?”
“你说亚以她怎么了?”
“我说,亚以杀死爸爸逃走了。”
“你说爸爸他怎么了?”
“爸爸被亚以杀死了。”
“亚以有没有把我送她的书带着呢?”小梢用她玻璃般的眼珠回视我。“那本书我很喜欢,希望她不要忘了带喔。”
“你好好听我说,小梢——”
“我在听啊,真的,我一直都有在听啊。”
“那就快点回答我……”
“咦?圭一人呢?”
“你又在胡说什么?”
“啊,找到了——”小梢一看到兔宝宝,就温柔地抱上去,脏兮兮的玩偶贴在洁白的衬衫上。“圭一最好了——”撒娇的声音,那是女孩子跟心爱的人在一起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声音!
“朋郎!”瞬介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一回头,发现大哥的眼角微微颤抖着。“走吧。”
“走?”
“没有用的。”
他丢下这句话,像逃难般离开了房间。
“拜拜——”小梢朝瞬介的背影温柔地微笑,然后抱着玩偶站起来。“那朋郎你呢?要待一下再走吗?反正也没什么急事嘛。”
“对不起——”言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不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咦?”小梢把自己的脸贴在兔宝宝脸上,兔宝宝的长耳朵摇晃着。“你在说什么?”
“呃……”
“请离开。”小梢静静地说。
“对不起。”
我走出房间,将房门关上。瞬介就站在走廊前方,正憔悴地抚摸着自己的满脸胡渣。我感觉到小梢的攻势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
“真是千钧一发啊,你宝贵的胡子差点就被剃掉了呢。”我想开个玩笑缓和气氛。“如果剃得干干净净,就变回以前的瞬介大哥罗。”
“我也想变回去呢。”瞬介无趣地笑了笑。“跟她说话真的很痛苦。”
“那别去不就没事了。”
“一直待在楼下也于事无补吧。我想知道正确的线索,找出真正的事实。”
瞬介移动脚步。
“所以你才想问出小梢的目击证词是吗?”我跟在他身后。“可是大哥,你根本什么都没问就逃出来了嘛。”
“我受不了啊。”瞬介还在摸着脸颊,看来他真的很难受。“你也看到那双眼睛了吧?”
“不,我没看得那么清楚。”我说了谎。
“是吗?那算你好运。我可是近距离看到了喔,任何人看到那样的眼神都会逃跑的。托她的福,刚才的收获是零。”
“那你要再去她房间一次吗?”
“别开玩笑了,就算有钱我也不去。”
“刚才还是有收获的啊。”我说。
“……有吗?”瞬介反应夸张地睁大充血的眼睛,将焦点聚在我身上。“是什么?”
“小梢是这样说的——‘亚以她,有没有把我途她的书带着呢?那本书我很喜欢,希望她不要忘了带喔。’没错吧?”
“哈——”聪明的瞬介立刻想通了。“她是用过去式讲的,也就是说,小梢原本就知道亚以已经离开的事。”
“恐怕是。只不过我们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知道亚以消失的,或许是从监视器看到亚以从窗户逃走,也有可能是更之前就知道这个计划了。”
“为什么她要放过亚以?”
“这个嘛——”我偏着头。“大概是因为亚以自始至终都站在她那边的关系吧。”
“站在她那边……我也是一样的啊!”瞬介眯起眼睛。
我们走下螺旋梯,回到谈话室。房间里只剩下小柳,像干瘪的松果一样瑟缩着。这也难怪,毕竟服侍了几十年的主人,突然被意想不到的凶手给杀害。我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觉得双方的情绪并不会因此得到平抚,终究还是没有开口。保持沉默是最轻松的。
“广明呢?”
瞬介坐进沙发,拿起先前放在圆桌上的酒瓶。
“报告大少爷——”憔悴万分的小柳,以管家的使命感尽力回答。真是了不起的职业病。
“广明少爷刚才出门去了。”
“出门吗?这种时候,没常识也要有个限度吧。你们睁大眼睛看着好了……那家伙肯定会被小梢射穿脑袋的。”
“请问——”小柳战战兢兢地发问。“梢小姐她,对这件事情有说了什么吗?”
“她好像早就知道亚以不见了。”我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讲。”
“唉——”瞬介坐在沙发上伸懒腰。“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呢?这么一来老爸也不会瞑目吧,死在亚以手里而不是小梢手里。”他的表情充满了苦涩和痛苦,然后突然又开口说话。
“啊……对了,老爸的遗体要怎么处理啊?”
“啊,对耶。”居然都忘了这件事。“要现在处理吗……趁还没开始腐烂的时候。”
“瞬介少爷,朋郎少爷——”小柳突然从沙发上站起。“老爷的遗体,请交给我一个人处理。希望两位能容许我无礼的请求。”
我们都僵住了。
“拜托——”小柳继续说。虽然他用冷静的语气掩饰,但内心的激动和脉搏的加速却是一目了然。“我明白身为一个管家,提出这样的请求本来就是罪过,但是请容许我说出心里的话。”
“小柳……”
“对我而言老爷他——”小柳哽咽着。“老爷他是无可取代的……啊,当然对两位而言更是无可取代的父亲,而我所说的,是完全不同的意义……”
“喂,小柳,小柳——”瞬介打断他的话。“先坐下吧,冷静一点。”
“……啊,是,遵命。”
小柳擦掉皱纹间流下的汗水,听命坐下。然后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嘴唇仍然在颤抖。
“你想说的话,我都了解,也明白你的想法。”
“谢谢少爷。”
“而且我也知道你的忠诚。”
“谢谢少爷。”
“如何,朋郎?”他转过来看我。“我认为把老爸的遗体交给小柳一个人处理也无妨,你觉得呢?”
“没关系啊。”
能够这样真是太好了,即使是自己的父亲,我也不想接触尸体。
小柳用了超过四百个字来述说感谢之意,接着就离开了谈话室,似乎直接朝书房走去了。
“好累。”万能的管家一离开,瞬介就低声地说:“喂,朋郎。”
“什么事?”
“天一亮我们就去看书房的窗户吧。”
“咦?”
“搞不好亚以的尸体就在窗下啊。”
瞬介缓慢地站起身子,像电影里的强尸一样拖着脚步走出房间。我也因为极度的疲倦,决定回到自己房里。离开的时候我看了眼时钟,已经超过十点了。可惜我并不知道要如何让时针倒转,连逃避的手段都没有,只能选择承受。如我所料地,就算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仍然毫无睡意。我打开抽屉,安眠药已经没了,而我也不想喝酒。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做,不想睡觉,也不是感到无力……是一种未曾有过的情绪。即使此刻的我头脑非常冷静,也无法捉摸这股突如其来的强烈情绪。是为父亲的死哀伤,为小妹变成杀人凶手而哀伤……或者,是为小梢哀伤?也有可能是为瞬介,为小柳,甚至为广明也足以感到哀伤。我为所爱的家人感到深深的悲哀,无法自拔。然而这股悲哀究竟是为谁而起?这个最重要的部分却遗落了。失落的悲痛和愤慨不停刺激着我的大脑,喉咙突然觉得很痛,接着是轻微的耳鸣,视线开始模糊。啊,是我体内的某一部分想要哭泣吧……这几年来,我从未流过眼泪,也许现在正是时候。眼球也跟花朵一样,缺少水分是会枯萎的。我趴到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枕头上有属于我自己的味道。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父亲一起睡的日子,棉被里有父亲的味道,当时让我很排斥——混合着香水的体味,虽然并不难闻,我却很排斥。而母亲的棉被我就很喜欢,如果非要找出词汇去形容的话……那就像刚洗过头的味道……干净朴素的气息。如今父亲和母亲都死了,母亲被小梢杀死,父亲被亚以杀死……一对被自己女儿杀死的双亲。
是的,被杀死了。为什么我们一家人会遭遇这种事?
一切都是从小梢发疯之后开始的。为什么?
——初濑川研究所。
“……咦?圭一人呢?”
我突然想起小梢说的话……她居然还记得圭一。不,其实我们一直都明白这件事,那个兔宝宝被保留到现在,就是最好的证明。对小梢而言,他一直都还在吧,对于只想活在过去的小梢而言,也许这是她最大的心愿。我很羡慕小梢,她的人生没有“明天”的存在,因此我痛恨自己的人生,只存住着渺茫薄弱的“明天”。
脸颊的肌肉开始痉挛,喉咙越来越痛,呜咽般的声音从深处涌起。我将脸埋得更深,感觉嘴唇在颤抖,即将要哭泣。真是的……过了三十岁的大男人居然还会哭。我等着眼泪流出来却迟迟等不到一丁点水分,继续等下去,结果喉咙深处积压的呜咽都一口气咳出来,我的嘴巴突然变成了喷火枪。脑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从嘴里一直咳出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