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日,上午九点十七分。刑警队会议室。
“会客?他能有什么客人?还不是一帮狐朋狗友的混混!”发出这番抱怨的人正是梁音,她刚刚和陆风平通过电话,后者说家中有客来访,诸事不约。
“他就是故意摆个臭架子的——这家伙一贯如此。”陈嘉鑫在一旁表达出同仇敌忾的情绪。两天前他和罗飞上门拜访陆风平的时候,也曾因同样的理由吃过对方的闭门羹。
看着梁音那副气恼的模样,罗飞捕捉到一丝微妙的少女心思。陆风平纠缠梁音多年,令女孩不堪其扰。即便如此,当梁音遭受对方冷遇的时候,却也难免有些失落。罗飞禁不住暗自感慨:女人的情绪还真是难以把握,有时候恐怕连她们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不过更让罗飞奇怪的还是陆风平的反应。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孜孜不倦地追求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有机会与对方接触了,怎么还端起了架子?难道真有什么客人,这人对陆风平来说竟比梁音更加重要?可是以罗飞的判断,那所谓的访客根本就不存在,只是陆风平拒绝别人的托辞。
“他还真以为我们在求着他呢?”梁音愤懑难消,向罗飞建议道,“我看咱们也别惯他的臭毛病,直接发个传票,看他来不来。他要是不来,就拘传。”
罗飞摇摇手说:“我们又没有证据,就算拘传回头还得放人;再说刘宁宁那边还需要陆风平的帮助,没必要把关系搞太僵——还是按照既定的计划来吧。”
梁音知道罗飞说得在理,只能不甘心地撇了撇嘴。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在她与陆风平多年的交锋中,似乎从未改变。
“既然陆风平暂时过不来——”罗飞冲陈嘉鑫招招手,“先把无头女尸那事拿出来讨论讨论吧。”
梁音一愣:“什么?又冒出个无头女尸?”
陈嘉鑫笑笑说:“你别紧张,不是我们这边的案子,是省城的。”
梁音愈发不解:“我们讨论省城的案子干什么?”
“前天你不是分析过无头尸案的几种情况吗,”陈嘉鑫解释道,“后来罗队让我查查以前有没有类似的案子,我还真查到了,在省城就有一起!”
“是吗?”梁音一下子来了兴趣,“具体什么情况?”
陈嘉鑫打开随身携带的文件夹,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梁音。
那并不是原版的照片,而是复印在A4纸上的一份附件。照片显示的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草丛中仰面躺着一具全裸女尸,尸体没有头,也没有双手,血液从硕大的伤口中流淌出来,漫了一地。
梁音眉头紧锁——这幅场景,和高永祥命案现场的情形何其相似!
陈嘉鑫告诉梁音:“这是六年前发生在省城的一桩命案,至今未破。”
罗飞也看着梁音:“说说吧,你有什么看法?”
梁音“啊”的一声:“就这么一张照片,要我说?”
罗飞点点头:“对,就一张照片。”
“飞哥,你这是给我出题呢。”梁音嘟起嘴,好像很委屈似的,心里却暗暗铆上了劲。她把照片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番,然后开始分析:“死者女性,身高在一米六左右,体重约五十公斤。从皮肤及乳房的松弛状态来看,死者的年龄应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尸体未见明显的腐败迹象,所以案发距离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二十四小时。死者的头部和双手缺失,这是凶手戕害尸体所致,并不是死亡原因。死者应该是窒息死亡,说得更直接一点吧:她和高永祥一样,先是被人勒死,然后又被利器割掉了头颅和双手。”
罗飞追问:“具体说说,怎么知道是勒死的?”
“和高永祥一样,死者的身体上并没有抵抗伤。而在死者的腿脚附近,这里,”梁音伸出一根手指在照片上点了点,“你们看,这一片的杂草呈倒伏状态,并且有反复摩擦的痕迹。我相信这些特征正是死者被人勒住脖子,双腿在草地上蹬踹挣扎时留下的。”
陈嘉鑫竖起拇指夸赞道:“你的分析和尸检结果完全吻合。”
梁音昂起头,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
罗飞好像还没听过瘾,继续向梁音发问:“如果要破案的话,你会给出什么建议呢?”
梁音道:“从照片来看,案发现场环境复杂,能找到的直接线索恐怕不多,所以得从外部信息入手,要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尤其是案发前夕她曾和哪些人来往。”
“思路是对的。只可惜——”罗飞遗憾地把手一摊,“警方根本不知道死者的身份,所以没办法查到她的社会关系。”
“什么?”梁音颇为意外,“到现在也没查出死者的身份?”
“是啊。像这种发生在荒郊野外的无名尸案,确定死者身份本身就是最关键也最困难的工作。这具尸体被人割掉了头颅和双手,身边也没有任何遗物,真是不太好查。另外你注意没有?死者的衣服被扒光了,但尸体上并没有性侵害的痕迹。”罗飞一边说,一边用目光与梁音交流着。
“这样看来,凶手就是想刻意隐藏死者的身份呢……”梁音若有所悟,她抬手在脑壳上拍了拍,“刚刚我的思路好像有些乱了。”
“你觉得这起案件和高永祥一案很像,潜意识里已经把两起案件联系在一起了。在高永祥一案中,凶手并没有隐藏死者身份的目的,所以在这起案件中,你也忽视了这种可能性,默认死者的身份会很容易确定,对吗?”
“是的,我太先入为主了。”梁音瘪着嘴,表情略显沮丧。
“这也不能怪你,这两起案子确实太像了。”陈嘉鑫帮梁音打圆场,“你还不知道吧?这个女人的头颅和双手也是被锯子锯掉的,手法和眼前这案子一模一样。”
梁音的精神重又一振:“是吗?那这两起案子能不能并案啊?”她看着罗飞,期待对方的判断。
罗飞也没有把话说死,只道:“至少可以深入比对一下。其实这样的案子并不多见,我觉得是同一个凶手的可能性还是蛮大的。”
“对。”梁音立刻表示赞同,“省城那案子的详细案卷呢?快拿出来,我们好好研究研究。”
罗飞和陈嘉鑫却沉默着,没有搭梁音的话茬,他们的表情似乎有些尴尬。梁音不明所以,便用胳膊肘拱拱陈嘉鑫,问道:“怎么啦?”
陈嘉鑫苦笑道:“省城那边不肯放案卷……这张照片还是我托朋友偷偷复印出来的。”
梁音不解:“为什么不肯放?”
“省刑警队的韩灏韩队长说了,要并案也是省队并龙州的案子,所以不肯放案卷,反而要调我们这边的案卷。”陈嘉鑫说起“韩灏韩队长”的时候,故意用了夸张的语气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梁音“嘿”地冷笑了一声:“他这是怕案子被咱们破了,省队脸面上挂不住吧?”
“这些话就别说了,没有意义。”罗飞摆摆手,把这不太友好的气氛给截断了,然后他吩咐陈嘉鑫,“你尽快把我们手上的案卷整理好,给省队那边送一份复件。”
“好吧。”陈嘉鑫虽然不太乐意,但也只好照办。
“他们要是有本事破案,用得着等到现在吗?”梁音还是不太服气,“我看这案子,最重要的就是查明无名女尸的身份。他们六年都没查出个头绪,就算拿到我们这边的案卷,又有什么用?”
罗飞认同梁音的判断。既然凶手要刻意隐藏女尸的身份,正说明这个身份对于破案意义重大。当初就应该抓住这个突破点猛攻,现在时间拖得太久,早已错过了查访的最佳时机。
“别管别人了,先把自己的事做好吧。”罗飞看看手表,十点多了。他问梁音:“你和陆风平最后有没有约个准确的时间?”
梁音耸耸肩膀道:“他说得下午才能过来。”
“那我们也下午碰面吧。”罗飞站起身来,做了个散会的手势。
上午十一点五十二分。罗飞办公室。
一早陈嘉鑫送来了胡盼盼失踪案的卷宗,罗飞已抽空看过一遍。这会儿他从楼下食堂打了午饭上来,趁着午休的时间,一边吃饭,一边又细细阅览。
胡盼盼,女,现年二十一岁,本市户籍,未婚,一直与父母同住。今年二月十六日,胡盼盼离家后未归。当天晚上,胡盼盼的父亲胡大勇到南城派出所报案,南城所于翌日立案展开调查。
胡盼盼两年前从职高毕业,此后一直没找到稳定的工作,只在龙州市内打些零工。案发前,胡盼盼刚刚辞去了上一份工作,已经在家中赋闲约半个月。二月十六日午饭后,胡盼盼独自外出散心,此后便再也没有回家。当天傍晚,胡大勇开始拨打胡盼盼的手机,但无法拨通。胡大勇外出寻找未果,于晚间十点十七分来到南城派出所报案。因当时距离胡盼盼失联尚未及二十四小时,警方按规定未予即刻立案。
二月十七日,胡盼盼仍无音讯,且手机持续处于关机状态。当天中午,南城派出所正式立案,对胡盼盼失踪一事展开调查。警方根据胡盼盼离家的时间,调取了相关路段的监控录像。监控显示,胡盼盼离家后步行来到了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店,在店内坐了约两个小时。下午三点三十七分,胡盼盼和一名男子一同离开了咖啡店。两人步行穿过了两条街道,来到附近的一处城市公园。进入公园后两人便脱离了监控区域,警方的查访线索也就此中断。
警方随后又调阅了咖啡馆内的监控录像,试图了解胡盼盼与同行男子之间的关系。监控显示,那名男子先于胡盼盼来到咖啡馆,他点了一份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独饮。大约半小时之后,胡盼盼也来到了店内,她坐在男子的邻桌,为自己点了一杯红茶。胡盼盼当时并没有和旁边的男子打招呼,看起来两人应该互不相识。
胡盼盼坐下后很快就引起了邻桌男子的关注,那男子转过头来,先是观察了胡盼盼一阵,随后又侧过身体向对方搭讪。因为监控录像没有声音,警方无法知晓男子说话的内容。不过胡盼盼似乎很快便被对方吸引,两人聊了几句之后,女孩干脆端着自己的红茶和那男子拼桌,两人相对而坐,又聊了许久。
下午三点三十二分,两人起身离座。男子前往吧台买单,胡盼盼则在门口等待。随后两人便一同离店而去。
看完这番录像,那个半路杀出的男子便成为警方的重点关注对象。警方很快就查到了他的身份——此人正是陆风平。
警方对陆风平进行了传唤。
陆风平承认自己和胡盼盼有过一次邂逅,但他否认自己和胡盼盼的失踪有关。陆风平声称那天他和胡盼盼一块在城市公园内小坐,随后便各自分别,自己也不知道女孩后来去了哪里。
虽然陆风平的嫌疑很大,但警方在后续的调查中并未找到切实的证据。后来这条线索只好不了了之。只是胡大勇了解情况之后,却认定了陆风平就是掳走女儿的凶手,他曾多次到南城所申诉,要求警方将对方绳之以法。警方由于职责所在,只能虚以应付。
一个多月之后的三月二十日,案件又发生了一个转折。当天晚上,胡盼盼的母亲黄萍收到了一条手机短信,这条短信正是由胡盼盼的手机发出,具体内容如下:
“妈,我在外地打工,一切都好。你不用挂念我。时机成熟之后,我会回来看你的。女儿胡盼盼。”
或许是出于母亲的美好期望,黄萍相信这条短信确实是女儿发出的。只可惜她想要回拨女儿电话时,手机却再次关机。而胡大勇却坚信女儿已经出了意外,这条短信其实是掳走女儿的罪犯所发,两人在南城派出所就此事产生分歧。胡大勇大发雷霆,他当着众人的面对妻子动武,甚至和前来劝阻的警察也发生了肢体冲突。警方把胡大勇制伏之后,发现对方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后经精神病院确诊,胡大勇已经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胡大勇的患病对警方来说倒是一个解脱。因为此时黄萍相信女儿在外地打工,而持否定态度的胡大勇已失去了民事行为能力,这样警方的办案压力便大大减少。于是此案就搁置下来,拖延至今。
看完两遍案卷,罗飞对于案发经过有了较为完整的了解。陆风平在此案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这确实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罗飞知道南城所的干警肯定不是陆风平的对手,这件事自己确实得过问一下。
下午两点,陆风平来到了刑警队。一众人再次聚集在会议室内。
陆风平一进屋就在最靠近门边的位置上坐下来,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精神看起来萎靡不振。
罗飞和陈嘉鑫并排坐在了陆风平对面,梁音也走过去坐在了罗飞身边。陆风平不干了,他刚刚伸完一个懒腰,手掌落下来在身旁的椅子上一拍,对梁音说道:“哎——你是我的助手啊,坐这儿来!”
梁音板着脸,完全没有理睬对方。她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家伙,但以前再怎么样也只是人民内部矛盾,还可以嬉笑怒骂以对。但现在梁音认定陆风平和胡盼盼失踪案有关,而自己作为一名警察,和对方已有敌我立场的区别。在这个区别面前,梁音觉得有必要保持足够的职业尊严。
陆风平半张着嘴,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这……怎么了这是?”
罗飞之前一直在琢磨用什么方式来提及胡盼盼的案子。因为在高永祥一案上他还需要和陆风平继续合作,陆风平下午也是为此事而来。如果很生硬地把陆风平一下子定义为失踪案的嫌凶,那肯定会引起对方的抵触。以陆风平的性格,很大可能会傲然离去,那局面就尴尬了。现在借着梁音翻脸,倒正好有个切入话题的契机。于是罗飞便主动向陆风平解释道:“她在生你的气呢。”
“生气?不会这么小心眼吧?”陆风平委屈地咧着嘴,“我早上确实要接待客人啊。”
罗飞道:“不是早上的事,是昨天的事。”
“昨天?”陆风平晃着脑袋使劲地想,“昨天有什么事?”
罗飞道:“昨天晚上梁音被人持刀劫持,差点出危险。”
“啊?”陆风平被吓了一跳,他从椅背上弹起半个身子,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
“劫持她的人叫作胡大勇,你应该认识吧?”罗飞一边说一边凝神看着陆风平,关注对方的反应。
“操!”陆风平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他把身体靠回到椅背上,从牙缝中吐出五个字来,“这个神经病。”
“你骂人干什么?”梁音皱着眉头责问道,“他是因为女儿失踪了,精神才变得不正常。这事又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那个掳走胡盼盼的凶手。”
陆风平听出梁音的言外之意,他摊开双手,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你觉得我就是那个凶手?”
梁音不说话,带着默认的意思。
“好吧。就算我是凶手,他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啊,劫持我喜欢的人,这算什么呢?”
“什么你喜欢的人?你别自作多情了!”梁音没好气地瞪了陆风平一眼,“他是把我当成他女儿了,思女心切!”
“那可真有意思……”陆风平翻了翻眼皮,揶揄道,“一个思女心切的父亲,会持刀来劫持自己的女儿吗?”
“刚才不是说了吗?他精神不正常,都是被凶手害的!”
梁音不满于对方的态度,怒气冲冲地提高了声调。陆风平连忙高举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不敢再与对方争辩。
“你们先别吵。”罗飞以调停的姿态对陆风平说道,“这里面可能有些误会,我们需要好好地沟通一下。”
陆风平品出些滋味来,他“嘿嘿”干笑了两声,反问道:“沟通?还是审讯?”
罗飞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直接进入话题道:“我刚刚看过案卷,在胡盼盼失踪之前,你是最后一个和她有过接触的人。”
“没错——”陆风平并不否认,“我请那姑娘喝了杯红茶。”
罗飞问道:“你和她以前并不认识,对吗?”
“不认识啊,那天只是在咖啡馆偶遇。”
“那你为什么要请她喝茶?”
陆风平微微一笑,目光转向罗飞身旁的女孩,回答道:“因为她长得和梁音很像。”
罗飞微微点了点头。胡盼盼和梁音长得像已经成为众人的共识。陆风平对梁音一直抱有某种特殊的情感,他因此在咖啡馆内主动向胡盼盼搭讪,这个解释倒也合情合理。只是一旁的梁音很郁闷地瘪着嘴,看起来不太喜欢这个理由。
罗飞又道:“监控录像显示,你和胡盼盼离开咖啡店之后,又一同去了附近的城市公园?”
陆风平回答说:“是啊。”
“你们去那里干什么?”
“约会呗。”
“你们在公园里待了多久?”
“一个多小时吧。”
“一个多小时……你们做了些什么?”
陆风平“嘿”地干笑了一声,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罗飞正色道:“自从胡盼盼进入公园之后,她就彻底失去了踪迹。监控录像里看不到她的身影,游客中也没有目击者。”
“这不是很正常吗?因为我们俩要做的事情,不想让其他人看见啊。孤男寡女约会嘛——”陆风平嘴角露出一丝淫邪的笑意,“罗队长,你不会连这事都不懂吧?”
梁音听不下去了,“哼”了一声,甩出两个字来:“下流!”
“吃醋了呀?”陆风平嬉皮笑脸地看着梁音,“你别生气嘛,那个女孩长得是有点像你,但是身材嘛,那肯定比你差多了。”
“你……”梁音怒目圆睁,几乎要拍案而起。
罗飞及时转头向女孩递了个眼色,按捺住了对方的脾气。然后他继续看着陆风平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们故意找了个隐蔽的地点,避开了公园里的摄像头和其他游客?”
“是啊。公园北边不是有片林子吗,挺深的,很少有人往里跑。我们俩就在那儿待着。”
“那也不能一直在那儿待着吧?”
“完事就撤了啊,我刚才说过,一个多小时。”
“随后你们去了哪里?”
“我自己走了。那个女孩说还想一个人转转,所以我们就分开了。”陆风平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是从公园北门出去的,监控里能查到。”
罗飞点点头:“你的确是一个人离开的。而胡盼盼却再也没有出现,就像凭空蒸发了一般。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性:第一,胡盼盼在公园内遇害,尸体被人藏匿了起来;第二,胡盼盼自行从某个监控盲区离开了公园。”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我就是最大的嫌疑对象。”陆风平懒懒地翻着眼皮,“可惜啊,你们一直没找到胡盼盼的尸体哦。”
确实,南城所曾组织警力在城市公园里细细搜过,既没有找到胡盼盼的尸体,也没有发现疑似凶案现场的痕迹。这也是南城警方后来对陆风平中止调查的主要原因:虽然陆风平是胡盼盼失踪前接触的最后一个人,但如果胡盼盼并未在公园内遇害,那后来发生的事似乎也难以和陆风平扯上什么关系。
当然也有可能陆风平杀死胡盼盼之后,先作出独自离开的假象,随后又从监控盲区返回公园,将尸体带走并清理了现场。只是转移尸体可是一项大工程,要将这事做得不留一丝痕迹谈何容易。所以在没有证据支撑的情况下,这思路仅能作为一种猜测罢了。
现阶段的交谈还是先循着正常的思路往下进行。
罗飞继续问道:“你和胡盼盼约会的过程中,她有没有说过接下来要去哪里,或者会和其他什么人联系?”
陆风平回答:“没有。”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胡盼盼失踪的?”
“两天之后吧,警察来找我的时候。”
“这两天里你没有找过她吗?一个电话都没打?”
“有什么好找的?本来就是露水情缘,我也没想要继续发展。”陆风平又把目光转到了梁音身上,坏笑道,“我的心,早有所属。”
梁音坚决地撇过头去,脸色铁青。
“还在生我的气呀?”陆风平摊开双手,好像很委屈的样子,“我都解释清楚了嘛,胡盼盼失踪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可胡大勇这个疯子非得赖着我。”
梁音冷冷说了句:“案子没破,你就摆脱不了嫌疑。”
陆风平看看梁音,又看看罗飞,非常诚恳地说道:“那你们可得早点查明真相,恢复我的清白。”
“我们一定会查明真相。”罗飞一字一顿地说着,像是一种宣誓,更像是一种警告。
陆风平微微一笑,同样郑重其事地说出四个字来:“翘首以待。”
对胡盼盼失踪案的调查似乎走入了僵局。陆风平虽然嫌疑很大,但应对警方的说辞却滴水不漏,即便是罗飞一时间也找不到突破口。另一方面,罗飞本身也无暇在此案上投入过多的精力,因为他的重点还是在高永祥一案上。
“好了,我们说说另一个女孩吧——”罗飞主动变换话题,“刘宁宁。”
“你们查出‘黑娃’是谁了?”陆风平问道。上次他的催眠探索正是卡在这个关键处。
“暂时还没有。”罗飞耸耸肩膀,解释道,“关于‘黑娃’的记忆应该发生在刘宁宁的幼年时代,但刘宁宁是个弃儿,她的养父母对她幼年的经历也不了解。”
陆风平“哦”了一声:“那得找到她的亲生父母才行。”
“没错。”罗飞略略向前探出身体,摆出邀请的态度,“在这个环节上,我们仍然需要你的帮助。”
“怎么帮?”
“十六年前,刘宁宁的生母把她遗弃在本市的一家快餐店。你可以对刘宁宁再实施一次催眠,帮她回忆当时的情形,或许能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十六年前……”陆风平判断道,“那女孩当时有三四岁了吧?”
“四岁。”
“那就没什么难度了。”陆风平显得很有把握。
罗飞点点头,然后拨通了杨兴春的电话。把大概情况一说,杨兴春那边也积极配合,并且还主动询问:“要不要我顺路把刘宁宁接过来?”
罗飞很痛快地回答:“那正好啊,你接一下吧。”
当初正是杨兴春收留了刘宁宁,让他们两个提前相处一会儿,对刘宁宁恢复记忆也有好处。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罗飞等人率先来到了林萃路肯德基餐厅。
林萃路曾经是龙州的市中心,这里拥有全市第一家肯德基餐厅。多年前这家餐厅开业的时候,市民们曾排着长龙来尝鲜,那幅热闹的场面令很多人至今记忆犹新。
十六年前,刘宁宁就是在这家餐厅一楼被自己的生母遗弃。
此时并非就餐高峰,餐厅内人流并不多。罗飞向经理说明来意,后者积极配合,很快就把楼下的客人全都转移到了楼上。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杨兴春恰好也带着刘宁宁抵达现场。
罗飞迎上前,首先问了杨兴春一句:“怎么样,她还记得你吗?”
杨兴春摇摇头:“她那会儿才多大呀?怎么会记得?”
刘宁宁在旁边看了杨兴春一眼,随即便低下了头,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四岁的小孩已经具备完整的记忆能力。”陆风平一摇三晃地走过来,悠悠然说道,“曾经的往事都储存在她的脑海里,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找到。”
“是吗?”杨兴春凝起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陆风平一番。等对方走到身前,他主动伸出右手,招呼道:“你就是那个催眠师吧,幸会。”
陆风平却把眼皮一翻:“有什么好幸的。我最烦和你们这些警察打交道了。”
杨兴春早就听说过陆风平的臭德行,所以也不介意,反倒哈哈大笑起来:“越是烦我们的人,我们还越要和他打交道。从这个角度来说,警察还真是一种让人讨厌的职业啊。”
“嗯——”陆风平满意地点着头,他一边伸手和对方相握,一边赞美道,“自知之明!”
“这位是高岭派出所的杨所长。”罗飞在旁边介绍,“当年刘宁宁被母亲遗弃,就是他出的警。”
陆风平问杨兴春:“当时小女孩坐在哪个位置?”
杨兴春往餐厅西北角上指了指,说:“大概就是这一片吧,具体的座位我可说不准了。”
“你确定就是这一片?”陆风平轻轻地拉了杨兴春一把,后者的身体转过来,面向他刚才所指的那片区域。
杨兴春点点头,确认道:“没错。”
“很好。”陆风平道,“请闭上你的眼睛。”
杨兴春略略一怔:“嗯?”
“闭上你的眼睛。”陆风平重复道,稍稍加了些命令的口吻。
杨兴春闭上了眼睛。
“调整你的呼吸,慢慢地沉静下来,脑子里不要想任何事情。”陆风平用低沉的语调开始引导对方。片刻后,感觉到杨兴春的呼吸已经变得沉稳而匀净,陆风平这才又开口问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是什么季节,你应该记得吧?”
杨兴春立刻回答:“是秋天。”
“白天还是晚上?”
“是晚上,不过天还没有完全黑透。”
“嗯,大概描述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从你接到报案的时候开始说起。”
杨兴春沉默着,在记忆中搜寻一番后,开口道:“那天我值夜班。刚刚吃过晚饭就接到了报警电话,说林萃路肯德基有个孩子找不到妈妈了,哭得很厉害。我立刻动身前往现场。”
“你是怎么去的,走路还是开车?”
“开车。”
“十多年前,路上应该不堵吧?”
“是的,不堵。”
“你可以在脑子里想象一下当时开车的过程。从你离开派出所开始,这条路你应该非常熟悉了,对吗?”
“对。”杨兴春在高岭派出所待了二十多年,对辖区内的每一条道路早已了如指掌。
“好的。”陆风平继续用语言引导对方的思维,“想象一下,在那个还没有黑透的夜晚,你一路开着车,往林萃路肯德基驶去。沿途的路程是如此的熟悉。我要你在脑海中完整地重复这个过程,就像你真的在开车一样。你要驶过每一条路,拐过每一个岔口。当你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请告诉我一声。”
杨兴春的思绪变成了一辆在夜色中穿行的警车,他驶过一个又一个街区,那些熟悉的场景如过电影般在他的脑海中接连浮现。最终那辆车停在了林萃路肯德基店外,杨兴春下意识地说了句:“到了。”
“请继续回忆当时的情形。现在我要求你把那些情形描述出来,你做了些什么?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杨兴春闭着眼睛娓娓道来:“我先把车靠在路边,停好,然后下车。我向着肯德基走去,透过玻璃门,我看到有不少人聚集在店里,在看热闹。等我推门进去的时候,有人看到了我,就喊起来:‘警察来了!’这时我听到了小孩的哭声。人群自动分开,为我让开了道路。我看到有个小女孩坐在那里,面前有一堆吃剩的食物。小女孩在大哭,有两个服务员在旁边安慰她,但是没什么效果。”
“小女孩就坐在你前面不远处,现在你能记得她具体的座位吗?”
杨兴春皱起眉头,努力想了一会儿。在他脑海中浮现出当时的场景,他能看到每个人相对的位置,但仍然想不起具体的座位。最终他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风平并不着急,又道:“现在请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女孩身上。忘掉周围的人,只看那个女孩。如果你做到了,请告诉我。”
杨兴春的思绪跟随对方的语言,那个小女孩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他听见了对方的哭声,甚至看到了那些滚落在腮颊上的眼泪。于是他说了句:“我做到了,那个女孩,就在那里。”
陆风平立刻接话道:“睁开眼睛,看看那个女孩在哪里!”与先前那些缓慢的诱导语不同,这句话说得简洁干脆,充满了命令的意味。杨兴春来不及多想什么,几乎是下意识般把双眼睁开。
一个奇妙的瞬间出现了——幻想中的回忆场景和眼前真实的景象同时刺激着杨兴春的视觉神经。当这两个场景重叠在一块的时候,哪怕只有短短的零点几秒,也已足够。
“我看到了!”杨兴春兴奋地大喊起来,“就在这里!”他大踏步向前走去,指着某个空空如也的座位说道:“那个小女孩,她当时就坐在这里!”
陆风平得意地挑起嘴角,他冲刘宁宁招了招手,呼唤道:“到这边来。”
女孩之前接受过陆风平的催眠,双方已经建立起一定的信任感。她很听话地来到了陆风平身边。
陆风平指了指杨兴春找出的那张椅子:“坐在这里。”刘宁宁坐下后往四下里看了看,神色中有几分紧张,也有几分期待。
罗飞挥了挥手,对杨兴春等人说道:“我们出去等吧。”众人也知道接下来要避免一切干扰,于是便跟随罗飞退到店外等待。
肯德基餐厅内只留下陆风平和刘宁宁二人。现在刘宁宁已经置身于多年前被遗弃时的情境中,而陆风平将要施展催眠术,帮对方唤醒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然而事情的进展却不像众人预想般顺利。半个小时之后,陆风平首先出来了。罗飞迎上去问道:“怎么样?”
陆风平摇了摇头,说:“我没有找到她被遗弃的那段记忆。”
梁音在一旁撇着嘴,讥讽道:“你不是说没什么难度吗?”
“是没有难度啊,我的催眠很成功。”陆风平为自己辩解,“只是没有找到那段记忆。”
梁音冷笑:“那也叫成功?”
陆风平淡淡道:“没有找到记忆并不是我无能,而是那段记忆根本就不存在。”
罗飞“嗯”的一声:“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陆风平半转了身,指着独坐在不远处的刘宁宁,“那个女孩当年根本没有被遗弃在这里,是你们的侦查找错了方向。”
罗飞困惑地皱起眉头,目光看向身旁的杨兴春。关于刘宁宁被遗弃的信息正是由后者提供的。
杨兴春立刻把手一摊,道:“这不可能。”
梁音立场鲜明地驳斥陆风平:“刚刚不是你催眠了杨哥,然后找到那个位置的吗?现在又说不对,你这不是抽自己嘴巴?”
陆风平指指杨兴春:“他确实有这段记忆。”然后又指指刘宁宁,“但是她没有。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些,别的事与我无关。”
“得了吧。我看你根本没那个本事,所以才编出这么个借口!”梁音扭头对罗飞说道,“罗队,你可别信他的。这家伙张口就来,我最了解他了。”
“信不信,随你们。”陆风平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罗飞凝起思绪,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又捋了一遍。他不会轻信任何人的言辞,但他也不会忽视任何潜在的可能性。最后他总结道:“如果陆风平的催眠术确实可靠,那只能说明一件事:老杨确实在这里收留过一个被遗弃的女孩,但这个女孩并不是刘宁宁。”
陈嘉鑫接过话茬道:“会不会是福利院的档案出了差错?”因为他们是通过福利院的档案记录找到杨兴春的,当罗飞提出这个思路后,他首先想到是不是这里出了问题。
罗飞也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这个问题,他当即作出决定:“去福利院,再查一查那份档案。”
陆风平没兴趣跟着罗飞跑,一个人先行离去,不知又到哪里放纵潇洒。杨兴春则要开车送刘宁宁回学校,最后来到福利院的只有罗飞、陈嘉鑫和梁音三人。
福利院的义工王海带着罗飞等人来到资料室,上次看档案的时候也是这个小伙子作陪。
档案是按年份分开存放的,罗飞找到相应的档案袋,袋子里收录着十六年前入院的那批儿童的个人资料。罗飞把一整沓的档案都取了出来,然后开始翻看。
刘宁宁的资料在整沓档案中部偏下的位置,罗飞凭记忆很快就翻到了相应处。他开始认真阅览档案上的内容。
女孩的小名叫“囡囡”,是由高岭派出所的杨兴春警官送来,入院的原因是被母亲遗弃……这些信息看起来都没问题。
罗飞还认真比对了档案上的照片和刘宁宁母亲所提供的刘宁宁幼年时的照片,确认为同一人。总之从档案资料上看不出任何谬误之处。
“我就知道那家伙满嘴胡扯!”梁音已经按捺不住要给陆风平作个论断。
罗飞还在继续翻看那份资料,似乎还没有完全死心。直到档案翻过了最后一页,下面已经出现另一个小孩的资料时,他的动作才停了下来。而恰恰就在这时,他似乎发现了某个玄机。
罗飞轻轻地“咦”了一声,目光盯住了下一个孩子的照片。
梁音和陈嘉鑫也把脑袋凑过来查看。那是一个小男孩,名叫陶伟,年龄看起来比当时的囡囡要稍大一些。
梁音不知道这个男孩和他们所关心之事有什么关联,便问罗飞:“怎么了?”
罗飞转头看向义工王海,问道:“有谁动过这袋档案吗?”
王海略带疑问地“嗯”了一声,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
罗飞说得更具体一些:“我们昨天不是来看过档案吗,我们走了以后,直到今天再来,这中间有没有其他人动过这袋档案?”
王海立刻摇头:“没有。”
“你确定?”
“确定啊,资料室的钥匙就是我一个人保管,中间肯定没人来过。”
“钥匙你一直带在身上吗?会不会被人取走过?而且——”罗飞的目光往门锁方向看了一眼,“这种老式的插锁安全性是很差的,拿卡片什么的一捅就开了。”
“你说有人偷偷进来?”王海愣了一下,继续摇头道,“这不太可能吧,这里面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要看档案的话直接找我就行啊,也没有什么好保密的。”
“可是这袋档案确实被人动过。”罗飞的语气坚定无疑,随后他又若有所思般看着王海,沉吟道,“既然你不知情,那这事就很有意思了。”
如果有人偷偷动了档案,又是在罗飞他们查案的关键节点上,这事当然可疑。梁音和陈嘉鑫明白其中的逻辑,但他们一直没看出那档案到底是哪里被人动过了。
梁音忍不住要问罗飞:“你怎么知道这档案被人动过?我看刘宁宁的档案很完整,没什么问题呀。”
罗飞没有立刻回答,他低下头把整袋档案从前往后彻底翻查了一遍,像是在找什么似的。翻完之后他告诉梁音:“刘宁宁的档案确实没问题,是后面的一份档案不见了。”
“后面?”
“上次来看档案的时候,我也是把刘宁宁的档案翻过了最后一页,直到露出下一份档案。就是这里——”罗飞一边说一边把档案又翻到相应的位置,然后他指着那张男孩的照片,“当时我记得,后面应该是一个女孩,而不是这个叫作陶伟的男孩。”
“哦?那就是说,后面那个女孩的档案不见了?”
罗飞点头道:“没错。”
“这事和刘宁宁的案子有关?”
“如果无关的话,偷走档案的人何必费这个周折?”
梁音一拍手,赞了声:“好!”
“好什么呢?”陈嘉鑫在一旁不解地嘀咕着。重要的线索已经丢失,怎么还喝起彩来?
“现在只要把偷档案的人揪出来,案件就能突破啦。”梁音建议道,“赶快去保卫室查一下监控录像吧。”
罗飞却不像梁音那么乐观:“资料室附近好像没有监控探头啊。”
“确实没有。”王海证实了罗飞的判断,“整个福利院只装了三个监控探头,一个在大门口,一个在孩子的住宿楼,还有一个在财务室门口。”
梁音带着埋怨的口吻说道:“哎呀,你们的安防设施也太不到位了吧。”
“没办法啊。”王海开始诉苦,“福利院的财政一直很紧张,有点钱都花在孩子身上了,装不了太多摄像头。再说了,我们这儿又没什么油水,一般小偷也懒得光顾。装那么多摄像头也没意义啊。”
“也是……不过怎么也得把大门口的监控查一下吧?作案者多半不是福利院的内部人员,所以他总得有个进门的过程,对不对?”
“监控是得查,不过就是走走程序,别抱太大希望。”罗飞继续给梁音泼凉水,“福利院又没有围墙,只设了一米来高的栅栏,要想翻越太容易了。如果你来偷东西,你会不会从大门口进来?”
梁音咧咧嘴:“那室内的线索呢?指纹脚印之类的?”
“如果能找到可疑的指纹,那真是我们撞大运了。那家伙既然算到我们还会回来,不至于那么粗心把指纹留下来吧。至于脚印嘛,我们在命案现场已经提取到疑似嫌凶的脚印,能大概推断出嫌凶的身高体型,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哎呀飞哥,你怎么总说丧气话。”梁音嘟着嘴抱怨道,“搞得我都没有信心了。”
“那我就给你点信心吧。”罗飞微笑道,“其实呢,我们现在突破的机会,并不在于找到那个偷档案的人,而在于找到档案上的那个小女孩。”
梁音一听就明白了:“对!那人为什么来偷档案?说明档案里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我们只要把他想藏住的东西找出来,这案子就不难破了。”
“那个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啊?”一旁的陈嘉鑫插话问道,显出一副跃跃欲试的姿态。
“名字?那我可不知道。”罗飞摊着手说,“昨天我翻到那页档案的时候,匆匆一瞥,只记得照片上是个女孩,名字什么的就没在意了。”
陈嘉鑫挠挠头:“不知道名字的话,档案又不见了,那还怎么查呢?”
罗飞说出三个字:“排除法。”
“档案是按照年份整理的,我们只要知道那一年有哪些孩子入院,然后再看档案里缺了哪一个,这不就行了嘛。”梁音斜眼瞥着陈嘉鑫,似乎嫌弃对方思维太慢。
陈嘉鑫还在继续纠结:“可是要知道当年有哪些孩子入院,不也得通过档案来查吗?”
罗飞道:“也可以通过当事人的回忆啊。比如说这些孩子当年入院,肯定都要经过院长的手来办理吧。”
“你说让老院长来回忆这事?”陈嘉鑫摇摇头,“这也太难了吧,都十六年了,老院长已经一把年纪的。如果说你拿着哪个孩子的资料给她看,或许她能想起点什么。现在是少了一个孩子,让她去想少了哪个。这要是能成,就是说她能清楚地记得十六年前入院的每个孩子,这可能吗?”
“确实很难。”罗飞耸了耸肩膀,“所以我们又得向那个家伙求助了。”
陈嘉鑫和梁音同时露出不爽的神色。他们知道,所谓那个家伙,指的当然就是陆风平。
罗飞看着梁音:“麻烦你再跟他联系一下吧。”
梁音瞪眼:“为什么每次都是我?”
“因为你是他的助手啊。”
梁音把手插进头发里,抓狂般地“啊”了一声。
九月十一日,下午两点十分,刑警队会议室。
晚上纸醉金迷,上午在家“会客”——这几乎就是陆风平雷打不动的生活规律。所以要想让他协助查案,这份工作只能从下午开始。
听罗飞把情况介绍完之后,陆风平眯着眼睛问道:“那份档案是十六年前的?”
“对。”
“十六年前……当时福利院的那些老楼还在吗?最主要的是孩子们生活和学习的那些场所。”
“不在了。”罗飞给出非常确切的答复,“前几年福利院迁了新址,以前的老院子早就被拆掉了。”
“哦。”陆风平交叉双手撑着自己的后脑勺,懒洋洋说了句,“那就有点麻烦了。”
“怎么了?”
“你要我从一个老太太那里寻找一段十六年前的记忆,找一个曾经在福利院里待过的小女孩——这肯定不容易,但对我来说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陆风平故作玄虚般顿了顿,接着说道,“因为记忆这个东西,只要存在过,就不会消失。”
“我知道,所谓失忆,其实只是忘记了通往记忆的途径。”
“哦?”陆风平略略有些诧异,“原来罗警官对记忆理论也有所研究。”
罗飞解释道:“凌明鼎给我讲解过这方面的知识。根据他的描述,人的记忆一旦形成,就像把一份文件储存在电脑硬盘里,只要硬盘本身不发生物理性质的变化,这份存好的文件是不会丢失的。但是时间长了以后,我们很可能会忘记文件存在哪个目录下,于是就找不到那份文件了,这就是通常所说的遗忘。而催眠师所做的工作,就是帮助遗忘者找回通往文件的途径。”
陆风平撇撇嘴:“凌明鼎虽说草包了点,纸上谈兵倒也能说得头头是道——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催眠师用什么方法来寻找被遗忘的途径呢?”
“这个倒没具体说。”
陆风平略带得意地笑了笑:“其实就是两个字——搜索。”
“搜索?”
“没错。”陆风平延续罗飞的思路展开讲解,“电脑里的文件找不到了,我们可以想办法搜索出来。只要输入文件名或者部分文件内容,然后启动查找功能,很快就能锁定那份丢失的文件。人脑其实也一样,在一个庞大的数据库里存储着某段记忆,可惜我们已经不记得具体的储存位置。这时只要拿某一个记忆的碎片去匹配一下,也能够把那段记忆查找出来。当然了,对普通人来说,这样的查找工作量太大,脑力是跟不上的。而催眠师可以通过催眠的手法,深入其潜意识的世界,最大限度发挥其脑力潜能,找回那段记忆就不在话下了。”
罗飞点点头表示理解。回想昨天陆风平对杨兴春展开催眠时,就是通过匹配记忆的方式,成功地让对方回忆起十六年前那个被遗弃的小女孩在快餐店所坐的具体座位。随后陆风平又用这个座位做匹配,试图唤醒刘宁宁被遗弃时的记忆。但第二次匹配却没有成功,陆风平因此作出论断:所谓被遗弃在快餐店这件事,在刘宁宁身上并没有发生过。
罗飞把话题扯回来问道:“那福利院迁址这件事,对我们的计划有什么影响呢?”
“我们失去了可供模拟的情境。”陆风平解释说,“如果福利院旧址还在,我就可以把老太太带到那个环境里,这样我们就回到了当年的空间。然后通过其他孩子的档案来确定时间。我会把那些孩子带入到老太太的记忆里,当她看到这些孩子时,就好像回到了十六年前。然后我带着老太太前往孩子们的宿舍,她可以一个个床铺地看过去,念出每张床上孩子的名字。如果有一个孩子并不在档案中,这个孩子就是我们要找的目标了。”
“我明白了。旧的福利院已经被拆除,所以这个情境模拟就无法完成。”
陆风平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还有其他的方法吗?”
“如果无法模拟情境,那就需要一些更直接的信息。比如说要找的小女孩的姓名,或者她的照片之类。总之我必须掌握某些信息,然后才能展开记忆搜索。”
梁音冷冰冰地插话道:“姓名和照片都在档案里。”她的潜台词是如果有这些信息,那还要你来干什么?
陆风平摊摊手,继续无奈。
“虽然档案不见了,但我曾看过那上面的照片——”罗飞沉吟道,“也许可以通过模拟画像技术,把那张照片复制出来。”
梁音表示质疑:“你只是无意间扫了一眼而已,这能复制得出来吗?”
罗飞道:“我可以试试。”
陆风平上下打量了罗飞几眼,笑道:“看来我需要先给罗警官做一次催眠?”
罗飞皱起眉头:“给我做催眠?”
“对,我可以帮你回想那张照片的模样。虽然你只看了一眼,但只要那张照片曾经映在你的脑海里,还是有机会把它复制出来的。”
罗飞却拒绝了对方的提议:“不,我不需要做催眠。”
罗飞的态度如此坚定,让陆风平看出了什么。后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罗警官对催眠好像很有戒心呢。”
“不需要而已。”罗飞解释道,“我只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自己慢慢回忆。”
陆风平无所谓地撇撇嘴:“那好吧,你先试试。”看他的态度,似乎料定罗飞必然会失败,最终还得回来求自己。
罗飞吩咐陈嘉鑫:“到技术科找最好的画像师,十分钟后在我的办公室会面。”
一个多小时之后,罗飞拿着完成的模拟画像回到了会议室。画上是个脸圆圆的小女孩,从相貌上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陆风平拿着那幅画揣摩了一会儿,然后问梁音和陈嘉鑫:“你们觉得像吗?”
梁音和陈嘉鑫双双摇头,不是说不像,而是不知道。因为他们根本对那张照片毫无印象。
“好吧,像不像的话,只要找那个老太太验证一下就可以啦。”陆风平一边说,一边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梁音不满地“嘁”了一声:“你这活干得倒轻巧。”
陆风平看着梁音:“怎么啦?”
“你这活还没干,先把台词埋下啦。”梁音直言不讳,“噢,一会儿找老太太协助调查,如果成功了,那就是你催眠的功劳;如果不成功,那就是飞哥画像画得不好。你倒是两头都讨得巧。”
陆风平一脸无辜:“事实就是这样嘛。”
罗飞懒得听这俩饶舌,他挥挥手催促道:“赶快出发吧。”
下午四点三十七分,众人来到了福利院老院长家中。陆风平带着那幅模拟画像,在书房内对老太太实施了催眠术。
罗飞等人则在客厅等待。
半个小时之后,陆风平走出了书房。梁音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她立刻迎上去问道:“怎么样?”
陆风平没有回应梁音,他走到沙发那边,在罗飞对面坐下。罗飞看着陆风平不说话,很沉得住气的样子。
陆风平先把那张模拟画像还给罗飞,用自嘲的口吻说道:“不错啊,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梁音听出了对方的潜台词,她脸上的表情愉悦起来,口中仍不饶人地揶揄道:“哼,以后还敢小看我们飞哥吗?”
“只是匆匆一瞥,就能凭记忆复原照片,这种能力确实少见。”陆风平打量着罗飞,用揣摩的口吻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罗警官在画像的时候应该做了自我催眠吧?”
罗飞不想讨论这事,他直接切了话题:“说说这个女孩的情况吧。”
“好吧。”陆风平也回归正题,“女孩小名叫楠楠,是和刘宁宁一同被送到福利院来的。这女孩出生在一个问题家庭,父母都是吸毒人员。后来她的父亲被警方击毙,母亲则被判了重刑。小女孩没人照料,只好送到福利院。她在福利院里待了不到一年,就被一对夫妇领养走了。”
罗飞的思维跟随陆风平的话语极速运转。这段话本身已经蕴藏了大量的信息,令罗飞激动不已。不过他还是希望能找到这个女孩,能面对面和对方做一些更为直接的交流。所以当陆风平停下话头之后,他立刻追问:“领养她的人叫什么名字?”
“领养者的资料都是附在档案里的——”陆风平耸耸肩,意思是既然档案丢了,要想获得更详细的信息就有点困难,不过他紧接着又补充道,“老太太记得那个男的姓沈,两口子是本地人,不过当时已经在省城定居。”
陈嘉鑫在旁边跃跃欲试道:“有这些信息应该可以查了,只是需要花一点时间。”
罗飞却摆摆手:“不着急,先查另一件事。”他的神色颇为凝重。
陈嘉鑫问:“什么事?”
罗飞道:“六年前省城的那桩无头女尸案。”
“哦?”陈嘉鑫的情绪也跟着紧张起来,他隐约窥到些端倪,却又不得头绪,只好又追问:“要怎么查?”
“当年省城警方一直没有查出死者的身份。据说他们把全省的失踪人员都查了一遍,现在看来,他们很可能遗漏了一个重要的环节。我需要你立刻去核实这个环节。”
陈嘉鑫使劲想了想,还是没想明白,只能再问:“什么环节?”
一旁的梁音实在按捺不住了,脱口而出道:“刑满释放人员名单!”
深夜十一点四十二分,乐菲菲酒吧。
今晚陪伴陆风平的那个妹子酒风豪迈,身材更是火辣。陆风平本来很有兴趣和她深入“交流”一番,但喝到下半场的时候,他发现妹子偷偷把没喝完的洋酒往垃圾桶里倒。这种鸡贼的举动令他一下子没了胃口,于是便叫了买单,准备草草收场。那妹子还自作聪明般黏在陆风平身旁,指望对方带她出去呢。陆风平嘿嘿一笑,踢了一脚垃圾桶说:“想跟我走?先把欠的酒补上。”妹子讨了好大个没趣,悻悻然撤了。
陆风平独自一人走出了酒吧,他的脚步略有些摇晃。一辆在路边揽活的出租车机敏地抢过来,在陆风平身前踩住了刹车。陆风平拉开副驾车门,一屁股钻进车内,报了个地名道:“工人新村。”
出租车麻利地向前方开去。陆风平感觉有些憋闷,便把车窗摇下来透气。“早知道那娘们耍诈,何必跟她喝那么多!”他在心里暗自嘀咕着,也不知是在埋怨对方奸猾,还是在检讨自己的疏忽大意。
此刻夜色已深,道路畅通无阻。出租车很快便驶过了两个路口,然后又左拐而去。陆风平一愣,探着身子向路边张望。
工人新村在市中心,应该向右拐的,现在这条路却是出城的方向。确定自己判断无误,陆风平忙开口道:“哎,这路不对吧?”
面对乘客的提醒,司机却既没有减速,也没有掉头,他只管继续往前开,像是完全没听见对方的话语。陆风平加大音量又喊了一声:“哎,你走错路了!”说话的同时他转过头去看向了那个司机。只见那人戴着帽子和口罩,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黑暗的夜色中,很难分辨对方的相貌。
这回司机倒是搭腔了:“我没走错,我认识路。”他的嗓音嘶哑,像是声带被烈火灼烧过一般。
陆风平耐着性子解释:“去工人新村应该往右拐,这条路是往城外去了。”
司机却反问:“谁说我要去工人新村?”
陆风平酒喝得再多,此刻也知道不对劲了。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凝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车。”那人怪笑了一声,“要去哪里,当然是我说了算。”
“哦?看来你不是出租车司机。”陆风平眯起眼睛,愈发专注地打量着对方。
“当然不是。”那人一直目视前方,看也不看陆风平一眼。
“那你是冲着我来的?”陆风平揣摩对方的来路,一边悄悄拉了一下右手侧的车门把手。他发现车门并没有上锁,但现在车辆正在高速行驶,要想跳下车未免太过冒险。
“你不笨。”那人顿了顿,又赞许道,“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可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陆风平用提醒的口吻说道,“你应该转过头来,看看我的脸。”
“我不会转头的。”那人一口回绝,“我知道你的催眠本领。让你看到我的眼睛,会很危险。”
陆风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带着种小伎俩被人看穿后的尴尬。随后他又自嘲般苦笑道:“好吧,现在我相信了,你没有认错人。”
那人没有接茬,只顾继续开车。
陆风平喋喋不休:“那我能不能问一声,你现在想去哪儿呢?”
那人道:“知道太多对你没什么好处。”
陆风平摊摊手,看着前方的路:“可我总会知道的,或早或晚而已。”
“如果你能在车上睡一觉,那就不会知道了。”
“是吗?但我有点睡不着呢。”陆风平长叹一声,懊恼道,“刚才如果再多喝一点就好了。”
“睡不着的话,我可以帮你。”那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沉稳姿态。
“你帮我?”陆风平笑了,“莫非你也会催眠术?”
“没错。”那人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是另外一种风格。”
陆风平饶有兴趣地追问:“什么风格?”
“你喜欢侵入别人的潜意识世界,由内而外地控制别人的情绪和思维模式——这就是你们这些催眠师惯用的手法。而我的方法是由外而内的,相对来说要简单许多,也直接了许多。”
“哦?”陆风平兴趣更甚,“那可真得请教请教了。”
那人便直言道:“只要用手臂夹住你的颈部,一分钟之内就可以让你昏睡。”
“那会造成我大脑缺氧——”陆风平咧嘴道,“会很危险。”
“你放心,我下手很有分寸。”那人不紧不慢地说道,“首先我绝不会扼住你的气管,所以你不可能窒息。另外你颈部有两条大动脉,我只会扼住其中的一条,不会让你的大脑受到不可逆的伤害。你会觉得疲倦,然后就会睡上一觉,没什么可怕的。”
“你还真是专业。不过——”陆风平沉吟道,“既然你在开车,你要怎样才能扼住我的脖子呢?”
不管那人是不是出租车司机,他所开的确实是一辆出租车。驾驶位的防盗网将前排的两个位置完全隔开。要想扼住陆风平的脖颈,那人必须下车绕过来才行。
只要车辆停下,就有了逃脱的机会。陆风平在心中暗自盘算着。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一只手臂突然从后排座伸出来,绕过陆风平的头颅,将他的脖子牢牢地箍在了椅背上。陆风平用尽力气挣扎,但那只手如此地强壮有力,竟难撼动分毫。不消片刻,陆风平便觉得整个脑袋越来越涨,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