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仲秋时节,金仙观中的甬道上铺满黄叶。大片触目的金色中,一人灰色布衣,正在埋头扫地。
裴玄静召唤一声:“二郎。”
李弥手中的扫帚略停了停,就又继续扫起来,连头都没有抬。
自从几个月前皇帝驾临金仙观的可怕一夜之后,李弥就变成了这副沉闷的模样,整日郁郁寡欢。
裴玄静当然明白其中缘由,也曾试着宽解他。但无论她说什么,李弥都没有明显的反应。他本就有些迟钝,这段日子来越发显得呆傻了。
裴玄静感到十分心痛,却又无计可施。她深知,越是李弥这样清白的赤子之心,越容易受到伤害。在他的痛苦中,既有对裴玄静的愧疚,也有遭到欺骗和辜负后的失望,甚至恐惧。更因他不懂得仇恨和抱怨,所以只会自己默默地品尝苦果。
唯有静待时间之手,为他抚平创伤了。
这次远行,裴玄静曾经打算把李弥送去裴度府中,请叔父代为照看。但刚和李弥一提,他便坚决地拒绝了。
他说:“我就留在金仙观里,哪儿也不去。”
李弥对裴玄静向来言听计从,所以他的态度令她非常意外,便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
裴玄静忽然明白过来,是自己错了。正如曾在地窟一事上犯过的错一样,她还是一厢情愿地把李弥看成一个孩子。但事实一再提醒她,这个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
她决定尊重他。
同时,裴玄静也仔细地考虑过了,在十三郎获救后,皇帝便赦免了观内所有的人,其中也包括李弥。李弥和段成式都曾经下过地窟,但现在地窟的入口已经填平,不管里面埋藏着怎样的秘密,都无从追索了。李弥和段成式最多只能算是无意的闯入者,即使他们看到了什么,不了解前因后果的话,也根本触摸不到秘密的核心。现在李弥被禁闭在金仙观中,外面有金吾卫看管着,无法与任何外人接触,对皇帝来说,这才是可以绝对放心的。多此一举地将他送入裴府,很可能反而引起皇帝的猜忌。对皇帝的多疑,裴玄静已深有体会。说到底,这次皇帝会放她远行,还不是因为长安城中有叔父在、有李弥在吗?因为皇帝知道,裴玄静肯定会回来的。
权衡再三后,裴玄静决定就让李弥留在金仙观中。
马上就要出发了,裴玄静叮嘱李弥,这一走怎么也得个把月,等再回长安的时候,怕是要到新年了。在这段时间里,二郎要照顾好自己。
李弥愣愣地听着。
“二郎,还记得你哥哥写的那首催妆诗吗?”
“是……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
“对,就是这一首。”裴玄静道,“如果有一天,有人来到观中,对你念出这首诗,你就跟着他走。”
“为什么?”
裴玄静微笑:“因为这是我与二郎订下的密语,只有我们才知道。念出这首诗,就表明来人会带你离开长安。”
“离开长安?去哪儿?”
“回家。”
李弥困惑地瞪大了眼睛:“那嫂子你呢?”
“我当然是在家里等你。”
李弥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他点一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裴玄静在观门边最后一次驻足回首,李弥抬头向她望过来,微笑着摆了摆手。
她好像看到了长吉,正在酝酿秋日送别的诗句:秋白遥遥空,日满门前路。
金仙观外,韩湘已等候多时了。他骑在马上,旁边还有一匹高头骏马,是汉阳公主特意从御苑中为裴玄静找来,能够日行千里的神驹。
裴玄静上马,刚要和韩湘并驾前行,突然惊道:“韩郎,你的头怎么了?”
“没事。”韩湘潇洒地说,“前两天在西市遇上打劫的,皮肉之伤而已。”
“西市?打劫……你?”
韩湘硬着头皮扯谎:“就是嘛,那几个毛贼太没眼力,劫了才发现我身上并无值钱之物,所以一气之下就打了我几下,多亏离开宋清药铺不远……”他有点结巴起来。
裴玄静点了点头:“韩郎,我们要赶快了。今天午后必须赶到周至县。”
“周至县?我们不是去青城山吗?”
“顺路的,先在周至县停一停,我们要去访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仙游寺。”裴玄静道,“韩郎,咱们边走边说吧。”
现在,是该告诉韩湘此行的真正目的了。
“韩郎,其实这次我们不是去寻仙,而是要去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