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个源远流长的概念,即使到了二零零二年,也不改其平稳的速度,彷佛不知道什么叫做着急似地缓慢流动,相较之下,地壳变动的起伏还稍微剧烈一点。喷射机的发明,简直说是奇迹也不为过:看看乌龟的脚步,可是每一步都能媲美为登陆月球的足迹那样重要呢——时间行进的缓慢,会让人产生以上种种揶揄的想法,然而要论动勉,却也无人能出其右。时间按部就班地,以最精确的准度,对所有的物质,所有的现象,全都一视同仁,发出同等的攻击。
地板上的电子钟发出声响,宣告十一点四十五分到了(我的住处并没有桌子)。起身坐直,将空气吸入肺里——有点痛,伸了一下懒腰,肩膀发出清脆的声响。衣服被汗浸湿了贴在背上很不舒服,于是我脱掉上衣起身下床。狭小的房同全景映入眼廉——简单的小厨房、浴室、客厅兼餐厅,以最低限度的零件组合而成的可怜空间。房里的电子钟、画面失真的电视、纸箱拼装成的衣柜、小冰箱、破垃圾筒,以及老旧的笔记型电脑,这就是我全部的财产。用这些来西来做自我评价未免有些偏颇,不过也足以作为表面粗浅的认识了。事实上,我常被这些束西整得晕头转向,尤其是电子钟跟褪色的橘红iBook,真的很让人伤脑筋。
浴室里的设备包会了勉强可硬挤进去的浴缸跟马桶过有洗脸台,我连看都没看镜子就直接开始在洗脸槽里放水。温暖的液体慢慢蓄积着,看着水面不安地蠢动,让我产生某种诡异的亲近感。等水放满后,我就用手掬起泼到脸上,然后将脸擦干,这才开始面对镜子。一张平凡到极点的十八岁男子脸孔,没有任何个性舆特征,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脸。双眼皮的眼眸总是维持冷静,微厚的嘴唇总是禁闭着,如果忽略整张脸散发出的忧郁气息,以及稍微凌乱的头发,或许可以说长的还不差(只不过有七成是自己打的分数)。
回到客厅,从跟三岁小孩差不多高的冰箱里拿出便利商店买来的饭团,熟练地打开包装,放进口中。里面包的应该是鲔鱼,却吃不出鲔鱼的味道,一定是冰太久了,要不然就是我的味觉太迟钝了吧。
地板上的时钟已经显示十一点五十分,我把饭团的包装袋丢进垃圾筒,不去管什么垃圾分类,反正我也不认为光凭这么点努力就会让地球变好。十一点五十一分,我不容许任何时间的浪费(这个决心只在中午以前有效),就把出门前最后的九分钟用来确认信箱。打开iBook,这种笔记型电脑,就像是被爱涂鸦的小孩漆上颜色的巨大贝壳——开机完毕,将游标移到OUTLOOK上,启动程式——没有新信件……说不失望是骗人的,不过心理上的重重防卫,再加上已经习以为常的无所谓,足以减轻情感上受到的冲击。
我关上电脑,想着该怎么消磨剩下的七分钟,却想不出什么了不起的方案,只好一口气拉开百叶窗,茫然眺望窗外的景色(郑重声明,这并不是浪费时间)。窗口对着巷子,看不到什么酒吧的招牌,或是霓虹灯装饰的大楼,只有对面那栋外墙粗糙的公寓,以及一间间毫无特色的住宅屋顶,反正这里就只是五楼的一个小房同,再怎么看也只会有乡下的景色,不该抱着什么期望。
于是十二点到了。我穿上T恤,衣服上印着不想被会英文的女生看到的字样,接着将皮夹跟车票塞进牛仔裤口袋,离开公寓。无论做什么装扮,我都不合觉得尴尬,不过这同时也代表着,即使穿上再怎么时髦的衣服,我还是会觉得别扭。
仰望着五月的天空,风还很冷,突然很想到京都等地去旅行……算了,别胡思乱想,好好工作吧。我朝车站走去,一直到上上个月为止,我都是开车上下班的,但是引擎却突然开始罢工,所以只好把它开除……也就是报废了。我不想花大钱修理,也无法维持大量的保养开销,因此很快地就下了决定,然而新的问题浮上台面,我的交通工具只剩下双脚徒步,因为我没有脚踏车,就算有,要骑着脚踏车往返十几公里的路程……又不是神经病。经过短暂的考虑,最后做出一个非常普通也非常无聊的结论,就是搭电车,幸好从我住的公寓走到车站只要六分钟。
运动鞋的胶底摩擦着路面,步行到达岛松站——1个小得很夸张的乡下车站,连快速列车都不停靠。都已经迈入二十一世纪了,出入闸门还有票务员站着验票,我出示月票通过闸门,正好电车刚进站。乘客不多,我挑了个空位坐下,列车发动。看着景物流过车窗,其中当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建筑物,或是宗教宣传的看板,有的只是蓊郁的森林及田野。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是乡下地方,不该抱着什么期望。
电车行驶大约三十分钟左右到达目的地千岁,我工作的地方还要再步行几分钟才到。
工作。
我那值得夸耀的工作,就是把手机电池背后的贴纸换上新的,跟充电器还有说明书一起放进塑料袋中,再装入纸盒包好。多么神圣的工作啊,我忍不住想自嘲,但长久以来已经失去说话意愿的我,心中有个不赞同的声音,因此我从未真正说出口。
到达工作地点,打完卡,换上作业服,就定位,开始作业。一张大桌子有四名作业员分坐在四个角落,现场共有七桌同样的小组,我开始专心换贴纸,用镊子挑起贴纸的边角,轻轻撕开,然后换上新的。
不停重复这个动作。
社会上不时有小孩子被杀害,地球正以惊人的速度自转,宇宙间不停诞生新的星球,即使如此,我还是为了日币九百元的时薪,专心地换着贴纸,专心地把充电器跟说明书装进纸盒里。在这段过程当中,我茫然思考无法捉摸的将来(如果我有劝利使用“将来”这个充满希望的词汇的话),以及看似复杂实则混沌的未来。很天真吗?那才是我的本色。
休息时间共有二次,分别是三点跟六点,我通常是闭目养神度过,然后重新投入工作里,继续一连串不值一提的动作。我明白自己正渐渐陷入忧郁中,这种失望与不愉快的综合体,有如雪崩般令人精神不济,而且……没有人能理解我特立独行的想法,都只会当成无可救药看待……话说回来,在这么乡下的小地方,还期待什么戏剧性的变化或是奇特的人物,本来就是有点奢望了。
我到去年为止都住在札幌,跟母亲一起生活,那是间破旧不堪的老公寓,但我并没有特别感到厌恶,反正现在的情况也差不了多少,而且岛松比札幌还要偏僻千百倍。如果问我为什么要跑来这里一个人住,实在有点回答不出来,只能说是鬼迷心窍,那是最这当也最接近真实的答案了吧。
晚上十点,工作结束了,暂时从沉默中被释放出来,但我明白接下来等待着我的,是更大的沉默,因此觉得有点寂寥。孤独的我走在通往车站的黑暗道路上,鞋底依然摩擦着路面,再怎么乡下的地方,星期五还是会有些活力的————路边的高级轿车里坐着一群女性,想必六年前应该是清纯的学生,如今却怎么看都是半失业状态的飞特族:还有一群头发过长的高中生,跨坐在重型机车上,聚集在街灯下大声地嘻闹喧哗。如果能允许我用抽象的字眼来形容的话,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正在我体内蔓延,具体来说……就是恐惧、羞耻、侮辱、后悔,这一切的集大成。我驼着背,快步走向车站,通过闸门,搭上依然是来得正好的电车。可惜座位已经满了,对面有人把行李放在空位上,但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那种自我中心的人,只好装做没看见,站在博爱座的旁边,抓住手把。
一个把长发染成浅色的女高中生,正坐在博爱座上,年纪轻轻却一副理所当然的姿太,我无言地看着。在她后面坐着一名戴厚重眼镜的上班族,还有一名很像从时代剧走出来的老人,上班族看着窗外的黑夜,而老人把鼻子凑近前面女高中生的头发,断断续续地闻着发味。我决定什么都不去想,已经开始出现前兆了,不能让症状再恶化下去,如果再继续逼迫自己,就成了心理异常的自虐狂。我想当个健全的正常人,能够当个平凡的普通人就是最大的福气。
一个不小心,突然跟博爱座上的女高中生四目交接,我急忙移开视线,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老人斜睨着我,旁边的上班族不知何时也朝我看过来。
别看了。
别看了。
如果我有使用枪械的执照,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拿出乌兹冲锋枪扫射吧。用力瞄准这些人的脸部,把女高中生、老人、上班族、以及其他乘客……把车上所有的人类都射杀。当然,这只是幻想,所以没必要担心会被逮捕,也不必烦恼将来的现实问题。我只不过是寻求逃避的出口,就像被恶梦惊醒的孩子会紧抱着母亲一样。
岛松站到了,我下车快步走出车站。处在千岁外围的乡下,能够让我很快冷静下来。
我爬上公寓楼梯,每踩一步就会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让人感觉自己像在演奏什么打击乐器。终于回到我可爱的独一无二的堡垒,简直可说是侥幸生还,脱下鞋子开了灯,在慰劳我辛苦久站的双脚肌肉之前,先按下电脑开机钮,然后洗个热水澡,按摩脚底,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坐到地上放置的iBook面前。虽然中午出门时忘了要拉下百叶窗,不过现在我已经没力气再站起来了。
一边擦干头发一边确认信箱,有新的邮件,才稍微安下心来不到一秒钟,脑中立刻产生另一个自我来吐槽——喂喂喂,用不着为那种没有生命的文字搞得七上八下的吧。我坦率地回答另一个自己——嗯,说得一点也没错。然后打开拉环,把啤酒灌进嘴里,吞下喉咙,带来一阵微微的剌痛感,这种感觉比啤酒的浓度或醇度要来得更重要。
一对新邮件,由“宏子”寄来的,我移动游标,打开来阅读。
你回来啦,晚安!
上次有提过说今天要考试,果然,临时抱佛脚是行不通的(笑),我大概、一定、绳对又考得一塌糊涂了吧。算了,只求能及格就好(笑)……
对了,我跟你说喔,今天换位子,我居然抽到最后一排耶,太赞了……万岁……不过,我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好像把今年的好运全都用光了说……这样就交不到男朋友了啦(笑),不过没关系,座位比男朋友重要多了(笑)。
中村一义的专辑你听了没?保证好听喔!真的!日币四千五喔……(笑)。啊,糟糕,考前听这个真是危险,差点又露出我暴走的真面目了(笑),好险好险。
明还有别的考试要准备,不好意思,那就先这样罗。掰掰……
我放下啤酒罐,重读一遍“宏子”的来信,然后把手指放上键盘准备回信,可是又觉得不能在喝醉的状态下打出不知所云的文字,便关机盖上电脑。今天就到此为止,我的大脑已经在飘浮了。
关灯以后,没有拉下百叶窗,也没有刷牙,就这样钻进被窝里。我对酒精的抵抗力异常微弱,就像这样,一罐啤酒都还没喝完就不行了。我不相信什么酒精会带来幸福的感觉,至少对我而言,这只不过是逃避副作用的说法而已。意识朦胧地抬望天花板,窗口映入了微弱的月光,可以看清楚木头的纹路,我莫名地高兴起来,不过……此刻脑中盘旋的思路,跟木纹或月光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什么都没有只有声音特别大的冰箱,已经被我当作背景音效了,对于没有听音乐习惯的我而言,这是轻而易举的事。
对了……虽然突然讲这个转得有点硬……“她”很喜欢听音乐。摇滚、爵士、电子、甚至我所不知道的类型,都在她的兴趣范围内,那排满一整面墙的CD架,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声音。我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评断音乐的耳力,西洋音乐可以听成东洋音乐,东洋音乐可以听成诵经,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我觉得自己的耳朵缺乏捕捉连续音阶的饿机能,所以对我而言,小猫打喷嚏跟歌剧演员的换气,全部都是一样的(反正歌剧演员在句子转换瞬间的换气,其实也没有任何情感表现可言)。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我,却认为她的歌声有如天籁。若要问什么是天籁,我也无法回答出那种充满灵性的文艺词句,毕竟我跟诗人相差甚远,总之我只能强调,除了天籁以外,没有任何词句足以形容,这就是唯一能替她下的评语。我想起那十六岁的,未发育完全的声带振动的模样。别人会怎么评论她的声音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真的很喜欢她和她的歌声,就只是这样而已。
幸好我喝醉了,如果唤起有关她的记忆,当中有高达百分之八十五点二,都是欲望和欲求不满交织而成的日子,会陷入苦闷的思考中不可自拔。此刻的她,正在做什么呢?唱KTV,或是当个好学生乖乖用功读书?想着想着,就这么睡着了。
跳脱出随之而来的绝望感,翌日再度睁开眼睛,就变得神清气爽,在明朗的心情下醒来。关于她的回忆和自己优柔寡断的劣根性已经完全遗忘,多么简单。我起床确认时钟,刚好八点三十分整,看了眼窗外的朝阳,当然景色是不变的,这是日常生活无奈的一部分。就算再怎么努力挣扎,也改受不了、逃避不了,令人叹息的现实、令人想哭的结论。这往日子一直过下去,真的没问题吗?我默默想着,早已失去方才睡醒时的清爽愉快。这么乡下的地方,那么无趣的工作,始终抹不去对将来产生的不安,但又实在不想回到札幌那同破旧的老公寓。结果我大费周章地洗好澡,又大费周章地刮胡子,然后还大费周章地吃了早餐(一片没烤的土司加一杯即溶咖啡)。其实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就算只是去买个东西,也会像登山队一样,必须拟定计划才付诸行动,上个街跟登陆月球一样慎重其事。不过,今天我是非出门不可,所以十点钟一到就离开公寓了。
只要除去时间行进的速度不管,其实我是比较喜欢早上出门的,平常避之唯恐不及的青少年族群,这个时段不是在上学就是在工作,因此我可以在大太阳底下昂首阔步,从容地走在这个平常只能遮遮掩掩不敢抬头挺胸的世界。
自在的我,走到岛松唯一的大型百货公司,这是附近居民仅有的娱乐休闲场所,所以楼层平面图就像是多余的,根本不需要看。我搭手扶梯上二楼,毫不犹豫地走到唱片区,只有我一个客人,真是幸福。迅速浏览一下本周销售排行榜,接着朝陈列的货架走去,依照五十音的顺序,找到NA行……有了,中村一义。总共有四张专辑跟五六张单曲,我拿起一张叫《ERA》的专辑,因为封面设计看起来很酷就决定买下来,接着又挑了一张曲目上有首歌名叫“圆形·三角形·四角形”而感到有趣也一起买的《金字塔》,这么随意的选择方式究竟是好是坏实在有点担心,可是我并不想去调查各张专辑的评价好坏,而且就如同之前所说的,我对音乐……这种自古以来的麻药文化……并没有评论的资格。如今我只能信任“宏子”的品味了,只能信任在精神上给予我抚慰的亲爱对象。
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我朝目光的来源看过去,原来是收银台的店员正盯着我瞧,这家伙……该会以为我是小偷吧?如果真的是运样,那实在太失礼了,不管叫谁来看,应该都是把头发染成浅褐色的店员比较像惯偷吧?话说回来,或许要怪我自己不应该这样一直拿着CD呆站不动,于是我急忙走过去结账,接着又到电器部门选购随身听。其实用电脑听CD也可以,不过让音乐经由那样简陋的喇叭播放出来,未免太残忍。我没有音响之类的设备,从住在札幌的破公寓时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虽然已经讲过好几次了,但我真的是个对音乐毫不关心的人。对我而言,音乐这个东西,既非宗教也非娱乐,什么都不是,就只是一个名词而已。至今我仍记得很清楚,当我这么回答时,“她”脸上流露出惊讶和不可思议的表情。后来她好像连自己满坑满谷的CD里挖出许多音乐给我听,还要我说感想,那段日子,要说怀旧其实也不算遥远,但确实是值得怀念的片段。我停止回忆,买了特价的SONY随身听,离开百货公司。虽然目光有扫过数位相机,但我非常清楚,那是通往坟墓的不归路,所以根本不考虑购买。
鸵着背的我回到公寓,时间是十点四十二分,唉真是的,再过一下子就要去上班了。然而已经过去的过去,是不会再回来的,所以我切换思考频道,开始每天的例行公事,启动电脑,确认信箱,没有新邮件。无所谓,这个我早就心里有数了,没必要失望,纯粹是期待一点例外,就只是这样而已。从盒子里拿出刚买的随身听,圆形设计,蓝色外壳,冰冷的触感很舒服,我插上变压器,然后拿出自己选的那张名为《金字塔》的专辑,将CD放进随身听播放。
《金字塔》开始了。
简短的倒数,接着是意义不明的鸟叫声,我有不好的预感,该不会整张专辑就是这种东西一直延续下去吧?我赶紧打开歌词本,幸好,刚才的担心只是杞人忧天,前面这段应该只是《金字塔》的序曲而已。仔细想想,其实感觉还满有创意的,于是我继续听下去。我对中村一义的印象有二个,一个是他声音高得很夸张,另一个是歌词写得很夸张。有很多不可思议的正面意义的歌词,跟那时她要我听的摇滚乐感觉不太一样,也许……此刻在我心中的感觉,就是某种对音乐的享受吧,不过我并没有特别愉悦,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对音乐产生感动。《金字塔》听完了,没有任何感想或感触,只是完成了一个工作而已。但我想起她曾经说过的名言——只听一二次,是无法完全了解的——所以不想言之过早。不,应该说我是没有时间细述感想才对。已往快十二点了,胸口浮现出逃避与放弃的影子,我用力呼出一口气,重新启动三不五时就喜欢当机的iBook,开始回信给“宏子”。
你好,待会儿我就要去上班了,所以只能先长话短说。
嗯……我买了中村一义的专辑喔,是《金字塔》跟《ERA》这二张,《金字塔》刚听完,下次再跟你说感想。有几首怀念的旧歌,听了满感动的,啊,我好像欧吉桑(笑)。
那就这样罗,不好意思只有几句话。
信寄出去以后,我吞下二个冰箱里的饭团,然后离开公寓,带着随身听出门。搭上电车,到站,步行一小段,进公司,开始工作,没有任何意义。我对这份工作从未投注过热忱,也不可能有什么热忱,像这样一个换贴纸的单调作业,究竟有什度价值可言?我想,在这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抱着什么热忱,大家都是同样地……在这八个小时里,完全抛开自我,扮演工厂里的一个小齿轮而已。当然,我并没有任何轻蔑的意思,甚至是对此表达出直接的赞叹。
六点的休息时间到了,在简单的休息室里,只有我跟几个打工的职员。我上班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到晚上十点,这个时段是所谓的晚班,因此当我休息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到自己可爱的小窝。我想闭上眼睛打个盹,又想到自己有把随身听带来,于是到置物柜去拿,再度挑戟《金字塔》。写给“宏子”看的感想必须要言之有物,绝不能半调子,虽然没办法懂得很彻底,但至少要尽力去最到做好,诚意是一定会有回报的。我戴上耳机,播放歌曲,中村一义的声音飘进半规管。
十点钟,从日复一日的地狱里解放出来,我在中村一义的歌声陪伴下走到电站。途中有二名装扮入时的女子经过驼着背的我,擦身而过之际,其中一人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似乎是觉得我很碍眼或看了不舒服,嘴角微微牵动着,不知道那表示什么意思?她说了些什么,是骂我看起来很恶心吗?但我的听觉完全被中村一义所占据,真相如何无从得知。啊啊,真是可恶,为什么我要驼背呢?为什么我的脚步要拖拖拉拉地,鞋底一直摩擦地面?鞋道我真的……那么让人讨厌?不,不会的,这纯粹只是我的过度自觉而已,看看周围,看看比自己更糟糕的人吧,没有人是完美的。
我萎靡不振地上了电车,所有人都用嫌齐的眼神看着这里,大家都避开我半径二公尺的范围。别在意,没有什么好在意的,这只是过度敏感而已,我对自己这么说。我还没那么糟,只不过服装跟发型有点不修边幅而已,长相其实并不差。然而脑中的另一个我开骂了——有什么用,男人靠的又不是长相,同题出在你身上,全部都是你的错——充满了压抑与恶意还有轻蔑,我感觉到电车在晃动,身体支撑不住了。有谁看到了我的失态吗?那群窃笑的高中女生……鞋道是在嘲笑我吗?
……你在搞什么啊。
我想向“她”求救,想向“宏子”求救,可是我跟她已径结束了,而跟“宏子”连开始都还没有。看吧,你又要依赖女人了,只会在情况最糟的时候来这套。
终于回到公寓了,这样就可以摆脱掉所有人了吧。我打开电灯,马上把百页窗放下来,从冰箱拿出啤酒,然而映入眼角的电脑,随即断绝了啤酒的诱惑。不行,我还不能睡,我把啤酒放回冰箱,启动电脑,在等待开机的空档,将CD片换成另外一张。
接下来听《ERA》。
一开始又是倒数(而且这次从十开始数),倒数完之后才真正进入第一首歌,很摇滚的风格,流畅的旋律和夸张的歌词,跟《金字塔》相同,但可以感觉到不安定的跳跃。我并不知道二张专辑之间的创作期还有哪些歌曲诞生,所以才会明显地感觉到跳跃的距离吧,而曲目的编排更是露骨地突显出冲击跟落差,前一首很轻快明朗,下一首却充满绝望的字眼,完全不像流行歌曲,刚才……好像还听到一句“去死吧”?接着又以和谐的曲调结尾,像是不安与心安二者的偶遇,让人倍受折磨的无期徒刑。
《ERA》听完,我收到“宏子”的来信。
听我说。今天考完数学,已经没救了(笑)。我有预感,终于得到人生当中第一个不及格的分数了(笑),而且明天还有几科都是我最弱的,这二天不用睡啦——
而且最火大的是,大家都有男朋友伴读(怒),哼,反正我就是没人要的悲哀女高中生嘛——啊,真是强烈的怨念(笑)。你呢?有遇到什么好对象吗?我过是一样没行情(笑)。
你听过中村一义了,很棒吧?我很喜欢《ERA》,一定要听这张喔,对了,你说《金字塔》的怀旧歌曲是指哪一首啊?
我要去用功了,那就这样罗。掰掰……
看完“宏子”的来信,我沉浸在猥琐的幸福中,边听第二遍《ERA》边回信。
晚安。
唉呀,考试结果好像很惨呢(笑),谁叫你临时抱佛脚,念书一定要脚踏实地才行啦……不过话说我自己高中的时候也没在念书,好像没有资格说别人(笑)。
《ERA》我听完了,还蛮喜欢的,不过我从来没认真听过音乐,实在没什么说服力(笑)。中村一义很合我的胃口,谢谢你介绍他的歌,我开始考虑要好好听音乐了,如果有其他推蔫的歌曲记得跟我就喔。
我也还是一样,交不到女朋友。应该说,没有遇到好对象。上班的地方都是一堆欧巴桑,可惜我不是师奶杀手。
那就先这样罗,掰。
这样你就满足了吗?另一个我发出疑问。我回答他,怎么可能,才刚要开始而已。然后把信寄出去,接着关机。没错,才刚要开始而已,离满足还差得很远呢,不管有多愚蠢多空虚,我还是会孤注一掷地投入这个妄想,爱到体无完肤为止吧。这是不存在的梦想蓝图,对架空天堂的眷念。
我摊在脏乱的地板上,微凉的感觉很舒服,可惜不到一分钟就被我自己的体温传热,变成有点恶心的温度,所以我又站起来,关灯,然后早早钻进被窝。今天就不要喝啤酒好了,难得心情很好,不想破坏气氛。就跟那些沉溺在过往的夜晚:永远地道别吧,不再用她留下的回忆安慰自己。现在的我已经有中村一义的歌了,虽然对音乐还是一样没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