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由美小姐
今天晚上着实被吓了一跳。归途的电车中,冷不防被曾经住在福寿庄的女人叫住。一时醉意尽失。
每次前往福寿庄,总是努力的,不让任何人认出我。唉,到底是哪里疏忽?我想,这是个致命的失败吧?我不觉呆呆的望着玻璃窗。
车窗的玻璃如同镜子一般,映照出车内的人生百态。然而,我可以感觉到,在不远的角落有对眼睛正监视着我。眺望着窗外的夜景,原以为能定下心来,却觉得背后一直有道目光在注视着自己。我知道,那一定是你。
现在,你的眼睛一定还盯着我,那么不妥协,追根究底的尖锐。其实,这一瞬间,我可以感觉到,威胁我的哪是那位别人的小妾!
那位头发高拢的女人,不过是你安排的间谍吧?不断的剌激我,想看看我进退两难的反应?
身体随着电车振动,我的脑筋也逐渐清醒。那位女性化妆得相当仔细,衣饰、风情等等确实很像一位姨太太。然而,言语、举止却不失风雅。也许她是你职场上的朋友,或是某个剧团的明星?
为了澄清我心中的疑虑,我趁隙突然拔了她一根头发。
原本以为她会痛得跳起来,谁知她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只是不客气的盯着正前面女性的洋装,细细品味。
啊哈,我终于知道。这位足以让男性倾倒的女人,一如她上拢的发型不过是伪装的头套,她自称在福寿庄看过我,也全是编造的。
你让间谍来试探我,一定是对我起了疑心,也表示你下不了决定。
朦朦胧胧的疑惑仍在心中打旋,你无法指认我,大声的说我是犯人。
这么一想,我的精神又恢复了。我不必随着你起舞。福寿庄见过我的那位姨太太,我可以彻底的否定她。就这样,我头也不回,悠哉的走下电车。
离开车站,走在夜路。一度丧失的自信似乎又高高扬起。即使你觉得我可疑,也找不到我杀害令兄的动机。我和A部的渎职事件全然无关,和令兄更是连一面之缘也无。
思考中,鞋子的声音已在家门口响起。从玄关奔出来脸色苍白的节子。今天下午三星银行的行员来访,闲话之余说了件怪事。
一位年轻女性到银行问起寿子的新娘定期存款,问得相当仔细。知道会是谁吗?我一听,也不觉脸色一变,忘了脱鞋呆立当场。
简直不可能!任谁都嗅不出的犯罪动机,竟然唰地一声,被手术刀剖开,蹦了出来。
我的耳朵听到乐观的心在哀号。理所当然,警方当局的手早晚会指向我。当天晚上我们夫妻就收拾细软离开。
“你不是说想去奥多摩吗?”把报纸折迭起来放在火盆边,本田打开茶杯盖,一边转头对着烤海苔的妻子说。
今天是十月的第四个星期日。一进入下个月,大部份的红叶就要掉光。
“被水淹没以前去过,水坝做好就再也没去过。”
轮廓浑圆的脸,画上深浓的眉、红色的唇,看起来线条鲜明。本田很欣赏节子个性强烈的浓妆。
少女时代节子曾经和公司同事穿过小河内越过大菩萨岭。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当地老旧的矮房子,蹲在路旁似的,墙壁上还钉着珐琅制的广告牌,印着天鹅肥皂。可惜,大正以后就消失了,这种化妆肥皂也早就被人们遗忘了。
“天鹅肥皂?我也没听过呀!”
“就是说嘛!这是你出生以前的事。白色、大大一块,放在水里会载沉载浮。”
“哦?所以才取名天鹅啰?”本田把茶杯放在小饭桌上,眼睛直直的望着前方。
“有时候,能够不理会时代的变迁悠然自得,也是值得羡慕吧?另一种境界的世外桃源。”
本田重新翻阅折好的报纸,打开娱乐栏放在桌上。星期日的版面刊载着奥多摩的登山行程。
“要不要带寿子一起去?最近好像不太有精神。稍微到郊外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吧!”
“好啊!她一定很高兴。”
一边把又黑又亮的海苔折成小片,节子也兴奋得眼睛发光。
“但是,一定很拥挤哪,中途……”
“开车去啊!找俱乐部借一辆。”
本田开车的技术很好。公司的青鸟也难不倒他,还载节子到过热海。
“午餐可要全权委托你啦!三明治加红茶,没问题吧?”
“可以,可以”
“但呀,可不能太省唷!咬了两三口才吃得到肉。”
“呵,讨厌的人,又要讽剌我。”
“绝对不是,丘吉尔的随笔也这么写过啊!还有熏香肠恕不接受。既然不是马戏团的狮子,可不希望你用马肉、狗肉喂我。”
“嗄?英国的香肠掺狗肉吗?”
“傻瓜!那是我胡诌的。”
本田手压着报纸,注视着地图:“可以走青梅线。你看,川井、古里、鸠之巢、白九……那么多古早味的地名一字排开,上了年纪的时候到这里隐居也不错。”
节子挪动膝盖也靠过来。报纸上满是让人心动的记载和照片。
“行程就这么决定!该把寿子叫起来吧!”
“对呀!再睡不晓得要睡到什么时候。会养成习惯哪!”
节子站起来。围裙上海苔的碎片纷纷掉到火红的座垫。本田打开收音机,拿根烟含在嘴里。再四分钟新闻结束,紧接着就是天气预报。
“老公!”急促的脚步声,节子小跑着过来。虽然是活泼的人,这么紧急还是第一次。
“怎么啦?”
“寿子……”
“寿子怎么啦?”
“死了,吞了镇静剂布罗巴宁。”
“你说什么?”
“连身体,都已经冷了……”
节子的脸像戴着面具,毫无表情。
“枕头旁边好像还放着遗书。……那孩子死掉了呀!死了……”
一时壅塞的情感让她说不出话来。两手掩面,就站着激动的哭了起来。
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姊妹,感情却相当深厚。
好像一次吞了上百颗,桌上排了多个布罗巴宁空瓶。
打开遗书,我们才知道寿子的死因,寿子因为被久保信介抛弃而自杀。
久保信介,你也认识吧?那位轻薄、冒失令人反感的大学生。以前他曾多次来找过寿子。当时我就纳闷,这样一个毫不足取的男孩,有什么地方让寿子着迷呢?真是不可思议。
因为愚劣的男子失恋、自杀,寿子也真是胡涂!
节子正要叫医生时,我制止了。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怎么可以现在死了呢?疼爱女儿的父亲希望寿子结婚后在物质上毫无匮乏,以寿子名义参加了数笔三星银行推出的新娘定期存款项目。
节子也说了,其实自杀的十月三十日距离期满就差一个月。
自杀的话,至少也该等期满以后呀!看着寿子的躯体,心中暗骂愚蠢。
也许人们会谴责我冷酷、没有人性。但是,我因为某些事情背下了巨额债务,家庭的财政状态正面临危机。
庭园没有园艺师整理,树篱任其生长。我想,你看了也该略知一二。
如果,寿子一个月以后才自杀的话,这些存款就会全额支付给唯一血亲,也就是我的太太。对我而言,我无法无视于这么一大笔金钱,它总是个诱惑。
那么,假装寿子这一个月之内还活着,不就行了!那,该怎么做才好?答案你已经知道。寿子一个月后,漂亮的演出和某男性Q殉情自杀。
这位男性Q必须很明确的在十二月一日还活着,而且计划和寿子十二月一日以后自杀。这样一来,寿子也就变成在自杀日以前,都还活得好好的。更具体的说,选择适当的男人,十二月一日以后将他杀害。将他的尸体和已经死了一个月的寿子摆在一块就可以了。但是有一点要注意,如果被判断出两者的死亡的时间相差一个月,那就功亏一篑。想要瞒天过海,必须让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变成白骨。这意味着,陈尸地点要考虑到,至少半年内不会有人靠近。这也是选择乙女峰国有林地的原因。
我半哄半骗,说服抽泣的妻子。当天把寿子的遗体放进借来的车辆,运到箱根。
但是,我的计划还不完整。我必须积极安排,一定要让人相信,往后的一个月寿子还活着。
所幸在驹进的公寓找到空房间,由我的太太化身寿子住进去。同父异母的姊妹,长得同样的圆脸,化妆的方法稍作改变,要瞒过不认识的人相当容易。
于是我们拟定剧情:离开姊夫家的寿子,化名樱井急智子,一个人租屋,和有妇之夫的男性Q筑爱巢。
我暂时装成Q,常常拿花、点心等等去探望虚构的情妇节子。另一方面,寻找一个濒临困境和寿子一起自杀也不会被怀疑的男子Q,也全力在进行。
正好A部发生渎职事件,我们觉得可以利用,你的大哥也因此雀屏中选。在客满的电车中接近他,在西装口袋放进寿子的照片;在公司办公桌抽屉放进名片。这都是我的杰作。
当然,壁橱里有缩写字母记号的衬衫,也在我的考虑之中。
河边由美小姐,让你听到这么残酷的事实决非我的本意。可是为了明暸事情的前后因果,请你千万忍耐,读到最后。
那么,两个人的尸体在夏天的时候,才会被登山露营者发现吧?而且世上的人也会发挥充分的想象,认为深受揭发贪渎事件为苦的河边,和他的情妇早就计划自杀。
你们女性揽镜自照,一天不知有几回。可是绝对没有人特意伸长脖子去看清楚镜中人。
大家常常忘记镜子里世界的存在,我的犯罪计划就是利用这种心态。
就这样,一如我所期待,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女学生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死亡,寿子就像镜里的小斑点,没有人会把她当成目标。除了你……
为了暂时藏身,来到姥茶屋旅馆。辽吉紧绷着浅黑色的脸,双手抱肘,呆坐在看得到鎌仓护城河的位置。端上来的午餐,筷子动也没动。一脸悲戚的表情,想到什么?又担心什么?连节子也看得出来。
忽然辽吉转向节子,“我想打个电话回公司……”
“这可不行。这个时候,女警一定坐在总机那里,过滤外面打进去的电话。”
“嗯。”
“已经和泽常务连络过了,太太那里会派专人去告诉她,要她不必担心。只要五天到一个礼拜的时间,稍微忍耐一下。”
辽吉只好轻轻点头。
节子在辽吉上班途中的世田谷公交车道路旁叫住他。自称是A部的打字员。辽吉知道她的职位后,只是礼貌性的打招呼。
她说A部得到极机密情报,今天内警方当局会突襄贝沼产业。建设部长非常担心,建议辽吉暂时躲起来,避避风头。节子在他耳边轻声说着;辽吉表情僵硬,眼睛不安的看看四周。
节子亮出部长的名号,得到预期以上的效果。辽吉一点也不怀疑,跟着她在小田急坐车前往箱根。一路上直到旅馆,辽吉始终沉默,把自己沉浸在思考中。可说是极好处理的牺牲者。两点半左右,节子频频的看时钟。演技必须很自然,让人看不出破绽。
“奇怪哪!这时候应该会看到部长才对……”
节子脸圆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而且身为人妻,自有其处之泰然的周到之处。给辽吉的印象,是能力强、得到部长信任的秘书级人物。
“我来连络一下。”节子说完走出房间。不到四分钟就回来,拉上背后纸门,皱着眉头看辽吉。
“情况有点改变。部长说这个旅馆也有点危险。非常冒昧,想请您移驾到别墅。到那儿的话比较安心……”
“别墅?在哪儿?”
“御殿场。我也曾经陪部长到过一次,可以看到富士山,很不错的地方哟!”
对辽吉而言,富士山等等应该都无所谓。不过,这样的措词,听起来比较真实。
“哪,我来带路吧?搭公交车就可以到。”
叫来女服务生,取消过夜的预定,也请她们送账单来。
辽吉和寿子前往殉情地的途中,在这个旅馆略作休息。所以有必要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因此,刚到旅馆时,先说在此过夜,那么就必须在登记簿上签名。如果只说休息,就没有机会留下辽吉的笔迹。
愁容满面的辽吉慢慢穿上外衣。节子趁机到走廊叫住服务生,“唔,可以给我罐装的啤酒和果汁吗?还有开罐器……”
尽可能让眼光涣散,声音低迷。拿了酒和果汁又付了不少小费。
“不必呀!不用钱呀!”
女服务生很客气的推辞。要让樱井急智子忧郁的样子,在服务生的脑海留下鲜明的印象,钱绝对不可少。
离开旅馆走到小路上。国道旁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穿着制服帽子,正打开引擎盖检查车子。
“太好了,刚好有出租车。”节子跑过去:“司机先生,可以跑一趟御殿场吗?”
“哎呀,饶了我吧!我正要到小田原哪!”
“别这么说,耽误一点时间嘛!”
节子有意无意的打开手提包,露出两张千圆钞票。司机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把溜到后脑勺的帽子重新戴好。
“真拿你没办法。好,来吧!请坐上来吧!”
盖上引擎,司机打开车门。辽吉和打字员会心一笑。辽吉心想,这个男人长得五官端正,真不像司机。当然,完全没有想到,他就是身旁自称A部长打字员的丈夫。
黑色轿车并非出租车辆。谁会知道,这是从平冢驾驶俱乐部借来的车。
何况,绕过乙女峰,他即将被夺去性命,拖进国有林地,和一具素未谋面的女性腐尸排在一起。这更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信从作并温泉旅馆寄出后,两人就沿着广濑川往上游走。将近两个小时,终于来到关山隧道的入口。
“很累吧?”本田关心的望着妻子。
“这种程度还不至于。”节子拍拍风衣上的灰尘。旅馆服务生帮她擦好的茶色鞋子,鞋根也都白了。
隧道一直线贯穿山腹,远远的可以看到半月形的出口,和铅块的横断面一样,蒙蒙发亮。
入口旁边立着一块提醒驾驶人的警告牌。
“登山越岭,不可疏忽……嗯哼。”
本田低声的念着。心中也为之一沉。对于本田,这样的警告未免来得太迟了。现在有什么好说呢?
“走吧!”节子催促着,走进隧道。
铺设得相当扎实的道路,只有夫妻俩无力的脚步声单调的回响。这是因为从作并一路走来完全没有休息,气喘吁吁所带来的疲倦吧?或者,罪恶的意识像沉重的链条缠绊住前进的双足?
终于走出隧道。可以说已经进入秋田县。右手边是陡坡,左手边是不见底的深谷。背着山谷的道路旁,有筑路工人休息的小屋。北国的春天来得迟缓,山的背阳处还留着皑皑白雪。灰色的道路在红褐色的山脚迂回,无远弗介的延伸。
“这条路的那头,就是做象棋子著名的天童町。”
本田望着前方,温柔的说。学生时代也曾经和好朋友走在这个下坡道。站在这里不禁想起,朋友拉开嗓门,高唱“箱根之山”的歌,本田则戴着藏青色的登山帽,满嘴野草莓染红了双唇。
如今带着妻子在同一条路上寻找死亡场所。心中的感慨一如漩涡,不断扩大、激荡的漩涡,非把本田的身体吞下不可。
远远一辆卡车由天童登上仙台而来。似乎背负着北国阴霾、沉重的天空。行进中朦朦胧胧,走近前才看到侧面写着新潟鱼市场。
俩人退过一旁。往上一看,还真是一台大车子。
卡车消失在隧道里。本田和节子还一直站着,望着正面往上延伸的斜坡。越过这山,还有一山。山之间俩人做了记号,是针叶林。让人想起箱根的山林。这里也是,除非偶然,否则谁也不会踏入的寂静之地。
本田的手指被节子紧紧握着。像刚订婚的时候一样,似乎想将萌生的激情好好的把握。俩人动也不动的站着,不一会儿,汗水已经融化了交缠的十指。透过手的缠绵,心也相互契合。
“……走吧!”打起精神,节子低声的说。
本田点点头,慢慢横过道路,手臂挽着妻子的背,一步一步踩着斜坡往下走。
两人没有再回头。稀疏的林间,节子红色的帽子若隐若现。不久被吞没、消失在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