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着富士山,由箱根的小路往上走,已经五个钟头了。今天一早天气大晴,一到中午,晚春的气候让温度整个上升了。不停的擦汗,喉咙干渴,偏偏又穿着大衣,三富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最糟的是,喉咙的刺痛并不只是因为季节交替的闷热所致,而是大约一个钟头前,早餐吃了饭团子又加上辛辣的海味浓汤。
弯着腰拿起有点脏的毛巾频频拭汗,呆瓜似的张着口呼吸,转向通往乙女峰的小路。三年前在附近巡视时,记得找到了一条小溪。离开营林署时装满的水壶,早就空空如也。
道路突然变窄,前方可以看到一棵树龄约三百岁的大朴树。水源应该就在朴树正后方的杉木林里。三富又停下来擦汗。
朴树留着二、三年前落雷的印记,树干一半被削下,带着可怜的伤痕,依然面对着道路。上次看到的时候,枝、叶都近乎焦黑,原以为一定会枯萎。现在仔细一看,根部似乎蹦出了微细的嫩芽,三富以亲切的眼光,像看着脚边的小狗似的,凝视着这一丁点的小生命。身为森林巡逻者这一行,见得草木枯萎固然悲伤,见到陡然间绽发的新芽,也有人所不知的喜悦。
走过朴树,往侧面进入杉木林。阳光突然被遮断,接触到皮肤的空气一阵冷飕飕。
杉木林缓缓起伏向西延伸。沼泽在山岳的小角落,野生的小螃蟹在山葵间玩耍。
三富抖掉落叶进入杉木林。杉树汁的气味四溢,到处是白色雪花般漂亮的斑点,杉叶掉落的地方,长出羊齿等等蕨类植物。像小孩紧握的拳头大的芽孢很快的长出来。蕨类也有白斑。
风掠过树梢的声音夹杂着微细的水声。三富的脚不由自主的想一口气往斜坡下滑动。这时,眼光瞥见了奇怪的东西。反射动作的,单手缠住一旁的树干,趁势定住自己的身体。脚下布鞋底的枯枝劈啪响。
起初以为是被风雨吹打朽烂的破布,但,下个瞬间,他的神经像被微冷的寒风穿透一般,急速紧缩。白布底下露出白骨,很明显的是人骨。
三富挺着打绑腿的双脚屏息而立。看起来已经死了相当时日,露出的部份都已化成白骨。张着空洞眼睛的骷髅头,紧贴着残缺不全波浪状的头发。
以前也曾经二次发现过自杀的尸体,现在这第三次,胆量也大了,也不再害怕。三富冷静的往前看。
尸体从衣服看来就知道是女的。穿着红色毛衣,裙子下摆露出眼熟的,像学校里骨骼模型的腿骨;在那前面,一只横摆,另一只有剥落的浅口鞋散落着。
突然一阵鸟鸣。三富仰头环顾四周寻找鸟的踪迹;长尾鹊从头上的树枝振翅飞起,吃剩的山楂,红色的果实整串掉下来。三富看了一眼,正在收回视线的途中,整个表情却僵硬起来。好不容易才勉强转过头,看着红色果实掉落的地点。他所看到的是,一具仰躺的男性尸体。此时的三富,早把喉咙的干渴不知抛哪里去了。
两具尸体的距离只差四公尺,也一样化成了白骨。穿着被雨冲刷得褪色的西装,黑色的短统皮鞋。说是西装,倒不如说破烂的布片比较适合。其间还看得到白色弓状翘起的肋骨。
男女尸体齐全的话,几乎可以断定是自杀。喜爱树木,把山间散步当成唯一嗜好又是日常的工作,三富对于自杀这种不健康的想法颇不以为然。况且,三富长得粗眉凸眼,这样的丑男子要找个愿意殉情的女人还真不容易。这也是事实。
由鞋子和大衣的颜色判断,两位男女还算年轻。决不是事业失败、儿女早殁,对残余的人生不抱希望的老夫妇。恐怕两个人还沉醉幸福中,幻想着死亡的甜美?其实,黏附着腐肉的骨骸,只给人无限凄惨的感觉。三富重新走近男子的白骨,稍微低下腰。
男子身体底下垫着灰色的大衣。用来当枕头的黑茶色折迭皮包湿漉漉的。
更清楚的看到,男子的旁边还铺着质料厚实蓝色的女用大衣。可以想象两位男女将他们的高级大衣排在地上,然后躺在上面自杀。
女子的尸骨不在大衣上。与其说野兽拖行,应该是女子不堪痛苦,拼命想爬出求生,终至死亡。
如果是野兽拖行,尸体一定被喷食的更厉害,情况应该更悲惨。尸体没有被野兽撕咬,实在幸运。三富为这对男女祝祷。
两天后,警方才把发现河边辽吉殉情尸体的事情通知家羼。照子冷静的接受。
辽吉失踪后,一如众人预料,搜查渎职的手伸向贝沼产业。新年一过,就迫不及待的传讯泽常务,而且调查得更加仔细。只是关键位置的辽吉不在,当局的证据变得十分薄弱,百般无奈,只能将泽释放。
不,不仅如此。辽吉不在,连收贿的官员也无法追究。就像以前许多贪污案件一样,这次事件也可能这样含糊不清的无疾而终。
辽吉的妹妹由美,常喊着无聊,就跑过来玩。由美眼睛很漂亮,不过,不是特别值得一提的美人,但是头脑清楚,个性活泼。
“大哥的工作实在是相当危险哪!”
“是呀!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大哥什么都没说吗?”
“嗯,怕我太过于担心吧!”
照子用平静的语气说。辽吉体贴、关心的背后,却另有其极度的可憎、可恶。
搜查二课的人员常常来问讯,固执的想知道辽吉的行踪。他们认为,家里就只有两个人,再怎么说,辽吉的藏身之处照子一定知道。所以一再反复追问,纠缠不休。
照子不愿将津山寿子的名片交出来。泽常务也劝过,只是她不想把丈夫交到当局的手上。警官来的时候,照子就一脸厌烦,食欲锐减。
不管他们在全国各地如何布局,辽吉的行踪怎么也查不出来。竟然连庞大的警力也追查不到,意谓着辽吉已经死亡,照子这么告诉自己。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静静的自杀了吧?因此,接到通知时也心平气静。
照子准备到御殿场警署时,由美也向公司请假作陪。被丈夫抛弃的照子,可以说是完全的输家。
由美想,万一到警局时,遇到刑警们恶意的鄙视照子,猜测为什么会被丈夫背叛,慨叹缺乏女性魅力,鼻子太尖等等任意批评可怎么办?如果只有照子一个人去承受,一定非常痛苦。
由美很喜欢照子。古典的瓜子脸,有着由美没有的气质。舍弃漂亮的妻子和圆满的家庭,被其他的女人吸引,大哥简直是着魔啦!由美觉得有义务代替大哥向照子致歉。
坐上东京站开来的湘南电车。过了颠峰时间,往热海的两个人似乎来早了,还有好多空位。
“很奇怪哪!我忽然一点也不怀恨河边和那名殉情的少女。”
一直默默的照子突然对小姑说。和煦的冬阳照着坐在窗边的未亡人脸上。窗外,前天的一阵暖意,反而让人现在感到更加寒冷。
“被紧盯追逼着,也许早就想死。只是在那样的山里,独自一个人死去的话,实在好可怜。但是找个伴一起,也许河边会觉得格外快活吧!”
大嫂的眼睛看着窗外,瘦削的侧脸对着由美。
“也许他还死得乐在其中呢!这么一想,还真得谢谢那位女孩。”
由美也有同感。
大哥从学生时代就喜欢热闹,如果让他一个人孤单的在箱根深山任由冰雨濡湿,由美一想起来也相当心疼。听到和心爱的女子殉情而死,对照子也许不好过,心里却无由来有得救的感觉。
御殿场警署的搜查主任,对于未亡人和亡者妹妹态度很温和。粗犷的脸有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尸体是前天发现的。在静冈营林署分所的御殿场,森林巡逻员三富正雄在巡逻时发现。杉林里冬天的话几乎没有人进出,可以说很幸运。”
主任含着和平牌香烟,擦亮火柴。
“身上的东西待会儿可以看看。我们是从名片夹的名片才知道你先生的身份。”
灰色的烟顺势从大鼻孔呼出,随着房间温暖的空气冉冉上升。
“应警视厅搜查二课的要求,牙医师也来看过。男女尸体都有治疗牙齿的痕迹。结果答案很快出来,河边辽吉先生曾经在日本桥的许愿大厦地下楼装过牙套。”
“是的。就在公司附近。”
照子点头说。已经确定是辽吉的尸体没错。其实就是抱着这样的觉悟来的,但是一旦确定了丈夫的死亡,还是忍不住情绪的激动。颤抖的声音问。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津山寿子,一位女大学生。”
一听这么说,照子和由美都不由得一脸意外。在公司的办公桌里发现名片以来,就相信那一定是辽吉所隐满的女人。原以为,大概是酒吧的女服务或小料理店的女店员。谁知道寿子竟然是大学生,简直不能想象。
俩人静默之间,主任站起来,拿出一个平盘放在桌上。
“所有的东西都全部搜集在这里。有些已经腐烂,不过塑料的钱包和名片夹里面的东西都还保持原状。”
照子和由美看看盘里。里头有,吸水膨胀的皮封面手册、钱包、津山寿子的红色定期车票,其他还有钮扣、皮带扣、手一碰就会散掉的布料。
“喝毒药吗?”
看见两个空瓶,由美问。一路来这儿的途中,由美一直想,大哥是饮弹自尽?还是举刀自戕?
“是的。两个瓶子里都检测出有氰酸。自杀者可能掺着啤酒或果汁一起喝下。”
主任回答的时候,门打开了,警员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三十五岁左右,头发理得很短,稍微肥胖的男人。大衣挟在手臂下,很客气似的弯着腰,身材魁梧。稍微泛红、樱桃色的皮肤,五官像歌舞伎演员一样端正。照子和由美也不禁被新来的访客吸引。
“这是本田先生。津山寿子的姐夫。”警员报告后,主任扬起被晒焦的脸孔向照子说明。
“寿子是我太太的妹妹。这次真不好意思。我也十分体谅太太失去先生的痛苦。”
主任还没介绍完,本田已经机灵的哈着腰,递出名片。明朝体字型,印着“本田正义宝食品股份有限公司资材课长”。
“这位是河边辽吉的妹妹。”
本田再次低头行礼,像训练有素礼貌周到的旅馆服务生。衬衫干净,服装得体,可说是极具中年绅士魅力的男子。
“大嫂,要把那个给他看吗?”
“哦,对喔!”照子打开手提包的扣环,取出从洗衣店小弟拿来的照片。
本田扬了扬相当男子气概的眉。
“这是寿子呀!去年夏天我帮她拍的。这个怎么会……”
“在我先生身上。”
“哦,原来如此。”他点点头,低声叙述往事。
“寿子去年秋天以前一直住在我们夫妇家,从那里通学,但十月底的时候,突然说要搬到公寓去住,很快的打包搬走。再怎么说,都应该是比较消极内向的小孩,实在让人大吃一惊。想想,人说女大十八变嘛!也就随她高兴。现在想起来,也许就在那个时候认识你先生。”
本田暗淡的眼光注视着修饰齐整的指甲。
“打电话到我公司一、两次,也不说清楚住址,说奇怪还是真奇怪哪!”
隐瞒住址,也许是辽吉要她这么做吧?但是,这个秘密巢穴到底在什么地方?照子和由美都很想知道。
“结果还是不知道吗?”
“不。她用樱井急智子的假名住在驹进的公寓。为什么知道呢?因为公寓管理人打电话来要我把行李等等领回去。”
驹进夹着山手线,在世田谷的正对面,而且回公司也相对方便。照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应该由辽吉这边的人先发现公寓吧!
“拿回东西时,看到橱柜里有RK缩写字母的男性衬衫,才注意到,原来寿子想搬迁,是因为身边有关系深刻的男人,这实在让人感到意外。衬衫现在还寄放在管理人那里。”
刑警向本田打个手势,请他看看盘里的遗物。虽然仅仅是一点点关连的东西,本田却好像凝视着过世的小姨子的身影似的,花了好长时间,一样样的检视。
良久,他才仰起头,脸色沉重的说。
“不知道可以吗?主任!我想到寿子最后的地方凭吊一下,现场很远吗?”
照子她们也看着主任等候回答。离开东京前,她们也曾一致提出到辽吉死亡现场的希望。
“署里的小车可以到达。河边先生他们,最初可能计划在箱根的姥茶屋旅馆自杀。后来又改变主意,往乙女峰的御殿场方向,中途走进了杉树林。”
由美望着窗外。正面的九岳山逆着光,视线所及只能看到高耸的山影。乙女峰就在左边山肩。大哥所走的山路,由美也曾经随着公司的社团到此健行。一串人在此步行,让人不禁联想起荒废的山间点缀着几颗红色地瓜的景象。
“我想买花祭拜。这种场合,不知道哪种花比较恰当?”本田一边把手穿进大衣的袖子,一边问照子。
由于骨头间还残留筋肉,就以火葬来祭拜。
由美她们乘坐主任的车前往姥茶屋旅馆。即使证实了辽吉和寿子曾经在此休息一夜,也是徒增感伤吧!主任一点不耐烦的脸色也没有,汽车开回山路,迂迥绕过九岳山西边的山脚,终于到达。
小小的三流旅馆。辽吉住过的房间在一楼,有六张榻榻米大,正好没人住。壁龛挂着中国南派的山水水墨画。柱与柱之间的墙壁,吊着画有不倒翁的匾额。榻榻米是新的,还可看到青青的录。由美想,如果自己要自杀,比起那深幽的杉树林,当然要选择这个房间。
“当时房间里也挂着同样的东西吗?”
本田小声的问女服务生,暗淡的眼神感慨的扫过室内,打了招呼后,在服务生引导下离开了房间。
由美打开窗,夕阳西斜,晚风习习。庭院的竹枝沙沙作响。不远处的九岳山,顶着暗红的天空,像个丑陋的女人,哭丧着脸,冷冷的俯视由美。
照子和由美身体都打心底冷起来。泡过澡,坐在被炉里用餐的时候,感觉不知为何有点恍惚。
“看起来怎么样?当时两个人看起来很幸福吗?”
照子问着。她完全不能掌握自己复杂的情绪;虽然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原谅了丈夫和寿子,但心底的委屈还是会不时莫名的沸腾起来,在电车里、在现场一直都如此。
伺候用餐的服务生停下手说:“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前天听刑警说,那对客人自杀了,真是吓了一跳。老板和会计都说,回想起来,他们还真有点落寞的样子。”
“是吗……”照子听了,放心似的点点头,其他的话也没再听进去。
用餐后,由美翻开服务生拿来的去年住宿登记簿。的的确确是大哥的笔迹,山田五郎和樱井急智子。这么好笑的假名。
照子探过身子。十二月五日!那天正是辽吉离家的日子。离开家之后,就携手直奔箱根了吧!可以说,两个人早就约定好要殉情。一点点表示也没有,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丈夫的行为让照子非常不满。
“几点来的?”
“中午之前吧!用完午餐,两点左右,忽然改变主意要马上出发……”
秋天,日落得早。越过乙女峰必须先走一段下坡路,再摸索到杉木林,天色大概也暗了。
由美眼前彷佛浮现出辽吉的身影,边照顾着寿子,边往前穿越树林。寒冷加上疲惫,只剩两个黑影蹒跚而行。
“啤酒是从这里带走的吗?”照子想起来似的问。
“是的。啤酒和果汁罐头,还有开罐器。”
女服务生从腰带掏出一个银色的开罐器。
山上的夜特别冷。躲在被炉中,肩膀还觉得微微剌痛。照子翻开服务生留下的报纸,社会版的中段果然有辽吉殉情的报导。
照子瞪起眼睛。
“什么嘛!畸恋的终结!简直胡说八道。这种报纸,亏我还订了十年。好吧!回家后马上停掉!”
照子嘴里不断的哈出白气,大声的自问自答,阖上报纸,把它当成脏东西丢到墙角。
“要不了多久,那些低级周刊也要闻风而来啦!”
由美没有回答,直瞪着棉被上的红牡丹。好像没有听到照子说话似的。
“头条新闻好可怕哪!”
由美终于抬起头,平常漂亮的眼眸闪着怪异的光芒。照子的话一点也没听进耳朵。
“我觉得相当矛盾。”
“耶?”
“大哥自杀的事。”
“怎么?”
由美没头没脑的说,照子不觉一愣,不明白话里的玄机。
“大哥和寿子不是使用了一个小工具吗?”
拉门打开,女服务生进来铺垫被,谈话也告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