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起伏的威尔士荒山上,一簇簇金雀花炫然绽放,仿佛一个半秃男人脑袋上稀疏的头发。“到灌木丛里去吧,乔薇妮。”波约说道。这念头憋在他心中很久了,趁着四下无人,总算说出了口,“乔薇妮!给我瞧瞧吧。”
“给你瞧什么?”乔薇妮问道。对一个快到六岁的女孩来说,她似乎有些迟钝。
他的脸涨得通红,壮起胆子、鼓足勇气,径直说出了口:“给我看看你的胸部。”
乔薇妮似乎没有动怒的意思,然而……“我怎能在这里给你看呀?”她透过荆棘丛稀疏的缝隙,向外望去,“会有人看到我们的。”的确,从他们藏身的地方,可以隔着河谷眺望到她家的彭伯林农场。爸妈都到朗威赶集去了。伊安托可能和卢埃林跑到树林里去了,博尔德文和南希·詹姆斯也出去了。但他们的长兄伊德里斯一直在场院里干活儿,清理料仓、翻晒干草,准备迎接播种的季节。
“在这儿可不行,波约。走,到那个山洞里去吧。”
“如果我们去山洞里——你就给我看吗?”
草料仓外的院子里,她的秋千静静垂悬着。
“波约,如果我给你看的话,你能推我荡秋千吗?”
“好,没问题。”波约说道。
“一百次?”
“好,好。”波约说道。那可是一百次啊!
他们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穿过小河岸边的树林,手脚并用地爬过乱石小路,总算抵达了山洞前面的那片草地。确切说来,这委实算不得是一个山洞,只是倾斜而下的低矮河岸上露出的一条通到河岸边的岩石裂缝罢了。乱石间,一簇簇野草探出着头。他们甫一钻进洞口,她就笨手笨脚地撩起了身上那件薄棉布裙——什么也没有!胸部和他的一样,平平一片,两颗淡粉色的小珍珠贴在胸前一片雪白的平原上。
“女孩子的胸部不是这样的。”波约厌恶不已,说道,“你不是女孩儿,你是个男孩儿!”
“我才不是男孩儿呢。”乔薇妮愤然说道。
“哦,好吧!我们去河边吧。”波约狡猾地建议道,“我们用树叶做小船,把它们放到河里漂流。”这总比推她荡一百次秋千要好。何况他什么都没看到。
然而,他们被人抢先了。只见一个女孩儿趴在岸边,像他们常做的那样,把头探入河中喝水。她的双肩拱起,头埋在水中,一只胳膊姿势怪异地搭在岸上,手肘弯着,掌心朝上。他们俩瞪大了眼睛,用手捂着嘴,蹑手蹑脚地向后退去。
“波约——是你们家的梅根!”
“万一她看到我们,那可不得了啊!”
“万一她知道我给你看了我的胸部,那才不得了呢!”
“她不会告诉别人的。”远离危险之后,波约重拾信心。
“嗯,可能不会。你家的老梅根挺有意思的。”
“她的身子垮了。”波约学着大人的语言,一下子切中问题要害。倘若你的身子垮了,那就是天意,没有办法,只能听天由命。而梅根的身体从来就没好过,总是病病歪歪的。虽然她的脑袋没有毛病,但是……“别告诉任何人,乔薇妮!别说我们去过那个山洞。否则就算她不琢磨,别人也会琢磨的。万一他们猜到你给我看了你的胸部,那就麻烦了!”
他们动身返回农场。路上,他们不得不到路旁的树丛中躲一会儿。有个嬉皮士跑了过来,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大声叫着一个他们俩谁也没听过的怪名字。最终,虽然他看起来似乎并不情愿,可还是拱着消瘦的肩膀,一边继续喊着,一边走进那个山洞。他们俩如同身后有恶鬼索命一般,飞也似的跑回了农场。
这些嬉皮士买下了一块荒废的土地和一间用砖石、黏土搭建的小破屋。寒鸦在屋顶的烟囱上筑了巢,石板瓦的屋顶也坍塌陷落了。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儿,将小屋耐心整修了一番,将那片荒地开垦成一个菜园,喂养了鸡鸭、一只山羊还有一头泽西老奶牛。他们购买这头奶牛时,上了艾米林·路易斯的当,不过,这无甚不妥,反正嬉皮士总想着要搞到一些好东西——这帮无知愚昧、不知节俭、放荡不羁的家伙,蓄着胡子、留着长发,女人们总是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整日里披头散发的,而且道德败坏,伤风败俗!女人们挺着大肚子四处乱跑,男人们开着一辆破旧的货车,四处兜信羊奶酪、天然酸奶和菜园里的收获。到底谁会买他们的东西,至今犹是一个未解之谜。农妇们总是粗鲁地回答一句“不要!”便转过粗壮的身躯,在斑斑点点的工装裤上画着十字,直到那些心平气和的外来者驾车离去。也许是那些带着鲜艳帐篷、把洗过的衣服一排排晾晒在外面的避暑游客?——但这类游客的数量极少,并且都是远离村庄,散布各处。
当克里斯托从山洞回来的时候,他们正在菜园子里辛苦劳作。他们称他“克里斯托”,是因他那张狭长而又英俊的脸辅以凌乱的金色胡须,活脱脱就是神圣面纱上的基督耶稣。他和普米拉结了婚。事实上,他们都结婚了,不愿意也没用。毕竟,一纸婚约既能让父母安心,又能让日子好过一些,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他们共有三个孩子,一对夫妇一个——克里斯托和普米拉、洛汉和麦丽桑德、亚伯和伊万娜。靠着园子里的农副产品,他们的日子过得都挺不错,洛汉和麦丽桑德还将他们制作的陶器出售给了当地商店。定居威尔士后,他们重新受洗,故而才会有如此美丽的教名。他们总想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美丽,有时甚至有些偏执极端,亦常常嘲笑自身的浮夸虚荣,但他们确实希望能把这小小的社区建设得完美无缺。
但此时此刻,克里斯托却是慌张不安、风度尽失。他那晒不黑的皮肤愈发显得苍白,脸颊上浮出片片红晕。只听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是科琳娜!她把自己淹死了!”他一下子坐在了小屋门前的长椅上,把脸埋在手里,失声痛哭。
“克里斯托!”
“我没赶上。”克里斯托说道,“她一定以为我不会去了。”
他们围在他身旁,手里仍拿着农具,呆若木鸡——就好像那些愚蠢的山地野绵羊,饿着肚子,呆望着人工饲料:“哦,克里斯托,亲爱的!——别自责了。”
“你不必对她负责。”洛汉安慰道。
他们所说的这个女人名叫梅根·托马斯,她的爸爸是个农夫,兼任村里的邮递员。他们称她科琳娜,典出赫里克的诗歌,因她常常沿着树篱闲逛,采摘白色的山楂花,攒成一束,着迷地用脸颊感受花蕊的轻抚,轻触花茎上的小刺,深吸花朵散发出的麝香似的奇香。“科琳娜参加五月节……”村里的农户之中,只有她愿意接近道德败坏的嬉皮士。她的父母为了阻止她,软硬兼施,但她依旧常常拜访那栋小破屋,只为了看看他的俊脸,听听他的名字。在她朦胧迷乱的内心里面,早就把他当做了基督耶稣的化身。而此时,她深陷麻烦,茫然不知所措,自会向他寻求帮助——寻求安慰或解决途径——谁知道呢?他能否和她在山洞前的空地上见一面?他们不进山洞,因为克里斯托患有严重的幽闭空间恐惧症,无法忍受置身一个封闭的空间——倘若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他一定要开着门才行。可他们必须找个没人的僻静地点,要是让她爸爸知道了,她就该挨揍了。若他当真知道了,若他当真知道了……“我爸爸会杀了我的!我爸爸会杀了我的!”
他们猜测她怀孕了,建议他至少见她一面,给她一些安慰和建议。既然她如此信任他……毕竟,他们的生活完全就是建立在广播仁爱与善待他人的基础上的。可是,现在……“她泡在河里吗?”
“趴在岸边——一半身子浮在水面上。”回忆着现场情况,巨大的恐惧感向他袭来。他在山洞前的空地上喊着她的名字,可她不在。他似乎听到了树丛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但四下张望却不见一人。于是,他强迫自己穿过那岩石隧道,来到了河岸旁边。“她的头浸在水里,一只胳膊——一只胳膊伸进河里,还有她的头发,就像——就像水草一样……”
“你把她抱上岸了吗?”亚伯问道。他们曾经笑称亚伯是他们的主心骨、实干家;而克里斯托——他在某些方面就像个孩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梦想家,敏感脆弱,多愁善感,不像个堂堂的男子汉。
“她死了。我不敢——”
“你确定她死了?”
“哦,是的,是的。”克里斯托说道,“我碰了她的胳膊,弯在身后的那只胳膊,冷冰冰的。”他耸了耸肩,“她的脸埋在水里,都已经……我不敢再碰她,我受不了——那可怕的山洞让我窒息,所以我就跑回来告诉你们。”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就把她留在那儿了!——我不该把她留在那儿的!我应该把她抱上岸!”他虚弱而内疚地望着他们,“我得回去。”
“让我们去吧,”亚伯说道,“洛汉和我去。”
“他们会把他当做凶手的。”麦丽桑德突然丢下一颗炸弹,“他们会说是他搞大了她的肚子,然后杀了她。他们会说是克里斯托干的。”
他们惊恐地面面相觑,原本苍白的脸色变成了一种丑陋的死灰色:“哦,天啊,克里斯托——他们会说是你干的。”
如果说科琳娜是个单纯的人,那么克里斯托同样单纯,也许,该说是一种全然的简单和直率——那些钟爱他的人会把他的这种特质看做一种美德。单说他可能伤害了这世上的某个生灵,这想法就足以让他惶恐震惊地昏过去,更别说残杀了。“他们相信我们这些所谓的嬉皮士任何事都做得出来。”洛汉说道,“他们知道她常常来找克里斯托。她父母警告过她不要接近我们。”
亚伯说道:“洛汉,你看她会不会是自杀?”
“一场意外?弯下身子时,不慎失去重心,然后——哦,我的上帝,”洛汉说道,“你莫非是想说——”
“若她真的怀孕了,”亚伯说,“或者只是被男人骗上了床——她就是那种傻傻的女孩儿——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她说过,要是她父亲知道了,会杀了她。可他会如何收拾那男的呢?”
“克里斯托,”普米拉哀求道,“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一场意外?”
他思索着,强迫自己聚起四散的思绪,尽力回忆着:“像那样探身趴在河岸上——很容易就能缩回来。只要你有一丝求生的意识,就能把头抬出水面。”
“亚伯,当一个人随时都可以抬起头求生存时,能否强迫自己把头埋在水里,淹死自己?——”
“不会的。”亚伯断然说道。
“等等!”普米拉突然丢下一句,转身跑进了屋。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僵立着,手里还握着耙子和锄头,便将农具扔在一旁,放松下来。他们有的坐,有的蹲,仍然围成一圈,望着那张被凌乱的金发与胡须圈在中间的虚弱惨白的脸,“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认定诱奸她的人是克里斯托。她父亲——”
“父亲那边不用愁,我们能搞定。”亚伯说,“如果这是一起谋杀——那么得交给法律了。”
“这里面还牵扯到一个人。他们必须得去调查——”
“他们已经有我们了,还要去哪儿调查?”亚伯说得简洁明了。
普米拉回来了。她身上那件棉质长裙的前襟滴着水,手里拿着一张湿透的纸,说道:“她是自杀的。”
她大概猜测着梅根可能写错的字,歪歪扭扭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两句话:我太南过。我要眼死自己。“我把纸弄湿了,好像被她掉到水里什么的。没人能分辨出到底是不是她的笔迹。我没提做错事或者怀孕什么的。没有必要,我们也不想让别人有这种想法。”
“普米拉——万一她是被谋杀的呢?”
“总比克里斯托被关进监狱强。”普米拉说。
丑话终于说出了口。他们终要面对最坏的情况。克里斯托抬起头:“关进监狱?上帝啊,要是他们把我关进监狱——”一想到这儿,他就感到自己被无尽的黑暗包围起来,被压迫得无法呼吸,“我不能。我不能。”
“之后就交给我吧。”普米拉说着,不等他们阻止,便飞快地穿过院子,跑开了。
亚伯和洛汉正要追上去,却被女人们抓住胳膊,拦住了:“即使有人看到她,也不会把罪责推到她身上的。况且,她知道应该怎么做。”
“更何况,她爱他。”伊万娜说,“她愿意挺身而出。”
此时正好五点整。太阳仍然耀眼地高悬在天上,在高高的豆藤架中间投射下一道道阴影。热乎乎的空气中夹杂着乡间农场的味道。麦丽桑德走进小屋,煮了一大罐咖啡,连同两个摇晃不稳的陶制杯子一起,放在木制托盘上,小心翼翼地端了出来。他们蹲在长椅旁干燥坚硬的地面上,孩子们蹒跚地走过来撒娇邀宠,却被他们温柔地打发去玩耍。也许此时,他们将所有的关爱都化为强烈的保护欲,集中在这个迫切需要保护的同伴身上了。
在他们身后的山上,两个小男孩儿漫无目的地闲逛着,用脚上厚实却破旧的鞋子踢着卷边的蕨菜叶。“就说我们一直待在这儿,卢埃林。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们一直在山上玩。要一口咬定没去过山侧的树林,也没靠近过那些鹞子……”在英国小岛上,总会有几十只鹞子,这种猛禽死死地守护着自己的巢,人类稍稍靠近,便会遭到它们的奋力反击,更不用说去偷他们的蛋了。可是,朗威有个男人为每颗鸟蛋出价两英镑。“我们在山上玩警察抓小偷。”卢埃林欣然赞同着。装装样子,卢埃林,有他来编瞎话,你大可放心……
南希和博尔德文正偷偷摸摸地溜下山,顺着这条放羊的路线走,就是一条到朗威的近路。她们本来打算去电影院的——罪恶深重!一部肮脏低俗的老电影——博尔德文的大哥伊德里斯曾经对她说起过,还警告她不要告诉妈妈。可她们到了朗威,却还是没敢走进电影院。博尔德文看到爸妈正在和一个男人说话——这天是赶集日——万一他们一抬眼,看到她,那可不得了!而且南希还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裙子!“好吧,没事的,这样的红裙子有很多人穿。”博尔德文不耐烦地说,“我们根本没去过朗威,我们一直坐在山下的旷野里看书。”她们还特意准备了一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快走吧,到旷野上去!”南希真是个白痴,竟然穿着这么一件大红色的裙子去朗威!“总有一天,南希,我不要你做我的好朋友!”
普米拉完成了任务,回来了。虽然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泛着灰色,表情也因紧张而有些僵硬,却带着胜利的喜悦。“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法子。我把字条放在山洞口的一棵灌木上了。只要有人经过那条小道,就一定能看到。否则,如果没有人进山洞的话——可能几年都不会有人进去——”
“你看到——她了吗,普米拉?”
“嗯,我……我就走到山洞中部,站在那儿就能看到那条河。她还在那儿。我能——能看到她的两条腿。”丰满圆润、肤色健美的两条腿,像孩子的腿似的,脚趾朝下,扎在草丛中。她坦白道:“我不敢靠近了。”
“没有用的。”麦丽桑德柔声安慰道,“如果她已经死了,你帮不了她的。”
克里斯托再次挣扎着站起身,“万一没有人进山洞——她就会一直趴在那儿。她可能得整晚都趴在那儿。我们不能把她放在那儿不管,我们不能。”
“克里斯托,亲爱的,她已经死了。”
如果克里斯托在树林中发现一只死掉的动物,他会挖个坟墓,把它葬了。不要用十字架,也不需要感伤——他只是说那样不够体面,太可怜了。即便是对待动物,他都尊重有加。而现在……“就趴在那儿——头埋在水里……”他痛苦地说道,“把她一个人丢下,即便只是一小会儿,也够糟的了。要不是因为那个山洞——可山洞的石壁好像朝我压下来,紧紧地贴在我身后。我们不能把她一整夜都丢在那儿不管。”
“如果有人看到那张字条——”
“谁会走那条小路?”麦丽桑德不情愿地说道。
“我留下她,自己走了,我越想越觉得难受。”克里斯托做出了一个重大抉择,“我必须去报警。”
他们都被吓傻了:“等等,克里斯托,等等!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如果她被孩子们发现了!”伊万娜说。有两个小孩儿经常在河谷对面的彭伯林农场附近玩耍。
“我们可以假装一起走过那条小路。”普米拉说,“然后看到了字条,走进山洞,发现了她。”
“谁会相信我们?”亚伯语气坚决。
克里斯托逐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因为幽闭空间恐惧症,他从山洞中夺命而逃,此时也慢慢恢复了平静:“我不能把她丢在那儿不管。就是这样。整个晚上,也许还有明晚和后晚……我要去报警。我就说她约我见面,然后我发现了她的尸体。”
“至少,至少说你看到了那张字条。”
“嗯,好的,我会说我看到了字条。事实上,当时我似乎听到有人跑动的声音,后来见她不在山洞前的空地上,我就穿过山洞,到了河岸边。”
“克里斯托!那可能就是凶手!”
“那么我就告诉他们——不,如果我说看到了字条,就不能这么说。”他似乎仍然大受打击,惊慌失措。
“咱们一块儿去。”亚伯说,“我们——我们把她从水里抬出来,然后去报警,向他们说明情况,就说你跑回来告诉了我们。只不过,你必须发誓说你看到了那张字条。”
伊万娜留在家里看孩子。为了避人耳目,其他人好像要去执行一项紧急任务,大步匆匆赶往树林。穿过旷野,绕过庄稼地,翻过一扇大门——这扇门平日里总是由一根绳子错综复杂地拴着,农民每天都要耐心地把它解开。为什么不弄个绳套或者干脆换个金属搭扣?他们永远也搞不懂——但这就是可爱的威尔士农业耕作方式。他们走进凉爽的树林,穿过那条小路,来到了山洞前的那片空地上。西斜的太阳将依然耀眼的光芒从树枝的缝隙间刺下,就好像旧时图画上天堂里天父上帝的万丈金芒一般。
一直没有人经过那条路。那张湿透的纸仍挂在那儿,穿在一根灰蓝色的刺上,灌木的枝干上还开着一簇簇的小百合花。克里斯托揪住这根小树枝,把它从坚实的主干上折了下来,拿在手中,跟在其他人身后,缓缓前行。一进入那个阴暗的山洞,窒息的恐惧感再次向他袭来,他不由得紧张起来。“她还在那儿吗?”
她还在。静静地卧在那儿,犹如放在低矮的河岸边的一个静物,隆着背,头扎在河面下,一只胳膊浸在水中,另一只弯在身后。他们将她从河里抬出来,平放在岸上,克里斯托近乎晕厥,虚弱地转过了身。她的脸在傍晚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十分骇人,稀疏细弱的发丝犹如黑色的水草般散乱地遮住了她的面孔。他在她身旁跪下身,颤抖着望着那双茫然无神的蓝眼睛,将那根五月的小树枝放在了她手中。“必须得有人陪着她。”他说,“我们不能再把她一个人留下了。”
“我留下。”洛汉立刻说,“麦丽桑德和我留下。你们三个去村子里报警。”
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那条狭窄的小径,到达了村子里简陋的警察局。巡警见他们神情狼狈地鱼贯而入,不出意料地,脸上一下子没了表情。他们从不惹是生非,可是——嬉皮士!克里斯托冷静地说:“我们来是要告诉你,我们发现有个女孩儿死了,就在河边。是被淹死的。”
“是梅根。”普米拉用威尔士方言说道。
“梅根·托马斯?淹死了?老天啊!”巡警说道。他怀疑地打量了他们一番,但还是想当然地得出了结论,“是自杀吧?她的身子垮了,可怜的孩子。大家都知道。听到这消息,不算太惊讶。”
“她留了张字条。”亚伯说。他递过那张纸,“好像被弄湿了。”
巡警低头看了看,然后扬起锐利的眼神,再次起了疑心,“她竟然不是用威尔士语写的?太有意思了。”
普米拉面如死灰。愚蠢,愚蠢的错误——那种女孩儿肯定会用家乡话写遗书的!但亚伯冷静地说:“我们觉得这是写给——他的。所以才用英语。”他静静地把事情讲述了一遍,语气坚定,令人信服。巡警似乎全盘接受了他的说法。在他单纯的意识中,一个疯女孩儿跳河自杀,是很合情理的。“天哪,老天哪!哎呀——可怜的姑娘!”之后,他们将他领到河岸边,这里的暮色都泛着碧绿的颜色。他蹲在她身旁,虔敬地看了看她被抬上岸的情况,还有她手中握着的那枝花,然后再次说道:“可怜的姑娘——真是可惜!”
但是,第二天下午,当他和一位来自朗威的警官来到他们的小屋时,脸上的神情可大不相同了。他是看着这姑娘长大的,此时,因为愤怒,脸色铁青。他们在改建小屋的时候,将一层的客厅、储藏室和厨房全部打通,形成了一个宽敞的大房间。巡警把他们召集到这个房间中,也不等上级发话,恶狠狠地对三个男人说:“说吧——是你们中的哪个?”
“她怀孕了。”警官说,“而且是被谋杀的。凶手压着她的肩膀,把她的头按进水里。你们听见巡警的话了。是你们中的哪个?”
“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是他发现她的。”巡警一边说着,一边紧握双拳,好像极力克制,才没有一拳打在克里斯托脸上,“或者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当时她还活着,还没有死,是不是?”
他们围着一张擦洗得干干净净的大桌子——六个人,挨得紧紧的,因为害怕而颤抖着。“她告诉我说,她有了麻烦,”克里斯托说,“要我去那儿见她。”
“而这麻烦是因你而起的。”
“不,我从来没碰过她。”他下意识地直起了消瘦的肩膀,勇敢地为自己辩护,“我不会伤害这样一个无辜无助的人。”
“那么让她怀孕的另有其人了。”警官说,“可她却向你求助。”这谎言太粗劣,他的语气中蕴涵着这样的暗示。
“她觉得他是个大好人。”洛汉说,“她把他当成圣人一样。”
“她把他当成基督耶稣。”普米拉说。
“看在上帝的分上——基督耶稣!”
“因为他的相貌和那一把胡子。”麦丽桑德说,“还因为他这个人本身。是真的,他绝不会伤害任何人,甚至任何动物。她知道,她了解,所以才向他求助。”
“而他却把她的头按进了水里。”
“你看到那张字条了。”洛汉说。
“字迹是老式的印刷体,纸也湿透了。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写的?”
据医生说,他看到这姑娘时,她已经死了几个小时了。她大约两点半离开家。如果这个年轻人所言非虚,她就要在山洞那里等上很长时间,他才会到。毕竟,河谷中不是只有他们这些年轻男人。他们已经排除了大部分,不过……巡警的大脑被搅得一团乱。伊德里斯·琼斯,也就是戴伊·琼斯·彭伯林的儿子——风评很差,村里的农民对他嗤之以鼻。昨晚,一位来自朗威的警员进行了例行走访调查:伊德里斯只是说自己整个下午都在场院里,一直没离开过农场,什么也没看到。他的话无法得到印证。另一方面……伊万斯巡警的处境可能有些尴尬:戴伊·彭伯林是他的好朋友,也是教堂的执事。所以,他想,与其一开始就对伊德里斯抛出敏感问题,不如先把他当成局外人,静观他的反应。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彭伯林家的那些孩子——他们常常上山下河,满处跑。说不定他们看到了谁。”紧接着,他又看似无心地向警官建议道,“为什么不把这群人带过去,问问他们?”
“好主意。”警官说道。此举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在偏远封闭的地区,警察常常以曲折迂回的方式进行讯问。
于是,众人一道来到了彭伯林农场,好像一群在学校操场上做游戏的孩子,站在场院里,分为不甚清晰的两组,相互对峙。他们脚下的砾石地面在昨天就被伊德里斯清理得干干净净。凹凸不平的花园草地上,裸露着一块块的泥土。孩子们荡秋千时用脚蹬踹地面,使得地面上鼓起了一道道的棱子。琼斯先生忐忑不安地偷瞄着儿子伊德里斯那张阴郁的脸。琼斯太太一见嬉皮士的胡子和长发,心中便腾起一阵无名火,对他们怒目而视。每个女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她们按照威尔士的传统方式,把一条大围巾绕过右胳膊,在腰间打个结,在左肩前形成一个吊兜,把孩子放在里面,轻轻松松地背着。伊德里斯低着头,踢踢踏踏地拖着脚,走起路来好像一只找食的母鸡。伊安托和他的朋友穿着斜纹布外套,肩并肩,紧挨在一起,不停颤抖的手流露出心中的惶恐不安。博尔德文暗自庆幸,胆小怕事的南希不在,否则一定会把她们的秘密泄露出去的。乔薇尼,当然也少不了波约·托马斯,恐惧地瞪大双眼,抬头望着。蒸腾的热气像浓雾一般笼罩万物,空气中混着浓重的干草味儿和空粮仓散发出的酸味。警官简短地把情况告诉了他们:“我们只是想知道——昨天下午,你家里有人看到什么了吗?——什么都可以。”
所有人都等着其他人先开口。他催促道:“比如你们这些小家伙?”
“我们在荡秋千。”乔薇尼的童言让人一听便知是假的。
“什么,整个下午吗?”
“事实上,警官,他们荡了一整天。”
“好吧,琼斯夫人,我理解。但是,乔薇尼,正午天热的时候,你一定去过树林吧?没有问题吧?”他暗示着,看了一眼他们的母亲。她耸耸肩,摇了摇头。这有什么可隐瞒的!
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没有,先生,从来没去过,先生。”乔薇尼坚持说,一双肉嘟嘟的小手开始颤抖。(要是他们知道她去山洞,让波约看了她的胸部,那可不得了!)
“也没有去过河边?那么一个大热天,河边很凉快!可能是经过那个老山洞过去的?”巡警大加暗示。
疯姑娘梅根,也就是波约的姐姐,趴在河岸边。当时他们以为她在喝水,现在才知道她其实已经死了,是被淹死的。然后那个嬉皮士就来了,一边跑一边叫,最后终于走进了山洞,他们趁机逃走了。“没有,先生,我们一直在荡秋千。”乔薇尼一口咬定,眼睛里隐隐闪着泪光。
伊德里斯终于开口说话了,语气悠闲懒散,一双眼睛却警觉地向上偷瞄:“她说的是实话。我一直在场院里干活儿,他们一直在荡秋千。”
“整个下午?”警官气势逼人地说。双方的不在场证明都靠不住。
“午饭时间。”此时,伊德里斯再也掩饰不住语气中的粗鲁无礼。
两个小家伙惊讶地转着圆溜溜的眼睛,流露出感激之情。难道伊德里斯猜到了?他在包庇他们吗?伊德里斯自己就很“脏”——乔薇尼曾经听博尔德文对伊安托说起过,伊德里斯把那些肮脏的旧图片都藏在谷仓里。他不会出卖他们的。一定是这样——毕竟,他们根本没在场院里。他们先在山上玩了很久,然后去了河边。
警官慢慢地转过身。一旁的巡警开口了:“这是伊德里斯—一琼斯先生的大儿子。”
“你和这起案件无关吗,伊德里斯?”
“我?我告诉你了,昨天晚上就告诉那个警察了。当时我在这个场院里干活儿。”
“据我所知,你在村子里的风评可不怎么样。”
巡警沉下了脸。在哪儿说不好,非要在琼斯夫妇面前。你要执行公务,可以理解!——但是这是他的朋友。警官观察着他的表情,猜到了他的想法。“大家都知道。”他说。
“我从来没碰过那姑娘,”伊德里斯说,“不是以那种方式——杀害她或是怎么样。”而后,又轻蔑地丢出一句,“她是个精神病。”
“所以很容易得手。”警官说,“杀掉她易如反掌——‘别的事情’也轻而易举。”
“昨天吃晚饭以后,我一直在场院里。”伊德里斯阴郁地重复道。
伊安托和卢埃林心中也打起了算盘。如果伊德里斯说他和两个小家伙一直在场院里——那么假如他们没有去树林里偷鹞子蛋的话,就应该能看到他们。伊安托轻拉了一下紧贴着他的那只手:“警官,我们能看到他们在场院里。当时我们在河谷对面的山上。”
“你们能看到嬉皮士的房子吗?”
“从那儿看不到,警官。只能看到彭伯林。一直都能望到,长官。”卢埃林殷勤地说,“两个小家伙的确在荡秋千。”
“伊德里斯呢?”
“是的,长官。伊德里斯翻晒了饲料,然后整理了草垛,最后清理场院。”
“南希和我也能看到他们,警官。”博尔德文说,“我们当时在旷野里看书,但是能看到彭伯林农场,还有乔薇尼和波约·托马斯在荡秋千。”
“伊德里斯也在吗?”
“是的,长官,一开始伊德里斯在翻晒饲料。”当伊德里斯翻晒饲料的时候,博尔德文和南希已经到了朗威。“但是我们看不到嬉皮士,长官,只能看到彭伯林农场。”
“好吧。”警官说。他原本把伊德里斯·琼斯当做嫌疑人,可现在有来自三方的证言支持他的不在场证明,如此看来,他说的是实话。“附近其他小伙子的作案嫌疑都已经被排除了。”他对克里斯托说——这个呆立在一旁的男人一定是凶手了。警官将视线从那双剧烈颤抖、骨瘦如柴的手上移开。“现在这孩子也排除了。那么,你有什么要说的?”
克里斯托眼前发黑,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却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万一他们逮捕他,把他关进监狱,那可怎么办!我会发疯的,他心想,并且深知这一点儿不假。我会发疯的。一个人,孤独无依,被关在黑漆漆的……他会发疯的,但他却知道,对他来说,发疯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们惊恐不安地望着他,又看看伊德里斯那张阴晴不定、傲慢自大的脸。手底下的一群孩子为他提供了方便有力的不在场证明。“你!”亚伯冲他怒吼道,“谁都知道你不是好东西!你让她怀了孕——可能知道她要约他见面——就抢先一步到了山洞,杀害了她。”
警官的一只手抓着克里斯托的手腕,说道:“那么她怎么会留下一封遗书呢?”
“遗书?”伊德里斯疑惑地说,“她留下了一封遗书?”
遗书!——就是他们写完以后放在现场的那张字条。
“也许……也许,”亚伯建议道,“她本来打算自杀,所以写了遗书。可她自己下不了手。这时,他发现了她,他把她的头按在了水里。”
“这种猜测安在他身上也可以。”伊德里斯冲着克里斯托扬扬下巴。此时,他理直气壮,语气中还带着一丝微妙的嘲讽。
“或许遗书出自凶手之手?”警官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伊德里斯的反应没有逃脱他的眼睛。
“一定是他写的。”伊德里斯得意扬扬地说,“她不会写字。”
不会写字?她不会写字?洛汉努力聚集起分散的意识,“更加说明是你干的。是你杀了她,遗书也是你写的——”但他底气渐弱,绝望地消了声。
“什么,我?谁都知道她不会写字。”伊德里斯说。警官下意识地握紧了克里斯托的手臂。整个山谷中,一定只有这群嬉皮士不知道疯姑娘梅根是个文盲。
所以……这姑娘虽然漂亮诱人,却无知愚蠢……她痴心地恋上一个放荡不羁的小伙子,还因此怀了孕。害怕她万一说出爱人的名字,她父亲会去找他算账,便将她带到山洞,将她的头按在水里,然后把伪造的遗书放在现场——无论他是否与朋友串通勾结——反正,他假装发现尸体,然后通报了警察。“我们回警局了。”警官对巡警说,而后礼貌地询问站在两人中间,垂头丧气的克里斯托:“你和我们一起?”
“他和我们一起。”巡警毫不客气地说。
克里斯托一声不吭,跟着他们。
他们茫然无措地望着他。农场大门被拉开,栏杆划过干燥的土地,带起一阵灰尘。黑色的警车已经等在门外。紧闭的门窗,孤独一定会让他备受煎熬。
路旁的树篱上开满了乳白色的花朵,但科琳娜再也无法走过乡间小路,去参加五月节了。他坐在后座上,此时,警官放松了抓着他手腕的手。他说:“你们会把我关起来吗?”
“我们会非常乐意这么做。”巡警不等警官发话,抢先说道。
“马上吗?我们一到警局?整个晚上?”他努力解释道,“我有幽闭空间恐惧症。被关起来,我会受不了的。”
“在山洞里,你就不在意,是吧?”巡警一边说,一边将一半注意力集中在崎岖险峻的狭窄山路上,“经过山洞时,你一点儿都不怕,还把她的头按在水里,淹死了她?你那会儿受得了,现在也受得了。现在还有你的下半辈子。你这该死的东西!”
“好了,好了,”警官说道,“别再说了!”
“你不认识那姑娘。”巡警蛮横地说,“而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可怜的孩子,她……”
“好了,他还没被定罪呢……”
克里斯托没有听到他们的话,此时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现在,今晚,还有下半辈子——但他此时已经不需要再担心下半辈子了。能否熬过今晚这漫漫长夜,他都不知道呢。
“漫漫长夜……漫漫长夜……”
“你念叨什么呢?”巡警完全忘记了路况,转过头说,“沉浸在什么中?”
引自赫里克,引自《科琳娜》——他略微提高了声音:“爱意、钟情、欢乐,漫漫长夜里,我们沉浸在谎言之中!”他再次重复道,“漫漫长夜!”然后就将苍白的脸埋到了手中,将自身没进无边的黑暗。
乔薇尼和波约跑过田野,目送着汽车远去。是他们看到的那个嬉皮士。他们看到他大喊着梅根的名字,而那时她已经趴在河边断气了。
上帝——真险啊!万一有人猜到他们去了山洞,乔薇尼让波约看了自己的胸部,那可不得了!
译者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