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岛鸟儿衔着鸟笼在空中飞翔,或是黑熊到动物园买票入场一样,我和我家人的故事,是一连串荒谬可笑的片段。如果把我们一家人落魄凄惨的模样拍成记录片,在外人眼中看来,必定是一出品质粗糙的三流肥皂闹剧,或是缺乏幽默的怪异剪辑。这个评语完全正确,没有反驳的余地,但同时也带着相当严重的误解,这一点我必须先声明,不理会我这番话的人,才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同题人物。
首先,这篇充满疑惑和消极口吻的手记,是我的遗书。
也就是说,当这篇手记越接近完成,我也就更加接近死亡。其实我很想亲眼看看发明遗书这种好方法的人是谁,不过发明者恐怕早已经结束掉自己的生命了吧,所以只好放弃。放弃,真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重点。
我想趁还来得及的时候,简单地说明关于我家所遭遇的事情。遗书除了自我满足之外,同时也是相当了不起的写作,我并不想陶醉在自言自语的方式,必须像流水帐般只有最基本的解说跟最少的描写,因此必须屏除掉一般写作的陋习。
我的家人原本在北海道郊区过着平静的生活,父亲任职于某研究机构(这部分先省略不说明),母亲是欧美绘本的翻译者,大哥是植物研究员(啊,多么美好的工作),我是不赚钱的风景画家(这也是一份美好的工作),妹妹在父亲工作的研究机构上班,而弟弟跟小妹在家里坐吃山空当米虫混日子。此外还有二名帮佣,其中一名是老当益壮的管家,只有眼睛稍微不好了点,另一名是年轻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女佣。家中成员总共就是这九个人,一直以为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这样深信不疑的状态,却在去年夏天突然被摧毁。
最先被杀害的,是母亲。
书桌上摊着正要开始翻译的新书……绘本上画着一个小女孩身体变小,正大口大口地享用比自己体积大了八倍的蓝莓蛋糕……母亲就趴在书上(这是后来听说的,因为尸体被发现时,我正在山上写生),据说嘴角流着血,而苍白的脸孔上,充满了慈悲的表情。至于是谁告诉的,如今已经记不起来了。所有的家人,包括我在内,都没有向警察报案,而是将遗体用毛毯包裹,放置在仓库的最深处。
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杀害母亲的凶手就是妹妹。
我们都没有当场揭发,除了二个人以外……全都默默接受了母亲的死亡,并且努力克制对妹妹产生的种种情绪,不能对她生气,也不能恐惧,因为我们该受到的惩罚终于被执行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没错……这是,赎罪。
伤害了妹妹的我们,默默接受她的惩罚,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补偿方式呢?我们想不出更痛苦的赎罪方式。就这方面而言,这个家庭的成员,可说都是奋不顾身的殉道者。
失去母亲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重大的事实,该来的赎罪之日终于还是到来了,绝对不容逃避,这是我们要承受的凌迟酷刑。当然也有人拒绝接受,例如那名年轻的女佣就是,在母亲死亡二个月后的某一天,她突然发疯了,把喝到一半的红茶打翻在地板上,哭喊着不关她的事,并且发挥做家事锻竦出来的脚力奔出玄关。真是的,事到如今,才在说什么不关她的事,简直胡闹。
女佣刚跑到中庭,就被妹妹射杀了。
头部响起奇妙的声音,脑浆跟血液向四面八方喷散,将绿色的庭院染红,就像太阳底下现场演出的诡异街头秀。我从敞开的门边望着这一幕,果然,当众逃跑是不智之举。
在我们居住的房子里,没有任何一处是死角,全都在妹妹的掌控之下。应该是装了监视器吧,像是窗口或后门以及其他所有的出入口,总是有她的视线盯着,只要被发现企图走出大门,子弹就会从耳边掠过。
我们一家人被监禁了。而监视我们的妹妹,也同样没有出过家门。
食物方面没有同题,地下室的仓库储藏了很多粮食(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失去了母亲跟女佣之后,只剩下管家会做菜),除此之外,大脑被动过手脚的弟弟已经被植入回家本能的机制,所以只有他是被允许外出的,需要任何物品就托他帮忙。而瓦斯跟水电都可以使用,生活上没有任何障碍,我们只要待在里面过着等死的日子。
以上就是我家现况的粗略简介。将我所精力的现实转换成文章形式,看起来变得非常荒诞不经,像是虚构的情节,真悲哀。对于自己正在体验的诡异状况,我完全没有任何真实感……连一粒米或一滴水都比较真实,也就是说,我的故事不会有人相信。况且我文笔也没有好到可以将自己感觉到的恐怖描述得逼真,这也是造成现实跟虚构之间有着明显隔阂的关键。但愿能够……将我家的事情表达得更鲜明,更有临场感,像一份历史悲剧的文献记载,可惜眼前看来就只是一出普通的闹剧,什么也表现不出来,什么也感觉不到。
在这出肥皂剧中生活的我们,极其荒谬地,就在屋子里过着相当平凡无趣的日子——起床,吃管家做的早餐,各自打发时间,吃午餐,边打发时间边感激妹妹的威胁,吃晚餐,边打发时间边思考短促的人生,睡觉。日复一日不断地循环,再循环,直到被妹妹杀死为止。
当然,一开始也有找过逃生的路线,看看排水沟是不是能跟外面相通,或是墙壁能不能敲破,全都逐一调查,研究,可惜徒劳无功。这栋屋子的结构设计太过完美了,连一只小蚂蚁都爬不出去,而我们也不会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趁妹妹不注意躲过她的耳目,或是找出破绽。妹妹二十四个小时都在自己房同里度过,我们没办法掌握机会。
时间就在这样分不清正常与异常的灰色地带中走过。某一日下午,大哥瞬介握着白兰地酒瓶来到我房间,他双眼通红,脚步摇晃,每天沉溺在酒精中的生活,让一个三十六岁的大男人变得很糟。而从前滴酒不沾的他,之所以会开始酗酒,当然也是因为妹妹。
“唉呀呀,你还是一样认真呢。”瞬介没敲门就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然后用失去焦点的瞳孔看着我。“喂,别对自己哥哥不理不睬啊。”
我停下正在整理素描的手,将对齐好的纸张放在桌上,眺望着窗外的田野,叹了口气,同他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这事你也有一份不是嘛?”瞬介眯起眼睛,“这时晴候就别管那么多了,反正我们是命运共同体,没错吧,朋郎。”他口齿不清地说,然后拿起酒瓶猛往嘴里灌,琥珀色的液体波涛汹涌。
“酒精对身体有害。”
我走近瞬介,抢走白兰地的玻璃瓶,他几度伸手试图夺回,却因为喝醉而使不上力。
“还我。”
“逃避现实很快乐吗?”
“你也想喝是吗?嗯?”瞬介用充血的双眼看着我,想从床上站起来,但下半身似乎不听使唤。“嗯……我知道了,你也想喝是吧,那就给你好了。”
“我不是要喝,我只是想告诉你酒精对身体……”
“喂,朋郎,我很早以前就想通了,你是不是认为藉酒逃避问题是一种懦弱的行为?”
他说得又含糊又快,实在很难听清楚。
“这是当然的啊。”我把酒瓶放在自己的素描旁边。“靠这种东西来逃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吧,收敛一点,别再喝了好吗?”
“哈,别再喝了”瞬介揪住床罩。“你刚才……叫我别喝了?我听得很清楚,你的确是这么说的,别想否认。”
“你在说什么?”
“你也无法接受小梢的行为吧?不是吗?”他微微颤抖的手伸进胸前的口袋,小梢是妹妹的名字。“喂,我要抽烟罗。”
“我房里没有烟灰缸。”
“随便拿个调色盘来用嘛。”
“开什么玩笑。”我拿起墙上装饰用的小瓷盘,当作替代品。
“我很怕啊。”瞬介把盘子接过去,点燃香烟。“可恶,我还不想死,我跟爸爸或广明不一样,没那么轻易就想死啊,可恶。”
“我也一样啊。”我又看向窗外。“根本不想被杀,就算这是唯一的赎罪方式,我也绝对不想被杀死。”
“终于肯说真话了吗?”瞬介边摇头边笑,然后啊地一声,想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裤子口袋拿出一小瓶还没开封的白兰地,打开盖子一口气喝掉一大半,又眯着眼瞧,顺手把烟捻熄。我开窗让空气对流,风吹进屋里,将五六张素描纸吹散到地板上。
“我实在搞不懂。”大哥继续口齿不清地说:“为什么他们会想被杀?以为这样罪孽就能消除了吗?”
“一定是希望受到制裁吧。”
“那根本不是什么制裁。”
“那是大哥自己的主观想法。”
“你也跟我意见相同吧?”瞬介似笑非笑地。“我们都想从这个失控的状态中设法逃出去,不是吗?”
“我不否认。”我拿起素描旁的玻璃瓶。
“可是没有辨法。”瞬介将滤嘴放进颤抖的嘴唇,点燃第二根烟。“我们很快就会被小梢杀死了,就像落入蜘蛛网的蝴蝶一样,这个比喻很好吧?”
“那你是放弃了吗?”
“别说蠢话了,这世上哪有不想存活的生物,就连你也还没放弃吧?谁会想被自己的妹妹杀死?”
我没有回答,默默将酒瓶放到嘴边,白兰地毫不留情地入侵体内,燃烧着食道跟胃袋,我不小心被呛到。
“太乱来了啦。”瞬介哼笑一声。“平常滴酒不沾的人一下子灌进白兰地,简直是乱来。”说完又大口灌酒,果然酗酒的人程度就是不一样。
“所以……大哥是来跟我诉苦抱怨的吗?”我硬压制住咳嗽,把酒瓶放回原位。
“喂喂喂,这个家连抱怨都不行吗?”
听起来很像三流演员的台词。
“至少请别在我面前说吧,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瞬介似乎接受了我的劝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小丑般缩起肩膀直视着我,然后就脚步蹒跚地离开了我房间,留下满间烟味跟一瓶白兰地。等到他离开之后,我又挑战一次白兰地,结果一样被呛到。
随后我走下螺旋梯,来到没有人的餐厅。这动作一点意义也没有,每一秒都活在痛苦之中,就算想去外面散步也办不到,现在的我,就连感受五月的微风都不被允许。喉咙被酒精烧得很痛,我走进厨房,倒了杯冷水一口气喝干,觉得全身就像被冲洗过一般。我的身体不接受酒精跟香烟,不知道兴奋剂行不行……
“朋郎。”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我吓得差点跳起来,但随即察觉到这是谁的声音,于是刻意调整呼吸,掩饰自己的狼狈,回头问亚以怎么了,亚以是小妹的名字。
“你才是怎么了。”站在我身后的亚以,好奇地偏着头。“脸色好可怕喔。”
“怎么可怕?”
“像死人一样耶。”
死人吗……我听了这句话稍微感到心安,反正被幽禁在屋子里的我们,或多或少都带着死人般的表情,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被瞬介灌了酒,所以脸色才会那么糟。”
“你是自己要喝的吧。”
“真敏锐。”
亚以眯起眼睛,但不是表达轻蔑的意思,而是带着某种温和敦厚的感觉。原本正在念大学的亚以,应该是要专心上课的,但是……小梢顽强的监禁,连一只蚂蚁也不会放行。
“酗酒的人都是疯子。”我走出厨房,坐在餐椅上,将上半身的重量靠在椅背。“我不会逃的,只会在时候来临之前,倒数剩下的日子而已。”
“朋郎,你还在反抗吗?”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在听吗?我不……”
“可是你刚才说了不会逃,把逃不逃挂在嘴上,跟反抗是同样意思的喔。”
她说的没错,我感觉到自己的愚昧,同时也感觉到小妹的聪明。
“没有人会盼望自己的死期。”于是我干脆明讲。
“我不一样喔。”
“是吗……”
“不想死的,只有朋郎跟瞬介而已,我们大家都在等着被小梢杀死。”
“死跟赎罪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可是,没有其他赎罪方法了啊。”亚以两肘撑在长方形餐桌上,托着小小的头。
“为什么要那么轻易就接受?我真的搞不懂。”
“小梢会变成这样,都是我们害的吧?”
“话虽如此——”对于亚以话语中的恳切,我至少该表示否定……不,是必须要否定,我做出痛苦的表情,就像放完暑假不想开学的小学生。“何必要把自己逼进死路嘛……”
“别找藉口。”
“拜托,我可没这个意思。”
“那更正好了。”亚以摇摇头。“逃避责任。”
“是吗……”
所谓责任,不过是神明想出来以便于规范人类的理念,而最方便的做法,就是像我这样直接把责任推给神。
“让小梢变成那样的是我们,所以我们必须要负起责任。”
“以死谢罪?”
亚以从刘海的缝隙间盯着我,回答一句“没错”,我找不出话来反驳她直截了当的态度,只好静静地离开餐厅。
和亚以分开后,我带着失败者般沮丧的心情爬上螺旋梯。算了,反正我也不常扮演胜利者,而且眼前这种情况,还谈什么输赢,根本就是多余的。话虽如此,我却希望去相信自己是个失败者……不只是相信,更想要证明,即使我对自己的心理转折其实毫无头绪。刚才的两段对话,对我内心世界应该是没有产生任何巨大影响,然而脉搏却剧烈地跳动着,彷佛不小心触摸到死神的镰刀般,甚至引发莫名的头痛……
……啊——在具体的混乱中,我找出自己身体不适的原因了,只不过是喝醉酒而已嘛,我不由得苦笑。就在刚才,我不是还骂瞬介喝醉只是在逃避现实吗?如果今天立场对调,相信他是会反过来体谅我的,想到这里,我反射性地抿起了嘴。
爬到楼梯转角时,我不经意地抬头看向二楼。弟弟广明正站在挑高的楼中楼边缘。
他双手放在雕花栏杆上,眼神漂浮不定,找不到焦点,而修长的手指就像在弹奏无形的钢琴般轻轻摆动。广明似乎发现到我的存在,漂浮的视线转向这里,接着用低沉阴郁的声音说,下一个就轮到亚以了。
“是小梢告诉你的吗?”我惊讶地问他,随即快步跑上楼梯,朝广明走近。然而他像是把我当空气一般,视线还停留在我刚才站的地方。我正打算开口叫他的名字,他突然转过头来,用阴暗的眼眸凝视若我半开的嘴,彷佛很排斥自己的名字被喊出来。
“你说亚以要被杀死了?是小梢告诉你的吗?”
广明维持靠在栏杆上的姿势不动,点了点头,隔着黑衬衫搔了搔肩膀。
“看看你这副样子。”我纠正他。“站没有站相。”
“啊?”
“不要装傻,我说得够清楚了,站好。”
广明不太服气地站正,再缓缓地把背挺直,然后转回正面,故意做出让人生气的慢动作。
“来根烟。”广明伸出右手。“我想抽。”
“我没有那种东西,现在重点是,你说亚以要被杀了,是真的吗?”
“亚以大概也会被一枪解决掉吧。”
“小梢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广明伸手比着右边的一扇门,是叫我自己去问的意思吧。然而我却动弹小得,广明看着我,绝望地叹了口气,迳自走下楼梯离去。
我像个石膏像直直站在原地,过一会儿轻轻吐了口气,擦掉额头上浮出的汗,再用力吸入氧气,让自己复活。没什么好生气的,也没什么好叹息的,反正广明也是小梢手下的牺牲品,他的脑子已经被动了手脚(虽然据说是他自愿的)。
我转身面对广明所指的那扇门,那是一扇很普通的,木制的门,而门里面……是小梢。
我往回走。
反正我们所有的人,再过不久都会被杀光,就算知道时间表跟详细内容又有什么意义?
不,还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令人感觉到不安。
为什么不安?事到如今……还会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