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壶给我端来。”神秘先生优雅地挥着白皙的手,“再拿点儿苹果来!”他得承认,十三年前,凶案发生的房间里并没有酒壶,但的确是有些苹果的——满满地塞在一个棕色的纸袋里,袋口用线系着,侧面破了一个洞,其中三个苹果掉了出来,滚落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上。还有一把架好的来复枪,枪口对准那块两层楼之下,相距七十多码的奠基石。
奠基石底座下,神秘先生弯着一双跛腿,跪倒在地,怀里抱着的人已经奄奄一息,多年以来,此入一直是他的服装助理、司机、仆人和朋友——自从五年前那场令他致残的事故之后,这个人一直陪在他左右,寸步不离。他跪倒在地,紧紧地抱着那个即将断气的人,冲着子弹射出的那栋大楼怒吼咆哮:“你这个白痴,你这个凶手,你杀错了人!”接着,他低下头,仔细听着,“上帝啊,他想说什么——他要讲话——贴近点儿,听他说什么。他说:‘谢天谢地!他们只是射中我了!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十三年前,当地医院举办奠基典礼,杰出的舞台魔术师神秘先生受邀参加这项公众活动。但当他在仆人的搀扶下,登上那个寒酸的舞台时,尖锐的枪声突然响起。从那栋尚未完工的医院副楼的一个顶层房问,可以俯视整个活动现场,他们在那儿找到了一把固定好的来复枪,还有一颗子弹壳,却没有发现任何人。楼顶上,有个拍照的摄影记者,但他下不来,无法靠近那个架设了来复枪的窗口。楼下的入口有一个警察把守,很多人都看到枪响后他立刻冲上楼梯。那栋大楼里空荡荡的,一目了然。一个人影都没有。
那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们八个人又聚在了一起,谈论那起案件,好抚平那个男孩儿心中的伤痕。那天案件发生后,男孩儿的父亲因“玩忽职守”,而被开除出了警队,现在也已经过世了。
男孩儿对这起案件唯一嫌疑人——就是那个在楼顶上拍照的摄影师——充满怨恨。如今,他给自己取了个绰号,名叫“摄影先生”。可帮助他在名扬之路上踏出第一步的,就是案发当晚他拍的一张照片——“雄狮”仰着头,双眼冒火,暴怒咆哮。“那一枪不是我父亲开的——所以一定是你了。”年轻人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在一连串的威胁之后,他终于对他实施了人身攻击。
他们把他送去看精神科医生。医生面色阴郁地嘀咕了一些话:“偏执多疑、恋母情结错乱——这孩子潜意识中一直嫉妒父亲对母亲的支配控制,这似乎对他影响重大。他对父亲抱有愧疚感,如今,他的父亲去世了,显然无法站出来为自己辩护,他如此极端地保护父亲,其实是想掩盖内心中的怨恨。”
需要长期的心理治疗。精神科的医生如是评价。
差不多是半个小时的心理治疗。摄影先生对他的朋友神秘先生说,只要说服这个孩子搞个小法庭,把当时的相关人都叫过来,谈谈那起案件。
“好主意!”神秘先生欣然赞同。这会很有趣。现在他已经进入迟暮之年,早就退休,不再上台表演了,整天都瘫坐在他的椅子上,动弹不得。这样一来,他能有点儿事情做。
于是大家都聚到了一起,坐在神秘先生那间豪华舒适的公寓里。神秘先生和布洛克探长,凶案发生时,他还是个年轻的巡警,当时也在现场。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他们当时站在医院的阳台上,枪声响起后,他们亲眼看到那个年轻的警察跑上楼梯。还有一位女士距离现场很近,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另一位玛格丽特·德万小姐曾是位貌美如花的演员,她可能也有话要说。此外就是摄影先生了。他身上的衣着过于浮夸华贵,手臂上带着五六只金镯子,一抬手,镯子互相碰撞,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男孩儿坐在沙发上,身子绷得紧紧的,紧贴着一侧扶手,好像另一侧会有什么危险的东西袭击他。他憎恨他们,不稀罕他们愚蠢的帮助,他只想报复那个行凶犯罪,却又逃脱制裁的摄影先生,是他害得他父亲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幸福,失去了对别人的信任。他的思绪又飘回到了充满苦难的可怕童年。过早懂事的他面对着无休止的争吵与指责,更要忍受贫穷,尝尽了挫败感……“我根本不需要听。我都知道。就是因为他,我父亲的一生都毁了。我那些威胁不是说着玩的。上次我没得手,下次,我一定会要他好看。”
“你们都看见了!”摄影先生两手一摊,对其他人说道,手臂上的金镯子叮当作响。
“你父亲从来没受到过任何指控。”布洛克探长说,“他被开除——”
“‘因玩忽职守而被开除’——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到死的那天,都活在别人的怀疑中。他死的时候既没有工作,也没有钱,而我妈妈到现在都一贫如洗。”
“我们将为他洗脱嫌疑。”神秘先生说,“我们正是因此才聚在这里的。我们会还他一个公道。你可以代表你父亲,摄影先生将和你一起站上被告席,为他自己辩护。这边有我们的目击证人们——同时他们也是我们的陪审团。我来当法官。如果最终我们裁定你父亲是清白的,摄影先生也是清白的,你是不是会觉得好过一些?”他和蔼地说,“我们只想帮助你。”
男孩儿戒备地望着他。他根本不是为了我,他心想。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想重回舞台,而这里是离他最近的。他就是一个爱慕虚荣、自以为是的老头儿。他就是想炫耀自己。
一个爱慕虚荣的人,没错儿,这个被名利荣耀腐蚀的人曾经英俊潇洒,一头浓密的黄褐色卷发如今近乎全白了。他作为一名出色的表演者,名扬世界——他台上台下说出的大话,人们都会深信不疑。只是在他的事业巅峰时期,一场车祸使他留下残疾,没有人搀扶的话,只能勉强迈出一两步。有人在背地里嘲弄他说,即使他和女人约会,他的仆人汤姆都要扶着他走过去,帮助他坐下来。毫无疑问,他每次出现在公共场合,身旁都有汤姆陪伴。汤姆可不仅仅是一根会走路的拐杖。“你们看见了吗?我单腿跳来跳去,表演的是《金银岛》里面的独腿西维尔。”只要身旁有汤姆,只要抓着汤姆那有力的手臂,人们几乎看不出他的腿是跛的。在舞台上,汤姆灵巧地变换位置,让他可扶可靠,他才得以继续自如表演。他的腿只是使不上力气,并没有让他受到疼痛的煎熬……
他在身旁的桌子上敲了三下——法槌敲击三下,在中央刑事法院一号法庭表示开庭。“我们先看警方的证据。”
对于这个愚蠢的模拟法庭,布洛克探长只是口头上表示赞同,不过他还是兴致勃勃地等着看结果。“尊敬的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员。十二年零六个月前,一封匿名信被送到了警察手中,这封信是寄给著名舞台魔术师神秘先生的。在接下来的六个月中,他陆陆续续收到近十二封。信里的每个字都是从全国性的日报剪下来的,信封很廉价,大小不一,而且是从全国不同地方寄出的。我得补充一句,这起案件的相关人都没有机会游遍全国,寄出信件,当然了,除非是寄信人不止一位。反正这些信是提供不了什么线索的。信中尽是辱骂和威胁,并且显然出自一人之手。最后的落款都是‘她的丈夫’。
“神秘先生并没有把这当做秘密,遮遮掩掩,反而每次有新的匿名信寄到时,他都会兴奋不已。警方尽可能地对他给予了保护,到了六月,他要来肯特镇的斯若福德参加奠基典礼,保护工作就落到我们头上了——那时我还是个年轻的警察,对整个儿情况并不十分了解,但我的上司却十分紧张,因为两年以前,他曾负责过剧院演出季的安保工作。
“于是,典礼现场的各个主要位置都安插了警力。奠基石是为了一栋新建的副楼而立的。这是医院的第二栋副楼,外墙框架已经建好,里面还没有完成。它就位于医院主楼和奠基石的中间。”他在空中比画着,画出了示意图。平摊着右手手掌一圈,表示医院主楼的位置,左手食指一戳,指出了奠基石的位置,然后,手掌在两者之间一劈,示意这里是尚未建成的副楼。“子弹是从这栋副楼顶层中部的一个窗口射出的。”接着,他描述了一下这栋副楼。楼体呈简单的长方形,共有三层,主要入口在楼体的一侧。当时,入口还没有安装大门,一进去就是一条小走廊,楼体围绕着还没有安装电梯的电梯井,旋转而上。石板瓦的楼顶是倾斜的,四周环绕着一圈低低的围栏。
“整栋楼很容易搜查。只有顶层加筑了内墙,而且也只有半排房间完工了——每层楼的设计都是中间一条走廊,两旁是一个挨一个的小房间。楼里放了不少东西,木板条啊,工具啊,架子啊什么的,但是,确实没有足够一人藏身的空间。典礼举办的前一晚,警方彻底检查了整栋楼,第二天早上又大概查看了一遍,并且派了一个警察守在入口处,命令他一步也不准离开。”
“他的确一步都没有离开过。”男孩儿说,“那就是我父亲。”
布洛克探长没理他:“事件发生的顺序是这样的:典礼开始前一个小时,神秘先生到达现场,警司向他说明了对他的保护措施。然后他们去了医院主楼,接待委员会正在那儿等着他。途中经过了未完工的副楼的入口。门外,一个男人正在和那个执勤的警察说话。”
“凶手正在和执勤的警察说话。”男孩儿说。
“这个人在警界可是出了名的。”探长仍然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他是个摄影记者——那时他还没有自称摄影先生。他向警司请示,希望到楼顶上去拍摄典礼的照片。”
“摄影角度总是要别出心裁。”摄影先生顽皮地说道。
“警司本想拒绝,神秘先生却认出了他,还帮他说了两句好话。于是,他被仔仔细细地搜过了身,确定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然后,众人一起来到了顶层。当然,神秘先生一直由他的仆人汤姆搀扶着。”
“我们俩整日形影不离,”神秘先生说,“到最后我们似乎已经合二为一了,好像一直在进行两人三足赛。这条废腿没给我带来什么痛楚,只是用不上力气。爬几节楼梯对我们来说还是可以的。”
你不能再听这帮人胡扯下去了,探长心想,他们都想显摆自己。“反正,他们上了楼。”他让自己的语气中表现出一丝怒意,继续说道,“只有一扇活板门通向楼顶。我们帮助现在的这位摄影先生搬着器材,穿过了这扇门。此时,神秘先生靠在一个小房间的窗台上,饶有兴致地俯视着整个会场。他的仆人汤姆来到了走廊上,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整件事有点儿不对劲儿,我们不应该允许那个人上楼来。有人建议——事实上,我想应该是守在楼门口的罗宾斯巡警说的,也就是这个年轻人的父亲——那扇门里面有个插销,可以把那个摄影师锁在楼顶上。于是,我们采纳了他的建议。神秘先生已经站在小房间的门口等待他们了,然后他们下了楼,朝奠基石走去。
“之后,事件就发生了。特邀嘉宾迈过四节低矮的台阶,登上了奠基石前的小舞台。枪声响起,两个人应声摔倒在地。一分钟之后,仆人汤姆就死在了他的主人怀里。有人听到他临死前说:‘谢天谢地!他们只是射中我了!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他说了一遍又一遍,不断重复着。”靠近案发现场的那位女士说道,“太悲伤,太感人了——”
“我们过一会儿再听目击者的证言。”神秘先生说。他低垂着眼帘,盯着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听到她继续说下去,也未加阻拦。
那位女士沉浸在悲伤的回忆中,不能自拔,自顾自地讲述着:“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一幕!几分钟前,典礼现场还是一片轻松欢快的气氛,医院里所有的医生都出席了,还有很多嘉宾,当然了,还有护士长和一些护士,神秘先生也是衣冠楚楚。不知我是否可以这么说。”她微微有些退缩,而那位伟大的魔术师亲切地表示自己不介意——“他戴着大礼帽,披着黑色的斗篷,好像他刚刚结束表演,就过来为我们奠基了。
“然后,他们一起走上台阶,他在左侧。他的仆人紧贴在他身边,我猜,斗篷下面,他一定用力抓着仆人的手臂,可你一点儿都看不出他的腿有残疾。他们站在阳光下,做了简短的致辞,然后,那位仆人伸手拿过立在他右侧的铲子,递给他的主人——这时,尖锐的枪声突然响起!——我们还没回过神来,那人就拽着他的主人一起,倒在了地上。”他扬起那张英俊的脸,黄褐色的头发中已经夹杂了些白发。朝着子弹射出的那个窗口怒吼咆哮。
“你想想,他这个目标多么明显!”那位女士说,“我们都把头转向子弹射来的方向,看到楼顶上站着一个男人。我们想当然就把他当成了凶手。他随时都可能再发一枪,干掉真正的目标。”
“如果仆人汤姆就是被害目标呢?”布洛克探长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当时,我们中的确有些人认为这是冲着汤姆来的。”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神秘先生说,“谁会想要杀死汤姆?——我可怜的老汤姆,待人和气,忠实可靠,从来不会得罪人。那些威胁信又怎么解释呢?况且,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用那位女士的话说,他一遍一遍地重复。如果他有这么个企图置他于死地的对头,他自己会知道。可他却说:‘这是冲着你来的。’”他向那位女士征询道,“您都听见了吧?”
“是的,当然。您让我靠近些。‘听!’您说。”她耸了耸肩,“当时他嘴里吐着血。‘谢天谢地!他们只是射中我了!他们是冲着你来的。’这是他临死前最后说的话。”
“就这样,他死了——代替我偿还了我的罪过。”伟大的魔术师说完,再次陷入了沉默。可他不是真心感到愧疚,男孩儿心想。他缩在沙发的一角,望着那张英俊而苍老的脸,虽然浸透着悲伤,却仍然带着一丝自鸣得意。“他假装伤感,其实心里美得不得了。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即使在那个年纪,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把女人勾到手,破坏她们的家庭,逼得丈夫们给他寄威胁信。”在之后的几年中,这只日渐衰老的狮子从没试图把那可怕却精彩的一天从公众的记忆中抹去。“我当时真的气疯了。我顾不上其他的,脑子里只想着汤姆代替我偿还了罪过!”在一百场电视访谈和广播节目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假装后悔,假装遗憾。(年轻人这样想着。)这个到处拈花惹草,以征服女人的方式来炫耀自己魅力的男人死不足惜。“我觉得你其实挺得意。”男孩儿说,“我觉得你引以为傲。否则,你不会一直把这件事挂在嘴边,到处宣扬。”
“他把你看透了,老家伙。”女演员玛格丽特·德万并无恶意地说,“真真正正的暗箭伤人。”她说着,放声大笑,然后又说道,“哦,对不起,亲爱的!”之后,收起了笑声。
“我了解人性。”男孩儿说。这倒是真的。动荡不安的童年生活赋予了他不同寻常的洞察力——他独来独往,甚少与人交往,他总是能一眼看透他人的伪装,每天都提心吊胆地生活。
“这只淘气的小猴子!”老人逗着乐,想让气氛轻松一些。布洛克探长耐着性子询问他们是否可以继续,“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发生的事由我来讲。”男孩儿说,“因为我都知道。”你能看到他紧紧地攥着拳头,穿着一双破鞋的脚死死地踩着神秘先生屋里的柔软的地毯,脸色也变了,眼神虽然明亮,深陷的眼周却有些发黑。现在,他要开始为自己的父亲辩护了,“我父亲一直守在大门口。他老是念叨这件事,我已经听过一百次了。当他听到枪声后,立刻跑到大楼的转角处,飞快地瞥了一眼,弄清了情况——别告诉我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人从大楼里出来并逃走了,因为那是不可能的,是吧?”他询问着布洛克探长。
“是不可能,”布洛克说,“任何人从放置来复枪的窗口起跑,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连顶层的楼梯口都到不了。我们做过实验。”
“嗯,很好。他看到他们俩一起倒下,众人转身,抬头望着这栋楼,于是他知道子弹是从哪里射出的了,然后,他转过身,跑进楼,上了楼梯。他没有花时间查看一层,因为他知道那个人来不及下到底层,而且,一层没有隔段,他一眼望去就知道里面没有人,二层同样如此。”
“他这么做很聪明。”布洛克说,“继续,你做得很好。”
男孩儿阴沉着一张脸,没有道谢。“他飞快地跑上楼,”他继续讲述道,“在经过楼梯间里第一扇大窗户时,他望向对面的医院主楼,见阳台上,病人们有的躺在床上,有的坐在轮椅上——”
他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在魔术师热心的追查下,当年那两位身在医院主楼阳台上的病人被找到,并带到这里,讲述踩着神秘先生屋里的柔软的地毯,脸色也变了,眼神虽然明亮,深陷的眼周却有些发黑。现在,他要开始为自己的父亲辩护了,“我父亲一直守在大门口。他老是念叨这件事,我已经听过一百次了。当他听到枪声后,立刻跑到大楼的转角处,飞快地瞥了一眼,弄清了情况——别告诉我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人从大楼里出来并逃走了,因为那是不可能的,是吧?”他询问着布洛克探长。
“是不可能,”布洛克说,“任何人从放置来复枪的窗口起跑,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连顶层的楼梯口都到不了。我们做过实验。”
“嗯,很好。他看到他们俩一起倒下,众人转身,抬头望着这栋楼,于是他知道子弹是从哪里射出的了,然后,他转过身,跑进楼,上了楼梯。他没有花时间查看一层,因为他知道那个人来不及下到底层,而且,一层没有隔段,他一眼望去就知道里面没有人,二层同样如此。”
“他这么做很聪明。”布洛克说,“继续,你做得很好。”
男孩儿阴沉着一张脸,没有道谢。“他飞快地跑上楼,”他继续讲述道,“在经过楼梯间里第一扇大窗户时,他望向对面的医院主楼,见阳台上,病人们有的躺在床上,有的坐在轮椅上——”
他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在魔术师热心的追查下,当年那两位身在医院主楼阳台上的病人被找到,并带到这里,讲述他们当时目击到的经过。“是的,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女人说,“他们把我们推到外面晒太阳。我得说,我们没有看到凶案发生,那栋仍在建设中的副楼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根本看不到那边的花园,当然也看不到奠基石。要是能躺在那儿观看典礼,一定棒极了,可是——没办法,我们看不到。但在室外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也是不错的。当时这位先生和其他男外科病房的病人们一起,聚在阳台的另一端。我们躺在那儿,晒着太阳,打着盹——”
“没错儿。然后突然间,我们听到一声枪响,半分钟过后,那位警察跑上对面那栋副楼的楼梯。那栋新楼设计得很通透,开了很多窗户,至少建成后会是那样——当时还没有安装玻璃,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巨大窗口。他跑过去,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折回窗边,一只手抓着一旁的立柱,探出身子,对着我们大喊。‘盯着楼梯!’他喊道,‘看有没有人下楼!’我们都兴奋不已,也高喊着回话:‘出什么事了?’他又喊了句‘他们射中了他’还是‘他们杀了他’——我记不清了——然后又转身冲上了楼梯。”
“真是乱成一团!”女士说道,“尖叫,慌张,歇斯底里,还有一个晕倒了——我想,当时我们的身体都不好,可能担心凶手会突然出现,从窗口向我们开枪——”
“或者是从楼顶上。”男孩儿说。
“我们很快就来到了楼顶上。”神秘先生耐心地说,脸上的表情似乎在暗示其他人说,别担心他,毕竟我们聚在这里就是为了搞清真相,“那时候,你父亲跑上了楼梯——”
“是的,他到了顶层,飞快地跑过走廊。当时有几个房间打了隔段,但其余的仍然是开放通透的——天花板还没有装,一抬头就能看到房梁和石板。他跑过几个打好隔段的小房间——当时还没有安装门窗——突然,他在其中一个房间里发现了一把支好的0.22口径的来复枪,枪口对着楼下的奠基石。
“他只匆匆扫了一眼,就又跑到走廊上,试图找到凶手。他知道凶手一定还在楼上。可那里一个人都没有。然后,他听到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来的人就是——嗯,就是现在的布洛克探长。”连这似乎都成了他心中的隐痛。他父亲根本没有机会成为罗宾斯探长。
“我在楼梯口碰到了他。”布洛克说,“之前我一直在副楼的另一侧执勤。他说:‘我的天啊。没有人!他们射中了他,可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似乎有些——害怕,好像见了鬼一样。‘那儿有一支架好的来复枪。’他说,‘过来看看!”’
打好隔段的小房间有五六间,有人在最里面的一间用木板条搭起了一个三角支架。三根末端被削过的木板条抵着房间三面墙壁的踢脚线,另一端搭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三指托架,来复枪的枪柄刚好可以稳稳地固定在上面,一截十二英尺长的双股麻绳把两者绑在一起,用于加固,末端的绳结很粗糙,似乎是在匆忙之间打成的。在窗台上的木制窗框上斜着钉了两枚钉子,交叉形成一个三脚架,托着来复枪的枪口。整个支撑结构十分稳固,枪口死死地对着楼下的会场。
现场还有一个装着五六个苹果的纸口袋。袋子太小,已经被撑破了。三个红艳艳的苹果滚落在满是灰尘的木地板上。
“我们呆立着,傻愣愣地盯着这一切,就在这时,我们头顶上传来一阵刮擦声,落下一些灰土木屑,我们抬起头,看到有人掰开了石板瓦,探着头往里面看。一个声音说道:‘老天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们开枪射中了他!’然后又补充道:‘不过,上帝,这张照片简直棒极了!’”
正是这张照片为摄影先生带来了名誉和财富。在那张照片中,那位著名的魔术师仰着头,嘴半张着,表情凶狠,怒吼咆哮:“你这个该死的凶手——你杀错了人!”
一般情况下,刊登此类照片时都会将上端多余的部分切掉,可这张照片完美地记录下了枪击发生后的现场。先是镜头近处的围栏边沿,而后是主楼和奠基石之间一大片草地,为了这次奠基仪式,他们还特地在典礼现场铺了上好的草皮,临时栽种了一圈天竺葵。最后是那块奠基石和四周砌了一半的围墙。现场的观众转过身,抬头望着,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但正如这位摄影记者宣布的那样,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抓拍到了什么——这张照片简直太棒了!镜头捕捉到的是一个被谋杀的濒死之人,而抱着他的那双手举世闻名,还有那张高高扬起、英俊却燃烧着怒火的脸。可整张照片中最精彩的部分却是——此时摄影先生信心十足地向他们讲解——照片下面拍摄到的围栏边沿。“因为如果这张照片照到了围栏,那就说明我是在楼顶上拍摄的,而不是在下面发现来复枪的那个房间里。”
“照片这种东西谁都可以伪造。”男孩儿说。
“警方在我有时间造假前就没收了我的摄影器材。”摄影先生说,“小伙子,在你继续咄咄逼人之前,请你闭嘴。没有装置可以让我把照相机放在那儿,自动拍摄照片。我只带了最基本的摄影器材。”
这是一件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房间,既宽敞又舒适,对于日常生活来说有些过于浮夸豪华了,就好像神秘先生本人一样。可那男孩儿却如坐针毡,好像一只随时会蹿起的野兽。他的紧张情绪影响到了其他人。他们直视着他那充满怒意与痛苦的瞪视,眼睛里所蕴涵的感情却各不相同,有理解,有怜悯,也有无奈。他沙哑地大叫道:“那儿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其他人了。既然不是我父亲干的,那就一定是你。”
摄影先生属于那些不耐烦的,这也在情理之中。“好了,你们听着!”他语气恳切地对所有人说,“我当时在那该死的楼顶上。我一直在那里,谁都能看到我——”
“根本没有人注意你。”男孩儿说,“当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观礼上。”
“我也是啊,你这个白痴!我在照相——所以才会去那儿。突然之间,从下面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一声枪声,然后我就看到那两个人摔倒了。”就好像用慢动作拍摄的电影一样,他回忆着,他们两个摔倒在地,但是很慢很慢,“我愣在那里,看到神秘先生抬起头,冲着架着来复枪的窗口怒吼,我这才回过神来,疯狂地一通猛拍——”
“没想到那个人快死了?”
“我觉得那差不多是一种条件反射。”摄影先生说,“那是我的工作。”
对于这位摄影师忘我的工作精神,最有理由心怀感激的应该就是神秘先生了。因为摄影师将他怒发冲冠的一刻完美地记录下来,让世人了解到他有多么勇敢无私,竟会为一个仆人动情动怒。从那之后,他们两人就成了朋友,当那个男孩儿的愚蠢要挟升级为实际行动时,摄影先生也是找到神秘先生寻求帮助。“你做得很对,”神秘先生说,“演出必须继续。”
“会议也必须继续。”布洛克探长不耐烦地用脚尖敲击着地板。
“对不起,没错儿——我们继续。我不断地拍着照片,直到人群涌过去,镜头只能拍到他们的后脑。这时,我才想到这起枪击案。我把头探出围栏,向下一看,可把我吓坏了。枪口和枪管就搭在下面的窗台上。到今天我也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做,但当时,我扔下相机,跑向活板门,想下去——我不知道下去做什么,但是我觉得应该采取点儿行动。一想到凶手可能还在那儿,就觉得快急疯了。可是,我打不开那扇门。我又拉又拽,可还是——当然,现在我们知道他们插上了里面的门闩。于是,我又跑回去,发现枪还架在那儿,那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枪口仍然对着那群毫无防备的人——”
“你拍了照片,又跑上跑下的,这么半天了,他早就应该撤走了。”男孩儿嘲弄地说。
“嗯——”他优雅地把双手一摊,手腕上的镯子叮当作响。他继续解释道:“我是说,他可能是个优柔寡断的家伙,对吧?我承认,当时我的想法很荒谬。可我真的以为他仍然端着枪,蹲在那儿,楼下那群无辜的群众就暴露在危险中——当然,当时我还不知道下面支着三脚架什么的。于是,我开始砸石板瓦,用脚跟使劲儿踹,终于弄出一个小洞,这样我至少可以看到他在下面的行动——也许还能把他吓跑。”
可是,他却早就已经离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摄影先生目瞪口呆地发现,下面只有两个警察,一脸惊讶地望着他。其中一个说道:“你在那上边干什么?”
“他得到准许了,照相。我知道。”罗宾斯警官说,“他没有问题。”
“我可怜的父亲——他根本没有多加考虑!”男孩儿说。
无奈的摄影先生一下子瘫倒在他的椅子上:“我实在没辙了。你到底要怎么样?事实,你这个白痴,我跟你说的都是事实!当时我在楼顶上,根本下不来——是你父亲亲手拉开门闩,把我放出来的。我要怎么开枪?我要怎么杀人?即使我有动机,我怎么才能做到?我们跟你讲的都是事实。”
这头困兽转着脑袋,环视四周,寻找着出路。突然,他发现了一线生机。男孩儿一动不动地坐着,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最后,他突然脱口而出:“苹果!”
“苹果?”
“是谁把一袋子苹果用绳子吊起来的?就是这样,没错儿,在那个房间里还发现了另一根线绳缠绕在三脚架和枪柄上,很长的一段。那是用来做什么的?来复枪已经用绳子固定好了啊。”他对布洛克探长说,“有没有在窗户对面的那面墙上发现钉子?”
“有钉过钉子的痕迹。”布洛克说,“那里到处都是。”
“先把那只来复枪用绳子固定好,枪口瞄准着典礼现场。”他的脸上退去了阴郁,由于兴奋而焕发着生气,“然后,把线的一端系在扳机上,要打活结,事后就会很容易松脱。再把线拉紧,另一端拴在对面墙上的一颗钉子上。还有那一袋子苹果——稀疏平常的一袋苹果,丝毫不会引入怀疑。凶手在等待时的点心?”他有些轻蔑地向布洛克探长建议道。
“当年我还是个普通巡警,和上司走得也不近。”布洛克说,“但我想你说的这些他们很容易就能想到。再说,凶手这种动物是很有意思的。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们总有各种各样的奇怪理由。比如说,他可能抽烟,但又不想留下烟灰和烟头儿,让警察抓到把柄。于是,他给自己找了点儿有嚼头的东西,解解闷儿。”
“你抽烟吗?”男孩儿愤愤地对摄影先生说。
“你们两个说的我都不明白。”摄影先生说。
“那袋子苹果很有意思。”男孩儿说,“很有点儿迷惑人的味道。当然了,其他东西也很奇怪,但是在现场出现的这袋子苹果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比如说,让凶手摆脱烟瘾。”此时他脸上的阴郁被苍白与扭曲所取代,怨毒地盯着摄影先生。“我一直坚信就是你干的。”他说,“因为我知道不是我父亲。而现在,我都清楚了,因为我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了。”他用两只手比画着,假装捏着一根线,再把它拉直,“一端系在扳机上,另一端固定在墙上。时机一到,重物落下,砸在线上,牵动扳机,子弹就会射出去了。”
大房间里寂静无声。终于,摄影先生颤抖着开了口:“我当时在房顶上。怎么能把那一袋子苹果扔下来?”
“你承认了你在石板瓦上砸了个洞。”男孩儿说,“然后你从那个洞里把东西扔下来。”
再次陷入了寂静。布洛克探长轻声说:“非常聪明。可是,枪声响起后不到两分钟,你父亲就赶到了那个房间。那时,那段线绳就已经绕在三脚架上了。是谁把它解下来,绕在上面的呢?”
“可能是他那个亲爱的父亲干的。”摄影先生近乎恶毒地说,“可能一切都是他搞的鬼。他本来应该守在大门口的,但是谁也看不到他。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那儿?”
“有人看到他在枪响之后才跑上楼梯的。”神秘先生反驳得有理有据。
“没错儿。要在布洛克赶到前把线解下来。”
男孩儿毫不退让:“他要怎么动手呢?他在一楼的大门外——我们可以确定,因为有人看到他跑上来。所以……神秘先生,您是位魔术师。有什么戏法儿能让我父亲触动那个机关吗?”
“是有一些办法的。”神秘先生不情愿地承认道,“冰砖、融蜡还有定时器都可以——只要他最先到达现场,并把证据清理好就行了。”
“很奇怪,”布洛克说,“警方也想到了这些。考虑到那根线的长度——和房间的宽度进行了对比——还有我们发现那根线的时候,它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男孩儿刚才也说了,它只是绕在三脚架上,连结都没打一个——是的,我们都考虑到了。不过我得承认,没有人能搞清那袋子苹果的特殊意义。但是我向你们保证,现场经过了极为彻底的搜查,直到最后,也没找到任何融化的蜡滴、水渍或是定时钟。当然,罗宾斯也被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搜了身,他想在身上藏一根用过的火柴也是不可能的。你们可以相信我的话,罗宾斯警官和那栋大楼,从里到外,什么都没有。”
“那我呢?”摄影先生说着,立刻又自己给出了答案,“我在楼顶上,通过一个尚未砸开的窟窿扔下一袋苹果,之后再由那两个警察,其中包括你那亲爱的父亲,看着我砸开石板瓦。”
“他们看到的是你第二次砸石板。”年轻人说。
“在那栋大楼的房顶上——远离众人的视线,即使有人朝那边看,也会很自然地以为是摄影师在摆弄他的照相器材。移开一两块石板瓦,也可能是三四块——足以让他跳到下面的房间里,支起三脚架,固定住来复枪,拴好线,做完一切准备。然后,蹬着三脚架,通过那个窟窿,爬回到楼顶上。他拿着那袋苹果,从上面丢下来,砸在那根线上,子弹就会射出来了。然后,再次钻下来,迅速把那根线缠在三脚架上,回到房顶,在罗宾斯警官爬上楼前,用石板将窟窿封死。把那个窟窿草草封住就可以了——任何人一进入那个小房间都会把注意力放在来复枪和三脚架上,而不会向上看。在他们抬头检查楼顶前,就动手砸石板瓦,再弄出一个洞来——”
“我的上帝!”摄影先生说,然后又望着布洛克探长的眼睛重复道,“我的上帝啊!”
男孩儿挺直腰板,得意扬扬地坐在椅子中。“你只要告诉我,”摄影先生终于慢慢地开口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费事儿?我完全可以跳下来,开枪后,再迅速爬回去。”
“拿什么垫脚呢?”男孩儿说,“房顶很高,即使是在房顶斜面的最低处也是很高的。”
“哦,好吧,至于这个问题,既然你觉得我那么聪明,可以想出那么绝妙的办法,那么这个小问题也一定不在话下,对吗?”
男孩儿没有理会他语气中的嘲弄:“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照相。你必须要在房顶上拍照,那张拍到楼顶围栏的照片可以证明那一枪之后,你在楼顶上。”
“我的的确确在楼顶上啊!”摄影先生说。这让男孩儿有点儿心生畏惧——这个人怎么会这么从容镇定,毫无惧意?他不由自主地佩服起他来,说话的语气中也添了一丝怜悯。“你认识神秘先生,”他开口说,“他在大门口就认出了你,也是他请求警察准许你到楼顶上去的。我猜,”他带着怒气说道,“你们这种人都沉迷于让别人给自己拍照,对吧?”
“我只是好意帮他个忙。”神秘先生温和地说,“就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那可就不一样了。”男孩儿说,“案发前的两年中,你对他表示的可不是好意,是吧?”他望着其他人,那副扬扬得意的神态由于饱含了恶意,几乎令人觉得有些卑鄙。“你们不是要动机吗?”他说,“那我就告诉你——探长本来很早就可以告诉你们的,可他和其他人一样,都想保护这家伙。全世界都知道,神秘先生抢走了摄影先生的女朋友。”
“哎呀,”玛格丽特·德万说,“你能不能告诉他们这就是牵扯到我的原因?”
众人陷入了沉默,连摄影先生都坐不住了,双手不安地动来动去,金镯子响个不停。也许正是这叮叮当当的声音,让他最终忍不住,开了口,“难道我真的让人觉得我是一个因为女人被抢了,就动手杀人的人吗?”
“从我的印象来看,我得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玛格丽特说。
“玛格丽特,你可以为我作证吧?那时候我只是给你拍照而已。”他对“陪审团”解释道,“我和她住在同一个公寓。当时我租住在那儿——和这个年轻人的父母一起,住在地下室。而这位小姐可就住得舒服多了,她在五层。那时,她是个明星,正是演艺事业的高峰期——”
“其实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玛格丽特悲伤地承认道。
“你们觉得她会看上我吗?——一个身无分文的摄影记者。可她是个演员,那时又在休假。所有的演员,用我们这位年轻先生的话说,就是‘他们这种人’,都乐意让别人给自己拍照。这可是互惠互利。所以……对我来说,这是很好的练习机会。在当时,那可是值得炫耀的经历!”
“非常感谢你的这句‘在当时’,”玛格丽特说道,又亲切地对男孩儿说,“不过,你说的倒是实话,亲爱的。我可以十分坦诚地告诉你——如果是为了我的话,他连一只苍蝇都不会杀。”
“那么,就是其他原因了。有什么关系呢?他当时在楼顶上,除了他没有人能够做到,所以凶手一定就是他了。”
布洛克探长猛地站起身:“现在,伙计们,你们都听着!你们这一轮已经持续很久了,奇思妙想也给出了不少——现在你们都听好了!你们的推理妙极了,但是这之中有一个小漏洞,所以结论也就不能成立了。你们的整个推理都是建立在一个基础上的,那就是房顶上的洞足够大,可以容摄影先生跳下去,再爬上来。但警察也想到了这一点,你知道,仔细检查了那个窟窿。而事实是,他连头都伸不进去,更别说整个身子了。石板瓦也都是钉死的,不可能移开,唯一的洞就是他用脚跟踹开的。”
男孩儿泄了气。整个推理听起来那么无懈可击,所有的疑团都解释得通。可现在,又被推翻了。自从他父亲去世后,每每历经困苦,他都会发出嘶哑难听的哀号,这时也不例外,“他在房顶上。只有他和我父亲——”
“正是如此,”布洛克探长说,“他——和你的父亲。”
男孩儿最先领会到他的意思,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时候,他真真正正地陷入了恐慌:“你是说——一起?他们两人一起干的?”
来复枪在前一晚就藏好了——典礼当天的检查很仓促,所有东西,包括枪、那袋子苹果还有线绳都会轻易地逃过警察的眼睛。那栋大楼尚未完工,有些小东西可以混在建筑材料里。他和摄影先生一起上到楼顶,搜查后,报告称没有发现凶器。当然,万一没有得到上级准许,他也会偷偷把东西送进去。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计划进行中,神秘先生和警察正好从大门口走过。反正,他们来到了楼顶上——门闩插上后,他就被锁在了上面。“提出插上门闩的正是罗宾斯警官。这样一来,他的同伙就有了确切的不在场证明,不会受到怀疑了。”
男孩儿没有反驳。此时,他惊慌不已。
终于,所有人都去参加典礼了——现场被清空了。罗宾斯警官也离开了大门口的看守岗位,悄悄溜上了楼梯——可能那时候还没有病人看到他,即使看到了,有谁会在意呢?毕竟,一大清早,他们已经上上下下好几次了,多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后,他来到那个房间,用了一分半钟支好三脚架,很快(我们做过实验。)拴好了那根线绳。(重要的要来了!)同时,摄影先生移开了一块石板瓦,通过那个小洞口,他把那袋子苹果递了上去。典礼开始不久,罗宾斯警官就回到了他的岗位上——开枪的不是他,因为枪声响起时,他守在楼下的大门口。也不会是摄影先生干的,因为他被锁在了房顶上,正在拍照。
摄影先生扔下那袋子苹果,触动了绑在扳机上的线绳,于是,子弹射出。再把移开的那块石板瓦盖好,等待时机一到,再次被用力砸开。接着,只要拍照就可以了。罗宾斯警官赶到后,就把线绳解开,因为来不及打结,所以只好随意地绕在枪柄上,以此来掩饰它的真正用处。等布洛克警官到了以后,再气喘吁吁地说:“有支来复枪架在那儿。过来看!”
男孩儿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大颗的泪珠从他那消瘦苍白、憔悴不堪的脸上滑下。“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但与其伤心绝望,不如放手一搏,“那么,有什么理由呢?我父亲没有理由这么做啊!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布洛克探长信心十足地说:“当时摄影先生和这位女士住在同一栋楼里。你刚才还指责他们之间有私情。可你父亲也住在这栋楼里,这位女士又那么漂亮。之后——”
“哦,亲爱的,得了吧!”玛格丽特抗议道,“先是一个摄影师——现在又来个警察。讲点儿良心吧!我不是个小题大做的人——但是也不能太离谱!”
“——神秘先生出现了,”布洛克继续说,“把她从他们俩身边抢走了。”
“多么幸福和谐的三角关系啊!”摄影先生说。
“我可没说你们是三角恋爱关系——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在乎一个女人的方式多种多样,需要一个女人的理由也各不相同。反正,她被人抢走的这个事实,令他们耿耿于怀。”
“但我和那个警察根本没有关系。”玛格丽特边笑边说,“现在,探长,请你听好,这很不公平。摄影先生的事我都向你坦白了——我们俩都对你坦诚相告。所以我说的每句话都请你相信。我发誓,我这辈子从来没注意过那个警察,直到枪击事件发生后,我们被这起案件联系在了一起。不过如此。”
“你听见了!”男孩儿激动不已,马上又温柔地说出一个简短的事实,“再说,那时候他已经娶了我妈妈。”
“他爱你妈妈吗?”
“爱。”男孩儿说。(非常爱她,除了有时候他们会吵吵嘴,是的,可那——一定?——都是因为家里太穷,生活太困难。而这些归根结底,都是由这起谋杀和不公正的警队除名引起的。)
接下来的话,布洛克探长有些说不出口。可他还是说了:“好吧,他爱她。可摄影先生和他们是邻居,也许他也以自己的方式钟情于她——感情深到足以参与到为她复仇的计划中。因为,”——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但又不得不说——“因为神秘先生常常造访那栋公寓楼,对吧?对于这位了不起的魔术师来说,一个女伴是远远不够的。”
“您真是恭维我了。”神秘先生说道,可没有人注意听。因为他们都被男孩儿脸上可怕的表情吓呆了。之前,这张年轻的脸庞苍白而阴郁,表情总是一闪而过。而此时,这是一张男人的脸,像画着小丑的花脸,红一块儿白一块儿。那态势像是要突发疾病似的。他低声呜咽着:“哦,不!哦,不!”
“我们必须想到所有可能性。”布洛克探长似乎在为自己开脱。
“简直是疯了。”神秘先生说。他坐直了身子,脸色也变得苍白,“我对天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直到后来开始侦讯。”他怜惜地瞅着那个畏缩的年轻人,“孩子,我从来没碰过你妈妈。”
“有可能,”男孩儿抽泣道,“你有可能这么做。”他缩成一团,两只手紧握着椅子扶手,前额贴在上面,“所有人都在说谎——你只能说你不认识她。可你有可能碰了她,有可能——”
玛格丽特从椅子上站起身,走过去,跪在他的身旁,捧起他的头,撩开覆盖在他额头上的濡湿而柔软的发丝,抓住他痛苦颤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十分白皙,长长的指甲也都精心修饰过。“嘘,亲爱的,嘘!那肯定不是真的。”她望向神秘先生,说,“我要把那个秘密说出来——我想,这里的诸位都是好人,不会把我们的秘密说出去的。”她瞥了一眼房门,“不会有人偷听吧?”
“不会。”探长说。
“那么就仅限于房间里的各位了。”她恳切地环视大家,然后又看向神秘先生。她说,“我想我们必须说出来。”
这位女演员的事业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即便是一个不入流的摄影记者请她做练习模特,她也十分乐意。当一个集富有、名声与英俊于一身的新追求者出现时,她简直无法形容心中的庆幸。和他一起出现在高级餐厅里,就能让剧院经纪人和老板注意到自己。公开把他带回家,并且与人闲谈时,毫不吝啬地大加暗示——亲爱的,他可真是太棒了!用这种方式重振自己下滑的演艺事业。
而这个骄奢浮夸的男人也确实与众不同。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有着一头狮子鬃毛一样浓密的褐色头发。这个像狮子一样威武的男人,也必须像狮子一样生活。他出了名的喜欢四处拈花惹草,人到中年仍然对自己人尽皆知的放荡引以为傲。可一切都毁在那一小时中,那一瞬间……那场事故让他的腿落下了残疾,使不出丝毫的力气,这也让他在其他方面感到力不从心。“她很——善良,”他望着仍然跪在男孩儿身旁的玛格丽特,说,“她一直为我保守秘密。”他转而对男孩儿说:“孩子,即使我看上了你那位年轻漂亮的妈妈,也是有心无力。”
“这是真的。”玛格丽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说,“我都知道。”
布洛克探长扶她站起身,坐到椅子上。他再次开口时,冰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谦卑。他对他们两个说道:“谢谢你们。”
神秘先生身子一震,叹了口气,缓过神来:“那么,现在……我亲爱的孩子,我想你没有理由抱怨了。我们聚在这儿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把事情讲清楚,将所有的事实、假设、推测、可能性统统摆在你面前——我们把灵魂都拎出来给你看了,好让你的灵魂得到救赎。放下怨恨吧!接受法庭的判决吧,陪审员们也都听到了我们的讲述——丢掉那些困扰,去享受你年轻美好的生命吧。我会帮助你的。我会把你当做朋友——你可以从头开始,成长为一个男子汉。
“那么现在——受到怀疑的你们这两位:你,代表你父亲,还有摄影先生本人。离开这个房间,等候判决。我们大家会在这里做出判决。大家一起,我、布洛克探长、这位美丽善良的女士德万小姐,还有这三位好心的目击者,也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你。我们谁也没有打坏主意,记住这点。所以——不管我们做出怎样的判决,你都会接受吗?”他亲切和蔼地说,“孩子,老实说,我们只想推理出真相,让你安心。”
“假如真相并不能让我安心呢?”男孩儿说。
“那我们也会实话实说。”布洛克说。他舔了一下拇指,在自己的心口划了个十字,“我向你发誓,保证你会听到真相。我不会骗你的。”
“别忘了我也是受到怀疑的对象之一。”摄影先生站起身,伴随着一阵叮当声,走向房门,“我也准备好接受判决了,我想你也可以。”他打开门,“来吧,要休庭了。”
他们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神秘先生说:“他不会偷听的,有摄影先生看着他。”可他似乎仍然很紧张,“你真的发誓告诉他真相?既然如此——真相是什么?”
布洛克探长走到房间中间,站定。他说:“真相很简单,也非常简短。我可以用几个字就告诉你。”他掰着手指数着,“二十二个字。其实我可以缩减为六个。简简单单就把事情给你们讲清楚。当然,我也可以详细解释,可我没这打算。我的目的不是揪出凶手,而是证明他们无罪。”接着,他说出了二十二个字,“我想其他无须多言……判决一致同意。把那孩子叫进来吧。”
这个房间宽敞舒适,窗帘没有拉上,屋外的夜晚静悄悄的,没有丝毫的交通噪音。雪茄和香烟冒出的烟雾袅袅上升,混合着花朵的芬芳,充斥在房间的空气中。主人热情奉上的酒瓶和酒杯就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房门打开了,摄影先生叮叮当当地走了进来。男孩儿站在那儿,又摆出了那阴郁的表情。他的眼神好像一只受惊的动物,两只手像利爪一般,握得紧紧的。神秘先生费力地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伸出一只手:“孩子,过来!到我这儿来。”
他走过去,站在椅子旁。“没事了。”神秘先生说着,拉起那只骨瘦如柴、肤色棕黄的手,用力地握住,将安慰与支持传达给他。他说:“你看,我们没用多长时间。我们很快就得出了真相。判决一致通过。”他宣布道:“摄影先生——无罪;既没有动机也没有作案机会。你的父亲——无罪;既没有动机也没有作案机会。我向你起誓!”
男孩儿身子一颤,一动不动地站着,眼泪滑落在他的面颊。他低下了头。“都走吧!”神秘先生说,“有我陪着他。我们已经完成了任务。不过,千万不要再威胁摄影先生了。”他一边说,一边轻握了一下那只他仍然抓着的无力的手,“更不能有任何暴力行为!你接受了判决,算是个承诺吧?”
低垂的头点了点。
“好孩子!那么,大家晚安,”老人说,“谢谢你们。”他又对男孩儿说,“我想你一定也要感谢他们。”
是的,低着的头再次点了点,干瘦的手仍然握在那只苍老而且青筋暴突的手中——伟大的魔术师神秘先生的那只漂亮、依然能动的手。
摄影先生和布洛克探长一道离开。“哎呀,谢天谢地,总算完了!我想,从现在起,我算是安全了。他给出了诺言,就会遵守,你说是吧?”
“哦,是的,你不会再有麻烦了。”布洛克说,“他言出必行。我了解这些孩子,只要能说服他们,他们就会乖乖听话。”他不发一语地走了几步,“我们知道的这些事情,”他小心翼翼地说,“至少我觉得你知道——最好保密。”
“神秘先生和其他人也都知道。”
“知道一部分。”探长说。神秘先生真是个爱慕虚荣的男人,是他所见过的人中最爱慕虚荣的一个。“当然了,就像你说的,他们这种人都是这样。”
“他今晚承认那件事以后,我想很多人都会原谅那个老人的。”摄影先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尽管如此,他的放荡的私生活还是妨碍了公正。从一开始——从整件事开始前。”
“你是说那些信?”
“那些信——匿名信,最后的落款都是‘她的丈夫’。信封字体各不相同,又是从全国各地寄来的——”
“天啊!是谁因为演出,周游全国各地?又是谁因此吸引了公众的关注?你的意思是,那都是他自己写的?”
“不,我想,那些信都是真的。”布洛克一字一顿地说,“信是真的,信封也是真的。我只是觉得那些信不属于那些信封。”
这些信封上的字是打印的——辗转多人之手,经过数次传阅,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就连发信人自己也辨别不出来了。“他只要挑一个盖着伯明翰、格拉斯哥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邮戳的——把信放进去,再密封好——原来封口上涂抹的胶水应该还有黏性——再把它撕开,送到警察局——最重要的就是做好安排,把公众关注度抬升至最高。”
“提升公众关注度我能理解。”摄影先生说,“至于其他的——我仍然一头雾水。为什么要把信封换掉?为什么不直接把原来的信封拿给他们看?”他自己立刻给出了答案,“噢,但是老天啊,原来如此——当然!因为那些信是寄给别人的。”
二十二个字:男孩儿的父亲不是杀害汤姆的凶手。汤姆才是他父亲。
猫儿不在家,老鼠闹翻天。当主人在五楼的温柔乡中享受时,他那位不可或缺的仆人如何熬过漫长的等待?
“这么说,那些信本来是寄给汤姆的了——汤姆·凯特,也许从现在开始,我们应该称呼他的全名了。我的天啊,枪击之后,他在奠基石下面演了一场戏?”
“的确是一场戏。”布洛克探长回答得简洁明了。
“在他抱着一个快断气的人的时候?那个人还是他的朋友?”
“我怀疑,那个不男不女的可怜虫是否真的喜欢男子气十足的汤姆。再想想他能获得的好处吧!那张照片——不过,那是一个意外收获——完美地展现了他的倨傲不驯。之后,还得到了为了朋友奋不顾身的好名声。倨傲不驯,奋不顾身!——他很清楚凶手不会再开第二枪。凶手根本没有杀错人,他本来就是冲着汤姆来的。”
“可汤姆自己说——”
“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吧,”布洛克探长说,“他嘴里吐着血,说话吐字含混不清。神秘先生听过之后,把那女人叫到近旁。是他向她转述了汤姆的话:‘谢天谢地,他们只射中了我——这是冲着你来的。’他对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那位女士听不清汤姆含混不清的遗言,毫不怀疑地听信了神秘先生的转述。汤姆一定是抽着气,说出这样一些话:‘我的天啊,他得手了!他是认真的!’——类似的话。你还看不出来吗?她的记忆是由这位魔术师强行灌输的。她听到的,是他曲解之后的遗言。就是这样。”
“真是个见机行事的家伙!”
“在恐吓信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这件事又证明了这点。”
“刚收到第一封恐吓信,汤姆就会拿给他主人看——我敢说,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我感兴趣的是,神秘先生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布洛克探长说。
“嫉妒。”摄影先生说。
“英雄所见略同。尤其是在我们今晚得知了那个秘密后。我想,神秘先生一定非常希望这些信是寄给他的。于是,他找了不少理由来劝说他的仆人:你现在很危险,不管这个傻瓜是谁,他都会有所行动的。警察不会为了你而动用大批警力的,可如果是我要求保护就不一样了——汤姆已经在‘这一行’混了很多年了,立刻对炒作的想法表示赞同。忧心如焚、紧张不安的崇拜者,热切期盼、寻找头条的记者,都会蜂拥而至,潜意识里都期待着悲剧上演——就好像他们去马戏团的目的一样。”
“为什么之前一直风平浪静,没有收到过恐吓信?”
“我一直觉得,这是一起由机会引发的犯罪。”布洛克缓缓地说,“而奠基典礼是第一个机会。几个月后,孩子出生了,罗宾斯怒火中烧,愤愤难平。可他又不能用自己的一双拳头雪耻——他是个警察,警队是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更重要的是,他才不要把自己的耻辱公之于众。就在那时——你想,神秘先生告诉过我们,参加奠基典礼这类的公众活动都会在几个月前就安排好,而最先知道活动消息的一定是当地警察。突然之间,罗宾斯警官得知了他的仇人即将来到斯若福德。
“先是恐吓,也许并没有实质意义,只是为了让那个奸夫担惊受怕,并且隐约希望当他跟随主人来到斯若福德时,他只要随便搞点儿小动作,就能把他吓得屁滚尿流。可那奸夫竟然抓住机会,为自己所用,公然和他开了个玩笑,把那些信转给了别人。怒火越烧越旺,他开始更加认真地考虑复仇计划。就在此时,第二个机会降临了。
“我不知道他是先得到来复枪呢,还是先接到了看守新楼的命令。我敢说,这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对一个警察来说,搞到武器并不困难。比如说,可能有位女士刚刚丧夫,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把枪。她碰也不敢碰那危险的玩意儿,对什么序列号啊、识别标志啊更是一窍不通,自然会毫不多想地把它交给第一个赶到的警察。他可能一直藏着这么一支枪,也可能是刚起疑心的时候留下的。等这枪派上用场的时候,枪支上交人可能已经上了年纪,或者已经过世,也可能搬走了,反正是无处可查了。这样一来,他有了枪,绝佳的开枪地点又归他看守,他开始认真地考虑采取行动了。他制订了一个计划,付诸行动,最终顺利完成。结果近乎于完美。”
“难道当时没有人猜到真相吗?”
“我的上司可能想到了,可是一切只是猜测而已。而且,神秘先生经常造访他住的那栋公寓,他们一定会有所怀疑的——”
“可我也住在那儿。”
“正是如此,而且当时也恰好在现场。在你们俩看似谁也不可能是凶手的情况下,那要如何在你们中选择呢?不管怎么样,他们随便找了个理由,把他开除了——我印象中,他是个难缠的家伙,很难应付——也难怪!我敢说,开除了他,他们一点儿都不会觉得可惜。直到今天晚上……”他放声大笑,“你是不是也在那一刻猜到了作案的手法?我记得你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愣住了,然后说了句:‘上帝啊!’”
“可你仍然继续说着你的两者共谋论——”
“我必须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拿出来说一个遍,不能让任何人心中留有疑惑。我可不希望事后有人找到那男孩儿说:‘他从来没想到过这方面或者那方面。’可那时候,我就明白了。那孩子说我看到你砸破石板瓦之前,你其实就已经在房顶上弄出了一个洞——”
“这正好解释了那袋子苹果出现在现场的原因。”摄影先生说,“太简单了!是不是?”
太简单了。
罗宾斯警官心中充满了恨意,长期精心策划了这个复仇计划。典礼前一天的地毯式搜查结束后,他把来复枪、绳子、线、苹果还有用于搭建三脚架的木板条藏好。等到最后一次检查完成后,所有人都去参加典礼了,他偷偷溜上了楼,支好三脚架,固定好来复枪,再把线绳缠在枪柄上,好误导警方走入歧途,事实上,警方也的确中了计。障眼法——这就是那段线的用途。(把一袋子苹果砸在绷紧的线上,进而扯动扳机——简直是胡扯!谁会把赌注压在这样一个疯狂而且成功率极低的方法上!)然后下了楼。当时医院主楼的阳台上还没有人,所以没有人看到他。万一被人看到了,也会想当然地以为是另一个警察在检查,毕竟警察已经上上下下一整天了。
之后——
枪声响起——在尚未完工的新楼里。一个警察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只是在窗边站定,大喊:“盯着楼梯!”还有“他们射中了他!”如他所料,医院的阳台上一片混乱,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很多人吓坏了,轻易就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尖叫与混乱将那声音都掩盖了——
“真正的枪声。”摄影先生说。
“你要如何掩藏一个牛皮纸口袋呢?——你先把纸袋吹起来,然后拍爆,以此来伪造枪声。你把里面塞满苹果,堂而皇之地摆在明面儿上,再让其中两三个从裂口处露出来,滚到一旁。”
“这么说,他的父亲确实是凶手了。”摄影先生说,“可事实上,他又不是。因为他称为父亲的那个男人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所以我们可以直视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他父亲是无辜的。”
“他那些古古怪怪的精神问题!”布洛克探长说,“恋母情结,妄想,偏执——他是为了弥补自己心中对已经去世的父亲的愧疚感,寻找替罪羊,因为在现实中,他痛恨他,痛恨他控制着自己,嫉妒他完全占有他的母亲——等等这些。‘需要长期的心理治疗!’胡说八道!一晚上把事情都说清楚——只要让这孩子相信,他的怀疑都是毫无道理的,一切都解决了。从现在起,他将重新过上轻松健康的生活。”
此时,男孩儿很轻松。他弯着腰,面对着神秘先生,后者无助地靠在宽大的扶手椅中。“如果不是他们干的——那就一定是你干的。这当然不是冲着你来的,我现在想明白了。汤姆就是真正的目标。因为是你杀了他,是不是?一定是你。没有别人了。你凡事都要靠他——所以你恨他,你像个孩子一样,依靠着他,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你痛恨这点。我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那种感受,像个孩子一样——你嫉妒他,因为他是个男人,而你不再是了。这是刚才你和那个女人告诉我们的。你对这事感到极度的羞耻。我也了解。我只是个孩子,可我的——我的父亲是个男人。
“因此,我很气我的父亲,可是你——你感到羞耻。所以你杀了他,一定是你干的,没有别人了。哦,别问我你是如何下手的——你是个魔术师,精通那么多鬼招数,你自己也说了,融化的冰块儿啊,燃烧的蜡烛啊,还有其他的,我想,你一定非常小心,没有说出来。可你都知道,一清二楚。当天的天气那么炎热,你还穿着肥大的长袍——上面尽是口袋和机关……
“而且那时候你一个人留下了——他们留下你一个人,来到走廊上,帮摄影先生把东西搬到楼顶,然后插上了门闩。他们一定花了一点儿时间,等他们回来时,你已经在那个房间门口等他们了——站在房间门口,用你魁梧的身材和肥大的袍子挡住了他们的视线,让他们看不到屋里的情况。如果你能从窗户旁边,穿过房间,走到门口,那么其他的事情你也可以做到——噢,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我也不在乎。你是个魔术师,你变的戏法儿没人能看穿,这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就是你干的。如果那个戴手镯、拍照片的白痴不是凶手,那么,除了你,没有别人了。”
没有别人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一个人都没有,那是最糟糕、最可怕的。所以,一定不能再让这个跑了。在他内心深处,也许在潜意识中,他很清楚,套在这最后一头替罪羊脖子上的绳子有多么细弱,他不能给这个祭品获得救赎的机会,否则,他也会溜走的。“就是你。正是因为你的所作所为,我父亲的后半生都深陷在痛苦中。那太可怕了,我们那么穷,他们总是吵架,而我父亲——很少……没错儿,有时候他不太慈祥。他曾经叫我肮脏的小杂种,而我母亲总是不停地哭啊哭……”
他不停地说着,脸色白如死灰,两颊却染着红晕。不过,他现在很好,“轻松健康”。他抓到了替罪羊,并且把他拴得牢牢的。这样,虽然他父亲已经死了,不能再和他争夺他母亲了,他也不再觉得内疚难过了。他可以自由大胆地爱他的母亲,也可以尽情享受母亲的爱了。他的父亲曾经经历困苦,现在已经去世了,如果继续对他怀着恨意实在太——太小气了。而现在,他为父亲报了仇,终于摆脱了心魔。
他飞快地说个不停,唾沫从他的嘴里飞出,落在神秘先生扬起的脸上。可是神秘先生不躲也不闪。男孩儿的手一直掐着他的脖子,他已经死了。
译者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