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走进了黑人的天主教堂。他是一个矮胖的黑人男子,长着一张兔唇,汗水不断地从他的脸上淌下来,好像皮肤在漏水一样。他那圆得夸张的脑袋上,留着短短的黑发,浓密得像随洗随干的假发。他的身体肥大得看起来,像一个橡胶人一样。在这个炎热的夜晚,他穿着一件天蓝色的丝绸套装,闪耀着蓝色的光。他看起来是个易怒的人,但此时他很冷静。
在人行道旁边闲逛的黑人们,用一种混合着敬畏和顺从的眼光,凝视着这个黑人。他是最后一个。
“是汉姆,伙计。”有人低声说道。
“不,他是耶稣。”一个刺耳的声音反驳道。
这个黑人沿着一条发出尿臊味的走廊,一路向前走去,走廊尽头是一张用黑色石膏做的、巴黎画派风格的巨幅耶稣画像。这幅画挂在一间四四方方的大房间里,从已经腐蚀了的白色天花板上,一直垂到黑人的肩膀上。画上的耶稣黑色的脸上,呈现出一副愤怒的表情,甚至露出了牙齿。他的双臂张开,拳头握成球状,脚趾都扭曲着。从鼻孔里流出黑红色的鲜血。画的下面写着:“他们对我滥用私刑!”黑人们都相信这句话。
黑人的天主教堂位于列诺克斯大道以西的第一百一十六街。它和所有肮脏、燥热的贫民窟街道一样,最终通向哈莱姆西班牙人聚集区。这附近住着大量肮脏的贫民,就像一群在同一个碗里,吞食菜豆的蟑螂。他们拖沓的脚步扬起尘土,被油炸过一般的头发,在燥热黑暗的空气中,仿佛就要融化,像油脂一样,搭在他们汗涔涔的黑色脖子上。半裸着身体的人们咒骂着、咕哝着、喊叫着、大笑着,喝着烈性的威士忌,吃着油腻腻的油炸食物,呼吸着恶臭的空气,身体流着汗水,发出阵阵臭味。
此时,这里就像客西马尼园,人们在热烈地庆祝着,热气爬上了他们的脑袋,从头骨里散发出来,形成了许多的头皮屑。在现实的生活里,充满了恐惧和可怕的黑暗,庆典的快乐像流星的光芒一样,稍纵即逝。
纳特·特纳节!天哪,谁知道纳特·特纳是谁?有些人以为:他是一个教天使爵士乐的爵士乐演奏家;还有一些人认为,他是教魔鬼去战斗的职业拳击手。大部分人都认为:他做过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已经死去,然后留给他们一个节日。
一个小皮条客把一个两美元的妓女,推上一辆报废了的敞篷车,准备驾车带她到中央公园去拉客。那个婊子黑色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粉,涂着睫毛膏的眼睛,露出呆滞的目光,看起来十分愚蠢。厚厚的嘴唇像一个红色的火灾报警器一样闪着光。在附近转了一圈之后,他决定去拉白人了。
十一个黑人修女从一所破败得、像要塌了似的私人住宅里走了出来,这所房子的窗户上面,放有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正举办葬礼。她们像抬着棺材那样,抬着一张有四根帐杆的黄铜床。床上放着一个床垫,床垫上躺着一个老人,浓密的头发乱蓬蓬的,身体粘在身子下面的一张脏床单上。他静静地躺着,好像已经死了一样,也没有人来问他是怎么了。
在银月亮饭店里,一个正喝着威士忌的人,对柜台后面的一个快餐厨师,大声喊道:“给我一杯和穆罕默德·阿里一样黑的黑咖啡,和一个密汀碎肉夹饼。”
“什么碎肉夹饼?”厨师咧着嘴笑着问道。
“伙计,就是里面有肉的,碎肉夹饼。”
电影院入口的一侧,一位老人用一个洗衣盆,和一个婴儿推车的底盘,做了一个可以移动的烧烤盘。烤架上放着咝咝作响的猪排。烧烤的香味从油腻的烟中散发出来,飘浮在燥热、浓重的空气中,让人们的口水直流。半裸体的黑人们挤在周围,买可以放在变质的白面包上吃的热肉条,嘴里嘎嘎作响地嚼着半熟的骨头。
另一位穿着汗衫的老人,慢腾腾地走进了电影院,他身上带着钓鱼竿、鱼线、鱼沉、鱼钩以及钓鱼用的骨头,好像他是来钓鱼的一样。每当卖烧烤的老人转过头,他就用这些装备,钩上一条烤好的肉条,然后把它拖到看不到的地方。所有人都希望烧烤老人,看到这一切,可是,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他们互相咧着嘴笑着,可是,一旦卖烧烤的老人看着他们时,他们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卖烧烤的老人感觉,现场到有什么不对劲,他开始怀疑起来,然后,他终于注意到有些排骨不见了。他在烧烤盘底下摸了摸,拿出了一根长长的铁制拨火棍。
“你们哪个狗娘养的,偷了我的排骨?”他问道,表情认真而凶险。没有人回答。
“如果让我抓到那个偷排骨的浑蛋,我一定砸碎他的脑袋。”黑人摊主威胁道。
这些人都是一群快乐的人,喜欢开有趣的玩笑。他们相信一个名叫汉姆的预言家,并欢迎黑人耶稣成为他们的邻居,因为白人耶稣没有为他们做过任何事。
预言家汉姆走进教堂,发现教堂里和他所期望的一样,到处都是黑人教徒。在这闷热的空气中,他们流着汗水的脸,像刷着油漆的黑色面具一样,闪闪发光。空气中混杂着难闻的口气、汗味以及除臭剂的味道。但是没有烟味。
预言家汉姆坐在讲台上的一个空位子上,看着这片黑色的海洋。他的脸上呈现出兔唇所能展现出的,最仁慈、最和善的表情。会场如预期一般安静了下来,首先说话的,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色套装、身材魁梧的黑人男子,他开始了似乎永无止境的长篇大论;当他说完之后,谄媚地向预言家汉姆鞠了一躬。
“现在我们的预言家已经到了!……”那个黑人男子说道,颇有深意地瞪大眼睛,“他是当代的摩西,将带领我们走出荒野。请预言家汉姆讲话。”
聚集在下面的教众们,纷纷放下髙高在上的姿态,开始大喊大叫着“阿门”,就像复活聚会上付先令的声音。预言家汉姆皱着眉头,很不愉快地接受了他们的欢呼声。他跨上讲台,怒视着台下的观众,看起来十分愤慨。
“浑蛋,不要叫我预言家!……”他说话的时候,伴随着一种轰隆隆的、口齿不清的声音,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可能是生气造成的,“你们知道什么是预言家吗?预言家是容易产生幻觉的、不正常的人。历史上所有的预言家,都是癫痫患者、梅毒病人、精神分裂者、虐待狂或是一个怪物。我与常人的唯一不同,就是我有一个兔唇,可是,它还不足以让我成为一个预言家。”
汉姆红色的眼睛放着光,丝绸质地的套装闪闪发光,黑色的脸庞也闪耀着光芒,咧开的红色嘴唇里,露出了两排大黄牙。没有人和他争论。
“我也不是当代的摩西。”汉姆继续激动地讲道,“首先,摩西是个白人,而我是个黑人。其次,摩西是直到人们开始反抗,才带领他们走出荒野的。他先让他们遭受饥饿,饿得只能吃树根。摩西是一个古板的人。他其实不用把他的子民,带出埃及来,他应该统治埃及,这样他们的问题,就可以轻松地解决了。”
“那么,你就是一个种族运动的领导人。”台下的一位传教士叫道。
“我也不是一个种族运动领导人,”汉姆继续否认道,“我看起来像那种人吗?这就是你们这些,被别人称为‘黑鬼’们的麻烦,你们一直都在寻找,一个种族运动领导人。可是,你们唯一能对白人做的,就是躲在某个阴暗、肮脏的小巷,把他们恶狠狠地痛打一顿,这就是全部了。这不是你和我,谁来领导一场种族运动的问题,想一想我们的孩子吧,我们要如何帮他们比白人优秀,光凭在这里,讨论这些有关预言家,和种族运动领导人的愚蠢问题吗?”
“好吧,如果你不是预言家,也不是种族运动领导人,那你是什么?”那位传教士又说道。
“我是一名军人,”预言家汉姆回答道,“我是这场争取权利之争中,一名普普通通的军人。你们叫我汉姆将军好了,我是你们的指挥官。我们要去战斗,而不是赛跑。”
观众们终于听明白了,他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不是一个预言家,也不是一个种族运动领导人,但他却是一名将军。
“汉姆将军!……”一个年轻教徒狂热地喊道,似乎想用语气,表达出他的所有感情,“快下命令吧,我们一定会追随你的!……”
“首先我们要设计一个新的耶稣。”汉姆举起一只手,以示请安静,“我知道你们想要说什么,你们想说,其他那些比我有名、比我支持人数多的黑人,都倾向于用现在这个耶稣。你们想说长久以来这已经成习惯了。我们向他索要生活用品、食物、健康、公正、宽恕,以及所有想要的东西。但请注意两点:首先,你们所敬的那个神主,本来是白人的耶稣;其次,你们大部分人都是在祈祷宽恕。你们都是穿着遮羞布的人,都是黑人传教士,都有同样的罪孽,都在向白人耶稣祈求宽恕。为了解决你们的问题,为了让你们和白人划清界限,他只能让你们换一种心态,他会让你们回击吗?他也是白人,白人是他的兄弟,事实上,就是白人创造了他。你们认为:他会站在你们这一边,来反对他的创造者吗?畜生,这怎么可能!……”
教众们尴她地大笑起来,他们都听明白了。
“汉姆将军,我们听你的,伙计……你是对的,伙计……我们一直在向一个错误的耶稣祷告……现在,我们要向黑人的耶稣祷告。”
“看看你们这些黑鬼!……”汉姆将军口齿不清地嘲讽道,“总是在祷告,总是相信宽恕和爱的哲学,总想用爱来征服。那是白人耶稣的哲学,它对你们完全不起作用的,它只会对白人有用,那些都是白人的论调。白人发明了它,就像他们创造了耶稣,我们要丢掉这种祷告!……”
这番宣讲之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安静。毕竟他们都是传教士,甚至在开始传教之前,他们就一直在做着祷告了,此时,那些黑人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那个年轻的传教士的大声说话,突然打破了沉默。因为年轻,他敢于尝试一切新的东西,况且,老式祷告对他也没有产生多少影响。
“将军,你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吗?我们会丢掉祷告,但是,接下来呢,我们又该怎么做?”
“我不用向黑人耶稣祈求怜悯!……”汉姆将军高声宣布道,“不要向他祈求任何东西。我们只要把他带去给白人,去代替那些,自从我们被当做奴隶以来,就一直不断地端去白人的餐桌上的食物。我们这些年来,都在喂养白人,你们知道这是事实!因为吃了我们提供的食物,他们长得肥壮、健康。现在,我们要喂他们吃黑人耶稣的肉,我不用说你们也明白,黑人耶稣的肉是无法消化的。两千多年以来,黑人都没有把白人耶稣的肉消化掉,而且,他们每个星期天都在吃。而现在,黑人耶稣的肉身,会更加难以消化。兄弟们,这就是我们的秘密武器!……”汉姆激动地大喊道,口水四溅,“这就是我们与白人战斗,并最终打败他们的方法。如果一开始他们没有被噎死,我们就一直喂他们吃黑人耶稣的肉,直到使他们便秘而亡。”
年纪较大的传教士们,开始有些反感了。
“你不是在指圣餐吧?”一个人问道。
“我们是不是要做圣饼?”另一个人问道。
“我们可以做,但是,问题是要怎么做呢?”那个年轻传教士聪明地问道。
“我们要抬着这座黑人耶稣像去游行,直到白人呕吐为止。”汉姆将军激动地说道。
想象着被处以私刑的耶稣,就悬挂在他们的脑海中,传教士们明白了他的意思。
“将军,游行的话,你需要什么东西?”一个有实践经验的年轻黑人传教士问道。
汉姆将军很欣赏这种实践精神。
“我需要游行者,无穷无尽充满昂扬斗志的游行人员。”他回答道,“游行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游行者的位置,当然,金钱除外。所以,如果我们找不到游行的人,就要用钱收买一些。年轻人,我正式宣布,你将成为我的接班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杜克牧师,将军。”
“杜克牧师,从现在起,你就是团长了,我命你为杜克团长。我命令你在十点钟之前,把那些为游行准备的人,立即叫到这个教堂的前面集合。”
“将军,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人们都还沉浸在庆祝活动中。”
“团长,那就把这次游行,来当做一个庆祝典礼。”汉姆将军激动地说,“去弄几条写着‘主啊耶稣’的横幅,来一点甜酒,唱一唱‘耶稣救世主’。到街上去拉些女孩子过来,告诉她们:你想和她们跳一支舞。如果她们问:要跳什么舞蹈,你就说是跳那种舞。女孩子们到哪里,男人们就会跟到哪里。团长,记住,这是这次游行的第一要点,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团长?”
“将军,我明白了!……”杜克团长响亮地说道。
“那么,我们游行的时候再见。”汉姆将军高傲地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在第一百一十六街外面,一辆淡紫色的凯迪拉克活顶双座汽车,就停在路边,车上装饰着某种黄色金属,走过的黑人都侧目望去,以为那是黄金。一个体态丰满、将头发染成蓝色、绿眼睛、鼻子宽阔扁平、穿一件橙色薄纱质地的低胸露肩衣服的白种女人,正坐在驾驶座上。她那高高耸起的胸部,似乎因为气温过热而膨胀着,像要从橙色衣服里面爆出来似的。
她把手搁在车窗边扶着头,好像在等待什么。当汉姆将军走过来,打开她旁边的车门时,她看了看,然后朝他微笑了一下,这个微笑点亮了整个夜晚。她的两颗门牙上,包了一层闪闪发光的金子,中间还镶着一颗钻石。
“亲爱的,”她轻声说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在煮耶稣。”他口齿不清地说,很自然地,坐到了她旁边的座位上。白种女人吃吃地笑了起来,是那种胖女人会发出的笑声,听起来就像发热的脂肪在冒泡。
车子超过了一辆巴士,然后沿着拥挤的街道开了下去,仿佛周围的人都是隐形的,从车轮前面滚向两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