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淼终于向裴玄静坦白了全部经过。
果然,春明门外贾昌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裴玄静在冲进贾老丈祭拜师父的屋子之后,因为精神过度紧张、体力衰竭再加感染风寒而昏迷了。崔淼本打算等早晨城门开后,就亲自将裴玄静送进城的,不想晨钟未鸣,院门前却来了个王义。
“现在回想起来,王义和郎闪儿之间确实有些古怪。”
据崔淼说,当时王义找上门来,似乎是找郎闪儿商量什么事情,但郎闪儿不肯答应。两人正在争执,王义突然看到了受伤的车者,和昏迷中的裴玄静。交谈之下得知裴玄静的身份,王义立刻就变了脸色。
王义亮出身份,又出示了裴府的腰牌,崔淼便和他一起将裴玄静送回了裴府。崔淼还顺便给裴玄静开了药,这才放心离去。
等崔淼赶回贾昌院子时,郎闪儿已经按他们之前商定好的,把院中寄宿的百姓尽数遣散了。
“因为贾老丈亡故,院子里又发现了疫症,郎闪儿六神无主,我便给她出了此主意。反正也没有贾老丈管着,郎闪儿索性免去了所有人的租金,我还发了些解暑的药给他们。百姓们得此便宜,也就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之后,崔淼便和郎闪儿一起将贾老丈收殓进棺材,送去镇国寺里停灵了。
“为什么是镇国寺?”裴玄静问。
“因为贾老丈生前一直在镇国寺礼佛,寺内的方丈很敬重其为人,愿意为他超度往生。”崔淼解释说,“办完了这些,我便辞别郎闪儿,正打算入长安城内再寻落脚之处。王义又来了。”
崔淼说,那时王义急急忙忙来找他,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伤了主人的脚,请崔郎中去帮忙看看。崔淼心中纳闷,长安城内有的是医馆,况且御史中丞府也该有几位经常走动的郎中,何以舍近求远来找自己这个刚认识的?不过人家既然找来了,崔淼也正想熟悉熟悉长安城,就一口答应下来。
谁知行到半路,王义却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他要求崔淼到了裴府里,万一见到裴玄静的话,千万别承认曾经见过她。裴玄静若是提起在贾昌院子里的经历,崔淼也必须统统否认。
“这是为什么呢?”裴玄静问。
崔淼说:“当时我也觉得非常奇怪,便要求王义解释。他却不肯明说,只一味强调自己有难言之隐。我心里不痛快,本打算干脆连去裴府也一并拒绝了。不料……王义到了一个僻静处,竟然对我行了大礼。”
裴玄静喃喃:“他真的很为难吧……”
“是啊,他的诚恳最终感动了我。毕竟这样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是绝对不会轻易求人的。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他的要求对你也不至于造成什么伤害,便答应了。”
“所以你就信口雌黄说我产生了幻觉?”裴玄静恼道。
“否则搪塞不过去啊。”崔淼苦着脸说,“我本以为你对昏迷前的事情只能记个大概,谁知你还真不容易蒙骗。可我既然答应王义了,也只能咬死不改口了。”
裴玄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骗得我好苦!”
“你苦,我就不苦嘛……”崔淼低声嘟囔,“我当然希望你记得我,记得那一晚在贾老丈院子里的经过……我特意在西市里找了个医馆落脚,还不是因为那里离裴府近……”
裴玄静这才明白,为什么刺杀案当天他那么及时就赶到裴府。
她说:“可是后来王义去世,你也没有说实话。”
“死者为大,况且王义护主那般忠勇,彼时彼境,我怎好再违背他的意愿。”崔淼叹息道,“发生了那么大的案子,我推测王义的难言之隐很可能与刺杀相关,在真相扑朔迷离之际,我也担心贸然改口的话,更将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恰巧你托我寻找他的女儿,我便决定见机行事。唉!可我确实一点儿都没往郎闪儿身上想!”
“你后来就没有再见过郎闪儿吗?”
“没有。郎闪儿到镇国寺为贾老丈守灵去了,并说镇国寺会替她安排今后的生活。”
“啊,我知道了!”裴玄静眼睛一亮,“那个骗了阿灵的小娘子就是她!”
“什么小娘子?阿灵又怎么了?”
裴玄静思索着,阿灵应自己之命去探贾昌院子时,崔淼已经离开了。很显然郎闪儿也骗了崔淼,其实她根本没有去镇国寺,而是重新回到贾昌院中。她发现阿灵在附近探头探脑,便以少女的模样现身,轻而易举获得了阿灵的信任,也套出了阿灵的真话,还用那套匪夷所思的说辞把阿灵打发回来了。
所以,王义和郎闪儿,也就是禾娘这对父女,都希望使裴玄静彻底忘却在贾昌院中发生的一切。为什么呢?
她盯着崔淼——为什么他们对他的知情没有那么在意呢?
只能有一个解释:崔淼是外人,而裴玄静是裴度的侄女。所以,贾昌的院子中很可能暗藏着与刺杀案有关的线索,否则王义父女就不必费这一番周折。
她正想得入神,突听崔淼怯怯地说:“娘子,你能不能别这么盯着我看?”
裴玄静的脸一红,“谁看你了,我是在想问题!”
“娘子在想什么?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
“我在想王义、禾娘,还有聂隐娘夫妇,他们和刺杀案到底有何关联?”
“娘子想这些,倒不如干脆想想,刺杀案的元凶究竟是谁?”
“这我现在可想不出来。莫非你知道?”
“在下不知。不过,总会知道的。”崔淼微笑着说,“娘子你看,天都快亮了。”
是啊,再漫长的夜也有尽头。裴玄静发现,当这一夜即将过去时,真相仍然渺渺茫茫、若隐若现。就像东北方龙首原上,掩映在晨雾后的大明宫的御宇风姿。可望而不可即。但这一天一夜之间,裴玄静还是有收获的。她收获了一个可以给予全部信任的人——崔淼。
第一声晨钟响起来了。自大明宫中传来的钟声,悠远而沧桑,仿佛传递着来自时间尽头的启示。钟声即起,凝练如镜的放生池面也随之波动,泛出一点一点的涟漪。
裴玄静和崔淼却都一动未动。他们知道,按例要等晨钟响完,长安城内所有的坊门都打开之后,两市才会开门,但仍然不可以做生意,根据大唐律例,两市的经营时间是从每日正午到暮鼓之前,仅仅半天而已。
还是崔淼开口道:“我估计,裴相公派出的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
裴玄静也同意。虽然阿灵根本不了解铜镜、王义和郎闪儿这一系列的渊源,但她至少能告诉裴度他们,裴玄静是跟着一个磨镜子的人走的。所以到头来,堂兄他们总会找到东市的。
崔淼却在注视她沉默的侧影,宛若初见时的模样:衣衫湿透,鬓发凌乱。想当初,正是这疲惫茫然、楚楚动人的美引发了他的怜爱之心,令他情不自禁地挺身而出,想做一个救美的英雄。
然而这是一个多大的误会啊。他以为她只是迷途的柔弱女子,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化身为女神探,更跃升成宰相的亲侄女。
他自言自语地说:“等你府中的人找来,我还是走罢。”
裴玄静没有搭理他,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放生池里的景象吸引过去了。
清冷的月光随夜色一起隐去。初升的朝阳一寸一寸地把池塘染成金黄,池水也跟着渐渐苏醒过来……突然,两个白色的影子从池中腾空而起。
裴玄静吓得一把抓住崔淼的胳膊,“那是什么?”
“是水鸟吧。你怎么了?这有什么可怕的。”
“水鸟?什么水鸟?”
“白色的……应该是仙鹤吧?”崔淼笑道,“我想这放生池里各种稀奇古怪的飞禽鱼鳖都有。东市上不管卖什么,总有人去买了来放生,所以品种特别齐全。”
“你是说每当日出的时候,池塘中会有鸟儿飞起?”
“是吧……”崔淼觉得裴玄静的紧张很莫名,却不知她正处在幡然醒悟般的巨大冲击之下。
“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在池塘夜尽日出之时,不唯事还生,还有鸟乍起!
两者之间的确存在关联吗?抑或只是她的胡思乱想?
裴玄静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当她听见杂沓的马蹄声时,一队人马已经冲到眼前了,打头之人对着她大喊:“玄静,是你吗?”
堂兄裴识终于找来了。“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父母大人简直快急死了!”
裴玄静站起来,快步向堂兄走去,突然又停下来。她想起了崔淼,忙回头找他。
可是他在哪里?
崔淼消失得无影无踪。有那么一瞬间,裴玄静几乎怀疑他会不会掉到池子里去了,随即醒悟过来——他走了,就像他曾说过的。
没关系,她相信他不会走远,只要她需要,随时可以找到他。
回到兴化坊中的裴府,裴玄静花了好长时间沐浴,恨不得把每根头发丝都挨个洗一遍。阿灵顶着两只红肿得像大桃子般的眼睛在旁服侍。裴玄静洗了多久,阿灵就絮叨了多久,把裴玄静失踪后,裴度夫妇如何焦急、大郎裴识怎么设法寻找,尤其是她自己怎么害怕着急伤心等等,详详细细无一遗漏地汇报过来。
裴玄静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必须要考虑清楚,接下来该怎么面对叔父。因为她还担负了一件极不合理而艰巨的任务:说服裴度释放已被确认为武元衡刺杀案元凶的成德武卒张晏等人。
其实,裴玄静可以不必让自己这么为难的。禾娘跟了女侠聂隐娘,今后固然免不了担惊受怕、风餐露宿的苦楚。但以隐娘夫妇的能为,当能护得禾娘的安全。她自己也将学得一身好本领,有朝一日成为来无踪去无影的刺客,显则扬名立万,隐则相忘于江湖,不也潇洒?
可是,正如崔淼所质疑的,这一切究竟禾娘是否愿意呢?
还有她的父亲,临死前将赠给女儿的金簪用鱼胶粘在胸口上。他该有多么希望能看见女儿及笄,亲手为她插上发簪……
裴玄静看着在一边唧唧呱呱、又哭又笑的阿灵,禾娘和阿灵差不多大,却已经沉默得像一口古井。只有在贾昌老丈的院子里,她尚且能在郎闪儿的伪装下流露出小女儿的心性,而今连这样的机会都失去了。
究竟是什么在冥冥中主宰着人的命运?在上天的眼中,人固然渺小似微尘,就真的只能被动地接受安排,不论是福是祸、不分是怨是爱,都没有半分选择的权利吗?
至少,裴玄静想听到禾娘自己说一句,愿意或者不愿意。
当然这非常不容易,肯定要付出代价,但裴玄静还是想试一试。
有了御医的悉心照料,裴度的伤势好转得很迅速。在最艰难的关头,信念发挥出巨大的力量,裴度不仅没有在接踵而至的打击中垮下来,反而愈挫愈强了。
又是一个盛夏的午后,踞坐在叔父卧房的东窗下,裴玄静娓娓道来。
阳光中的静谧味道仿佛从未改变过,也不需要任何解释。万物永远保持着本来的面目,该如何便如何,绝不会动摇。人虽贵为万物之灵,却总是容易在寻寻觅觅中迷失本心。
从春明门外贾昌的院子开始讲起,裴玄静几乎对叔父说出了一切。她并没有忘记聂隐娘的警告,不得暴露其夫妇的行踪,为此裴玄静采用了一个折衷的方式。
她没有提起聂隐娘的姓名,只说抓捕自己的是一位蒙面女侠和她的丈夫,并隐去了跋涉在地下暗渠中的那段经历。
裴玄静同样没有提到崔淼。一则,没有他故事也能说通;二则,当裴识出现时崔淼选择了离开,这令裴玄静更清晰地认识到他的态度。而且她自己也认为,没必要将崔淼卷入到这些是非中去。他自愿帮助裴玄静是一回事;因此而被迫面对官府就是另一回事了。在和崔淼的相处中,裴玄静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他对当权者的不屑甚至厌恶。她还猜不透这种愤世嫉俗的缘由,但也不想随便违逆他的意愿。
她知道自己在刻意维护他。那又如何呢?长安城并不缺少一个崔郎中。但是只有一个崔淼,曾几次三番向她伸出过援手。
听完了裴玄静长长的讲述,裴度沉吟半晌,道:“拘禁你的女侠应该是聂隐娘。”
哈,裴玄静心道,这可是叔父自己猜出来,我什么都没说。
“聂隐娘?就是传说中魏博大将聂峰的女儿,后来成为大刺客的聂隐娘吗?”裴玄静装作一无所知地问,“叔父,你在魏博时见过她?”
“未曾谋面。我到魏博时田季安都已经死了,聂隐娘早在几年前便投奔到陈许节度使刘昌裔麾下。不过……王义肯定与她相识。”裴度思索道,“你说王义的女儿在聂隐娘那里?但我从未听王义提起过,他还有个女儿。”
看来王义把这个秘密保守得非常好。
“我甚至不知道他曾娶过妻。”裴度长叹一声,“据你所说的来推断,王义知道有人要刺杀我,为了保护我还企图阻挡我上朝,但却不肯对我说出内情。他这样做的唯一解释便是:当时刺客用他的女儿来威胁他,使他左右为难。”
“莫非聂隐娘夫妇便是刺客?”
“不。刺客肯定另有其人,而隐娘夫妇应是王义求来搭救女儿的。”
裴玄静也觉得叔父的推断十分有道理。王义既不愿眼睁睁看着叔父被刺,又担心女儿的安危。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发现隐娘夫妇出现在长安城内,便向这位魏博时的故交相求,而隐娘也答应了他,将禾娘从刺客的手中救了出来。条件是:禾娘从此要跟随他们夫妇二人。
王义别无选择。但他亦深知,女儿一旦跟随了聂隐娘,便将从此过起出生入死的剑客生涯。这令他这个当父亲的万万不舍。他虽然为保护裴度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却还是想给女儿找一条更好的出路。裴玄静几乎是误打误撞地出现在他眼前,结果便被王义当作了最后一根稻草。
“叔父,帮帮禾娘吧!”裴玄静恳求道,“王义忠勇可嘉,咱们理应照顾好他的女儿。”
“理应?”裴度淡淡一笑,“如果世上的一切都能按着道理来,就根本不会有争斗、冤屈和不幸了。”
“叔父!”
裴度摆了摆手:“玄静,你知不知道张晏等人之罪是圣上钦定的,三天后就要在西市斩首示众,以立朝廷之威。这种时候让皇帝释放他们,岂不是把君命当作儿戏?就算皇帝能够答应,你又让天下人怎么看待皇帝?”
裴玄静默然片刻,倔强地抬起双眸,“玄静只问一句话,叔父是不是也认定张晏等人为刺杀案元凶?您是受害者,亲眼看到过刺客,您还是主审官,清楚整个案件的脉络。张晏等人究竟有没有罪,玄静只信叔父一人的话。”
“有罪怎样?无罪又怎样?”
“有罪自当问斩,玄静也只能愧对王义父女。但若是无罪,玄静以为叔父无论如何要请圣上收回成命。这不单单是为了王义与禾娘,以及无辜者的性命,还因为一旦张晏等人替罪伏法,势必使真正的刺客逃脱。那样的话,朝廷的尊严何在,圣上的圣明何在,武相公的血海深仇又要待到何时方得偿还?”
她这一席话落,少顷,裴度微笑道:“你呀,若为男儿身,去朝中当个谏臣倒是很不错。圣上每次见到你肯定都会头痛不止。”
“叔父……”
裴度摇头叹道:“玄静啊,有一点你要记住,天下远比你所知的要大得多,也复杂得多。几年前圣上发兵成德,以吐突承璀为主帅,结果无功而返。对此圣上如鲠在喉,一直想对成德再次用兵。所以,成德藩镇即使不是本案的元凶,只要有人举报了张晏他们,圣上就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叔父的话讲得够直白,裴玄静想假装听不懂都不行了。她的心凉了大半截,想想还是不甘心,追问:“是什么人举报张晏等人的呢?可有真凭实据?”
“举报者为神策军将军王士则,乃吐突承璀的亲信。京兆尹和监察御史以严刑拷问之,由不得他们不认罪。”
裴玄静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很内疚,为了禾娘和王义。她更伤心,为了叔父,还有武元衡。她看着叔父的视线不禁模糊起来,然后便听见叔父说:“玄静啊,当今圣上实乃真正的英睿君主,他为了削藩所付出的心血和承担的压力,是别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所以为臣子者,更要绝对地忠实于他,尽全力辅佐他。我想,武相公如果还活着,也会支持圣上的决定的。”
“武相公……”裴玄静心中酸楚难当,也不知怎么脱口问出,“叔父去过武相公的宅邸吧?他家中是不是也有一座池塘?像咱们府中这样的,池中并养了水鸟?”
“池塘?”裴度狐疑地上下打量裴玄静,心说这侄女不该轻易就折腾坏了脑子啊,遂蹙眉寻思道,“倒是有一座池塘,好像也养了些水鸟吧。”
“什么水鸟?”
“这……也无非就是黄鹄、鸳鸯之类的吧。怎么?”
裴玄静茫然一笑,“没事,突然想起来,随口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