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切伯拉夫桥沿着第一百二十五街,向西而来的人们,都能看到这位演讲者,他站在一辆满是污泥、破烂不堪的老式美国军用指挥车的后座上,车停在第二大道角落处的一盏昏黄夜灯下,车头上写着:小鸡汽车保险。西摩尔·罗森布卢姆。
但是,没有人有时间或有兴趣,认真听他在讲什么。
那些坐在车里的白人觉得:这位黑人演讲者,可能正在为西摩尔·罗森布卢姆推销“小鸡汽车保险”,他们认为事实就是这样。“小鸡”与一些表达有一定的关系,“不要胆怯!”生活在哈莱姆的人常这么说。
但是,事实上,这个“小鸡”招牌,是一家已经倒闭的饭店遗留下来的,这家饭店在几个月前关闭了,从那以后在关闭的饭店门前就一直放着这块汽车保险的广告牌。
而那位演讲者,也并不是在推销汽车保险,这比鸡肉更远离他的想法。他选择这个地点,只因为他觉得,这里可能是受到警察骚扰最少的地方。
这位演讲者名叫马库斯·迈克恩契,是个严肃的人。尽管他很年轻,而且体形修长,五官端正,但是,他的严肃与非洲卫理公会派来的牧师不相上下。马库斯·迈克恩契的目标是拯救全世界。但是,在此之前,必须先解决黑人问题。
马库斯·迈克恩契相信:兄弟情谊能解决这两个问题。他聚集了一群青年白人和黑人,在第一百二十五街上,也就是哈莱姆中心游行;游行从第二大道的东端出发,一直到康韦特大道的西端。
马库斯·迈克恩契为这次游行,整整准备了六个多月。
在结束了两年的军队生涯后,去年十二月,马库斯·迈克恩契从欧洲回来了,并开始着手准备。在军队里,他学会了所有组织游行的必要技术。这也是为什么,会有那辆老式指挥汽车的原因——只有在指挥车上,才能作出最好的指令。正如站得高,才能更好地指挥军队一样。同时,车上还配置了所有必需的急救设备:血浆、外科手术设备、缝合用的羊肠线、可治疗老鼠咬伤——这在哈莱姆很有可能发生——和毒蛇咬伤的药物、备用雨衣、为白人游行者准备的黑色化妆油,以便他们在紧急情况下,能够快速化装成黑人。
等候游行的年轻人,以班为单位编队,大部分都穿着衬衫和短裤。今天是七月十五日——逃亡日,也就是纳特·托纳尔日。
他们只有四十八个人,但是,马库斯·迈克恩契相信,小橡子也能长成大橡树。现在,他正在发表游行开始之前,最后一场鼓舞志气的演讲。
马库斯·迈克恩契站在指挥汽车的后座上,用便携式扩音器大声演讲着。他的声音响亮,很多路过的人,也停下来听他演讲,大多是住在附近的居民,有黑人,也有白人,因为第一百二十五街向东延伸的街区,是多民族混居区。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一家之主;也有一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包括黑人和白人;另外还有很多妓女、鸡奸者、扒手、小偷、骗子、司机和皮条客等。他们都是在距第一百二十五街,两条街以外的火车站附近生活的人。但是,马库斯·迈克恩契的野心不仅止于此。
“历史上,人类最大的恩惠,就是兄弟般的情义,”马库斯·迈克恩契激动地说道,“兄弟情谊!……它比面包更有营养,比酒更暖人,比歌声更抚慰人,比性更让人感到满足,比科学更有益,比药物更有治愈力。”
诸多的比喻混在一起,但是,表达的内容却十分呆板,这是因为,马库斯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但是,并没有人怀疑他声音中的那份真诚。他的真诚那么纯洁,那么振奋人心,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会被他的真诚所打动。
“人类的爱,是为别人而准备的。我告诉你们,它能把所有宗教都融合在一起,将所有人的信仰统一。他是最伟大的……”
没有人怀疑他,他强烈的情感,让人不忍置疑。但是,一个站在街对面的、年迈的黑人,以同样严肃的口吻,表达了其他人的关心。
“我相信你,孩子。但是,你怎么让这一切实现呢?”
“我们要去游行!……”马库斯·迈克恩契响亮地回答道。
这是否能够回答那位老人的问题,我们永远无法得知,但它确实回答了马库斯·迈克恩契自己的问题。他对那个问题有很多想法,似乎他过去的生命,只是为了寻找问题的答案。
马库斯·迈克恩契对此事最早的记忆,是一九四三年的底特律种族暴乱,也是美囯中部和其他国家,以各种方式对抗种族主义的时期。但是,由于当时太年轻,他并没有理解其真正所指。他只记得父亲在犹太区公寓里,进进出出的情形,那时他能听到街道上,传来的叫喊声和射击声,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姐姐坐在门和百叶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一楼大厅里,手放在膝盖上,拿着一把左轮手枪,枪口对着门。
那时候,马库斯·迈克恩契只有四岁,姐姐七岁,他们很孤单,父亲一直在设法营救被警察带走的黑人,而母亲已经过世了。
当马库斯·迈克恩契再长大一些,知道“北方”和“南方”的区别时,他感到害怕了。底特律是他们能够去的最北方,但是在这里,他似乎和其他在南方的黑人兄弟一样,遭受着同样的限制、同样的辱骂和同样的不公平。
马库斯·迈克恩契所有的童年时光,都是在黑人贫民窟里度过的,之后在歧视黑人的学校里上学,高中毕业后去了一家工厂,从事一份同样歧视黑人的工作。然后他参军了,并被派去了德国。尽管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威斯巴登美国军事医院妇产科,监护病房的一个勤务兵,但就是在那里,他学到了游行的本领。那时,还没有其他黑人,在这家医院里工作,他常常都是一个人,读的书只有《圣经》,但是,他有很多时间思考。
在监护病房里,那些白人员工和准妈妈们都对他很好,她们都是军官的妻子,大部分来自南方。他知道这是军队里的小社会,也知道作为美国大兵,要严格执行什么。事实上,在他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存在着黑人问题,但是,别人对他都还好。于是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完全取决于黑人和白人是否相互了解。
马库斯·迈克恩契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男孩,根本不知道让他做这份工作,只是因为他整洁利落的外表。他个子很髙且身材修长,有着黝黑的皮肤和一张轮廓圆润的长脸,他的眼睛是棕色的,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发根笔直。他脸上常常是一副严肃的表情,从不轻佻,也很少笑。在服役的两年里,他与白人相处的时间较多,他们都对他很友好。一个人的时候,他就阅读和学习《圣经》。
最终,马库斯·迈克恩契得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结论:基督教朴实的爱,是解决黑人问题最好的方法。他也学到了大量的游行知识。他曾经有个宏伟的理想,再回到美国后,把基督的爱传播给所有人。但是,很快他发现,马丁·路德·金博士曾经抨击过这个想法,他便开始在脑海中,搜寻其他新方法。
服役结束之后,马库斯·迈克恩契去了巴黎,花光了所有的钱,那些钱对于服役后的美国兵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住在拉斯贝尔和蒙帕纳司林荫大道交叉口,附近的露西·查普勒旅馆里,和另外一个年轻人同住一屋,离洛同德和多姆非常近。这家旅馆在退伍黑人美国兵中非常受欢迎,部分原因是由于它所在的位置,还有部分原因是,从这里路过的军妓,有着严格的纪律,这一点跟他们刚离开的军队有点像。
除了其他的退伍美国兵,马库斯不认识任何人,不管以前,他们在军队里是否遇见过,都能一眼就认出对方来。他们组成了一个非正式的俱乐部——说着同样的语言,吃着同样的食物,去同样的地方——每天,他们都去沿街的廉价餐馆,晚上去同一家电影院——帕纳司影院,或者露·奧德塞大街上的芭特卡普鸡肉店。
他们没事就聚在一起,讨论着回家后的情况。大部分说的是兄弟们回家以后,谁暴富了,谁又因为是黑人成了话题。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做过生意,没工作过,也没受过专门的教育,真的是一点都没有。因此,不管他们是否承认,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想在这个幸运之地落脚,他们觉得在这里,只要或多或少地,卷入到黑人问题之中,接下来等着他们的,就是政府部门或者私人企业里,一份报酬可观的工作。他们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看看马丁·路德·金那小子,他到底做了什么?……他现在有钱了,这才是重点。”
但是,马库斯·迈克恩契对这些冷嘲热讽毫无兴趣,甚至觉得:这是悖理逆天的行为。他有着一颗纯洁的心,他只想让黑人站起来,他想把他们从深渊中拯救出来,快乐、幸福地生活。而问题在于他并不那么聪明。
之后的一个夜晚,马库斯·迈克恩契在芭特卡普鸡肉店里,遇见了一个瑞典女人——比伊特,她因出售优质玻璃制品而出名,那天是来探望一些兄弟的。很快地,比伊特和马库斯就互相喜欢上了对方。他们两个都是严肃的人,都在寻找另一个人,也都特别愚蠢。她给了他兄弟般的爱,她着迷于这种兄弟般的感情。但是,这在马库斯看来,却是意义不同的。她有很多像情人一样的兄弟,并沉醉于这种兄弟般的爱情中。但是,在马库斯·迈克恩契的脑海里,却只有“兄弟情谊”。
就在遇见比伊特的这个夜晚,马库斯·迈克恩契彻底放弃了,传播基督教朴实的爱的想法。芭特卡普坐在大桌子旁边,在这个位置上,她可以同时看到店门入口、吧台以及跳舞区。像平常一样,她身边围着许多奉承者,就像一只大母鸡,带着一窝乳臭未干的小鸡崽。
芭特卡普把比伊特,介绍给了马库斯·迈克恩契,因为在她看来,他们两个都是严肃的人,而且都在寻找。
桌子的另一端,坐着一位博学的、稍微发胖的白人男子,他在非洲从事教学工作,目前正在度假。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非洲的经济状况。马库斯觉得他的话,吸引了比伊特太多的注意力,此时,他们才刚刚认识,而且,他对她所谓兄弟般的爱,还简直一无所知。他把话题从非洲黑人经济,转移到了美国黑人问题上,在这个话题上,他绝对可以让自己引人注目。他想在比伊特面前表现自己。
马库斯·迈克恩契突然打断了那个白种男人的话,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圣经》,同时摇晃着金色的十字架,完全沉浸在基督教的爱里。
“这个对你们意味着什么?”马库斯·迈克恩契激动地指着十字架问道,准备阐述他伟大的想法。
那个男人看了看十字架,又看了看马马库斯·迈克恩契的脸,遗憾地笑了笑,说道:“对我来说,它什么都不是,我是个犹太教徒。”
于是,马库斯不再谈论他基督教的爱了。而当比伊特带他回家时,他已经做好接受兄弟般爱情的准备了。但是,他依旧很严肃。
比伊特带马库斯·迈克恩契一起去了法国南部,她在玻璃制品方面的生意做得很好,是这个行业的名人。但是,比伊特对美国黑人的福利问题更感兴趣,她是马库斯狂热理念的最佳拥护者。大部分散步时间里,他们都在讨论,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和途径。比伊人特宣称:一旦她成为世界上最富有、最有名的女人,她就会去美国南部,举办一场新闻发布会,让所有人知道,她和一个黑人生活在一起。但是,对于这个想法,马库斯·迈克恩契并没有太热烈的回应,他觉得她应该在幕后,真正的活动该由他来领导。
两个思想如此狂热的人之间,存在误解是必然的事情,但更严重的问题,是他们应该怎样从对方的禹度考虑问题。她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但是,他说她做的是错的,于是,他们开始争论。马库斯·迈克恩契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但比伊特说她比他年龄大,而且体重比他重,因此他应该听她的。于是,马库斯离开了比伊特,回到了底特律。
之后,比伊特乘飞机去了底特律,把马库斯·迈克恩契又带回到了法国。自那以后,他便对兄弟情谊的效果表示信服。一天清晨,他醒来之后,便开始憧憬兄弟情谊,在幻想的情景中,他解决了世界上所有的问题。这时他已经知道了游行这回事,是美国军队教会他的。于是,他得出了一个结论——把它们二者结合起来,一定会有作用的。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马库斯·迈克恩契和比伊特去了纽约,在第一百二十五街车站附近的得克萨斯旅馆,订了一间房间,开始着手组织“兄弟情谊游行”。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指挥车里,比伊特坐在他旁边,她穿着一件阿尔卑斯山地农民样式的,大斜纹的棉质紧身连衣裙,这是她的一个瑞典同胞给她做的,她笑着,兴奋地看着周围。但是,对于围观者来说,他们看到的更像是,在一个毫无生气的瑞典冬天,一间瑞典屋子里的、一个表情做作的农妇。在昏黄的灯光下,比伊特看着那些裸露的肢体,抑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她的肩部以上,是一条精致的项链,和一张有着北欧女神气质的脸;但是,在她的肩部以下,却是平坦的奶头子、肥硕的屁股和圆滚滚的腿——两条大腿粗得就像两截锯下来的电线杆。她和她的男人坐在一起,他正领导着为争取有色人种权利,而进行的游行。比伊特为此感到得意,她爱有色人种,她的蓝眼睛因为这份爱而闪烁着光芒。当她看到那些白人警察时,就会轻蔑地撅起嘴。
就在游行快要开始的时候,出现了很多警察巡逻队。他们盯着指挥车里的白种女人和黑人男子,却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显然,马库斯·迈克恩契已经得到了警方的允许。
游行队伍分成四排,并肩沿着街道的右边向西走去。指挥车在队伍的最前面,两辆警车紧跟其后,三辆停在通往火车站的街道上,另外还有几辆车,缓慢行驶在向西行进的队伍中。负责巡逻的警车此时向北,转到了列诺克斯大道,接着又转到第一百二十六街,最后经过第二大道,重新返回第一百二十五街,回到原来的路线。巡视队伍的主要负责人说,他们不希望在哈莱姆区,遇到任何麻烦。
“所有的队伍注意了,游行开始!……”马库斯用扩音器喊道。
这位年轻的黑人男子,脚踩在旧道奇车的离合器上。坐在他旁边的白人女子举着双臂,双手握紧,以示兄弟情谊。破旧的指挥车颤抖着开走了。
由四十八个黑人和白人组成的游行队伍,开始向前进发,他们走到大桥旁边,黑色和白色的大腿,在昏黄的灯光下闪耀着,赤裸的手臂也发着光,或直或卷的头发飘动着。马库斯特别挑选了皮肤黝黑的黑人年轻人,和肤色白晳的白人年轻人。某种程度上,黑人中夹杂着白人,白人中夹杂着黑人,给人一种裸身的幻觉。四十八个排列有序的年轻游行者,让人产生一种想狂欢的冲动。在昏黄的灯光下,裸露的黑白色肌肤,让围观人群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街上的车都放慢了速度,白人们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走在街上的黑人咧着嘴笑着,然后兴奋地大声叫喊。就像有一支看不见的乐队,正在演奏着一支第斯卡兰爵士音乐游行曲。两旁的人行道上,各种肤色的人开始摆动身体,跳起了波加洛舞,似乎都变得疯狂起来。附近车内的白人妇女尖叫着,狂热地挥舞着双手。她们男伴的脸,像煮过的龙虾一样通红。警车鸣笛疏导着交通,但是,却吸引了更多人的关注。
当游行队伍到达与第一百二十五街并排的公园大道时,在原来的四十八个人的队伍后面,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一群异常兴奋的黑人和白人,跟在后面笑着、跳着。从车站候车室里出来的黑人和白人们,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来自附近的酒吧、阴暗发臭的屋子,跳蚤丛生的旅馆、卫生条件很差、满是油污的餐馆或台球厅。他们中有同性恋男子、妓女、普通的酒吧客人、在这个地方停留,准备吃点什么的陌生人、出来找乐子的老古董、吸毒者和鬼鬼祟祟、寻找猎物的小偷。映入路人眼帘的就像一个嘉年华。
这是一个炎热的夜晚,一些人已经喝醉了,还有一些人无所事事。于是,他们也加入到这个狂欢的队伍中,以为这是一个复活节集会、一次纵酒狂欢、一场同性恋舞会、一个啤酒节或一场垒球活动。白人被黑人吸引,黑人也对白人着迷。
马库斯·迈克恩契坐在指挥车上,向后看了看,看到了在他的激发下,白人和黑人交融的海洋。他感到非常高兴,他做到了。他知道,所有的人都需要一个机会,去爱另一个人。
马库斯·迈克恩契抓着比伊特的腿,激动万分地大叫道:“我成功了,宝贝。看看他们!……明天我的名字,将会出现在各大报纸上。”
比伊特向后看了一眼,跟在他们后面的狂热的人群,然后,满脸爱意地对他说:“亲爱的,你真是太聪明了!……这就像五朔节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