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蜂又在我们的那棵老榆树上筑了巢。”卡克斯顿先生边说边狼吞虎咽地吃下他盘中最后一个牡蛎,再用餐巾擦了擦他粗粗的手指。“黄蜂,这东西很有意思。”他停下,拿出一大张白色餐巾纸,大声擤着鼻子,“这该死的感冒!”
“我看见你给他们准备了点儿好东西。”考克瑞尔探长说道,不过,他指的是黄蜂,“你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瓶消灭黄蜂的东西。”
塞勒斯·卡克斯顿没理会他。“我刚才说到它们是很有意思的东西。我读过很多关于黄蜂的资料。”他残酷而不怀好意地环视来参加他婚礼的客人们,“每年到一定时候,”他复述道,“大批长着大眼睛、每日只知吃喝的雄蜂——”他再次环视他们,尤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在座的先生们,“都要为争夺与处女蜂王的交配权而争斗。”
他别有深意地瞥了新娘一眼。“亲爱的,你这伊丽莎白的名字起得太好了。”他说,“伊丽莎白,处女女王。”然后又令人作呕地补充道,“我希望人如其名。”
“但最终只有一只雄蜂能赢得交配权。”考克瑞尔探长打破了随后那一阵充斥着愤恨的沉默,“它也会在交配过程中死掉。”他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转着拇指,若有所思地望着塞勒斯·卡克斯顿的脸。
塞勒斯·卡克斯顿是个令人厌恶的老头。他没有善待过自己的第一任妻子,想当然,他对自己的第二任太太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她曾是过世的卡克斯顿太太的护士,年轻貌美,有着一双蓝眼睛,因为某些事情,心伤难愈。他对自己那体格胖硕的儿子西奥的态度也很恶劣。他远离父亲生活,对此,他庆幸不已。在伦敦,他是个半吊子的股民。卡克斯顿先生视继子比尔为眼中钉,肉中刺。比尔是他已过世的妻子带来的,卡克斯顿嫌他碍眼,立即将他送到美国的亲戚家。他对待可怜的罗斯医生更是苛刻。这位年轻的医生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妻子直到最后一刻,现在又因为卡克斯顿先生那飙升的血压和中风并发症,尽职尽责地看护着他。卡克斯顿先生几乎没有朋友,也从未善待自己的穷亲戚。他总是承诺,如果他某天被一口饭噎死了,在他的遗嘱中,一个人都不会落下。他对考克瑞尔探长当然也不友善,但是——卡克斯顿先生总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奉公守法——考克瑞尔抢先一步,对他也不客气。他暗自琢磨,一定是伊丽莎白给他发了结婚请柬。
那位可怜的妻子去世之后,幸好这位小护士留下来帮助料理后事。渐渐的,她成了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人,也渐渐牵起了鳏夫那短粗的手。这些天不值班的时候,考克瑞尔探长和她谈过了卡克斯顿先生这疯狂的求婚。她伏在他肩头哭泣,告诉他她失去了此生挚爱,不再期望从婚姻中得到幸福,她厌倦了工作、厌倦了孤独、厌倦了无依无靠……“可像你这样一位专业护士可以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考克瑞尔探长反对道,“去世界各地旅行,开开眼界吧。”而她早就看过了这个世界,她说这世界太大,令她害怕,她只想安定下来,拥有一个家庭。有个家,就意味着有个男人。“还有别的男人啊?”他建议道,她却突然发作。的确有其他男人,太多男人,所有的男人——作为一个女人,不知何故,所有男人都凝视她,都缠着她,都觊觎得到她,这使她感到恐怖、无助。“跟了他,至少我会很安全。他在我身边时,没有人再敢——敢对我流口水。”考克瑞尔赶忙抽回了他的肩膀。卡克斯顿先生再婚之时,考克瑞尔还很年轻,自那以后,他就不再冒险和女人玩暖昧了。
于是乎,事情顺利进行了。他们宣布了订婚的消息,婚礼也将很快举行。同时,家中的用人们亦声明了他们的立场——显然,无论生死,他们依然对已故的卡克斯顿夫人保持忠诚。所以婚期将至之际,他们便全体离开。谢天谢地,他们可不愿伺候那护士。于是,新娘逼不得已,只得孤身一人在伦敦的一家旅馆里栖身,而大部分婚礼的准备工作就交给了儿子西奥和继子比尔——西奥往返于家和伦敦;比尔为了帮忙,暂时住在家中。
虽然一切都安排妥了,卡克斯顿先生却对婚宴极为不满:“我向来就不喜欢牡蛎,伊丽莎白,你知道的。我们为什么不选熏鲑鱼?我也不喜欢冷盘肉,怎么做都不喜欢。无论怎么做,我都不喜欢。”他反复强调道。丑陋的眼睛再次瞥了一眼他的处女新娘。考克瑞尔探长讶然发现,在座的所有男士都像雄蜂和工蜂一样,脸上透着恨意,这着实令他震惊不已。
她颤声辩护道:“可是,塞勒斯,没有用人,事情就很棘手。我们只能选最简单的。”
“那好吧。既然都选了,我们就吃吧。”他示意着一旁的空牡蛎壳儿,“这儿有这么多女人——我面前永远是这个脏盘子吗?”
在座的女性亲属们领会到了这明显的暗示,连忙起身,手忙脚乱地撤下用过的杯盘,端上鸡肉和火腿。“别做白日梦了,我亲爱的们。”卡克斯顿先生一边说,一边嘲讽地望着她们竭力讨好他的举动,“你们知道,遗嘱里没有你们的份儿了。”
残忍无情,毫无人性。这一下勾起了她们的怒火。她们站住脚步,盯着他,端着盘子的手颤抖着。尽管他们之中大概有一半人不在乎塞勒斯·卡克斯顿的遗嘱里留给自己五磅还是五磅二十便士,但他们仍然把透着质问和——谴责——的视线转向新继承人。“哦,塞勒斯,那不是真的。”她大叫道,声音盖过了他嘲讽的坚持。“塞勒斯的确毁掉了那份旧的遗嘱;但是他又立了一份新的——我的意思是,之前遗嘱里提到的人一个也没落下,我确定。”
婚宴继续。仿佛是要表现他们对遗产毫不在乎,被剥夺了继承权的亲戚们又迈开脚步,匆匆端上冷盘肉、蛋黄酱土豆和黄瓜片——将甘甜可口的大麦茶倒入平底杯。(因为卡克斯顿先生是个偏执的绝对禁酒主义者。)尽管是他不喜欢的冷盘,新郎仍然吃相丑陋地大声咀嚼。考克瑞尔探长心想,不幸的伊丽莎白大概恍然间意识到她让自己陷入了一种多么恐怖的生活中。她一声不吭地坐着,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敢过去帮忙端菜。儿子西奥切菜装盘,继子比尔递盘子,连罗斯医生都端着沙拉碗来回走动,可新娘却一动不动地坐着,考克瑞尔心想,那三个男人无法将视线从那张渐渐聚满恐惧的惨白小脸上移开。肉盘撤下了,蜜饯桃子从高高的瓶子里一个接一个地夹出,盛在绘满花卉图案的盘子里。继子比尔分送了甜点专用的银勺和银叉,将甜点端上了餐桌。客人们规规矩矩地坐着,举着勺子,准备品尝。
塞勒斯·卡克斯顿谁也不等。他再次大声擤了擤鼻子,把手绢塞进衣袋,拿起盘子旁边的勺子,故意挑剔地检查了一下是否干净,就把勺子和叉子插进桃子,飞快地蘸了一些面前的糖浆,舀下一大块儿,送入口中。他身子突然一僵,众人正不明所以地惊讶揣测着,他又发出一声夹杂着愤怒与痛苦的呻吟,脸色转白,而后又变紫,最后又变成了更加骇人的黑红色,一下子倒在餐桌上,脸埋在盘子里。伊丽莎白尖叫道:“他把桃核吞了!”
罗斯医生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房间,抓着他的头发,托着他的下巴,将他扶起,让他靠在椅背上。他的脸上沾满了糖浆,看起来却一点儿也不可爱。医生用一张餐巾擦掉糖浆,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站了好一会儿,专注却又有些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那张流着口水的嘴和不停转动的眼睛。伊丽莎白事后告诉考克瑞尔探长,他像小猎狗一样,警觉且怀疑地嗅着味道。他迅速将卡克斯顿先生从椅子上抱起来,让他躺倒在地板上,大声叫道:“伊丽莎白——我的包。在客厅的椅子上。”可她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可怕场景吓呆了,只是结结巴巴地哀求道:“西奥?”胖西奥就站在门边,振作起精神冲向客厅,不一会儿就拎着急救包回来了。继子比尔和医生一起,跪在那沉重的身躯旁,从他手里接过包,打开了。伊丽莎白颤抖着又说道:“他一定是被桃核噎到了。”
医生没理她。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纸巾,左手垫着纸,捏着那男人的舌头,拉出来,使气流保持畅通,同时,右手在他的急救包中摸索着:“有个指套——就在上面什么地方……”比尔立刻找到了,递给了他,他套上指套,把右手的中指深入堵塞的喉咙。“什么也没有。”他说着,直起腰,站起身,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用一张面巾纸擦着手指,摘掉了指套——他又一次怪异地吸着鼻子,使劲儿闻着,而后再次采取行动,在那具躯体旁跪下,用左手的手掌根部急速而有力地按压着他的胸口,右手指着急救包:“左边口袋里的肾上腺素注射液。”比尔一头雾水,笨手笨脚地寻找。他飞快地抬起头,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伊丽莎白?”她吓了一跳。“啊?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似乎刚刚回过神来,“是的,当然,让我来。”她在急救包旁跪下身子,找到注射瓶,注满注射器。“准备好,”他说,“谁来剪开他的袖子。”他双手忙着做心脏复苏术,“我忙这个的时候——谁能给他做一下人工呼吸?”
长久以来,包括他的新婚妻子在内,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亲吻卡克斯顿先生,此时,也没有人自愿站出来。医生只好再问:“伊丽莎白?”但这次语气中带着一丝怀疑。她低垂着眼帘,看着那半张着的、流着口水的嘴,支支吾吾地说:“必须是我?”
“你是护士。”罗斯医生说,“而且,他快死了。”
“对,对,当然只能是我。”她拿出一块小手绢,十分荒谬地使劲擦卡克斯顿先生的嘴,似乎要在执行这项可怕的任务前,先把它给擦干净。接着,她找了个不会妨碍罗斯医生实施心脏复苏的地方蹲下身,“现在?”
塞勒斯·卡克斯顿亲自给出了仁慈的答案——突然间,毋庸置疑,断了气。他最后一次剧烈地痉挛,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翻了白眼。她跪坐下,用手绢捂着嘴,喘息着。罗斯医生停止了心脏复苏,把她推到一边,亲自为他做起人工呼吸。但他很快就放弃了。“没用了,”他说着,站起身,双手按摩着发疼的后背,“他走了。”
他走了。也许,在这间装饰丑陋的房间中的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心情畅快无比,因为塞勒斯·卡克斯顿的去世也一并带走了丑恶粗俗、残忍无情。只有那丧夫的新娘仍然跪在那具沉重的尸体旁,仰着头,以询问的眼光望着医生的眼睛,而后跳起身,冲进了客厅。回来后,她站在门口。“那瓶氰化物,”她说,“不见了。”
罗斯医生一声不吭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张餐巾纸,毫不犹疑却十分慎重地盖在了那盘吃了一半的桃子上。
考克瑞尔探长首先打发了朋友和亲戚,含糊地回答了他们连珠炮似的发问,将未来丑闻产生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他们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那个小瓶子,就藏在客厅中央桌子上那插着芦苇的花瓶中。盖子敞开着,里面的膏状毒药少了一点儿,显然是用一种极为平滑的工具舀出了一些,没有留下任何肉眼可以看到的痕迹。婚礼开始前,这瓶药就一直放在那张桌子上。午餐前,考克瑞尔亲眼看到的。
他默默把案件周密地想了一遍——这案子亦是默默而周密地计划好的。“我亲自讯问这四个人。”他对手下的队长说道,“卡克斯顿太太,当然了,儿子、继子还有医生。”这四个人是主要嫌疑人,需要仔细审问,看看会有什么突破,再然后的程序,他心知肚明:查明谋杀手法、作案时间、作案动机,最后揭开凶手身份。挑出对破案有帮助的细节,有的很容易。但剩下的——他心里清楚应该怎么做。仔细回想众人的证言,不用多,十多条——稍加斟酌考虑,事实真相就会变得多么清晰明朗啊!考克瑞尔心想:两个简简单单、毫不引人注意的句子,也许互相矛盾,却曲折迂回,最终联系到了一起,圈成了将凶手绳之以法的绞索。
他将塞勒斯·卡克斯顿的书房当做审讯室,派人找来了伊丽莎白:“你还好吗,卡克斯顿太太?”
洁白的牙齿咬住颤抖的下唇,极力克制:“哦,警长,至少不要用那个可怕的名字来称呼我!”
“现在这就是你的名字,而我们也正式开始调查一起谋杀案。没有时间闲聊胡扯。”
“你不会真的以为——”
“你心里清楚。”考克瑞尔说,“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罗斯医生是第一个知道的。”她说,“你自己亲眼看到了,探长,塞勒斯靠在椅子上时,他俯下身,似乎是在——闻味道,像一条追寻气味的小猎犬。从他呼出的气息里,他闻到了氰化物的味道,我确定他一定闻到了,据说,像是苦杏仁的味道。”
蜜饯桃子和浓稠的糖浆中并没有发现肉眼可见的毒药残留。“婚宴的食物是谁送来的,卡克斯顿夫人?”
“是这样,我们都……我们商量过了,西奥、比尔和我。你看,没有用人就是很麻烦,而我一直在伦敦。我从哈罗德百货商店订的,西奥去取的;还有一两样是从福特纳姆和玛森商店买的——都是伦敦著名的百货商店哦……”她的话音渐渐消失在哀伤中。
“那一两样东西是什么?你是说桃子吗?”
“是的,是桃子。他昨天自己去伦敦买的。他总是往返于伦敦和这里之间,帮帮比尔。但是,”她大声恳求道,“西奥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呢?那是他的亲生父亲啊!说到这儿的话,谁也不会做出这种事啊!”
“啊,至于动机嘛!”考克瑞尔说。“塞勒斯·卡克斯顿不是早已念出了自己的墓志铭吗?每年到一定时候,大批长着大眼睛、每日只是吃喝的雄蜂都要为了争夺与处女蜂王的交配权而展开争斗。他早巳预见到了自己的下场。他们吃着卡克斯顿先生的牡蛎、冷盘鸡肉和火腿,却不约而同地瞪着眼睛,含情脉脉地盯着卡克斯顿先生的新娘。‘最终只有一只雄蜂能够赢得交配权。’他默默重复道,‘但它也会在交配过程中死掉。’一语成谶。伊丽莎白。”他暂时忘记了这是一次谋杀侦讯,不能闲聊。他说道:“从黄蜂的角度来看,我恐怕你确实是一只处女蜂王。”
接下来是西奥。这个年轻的雄蜂体态壮硕、精神委靡,整日窝在伦敦那间温暖舒适的公寓里炒股……自他儿时起,考克瑞尔探长就认识他了。“考克瑞尔,你不要想我贪图我父亲的财产。我的钱够花,我母亲去世时,我得到了她的那份。”
“哦,是吗?”考克瑞尔探长说,“她的另一个儿子比尔呢?”
“她把那份交给我父亲了,如果他觉得合适,再转给他。”
“这样做不太公平吧?他不是比尔的亲生父亲,再说,那是她的钱。”
“我猜,她大概剥夺了他的继承权。我是说,现在这个年代,从美国坐上飞机很快就能回来,是不是?而他却从未回来看望过她。用人们给他寄了信,告诉他母亲病重的消息。当然是在暗地里,我父亲绝不允许他们通信。”
“当然!”考克瑞尔说。他把财产的话题扔到一边,“西奥,你对你父亲的新任太太了解多少?”
“根本不算了解。母亲生病,我回家探望时,见过她一次,她去世后在葬礼上,我们又见了一面。可是,当然了……”可是当然了,他的语气表明男人根本不用了解伊丽莎白就会……这中间暗含情愫……
“你从来没幻想过与她结婚的人是你?”
可是慵懒放纵的西奥却不适合结婚。“警长,这个念头还是会让我感到恶心。我的意思是,那是我亲生父亲……”
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西奥会不会一想到心爱的人躺在自己父亲那双肥胖的手臂中,就会觉得反胃——他会不会因此而下毒手呢?“西奥,我知道那瓶桃子罐头是你盛盘端上桌的,可是谁打开瓶子的呢?我是说,那个瓶子不是密封的吗?”
“是密封的,否则樱桃白兰地的香味会跑掉的。吃之前才刚刚打开的。瓶子是密封好的。”
“你可以证明吗?”
“伊丽莎白可以为我作证。在去婚礼现场的路上,我们回来过一趟——我把她从伦敦接回来——因为我想上厕所,免得在教堂跳着脚找厕所。她就快速查看了一下,好确定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那时,她告诉我瓶子还是密封好的。你自己可以去问她。”
“她查看了多久?把你们这次在家中停留的详细情况告诉我。”
“哦,老天啊!警长——整个过程才用了三分钟。我们当时已经晚了,你也知道我父亲的脾气。我们冲进屋,我去厕所,出来时见她站在餐厅门口,往里看,她说:‘一切都完美无缺!’我和比尔真是干得太漂亮了!然后,她去了趟厕所,我们一起上车,离开了。”
“当时那瓶氰化物就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吗?”
“在,因为她还说谢天谢地,比尔帮她搞到了那东西,不然父亲又会找她的麻烦。”
“当时房子里没有别人吗?”
“没有,比尔和我父亲先走一步,去了教堂。”
“好吧。那么,帮我把比尔叫过来吧,好吗,西奥?告诉他,让他把他的护照也带过来。”
他比同母异父的兄弟年长十岁,已过而立之年。一头金发,给人感觉凌厉难缠,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可整体看起来又是个颇具魅力的迷人男子。考克瑞尔翻着护照内页:“从小时候离开这里后,就一直没有回国?”
“没有,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就把我送出国,我的新爸爸不想要我,我妈妈也没有为我多做争取。所以,我根本就不想回国探亲。”
“她去世时你也没回来?”
“那时候,我被——拖住了。”他一语带过。
“我可以知道是被什么拖住了吗?”
“被四堵石墙。”继子比尔难过地说,“具体说到我的情况嘛,警长,就是监狱了。换句话说,长官,那时我正在狱中服刑。我和一个家伙打架,为此被关了六个月。几个星期前,才出来。”
“为什么打架?”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是因为我老婆。”他阴沉地说道,“我承认,那时候我是个每天不务正业的闲汉,他趁机钻了空子,和她搞上了。不管怎么样,我把她赶走了,和她做了了断。然后,找到他,也和他做了了断——这就是偷别人老婆的下场。”
“你和你妻子离婚了?”
“是的,我休了她。”他望着考克瑞尔探长,那双坚定明亮的眼睛中,突然流露出一丝悲伤。“现在想来,我那时候真是犯了个大错误啊。”他说。
“不管怎么样,出狱后,你得知你的继父要迎娶这位护士,你母亲的遗产也很可能将拱手让人。于是,你心急火燎地赶过来,为的就是看看这位护士的庐山真面目?”
看到了她的真面目……又是一只雄蜂加入了战争——对于女人的日益饥渴,再加上失去了仍然深爱的妻子——他也加入了这场争夺处女蜂王的战争中。“我想,把毒药带进这个家的就是你吧?”
“是我拿来的。伊丽莎白忘了订购,老家伙还跟他发了一顿脾气。这可怜的姑娘有一半的时间都不住在这儿,怎么会记得呢?于是,我进城取了这东西,省得他又找她的麻烦,我把药放在客厅桌子上,这样他就会认为是她拿来的了。”
“但她一直住在伦敦啊,怎么能怪她呢?”
“咳,他才不管呢。如果家里没有这东西,肯定就是她的错。”
“为了这瓶药,他催得那么急,惊动了那么多人,到头来却没用上?”
“我没告诉你吗?——他只是想找伊丽莎白的茬儿罢了。他就是个爱挑刺儿的人。”
“我明白了。好了,氰化物是你拿来的,在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了共识。把冷盘肉递给你继父的不也是你吗?”
“是我递给——警长啊,看在上帝的分上!那帮老女人就像一群待宰的母鸡,四处乱窜,从我们手里抢过盘子,谁伸手接着就放在谁跟前。”
“不过,你可能特意对她们中的一个说,‘这盘是特别盛给卡克斯顿先生的。’”
“有这个可能,”比尔欣然赞同说,“你怎么不去问问,把她找出来。她会证实你的猜测。”他耸耸肩,“不说别的,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毒药不是下在肉盘里的,不是吗?是下在蜜饯桃子里的。”
“若是果真如此,”考克瑞尔说,“那么下毒的人一定十分聪明。”他解释道,“他是如何做到让死者在第一口就吞下全部剂量的毒药呢?”
他打发走了比尔,找来了罗斯医生。“请坐,医生——我们已经有了动机。最终只有一只雄蜂能够赢得交配权。但它也会在交配过程中死掉。”
“你是指黄蜂那件事?”罗斯医生有些生硬地说。
“没错。就是黄蜂那件事。不过,不会有人说你是只雄蜂的,大夫。案件发生时,你那个急救小包正巧放在客厅里,随时都准备好了啊。”
“大约一个星期前,”罗斯医生说,“有一位像你这样的警察曾经告诫我们不要把急救包留在无人看管的汽车内。”他愠怒地盯着考克瑞尔探长,“难道你在暗示是我杀害了自己的患者?”
“罗斯医生,你可以正式声明自己没有加入这场大规模的争斗吗?在现在已经去世的卡克斯顿夫人的病房里,你和我们这位小女王一定常常见面吧?”
“我恰巧已经有了自己的女王,探长。更不用说还有好几个还没准备好战斗的小雄蜂了。”
“我了解了。”考克瑞尔说,“你一定感觉非常糟糕。”他态度亲切地说完,又补充道,“我并不是在指责你。”
放下了戒备,他的态度也软下来,语调立刻蒙上了一层哀伤:“我连她的手都没碰过,探长。不过,确实——我对她有点儿……再一想到那个龌龊粗俗的老家伙……”
“好了,他已经死了,”考克瑞尔说,“在你我的鼻子底下被杀了。而说到鼻子——”
“我闻了他嘴里的味道。哦,天哪,气味很淡——但的确有。我当时以为那是樱桃酒的味道——蜜饯桃子里的樱桃酒。”
“多么怪异的一顿饭啊!”考克瑞尔探长思索着说道,“他是新郎,你觉得所有人都理应不遗余力地讨好他。但事实却不是这样:他不喜欢牡蛎,却不得不吃;不喜欢冷盘肉,可这道菜照样摆上了餐桌;他是个严格禁酒主义者,送上的桃子里却加了酒。”他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凝视着虚空,“医生,这都是计划好的。这不是简单的意外。一点儿毒药意外从瓶子里洒出来,刚好落在酒酿桃子上。不是这样的。这是一个经过长期精心策划、一经实施保准成功的计划。不过,是谁计划的,是谁实施的,动机又是什么……”他没再往下说。终于,他又慢慢地说道,“当然,不管遗嘱的内容如何,根据现行法律,她将会是个富有多金的寡妇。比起当一个富有的妻子,大概这个结果对她来说更好。”
“你不会认为是伊丽莎白——”
“食物不是伊丽莎白准备的,在过去的三天中,她一直没回过家,只有在她和西奥去教堂的路上曾经进屋稍作停留。他们分开的时间不过一两分钟——伊丽莎白可能更少。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撬开瓶子,舀出毒药,再放进桃子(况且装桃子的罐子当时还是密封的)、冷肉或是牡蛎里。另一方面——伊丽莎白是个受过训练的护士……”他略一沉吟,“他得了重感冒。她会不会劝说他吃些药什么的?比如,在从教堂回来的路上?”
“他这个人从来不吃药。他有时候感冒,腰酸背痛,我给他开的药他却碰也不碰。还有,”医生就像之前比尔那样坚持地说道,“那东西是下在桃子里的!是那个又胖又懒的西奥负责给桃子分盘。”他赶忙又补充说,他并不是暗示西奥会谋杀自己的父亲。但是……“你知道,我注意到他一直呆望着她。”
“你知道,我注意到你们所有人都一直呆望着她。”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医生谦恭地轻声说,“只要我能摆脱这件事,我的家庭不受牵连,并且我能忍得住的话,我就再也不见伊丽莎白。”
“你是只工蜂,”考克瑞尔说,“不是真正的雄蜂。对你来说,应该并不难。比尔已经承认他是一只雄蜂——只不过,他用的词是‘闲汉’。”
这样看来,胖子西奥是只雄蜂。比尔,西奥,医生……
不过,医生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不会为了伊丽莎白这只处女蜂王而抛妻弃子。同样,比尔也结过婚,即便现在认识了伊丽莎白,他却仍对前妻念念不忘。而西奥满足于单身生活,对她最多也就是痴情仰慕,偶尔想想她,让自己那颗肥大的心脏多愁善感地翻几个跟头而已。最终只有一只雄蜂能够赢得交配权……争夺女王蜂的这四个人中,其实只有一个可能交配对象,而他也死于非命。
剩下的三个人中——谁会为了阻止交配而不惜痛下杀手呢?
调查,侦讯——给哈罗德百货商店、福特纳姆百货商店还有村子里的药店送了信,给卡克斯顿先生的律师打了电话,联系了继子比尔在美国和国内认识的一些人……整个儿下午过去了,初夏的夜晚翩然而至。他和这四个人站在房子的露台上,这幢丑陋不堪、惹人厌恶的大房子如今已经成为伊丽莎白一个人的了。“伊丽莎白——卡克斯顿太太——还有你们三位先生……在这起案件中,可能的动机只有一个。这里面没有牵扯到钱。新的遗嘱已经签字生效,无论卡克斯顿先生此时或是日后离世,遗嘱内容都不会受到影响。你们中没有人急需用钱。所以,只有一个动机,所以也就只有一个问题:谁会为了阻止伊丽莎白落入塞勒斯·卡克斯顿的怀抱而犯下谋杀罪呢?”
胖西奥?——他对伊丽莎白一片痴情,却由于牵扯到自己的父亲,而对这段感情怀有病态的抵触情绪。或是继子比尔?——此人无法忍受自己心爱之人投入他人怀抱,曾把一个人打得半死,甚至抛弃了自己一生的挚爱。还是医生?——他是这三个人中最了解伊丽莎白的,作为卡克斯顿先生的私人医生,他对那令人作呕的身体和旺盛贪婪的征服欲再了解不过了……
西奥,比尔,罗斯医生。这三人之中……细心点儿,慢慢来,考克瑞尔探长对自己说道。然后,大声说道:“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杀人案,绝不是一时冲动的结果。那么我就得问问自己,为什么他吃第一口桃子就立刻毙命了呢?我回答自己的提问:‘想想那个勺子!’”
“你是说西奥用来给桃子盛盘的那个勺子吗?”伊丽莎白飞快地接口道,“但是不可能,那盘桃子不是西奥递给他父亲的。他不可能知道他会吃到哪一盘。”
“除非他特意让人把那一盘端给他父亲?”比尔戏弄地瞥了一眼考克瑞尔探长。西奥突然跳起,正要发作,他又安抚道:“好了,兄弟,别激动。我们已经排除了这个假设。”
“不管怎么样,凶手都无法确定他吃的第一口就是有毒的部分。还有就是,伊丽莎白,”考克瑞尔探长严肃地说,“请不要企图转移我的注意力!你玩的这是红鲱鱼的把戏——把我的注意力从另一把勺子上引开。那把勺子是这位比尔先生亲手递给你丈夫的。”
她失声痛哭,无助地咬着白手绢扭拧成的结。“探长,塞勒斯已经死了,这一切都不能让他死而复生。您能不能——我们能不能——”然后她便哭喊着一切都是自己的错,给大家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可是,你的丈夫被谋杀了。你希望我怎么做?难道就因为凶手对你一片深情,我就放过他?”他又把话题引回到那把勺子上,“如果那把勺子事先被人涂上了毒药——”
她立刻停止了哭泣,以胜利的姿态仰起头:“那是不可能的。塞勒斯曾经仔细查看过那把勺子是否擦洗干净了。用人离开后,他一直这样,他说我……”她的下唇又开始颤抖。“我知道他已经去世了,但他生前确实不太友善。”她说。
“那么,西奥不是凶手,他无法确定他父亲吃到下了毒的那盘桃子。比尔不是凶手,他根本没有机会在桃子里下毒。所以,”罗斯医生说,“你怀疑我?”
露台上一片寂静。太阳已经落山,暗淡的夜空很快将撒满星斗。他们一动不动地呆立着,静默了许久。伊丽莎白慢慢开口:“警长——罗斯医生有妻子和孩子。”
“那他也可能无法忍受你躺在‘那龌龊粗俗的老家伙’的臂弯里,他自己这么称呼他。”
“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忍受。”医生说。
“可是冲过去对卡克斯顿先生进行急救的人是你,医生——不是吗?或者说你只是走到他身旁,如果你更喜欢这种说法的话。走到他身旁,戴上一个橡胶指套,然后把手指伸入他的喉咙。”
一个指套——伸入一个平日经常被噎到的男人的喉咙里。一个事先涂上毒药的指套。
“你不是说真的吧?”罗斯医生惊恐地双目圆睁,说道,“你不会是认真的。谋杀我自己的患者!”伊丽莎白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大叫道:“他当然不是认真的!”可他没理会她,“而且还是以这种方式杀害他!别的先不说,我怎么知道他会被噎到?”
“他经常被噎到。”考克瑞尔说。
“但罗斯医生没有机会拿到毒药。”伊丽莎白说,“急救包不是他自己从客厅拿进来的。”她突然停下,“哦,西奥,我的意思并不是——”
“包是我拿的。”西奥说,“但这说明不了什么。”
“这可能说明是你在指套上涂上了毒药。”
西奥的一张圆脸失去了血色:“我,探长?我怎么会呢?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如何使用这指套的啊。”
“不管怎么说,他没有时间下毒。”伊丽莎白说,“想出这点子,打开毒药瓶子,再从包里找出指套。指套是放在侧兜里的,而不是摆在明面上。”
可事实上,指套偏偏就是摆在明面上。比尔当时和医生一起蹲在尚有一丝呼吸的被害者身旁,一眼就看到了指套,递给了医生。“我去教堂之前,刚刚对另外一位患者用过它。”罗斯医生耐心地解释道,“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查证。我把它放进开水里煮,晾干后放回了急救包。我当时急着赶去参加婚礼。”
急着赶去——参加伊丽莎白的婚礼。“这么说,当时你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个指套了,医生?——当你把你的急救包带进屋,放在椅子上,视线落在那个毒药瓶子上。大家刚参加完婚礼回来,闹哄哄的一片忙乱,只顾着新娘新郎。你在指套上涂了一点儿毒药——只为了万一这种情况的出现。意外果然发生了。运气真好!”
“考克瑞尔探长,”伊丽莎白语气坚定地说,“这简直是无稽之谈。罗斯医生没把指套伸入他的喉咙前,就从塞勒斯的气息中闻到了毒药的味道。您是亲眼看到的,我之前也说了,他吸着鼻子……”
“吸着鼻子,却什么也没闻到,”考克瑞尔说,“根本什么气味都没有闻到,是不是,医生?——当时还没有。可是,你看,事实上,毒药是事先涂在指套上的。死者被噎住了,医生走过去弯下身,佯装怀疑,然后,指套深入他的喉咙,此时,根本什么味道都没有。事后若是检查指套,在上面发现了氰化物,也会以为是深入死者喉咙后沾上的。这样一来,毒物残留就会被误认为来源于之前下的毒。之后就简单了:他用餐巾擦了擦指套,然后,多么无辜啊!——将餐巾盖在那盘桃子上。”他那双眼睛如鸟眼一般,闪闪发亮,胜利地环视着他们。
他们都呆立着,望着脸上写满质疑与恐惧的医生。伊丽莎白大声说道:“哦,这不是真的!”但语气中多了一丝怀疑。
“我也觉得不是真的。”考克瑞尔说,“这起谋杀案不是借偶然之机犯下的。这种假设要依靠于一种偶然情况——就是那个老头儿可能会被噎到。”
她走到医生身旁,两只小手抓住他的手臂,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却并没有撒娇的意思:“哦,谢天谢地!他吓到我了。”
“他可没吓到我。”罗斯医生坚定地说,可他的脸色却惨白如纸。他对考克瑞尔说道:“他的确曾经被食物噎到过,但是——一年也不过一两次而已。你不可能指望着他在今天会被噎到。”
“这样一来,我们又回到你这里了,西奥,”考克瑞尔探长柔声说道,“是你把樱桃酒泡制的桃子给他,让他被桃子噎住的。”
西奥看起来就好像和他父亲一样,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我让他被桃子噎住的?”
“我亲爱的西奥啊!这男人是一个严格的禁酒主义者啊。你给他吃的是用浓稠的樱桃酒糖浆泡制的桃子——你知道他得了重感冒,食物入口前闻不到酒味儿。他吃了一大口,意识到自己受人戏弄,误饮了酒精。你了解你父亲,他会勃然大怒,破口大骂,即使没有被桃子噎住,也会被自己的怒气噎得脸红脖子粗。你刚才说了谎,是不是?你说你不知道如何对窒息进行急救,不知道只要将带着指套的手指伸入喉咙,就可以疏通气流。你父亲以前被噎到,你一定看到过,至少一次或者两次,这些年,他总是出这种意外。”
他自己也开始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下毒的人不可能是我。你的意思是,我跑到客厅,拿到急救包,然后在指套上涂了毒?之前伊丽莎白就说了,我根本来不及。”
“我们当时一片忙乱,把你父亲从椅子上抱起,让他平躺在地板上。时间过得飞快。”
可是,她也无法容忍他对西奥的指责:“别听他的,西奥,别怕!这也不过是猜测而已。他这是在——这是在戏弄我们,刺激我们,想从我们嘴里套话。探长,下毒的人若是西奥,那罗斯医生又是怎么回事?当塞勒斯还靠在椅子上时,他为什么会去闻他嘴里的味道呢?那时应该什么味道都没有。你说他是在做戏,但如果是西奥在指套上下了毒——为什么医生会做戏?除非……”她戛然停住,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而后又立刻把手移开,开始心不在焉地揉弄着手绢。考克瑞尔探长说:“什么,伊丽莎白?除非什么?”
“没什么,”伊丽莎白说,“我只是说如果西奥是凶手,医生不会做戏给我们看的。”
除非……他思索着,双眼闪烁如星:“除非,伊丽莎白,你想说的是——除非他们是同伙。”他环视他们三人,露齿一笑,“除非他们三个都是同伙。”
三个男人——联合起来。出于对同一个女人的爱慕,他们联合起来。他们并不是想真正占有她,却坚定一致地认为她不可以被别的男人得到。
一开始,他们只是在不经意间交换了想法与感受,诉说了心中共同的恐惧与忧虑。而后,又偶然谈起采取行动,把她救出苦海,隐约浮现的凶兆更坚定了他们的决心,促使他们制订计划,动手实施。但是——杀人!即使他们三人联手——究竟谁来动手实施呢?谁也不愿自己动手——于是,他们分配了任务。如果开枪的有十个人,在法庭判决中,没有人会被判处死刑。
比尔的任务是获取毒药,并把毒药放在客厅里。西奥的任务是尽可能让那个涂了毒的指套派上用场。当然了,医生就是要亲自动手,使用那个指套。不过,以防某个人承担的罪责太重,他们让西奥去客厅,在指套上涂毒;让比尔从他手里接过急救包,将有毒的指套递给医生。这些实施者中,下毒的人和实际将毒药送进死者口中的人相比,前者的罪行更重吗?——难道只因为那个将受害者推向凶手的人没有亲自动手杀人,他的罪责就会轻一些吗?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一切都是为了伊丽莎白这位处女蜂王的贞操。
伊丽莎白和他站在客厅里,泪流不止。此时,一个警官把三个男人赶到一间宽敞却装饰丑陋的休息室里,等着警车的到来。“我不相信。我就是不相信,探长。那三个人?密谋计划——”
他早就说过了,一开始就说过:“这是一个经过长期精心策划、一经实施保准成功的计划。”
“如果你坚持这么说的话,只要医生和西奥就可以了。但是,比尔——为什么把比尔也牵扯进来?”
“啊,比尔,”他说,“可是没有比尔的话……你一直很忠贞,但我想,关于比尔,我们现在应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他和她一起,开始回忆几个星期前的一次谈话。那时,塞勒斯·卡克斯顿即将再婚的消息刚被公开。“只要你有你的工作,伊丽莎白,你可以去世界各地旅行,开开眼界。”“我已经看过了这个世界。”她当时回答说,“好吧。”这时,她小声承认道,“没错,我的确曾经跟随一位私人病患去过美国。我在那边结了婚。塞勒斯知道我以前结过婚,后来又离婚了。我没有把这事告诉别人,是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是——嗯,用他的话说是二手货。”
结了婚,后来又离婚了。她的前夫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从家里忠心耿耿的用人口中得知了他母亲病重、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探长,我们当时真是走投无路了。他不去工作,整日疯狂地赌博,我当护士赚来的钱根本不够两个人的开销。但我却离不开他。我告诉过你,我曾经失去了一份爱情,是的,从这个意义上讲,的确如此。我并不是真的失去了对他的爱。我仍然爱他,至死不渝。我想,有些女人就是这样。”
“有些男人也是。”考克瑞尔说着,脑海中想到那张一提此事,霎时就变得凄迷的脸孔,“现在,我觉得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我一直觉得很惭愧,警长。”她说着,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不光是为了我们的所作所为,更是为了那些谎言和做戏而羞愧。”
“可你还是放手去做了。”
“你不了解比尔。”她说,“但是……是的——的确如你所说。他通过那些用人,偷偷和他母亲通信。他说有个女孩儿会和她联系。她是一个出色的护士,马上就要到英国来。他要她雇佣这个女孩儿照顾她,并对老头儿保守秘密。当然了,探长,那女孩儿就是我。最初,这个计划的目的只是为了确保他的利益不受侵害,确保在他母亲去世前,把她的那份财产留给他。但是后来,他又有了新主意。不久之后,老头就会成为丧偶鳏夫,他以为他的继父已经很老了,又听说他疾病缠身。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的继父了,对于一个青少年来说,所有的成年人都比实际年龄显老。他猜想,比起一个妻子,这样一个老家伙一定更需要一名护士。于是——第一件事就是离婚。他指责一个男人和我有奸情,把他打了一顿。结果,他做得太过火了,把自己送进了监狱,但即便这样,他也不在乎,这样一来,因为殴打他人,离婚手续很快就办妥了。”
“不离婚,你就无法继承遗产,这是当然的。和那老头儿的结婚手续必须做得滴水不漏。”
“探长,”她痛苦不堪地说,“千万不要以为他一开始就策划谋杀。我说了,这个计划一开始很单纯,之后,在他这个赌徒的脑子里,逐渐扩大。这个干载难逢的机会出现了。他知道我具备一种能力——一种吸引男人的能力。我就是具有这种能力,不自觉的,你也看到了,我根本不费吹灰之力,男人们就会对我死心塌地。有了这样一项资本——他怎么能不去善加利用一下呢?一个疾病缠身的老头儿,刚刚丧偶,一个貌美如花的小护士整日围绕在他身边。这样的计划怎么会失败呢?”
“而他打算袖手旁观?”
“他以为这种情况只会维持一两年,不会太长。同时,他也会留在英国,我们可以见面——毕竟,他是这个家族的一员。我猜,我只要源源不断地给他钱,供他赌博,就好了。”
“但在这种皆大欢喜的情况到来前,你必须照顾那位奄奄一息的母亲,并在她去世后,成功接替她的位置。”
她转过脸去:“我知道你觉得这事听起来很卑劣;这样做,我自己也觉得很卑劣——一直都这么觉得。但是——我自然相信比尔对情况的设想,对于一个病恹恹的老头儿来说,比起一位妻子,他更需要一位护士……而当我察觉到事实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时——没错,我还是要说,你不了解比尔。我必须听比尔的话。于是,我照顾她,她病得很重,我救不了她,可是我仍然细心照料她——她咽气前仍然在感谢我。她去世后,我悲痛不已。我和人在美国的比尔通了电话,告诉他,我做不下去了。但是……是的,他只是说——”
“他说你必须做下去,然后亲自过来,确保你完成计划?”
“确保我完成计划——还有别的原因吗?”她喃喃说道。
“是的,”他思索着说道,“还有别的原因。因为他仍然深爱着你,伊丽莎白,以他自己的方式。他也许会把你献给那可恶的老头儿,但他绝不会让你躺上那老头儿的床。”
下定了决心,他意外发现了志同道合的盟友。“探长,我想,他本来是想独自下手的——天知道,这种事他从来都对我守口如瓶。我说了,他还在美国的时候,就想象过这段老头儿与护士的关系。但不管怎样,他是个赌徒,机会就在眼前,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于是,他回到英国,再次见到我,看到我和他的继父……之后,大概又察觉到另外两个人的心事,我想,他就把他们拉来入伙了。赌徒又看到了机会:这是比尔典型的行事作风。只不过这一次做出了一些改变,因为这样一来,法律也拿他们没办法。”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拿他们没办法?”
“是啊,可是——有谁犯罪了吗?比尔只是拿来了灭蜂毒药,有什么问题?西奥买来了一罐蜜饯桃子——这也没有问题吧?医生——我想是的,是医生把指套伸入塞勒斯的喉咙。可毒不是他下的。他们谁也没有做错什么。他们甚至不会被判监禁。”
“只是会被关押很短一段时间。”考克瑞尔承认道。
“很短一段时间?”她惊讶地说。
“然后被放出来,执行绞刑。”考克瑞尔探长说。
“你不是说真的?三个人都会被——判处死刑?”
“三个人都会。”考克瑞尔说,“算作一宗谋杀的共犯。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争夺女王的战争,伊丽莎白——每年到一定时候,每日只是吃喝的雄蜂——没错儿,我们亲眼所见——瞪大眼睛,盯着处女蜂王——的确,他们同样如此。而后,为了争夺与处女蜂王的交配权而展开争斗。这也同样应验。但这个比喻有一点儿不恰当,因为只有一只雄蜂成功赢得交配权,所以——只有一只雄蜂会死。”
“你的意思是这三个人——”
“我的意思是这三个人不会死的。这个比喻的结局太缺乏艺术性了。”
“什么能够挽救他们?”伊丽莎白说着,开始颤抖。
“话语能够挽救他们,也将挽救他们。”
“话语?”
“一些话语:不经意说出的话语,那些被忽略的话语。除了我,在事后想起了它们。你的丈夫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吃熏鲑鱼?’而你的回答是:‘我们只能选最简单的。’”一个身着便衣,一直安静地坐在大门口一把椅子上的男人站起身,静静地走过来。考克瑞尔探长伸出一只坚硬如铁的手,一把抓住了她那纤细的手腕。“为什么牡蛎会比熏鲑鱼更加简单呢,伊丽莎白?”他说。
这是一个经过长期精心策划、一经实施保准成功的计划……
夫妻间密谋的一个丑恶计划。为了那个即将丧妻的富有男人,把一个新娘派到重病的母亲身旁。对于丈夫来说,最糟糕的情况大概就是开始等待那个男人生命的终结,而他又低估了这个男人的健康状况。而她——啊!她一直处在这个男人身旁,早就意识到她也许要陪伴这个男人生活多年,她若是稍微显露出一丝反抗的迹象,他就会将她的遗产分配额降到法律允许的最低限度。她真的向塞勒斯·卡克斯顿坦白了自己曾有过一段婚姻吗?不可能!“你这伊丽莎白的名字起得太好——处女女王,”他曾经这样说过,而后又补充道,“我希望人如其名。”他们所有人中,最有理由害怕卡克斯顿先生的婚床的应该是伊丽莎白自己。
之后,阴谋策划好了,不过,只出自于一个人。此时,这位前夫已经可以被舍弃掉了,将他作为红鲱鱼一号。施展出她那经过长时间证明、无法抗拒的美色诱惑,其他几个可怜的傻瓜也会乖乖参与进来,使情况变得更为复杂。软语劝说,丑话无须讲明。作为同盟的用人们忠心耿耿,此时又离开了大宅。于是,场景设定好,落座,甜甜一笑,轻摆两只小手,一双蓝眸,柔光涟涟——而隐藏在这目光背后的,是诡计多端的内心,策划着,密谋着……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对他大声喊道。她坐在他和一位警官中间,坐在黑色警车里,平稳地驶离大宅。她不停地挣扎着,试图挣脱被他们握紧的手腕。被释放的三个男人一脸茫然与疲惫,一头雾水,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带走。“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这都是圈套,只为了把我引入歧途。”
“不。”考克瑞尔说,“不会再有歧途了。我们已经误入了不少歧途:我被你领着。”她的手猛力一拽,他往回收了收手臂,紧握的手指却从未放松。“你干得多漂亮啊!——在我鼻子底下设下误导的线索,眼看不起作用时,又替他们每个人辩解——似乎是想保护你这些可怜的爱慕者,令人动容。他们因为对你的爱慕而落入这个可怕的陷阱。但是,我也不比你差。”他非常满意地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再次重复道。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说,“当我想起他曾经询问为什么不用熏鲑鱼作为婚宴主菜时,我就知道了。是你选择的菜式:被责备的人会是你——婚宴的主菜你说了算。那么,为什么要选择牡蛎呢?这只会惹他生气。如果想到这一点——再把其他的因素考虑进来——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可是,那个毒药瓶!我们进入餐厅时,你亲眼看到它了。我后来都没有离开过餐厅——我怎么能把它藏进那个花瓶呢?”
“你是在跑出去‘查看’的时候,把它藏起来的。根本连半秒钟都用不了,而且你的那块儿小手绢一直不离手,是不是?——准备好擦去你的指纹。”他另一只手重重地拍在自己的膝盖上,“我敢向天发誓!——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是不是?连这块儿手绢也是你计划好的。”
她坐在他们中间,挣扎着,不停地试图挣脱被他们紧紧握住的手腕:“放开我,你这个畜生!你弄疼我了。”
“塞勒斯·卡克斯顿也不好受,死得那么惨。”
“那只老蠢猪!”她恶毒地说,“这样一头畜生死了,谁会在乎?”
“只要他死了。”
“探长,你永远也无法证明是我杀了他。比如说,手法。”她得意扬扬地说,暂时停止了挣扎,专注于此,“我是如何从那个瓶子里取得毒药的呢?”
“你和西奥在去教堂的路上,曾经回家了一趟,你可以趁这时取得毒药。西奥去了二楼洗手间——”
“大约半分钟的时间。男人小便需要多长时间?从瓶子中取出毒药,完成剩下的全部步骤——”
“啊,我可没说你‘完成了剩下的全部步骤’——那时还没有。‘剩下的全部步骤’事前就准备好了。我们会查到——如果我们将查证的时期向前推,我们就会发现——你曾在伦敦的某家药店里购买过另一瓶氰化物。这瓶不过是个障眼法。西奥离开的这半分钟时间足够用来从瓶子中舀出一些(毫无疑问,你早就安排好,确保它被放置在客厅的桌子上。)——只是一个障眼法。舀出的那些,我猜,你是在西奥出来之后,去厕所扔掉了。
“你全都知道了,是吧?”她嘲讽地说着。可此时,她变得憔悴无助,停止了挣扎,无力地坐在他们中间,颓然地靠在椅背上。
一个经过长期精心策划、一经实施保准成功的计划。而且,是由一个小女人一手策划。这个女人深知男人无法抗拒自己的魅力,并且深陷于这个念头无法自拔,最终走向毁灭。考克瑞尔心想,可是她的聪明,还有耐心!长期的准备,一点一点地完成,完成这场自编、自导、自演的戏。作为一个编剧,提前数月研究剧本。然后——舞台终于布置好了,傀儡演员挑选好了,大幕拉开!“情节展示”——“比尔,看在老天的分上,帮我去药店买灭蜂的毒药。那老家伙若是知道我忘记了去买,非杀了我不可。然后,就放在客厅的桌子上,让他以为是我买的……”然后,“西奥,我在哈罗德百货商店定了婚宴材料,可是我忘了甜点。你能不能去趟福特纳姆百货公司,买点儿樱桃酒酿桃?我之前看到过,似乎挺好吃的。禁酒主义者?哦,上帝,是的。但是没关系,大家为什么要和他一起禁酒?——也许这正好可以弥补我们没有准备香槟。而且,他又得了重感冒,可能他根本不会注意。”当时婚礼一片忙乱,有谁会记住每一个请求和回应,记住所有无足轻重的小决定以及作出决定的人是谁呢?她那三位骑士中,难道会有谁躲在她的裙子后面大叫“是伊丽莎白要我这么做的”?就这样,比尔把毒药带回了家,西奥买来了后来被发现含有毒药的桃子,若是医生没有带来他的急救包,那么,忙碌操心的前任护士伊丽莎白就会提醒他警察的劝告。舞台布置好了,工作人员到齐了,傀儡演员(考克瑞尔探长作为目击者,也算在内)——那只小手轻轻拉拽那根已经被死者鲜血染红的幕布绳,表演开始。
当他吞下了最后一口牡蛎,愤愤不已地咽下冷盘肉,开始吃桃子时——此时塞勒斯·卡克斯特已然踏入坟墓了。那时候,医生没有从他的嘴里闻到氰化物的味道吗?“为什么你不选熏鲑鱼?”他怒气冲冲地问,毕竟,与牡蛎一样,哈罗德百货商店也可以将熏鲑鱼轻而易举地送上门。但是,“我们得选最简单的。”她这样回答。当时,考克瑞尔探长就在心中发问——为什么?牡蛎需要柠檬和红椒切片,也许还要配上黑面包和黄油。为什么它会比同样需要这些步骤的熏鲑鱼简单方便?
答案是:相比于一盘熏鲑鱼,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毒药胶囊藏在牡蛎中。
一个喜欢吃牡蛎的人,会在口中反复品味牡蛎肉,细细咀嚼,慢慢享受这种特别的美味。而一个不喜欢牡蛎的人——卡克斯顿先生绝不会委屈自己——会将整块儿牡蛎肉吞下,匆匆吃完了事。
塞勒斯·卡克斯顿得了重感冒,他总是感冒,虽然他不肯吃药,但家里还是有各种各样的感冒药。在这些药品中,肯定能找到一种:由慢速溶解的明胶制成的胶囊,里面装有复方药粉。只要将胶囊内的药粉倒空,里面装下的毒药足够导致一人死亡。用一把尖利的刀子,划开一只牡蛎,就可以形成一个小口袋,胶囊刚好可以藏在里面,之后再把牡蛎肉合拢。
正如她所说的,她和西奥在家中停留,在那短暂的半分钟时间里,绝不可能完成所有步骤。但伦敦也有牡蛎餐厅,如果考克瑞尔细心查证——昨天,曾有一位蓝眼睛的娇小女子点了一打牡蛎,她离去后,如果有人细心数过,就会发现只剩下十一个牡蛎壳。有一个被牡蛎汁沾湿了的小塑料袋,被扔进了二层的厕所。接下来——将那个藏有毒药的牡蛎带进餐厅,这根本用不了多久。(西奥像个孩子似的,被差到楼上去小便,以防‘他在教堂里忍不住’。)用它替换塞勒斯·卡克斯顿盘子里的其中一个牡蛎。
十分钟后,处女蜂王伊丽莎白把手伸向一个男人,在上帝面前宣誓会爱他,珍惜他,直到死亡将他们分离。但她知道,不出一个小时,这男人便会死在自己的手里。
两个月后,当考克瑞尔探长从伦敦的英国刑事法院出来时,心想,若有来世的话,他们说不定会很快重逢。
同时,他还不忘抬头看看那群黄蜂,想弄清蜂王身上是否长着毒针。
译者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