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还未混出名堂,任何人都有权尽情嘚瑟。(然公尚未腾达之际,犹可肆意自矜也)话虽是这么讲,马克·布兰登无意间却把此金玉良言铭记于心。
虽然他秉信,仅仅当一个二流的货色是羞于启齿的。但他的自矜也非流于表面。三十五岁的他在警察局的犯罪刑侦科已经爬到了很高的位置。他也确实打算去接受一个警部的职位。凭自己大胆想像力和敏锐的直觉,再加上勇气,智谋和勤勉,这些必要的素质成就了他现在稳固的地位。
他在自身的业务上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绩,另外,在战争期间成功处理的一些国际刑事案件,也间接提升了他的声誉。他十分确信,十年之内就能从现在政府部门的职位上卸任,开始从事他雄心勃勃的,想要开办的私人业务。
马克现在正在达特穆尔高地度假,只希望能全身心地投入钓鳟鱼,或者从更高的视角来审视自己真实的生活,权衡利益得失。不仅从一个探子,同时也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客观地考虑自己的未来。
马克此刻正站在人生的转捩点上,或者说这样一个重要的拐点:有可能把新的兴趣爱好和新的个人规划去展现在剧场的舞台上,把他迄今为止的整段人生,倾情献演于一出华美的戏剧。然而,直到现在,他都仅仅是为他的工作而生。从战争期间开始,他就再度忙于处理关于谜团,争讼和犯罪的日常工作中,又一次地仅仅以解决此类问题来讨生活。在那令人作呕的工作之外,再也没有时间去兼顾自己的个人兴趣。他已经成为了没有任何内心世界,精神生活或者个人目标的一架机器。他给自己结结实实地铐上了一副思想桎梏。
这种兢兢业业,一门心思的付出确实也给他带来了世俗的利益。他现在最后有机会去拓展他的眼界,考虑更高层次的生活,去成为一个真实的人,还是继续去做一台机器。
他发现自己在战争期间由于省下了某些特殊补助金,存了大约五千镑。还有一大笔法国政府的慷慨馈赠。他拥有一份可观的薪水,在一位高管不久就要退休之后也会顺利抵平步青云。他真是太聪明了,以致完全看不到生活在他工作之外所呈现的部分。他现在开始思考文化,人生的乐趣,以及那些妻子和家庭生活中需要留意的地方和责任。
他对女人的了解非常之少,是一个从未被丘比特之箭射中的人。无论是五年,还是二十年前他都对自己说,婚姻这个张牙舞爪的怪兽,一定会大大超出他的预期,把他牢牢攥住:既然工作已经让自己的生活充满不确定性,而一个女人还要他承担婚姻责任的话,他的生活会变得更加一团乱麻。爱情这东西,他给出这样不屑的理由:会削弱他的工作的专注度,会让他非凡的专业能力受到限制,甚至也会是一个不确定因素,让他在许多关键的选择上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同时也会令他变得平庸,影响未来的发展前途。现在十年过去了,他又换了别的角度来思考,发现现在的自己比起少不更事时,更乐意去相信感觉。甚至到了如果某个好女孩送上门来的话,也下定决心去追求和结婚。他热烈地幻想着,这某些受过良好教育的淑女,或许能够细心聆听他知识谱系中的点点繁星,爱上他单纯的稚气。
一个处于此种感情状态下的男人,通常不会为某个明确的答复而等待太久。可是布兰登先生是一个老派的人,而且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女人,并不十分地吸引他。他能辨识得出她们身上好的品质和她们思想中的细微差异;然后便把自己的中意类型转移到了更早的一些的,他生母那种类型的女人:作为一个寡妇,她一直操持这这个家直到她去世。她是他理想中女性的典范——平静,有同情心,值得信赖的。她是一个总是任由他自行培养兴趣爱好的,一个关心他生活比自己更多,一个在他的进步中不断添砖加瓦,而忽略自己的人。
事实上,马克想找一个心甘情愿做他贤内助,与之琴瑟和谐的人。最好既不要在他面前表现出太多的个性,也不要像井底之蛙那样封闭自己。他已经睿智地洞悉,从一个母亲的立场来看,无论她多么无私地奉献,也会和其他绝大多数妻子有着很大的不同。他已经听过太多关于破碎的婚姻故事了,怀疑自己能否在战后的世界中找寻到一款属于他的女生。尽管如此,他依然这样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旧式的贤妻良母还是有的。并开始思忖能在哪里觅得这样的一个良人。
他有些精疲力尽地熬过忙碌的一年。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他正呆在一直去疗养的达特穆尔高地。这是他第三度回到普林斯敦的公爵酒店——在那儿,他可以和旧时的老友叙叙旧,置身于四周是满是鳟鱼的溪流中,惬意地打发掉六七月份大部分的时光。
布兰登很享受和其他渔民一起时,纯粹的快乐感。不过他也总是独来独往,经常在餐后加入吸烟室里攀谈的一大群人。凭着自己过人的口才,接受人们的欢呼。他有时也喜欢和狱警聊天,来消磨片刻的闲暇。在普林斯敦荒郊野外的中心位置,有一座保佑一方平安的囚犯监狱,那里住着许多臭名昭着的罪犯。他们当中不止一个,已经和他“打过照面”了。多亏布兰登的个人手腕,才使他们能顺利地被缉拿归案。监狱内部人员中,并没有足够聪明而富有经验的人可以为他的相关工作,提供足够有用的资讯。犯罪心理学对布兰登来说,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诸如一次奇怪的事件,那些隐藏罪犯资讯的问询,那些亲眼见到,或者听闻有关案件的蛛丝马迹却隐瞒不报的人……都会被他最后证据确凿地揪出来的。
他找到了一个又肥又大鳟鱼们的秘密藏身处,在六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启程去猎捕它们。他发现,在一个已经被小溪流包围的废弃石料厂中,有几个相当深的水潭。那里栖息着一两条,比在达特,米维,布莱卡波克和沃克汉姆能钓到的,还要大得多的鱼。
有两条路可以去那个有此种山珍野味的福格金托石料厂。通常的一条,需要直接穿过那荒野中用古老的花岗岩铸就的普林斯敦战争监狱。这条通往荒芜的鳟鱼乐园的小路,离主干道大约半英里的路程。旧时的采石工所留下的一两栋房子,屹立在这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边上。那里的巨型采石井也已经被荒废了许久。尽管这个不错的地方如今鲜有被欣赏到的机会,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却把它雕琢得更美丽了,如今有神秘的野生动物出没其间。
布兰登径直穿过荒原中的那条小路抵达这里。经过的普林斯敦火车站在他左手后方,他向西望去,有一束光穿透灰蒙蒙云层照射下来。此刻正是日落西山之时,那汇聚了淡紫色和深红色的上帝荣光,普照着苍茫大地。触目所及的光线渗透进了花岗岩大理石内部的石英晶体中,把寂寥的荒野从混沌中彻底点亮。
在西面的光焰中,远远出现一个挎着篮子的人影。马克·布兰登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以为是晚上行动的鳟鱼现身了。于是他循声跟去,看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妙人儿。如此突兀的美人着实让他大吃一惊,一下子六神无主了:这种感觉就好比从寸草不生的地方,瞬间开出一朵充满异域魔力的花朵;或者那落日的霞光温柔地轻抚蕨类植物和岩石。这两种类似的感觉交织在一起,物化成眼前这个美女的模样。她婷婷嫋嫋,个子不高。红褐色的头发高高地盘起,也没戴帽子。她那饱含落日余晖的额上秀发,看起来就像是一顶闪着金光的皇冠。那光泽是神圣的,刚刚好反射了秋天播撒给山毛榉和凤尾草的丰富色彩。她有着蓝色的眼睛,那是龙胆草一样迷幻的蓝色。凝视那双大大的眼睛,使布兰登顿时呆若木鸡。
他只记得一个女囚有过那样的大眼睛。不过眼前这个陌生女子的明亮双眸,使得她的脸也相形见绌。她的嘴巴并不小,可是饱满的嘴唇精致地翕动着。她步履轻快地走着。轻柔的银色长袖衬衫和玫瑰色的丝质套衫,清晰地勾勒出其她前凸后翘的曼妙身段。她独自行走着,随着脚尖轻轻的舞动,仿佛在旷野中御风飞行。
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纯洁无暇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后,便走开了。等了一会儿,布兰登情不自禁地再一次回望她时,听到了那无忧无虑的歌声。他仔细地听了一会儿,觉得就像一只黄鹂在婉转地歌唱。随后,她越走越远,渐渐变成荒野上的一个小小光点,融入了时空洪流中,最后消失不见了。好一个荒原和旷野大地间绝妙造物啊,不设身处地,真是无法想像这样一幅画面的。
这过往的一幕使马克陷入了沉思。他迫切想知道这个稍纵即逝的丽人是谁。他猜他是某个聚会上的来宾,很有可能独自在这里呆上几天。他不想再细想下去了,因为或许她已经和某个人订婚了。如此一个性感尤物似乎很难逃脱爱情的魔爪。的确,爱和欢乐的精灵早已从她的水灵灵的眼睛,和优美的声线中洋溢出来。他推测她约莫得有十八岁了。接着,他定了定神,思考起他现在的处境。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倾向于继续想入非非。可是布兰登先生在实际生活中,早已被这样那样的琐事搞得焦头烂额。他有着一副很棒的身板,以他目前的年纪来看,也依然敏捷与灵活。头发是难看的,稻草般的杂色。那精心打理过的苍白脸庞和平时看不出有任何区别,暗示了他以道德为准绳和好斗的性情。这张脸很符合他对自己的要求,很容易去伪装自己。不过他也知道,凭自己的平平相貌要在情场上,或者其他吸引异性的场合中亮相的话,可就要屡战屡败喽。
现在步行笔直往前走,他走到一个位于山坡上的大弹坑旁,站在早已衰败的福格金托石料厂上面,他在那里看到了一个两百英尺深的洞,要是在山峰和悬崖的边上的开凿这么一个洞的话,可是个艰苦卓越的工程,它位于光秃秃的花岗岩表面,那里只长有杂草、花楸的幼苗和荆棘。洞的底部是一块布满岩屑的巨石和蕨类植物。毛地黄在那大量的岩屑上迎风摆动,野兽也在上面筑巢。水流飞流而下,打湿花岗岩暗礁。在那断壁残垣之中,有几个小小的,深深的水潭。
布兰登开始沿着一条羊肠小径往下走,一匹达特穆尔母马和她的小崽,从那个洞口出来向西飞奔而去。突然,一块厚的冰碛呈扇形状,从山顶上滚落下来。在碎裂的花岗岩石斜坡上,有许多水流顺着岩石外面的凸出物,刷刷地流下来。尽管四周都是水流,我们勇敢的冒险家现在已经站到了这个地方。这个荒废的石料厂里有随意堆放的巨砾和采矿深井。巨大的悬崖峭壁把这边和对立面的斜坡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布兰登在之前的一次探险中,已经拜访过了此处的土地公,现在他大声地呼喊出来。
“我成功了!”他喊道。
“我成功了!”花岗岩石群中清晰地传来回声。
“马克·布兰登。”
“马克·布兰登。”
“欢迎你!”
“欢迎你!”
一字一句都清晰无比地回传过来。因为和人声有些许不同,所以也赋予这些声音,某种奇幻的魔力。
一块紫色的云雾悄然覆盖了这个弹坑,这并非夜晚的紫气东来。而是正沿着东面山顶缺口部分,照过来的落日余晖,此景好似上帝慈爱的亲吻。马克小心翼翼地踩着满是碎石的路面,前往前方宽阔的石料厂。北面五十码的地方,有两泓波光粼粼的幽静水潭。它们完全填满了最下面的旧矿坑。潭水这侧是粗犷的河岸,另一侧,约莫三十英尺的露出水面的部分,是峭壁上花岗岩石断裂分叉形成的。这如水晶般透明的湖水下,摇曳着深蓝,模糊的暗影。然而任何手持一根长长的钓竿,能把吊线抛得很远的老法师,也无法在这个水潭上轻易作法。鳟鱼在里面游来游去所形成的波纹,荡漾开去,一直扩散到峭壁那边。接着,从较小水潭下面大石头中间,传来某种自然力所托起的声音。原来是一条大鱼跃出水面,捕捉一只缓慢飞着的小白蛾子,不过它并没能得逞。
马克开始着手准备垂钓。当他把两条诱饵从盒子中取出来,绑到他经常用的鱼竿上面的时候,突然某种不寻常的感觉袭胸而来。他想起了那个红褐色头发的少女:她的眼睛像四月天空那样的蓝,她的声音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清脆悠扬,她那双小脚轻快,婆娑的步伐韵律。
他随着光线的变暗开始钓鱼。但他仅仅抛了一两次鱼线,就决定再等上把个小时。他把钓竿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烟斗和一个烟袋,点上美美地抽了起来。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静静地睡着了,远处有持续不断的哢嗒哢嗒声传来,马克觉得那可能是一只鸟。声音从他后方,对面的斜坡那边,通过水潭传过来。布兰登突然意识到,那可能不是自然之音,而是某种人类捣鼓出来的声响。事实上,那是一个泥瓦匠的铲子发出的声音。不久,当它再次响起时,布兰登对石料厂那边又传来的沉重脚步声,感到困惑。他猜那应该是一个劳工。
然而,并没有劳工出现。一个大块头朝他走过来。他穿着一件诺福克茄克衫,外面披着一件有花哨的黄铜纽扣的红马甲,套着一条灯笼裤。从石料厂的下口走了进来,正朝北面的出口走去。那个方位有涓涓细流透过狭窄的洞口,流到水潭里。
这个陌生人看到布兰登的时候,停了下来。叉开他的腿站定,从嘴里夹出雪茄烟,说道:
“嘿,老兄,你已经找到它们了吗?”
“找到什么?”我们的侦探问道。
“找到这些鳟鱼。我有时游泳上这儿来。很奇怪,这里从来都看不到一根现成的钓竿。这里有一大堆可以改造成鱼竿的东西,或者还能找到更长更大的。”
马克会本能地研究他所接触过的所有人。他对人脸有照相机式的记忆力。此刻他抬起头,观察面前这个人的其他显着特征。他的审视迅速而有力,但如果他预先就知道他那一瞥的重大意味,或者能够料到此人在他未来数年里,所代表的含义的话,他定会看得更加仔细,会把他们简短的会话变得更长。
布兰登先看到了一对宽广的肩膀和一个粗壮的脖颈,脖颈连着粗犷的方形下颌,显示出坚定的轮廓。接着是一张大嘴和一大把络腮胡子。布兰登记得自己也曾看到类似的大胡子,他们都其丑无比,可眼前的陌生人毫不为耻,用手不断地把玩着胡子,还把胡子末梢挂到自己的耳朵上,明显以这副熊样为豪。那一大把红髯之间,伴随着他雄浑的声音,不时露出一口大白牙。他提到自己是一个可靠的伙伴,因为他有拔刀相助的性格和无私的胸怀。他的一双灰色的小眼睛分得很开,中间是一个大塌鼻子。头发是火焰般的红色,修剪得很紧凑,颜色比胡子更加深。那张大红脸连光线都不能把它变浅分毫。
大个子很友好地站在那里继续闲聊着,不过布兰登衷心希望他赶快离开。
“我的兴趣爱好是海钓。”他说,“钓康吉鳗和鳕鱼,青鳕和马鲛鱼——钓它个半艘船——那才叫舒爽。想想乘风破浪之后的满载而归,不亦快哉。”
“我希望是那样倒好。”
“不过这个鸡不生蛋的地方,却挺叫人着迷的。”大个子接着说道,“你觉得达特穆尔怎样?只有一大推山峦和石块的荒漠,还有那些小孩都可以轻易跃过的涓涓小溪。然而——你会听到关于此地的民间传说,讲这里是个千金不换的宝地。”
布兰登笑了,“这是个神奇的地方,融进你的血液里。”
“确实如此。甚至像普林斯敦这种被上帝遗忘掉的地方,除了那些魔鬼般的地貌,也没啥好看的。我认识的一个家伙正要在这附近盖一栋平房。他和他的妻子将在那里像一对鸳鸯那样快活——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
“我刚刚听到铲子发出的声音。”
“是的,有时工人们走了之后,我也来搭把手。想想这个,嘿,远离文明,在荒原里给自己造一栋小屋。”
“如果没有恒心的话,也可能会搞砸的。”
“确实如此,可恒心并不能左右他们,他们认为只要有爱就够了——可怜的家伙。你为什么不钓鱼呢?”
“等天色再暗一点。”
“好吧,这也太磨人了。小心一点,别一不留神让鬼怪把你捉去了。”
他爽朗的哈哈大笑,使得水面上清晰传来了一阵回声。那个红毛大汉跳过沟壑,向前大步流星地走了约五十码的距离。接着,在一片寂静中,马克听到了机器嗡嗡的振动声,这表明大块头显然已经骑上一艘摩托艇,驶往半英里之外的一条主干道了。
他走了之后,布兰登起身,朝石料厂的另一个入口走去。那里或许有陌生人所说的房子。他走过那口采石巨井,往右转。在一个面向西南的小洞中,他看到了那栋房子。它现在离完工还差很远。花岗岩墙体现在有六英尺高,砌得相当厚。从目前的轮廓来看,这似乎是一间六居室的房子,布兰登觉得这个房子大概也不会造第二层。周围一英亩的范围已经陆陆续续地盖起来了,但是房子四周的篱笆还没扎起来。从西向南整体看起来很棒。布兰登有限的可视距离,依旧可以辨别得出背对康沃尔郡西面的落日,横亘在普利茅斯河两岸之上的索尔塔什桥那边。这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我们的侦探猜测,恰恰如此,所以有人会愿意把住宅建造在这个沉寂的荒原里吧。
他猜房子的主人一定对城市,或者他们的同类感到厌倦了吧。或许是理想幻灭,对生活失望透顶,迫切渴望逃离叽叽喳喳的群居生活,规避由此带来的各种问题。尽可能地逃避其中的耻辱和罪恶,选择生活在如此不便的环境之中。然而,这也是许多富人祈求良心上安宁的一种方式。他判定,这对打算选择隐居在寂静的福格金托山谷下的夫妇,一定已被世人遗忘许久,而在内心升华到了这样一个境界:没有什么比置身于大自然的孤独怀抱中,算得上是对他们更多的恩惠了。他告诉自己,这种只可能是人到中年才有的想法。他又突然想起那个大汉曾说过,这对夫妻觉得“只要有爱就足够了”,那就意味着无论他们处在什么年纪,依然有那种电光火石的恋爱激情。
天色变得非常昏暗,光影都从地面上消失了。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巨大,模糊不清,了无生气。布兰登走回去,准备重新垂钓。他发现有一只小飞虫十分恼人。在两个水潭里他钓了十二条鳟鱼,他自己留下六条,把其余的都放生了。他钓上来的最大的三条鱼都有半磅重。
收获满满之后,马克打算下次再来。他收起自己的钓具,选择从大路上返回,而不是冒险在黑暗中穿过险峻的荒原。他从石料厂的那个洞口离开,穿过位于洞口之上一百码左右那尚未完工的六居室房子,沿这条路走下去,不久就走到了夹在普林斯敦和塔维斯托克中间的一条大路上。
在繁星点点的星空下漫步着,他的魂魄又悠悠地飘到了荒原之中,那个红褐色头发的少女那里。他试图去回忆她是如何装束打扮的。他记得她情态之中所有的风情万种,从那仿佛戴着王冠,皎若太阳升朝霞的发髻,到置于钢或银质搭扣的棕色鞋子中,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玉足。遗憾的是,他并不能马上看到她璀粲之罗衣。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神奇的影像,不久又重回他脑海——那玫瑰色的丝质套衫和银色长袖衬衫。
又一个傍晚时分,布兰登步履蹒跚地重返福格金托,并非对彼女的思慕使他再一次故地重游,相反,关于她的倩影的画面,已渐渐幽暗不清。这里最近发生了一件显然很奇怪又恐怖的事情,连同他脑海中的其他事情一起,搅得他心烦意乱。对于我们的侦探来说,这是一种揪心的煎熬,同时也考验着他的意志,他接到了一个休假期里的烫山芋。尽管最近像长了翅膀似地,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这个民风淳朴的教堂小镇关于某场谋杀的传闻,并不是他的分内之事。但发生了的一次意外,令他被动卷入其中,提前结束了假期。
距离布兰登第一次去石料厂钓鳟鱼,已经过去了四天。在一个早晨,他约了三五好友去米维河的水位较低处边野炊。
当晚,接近午夜时分,酒瓶喝空了,烟丝也抽完了,就快要返回的六个男人,听到一个唐突的,恶魔般的传闻。
威尔·布莱克,住在公爵酒店的布兰登随从,正打算去熄灯的时候,看见了布兰登,他说:
“您那边出了点状况,长官。明天再说吧,那是件相当棘手的事情。”
“是某个犯人越狱了吗,威尔?”我们的侦探正打着哈欠准备入睡。“那可是你来这边之后唯一有趣的事情,不是吗?”
“犯人越狱?不——好像是某个家伙被干掉了。看样子是彭迪恩先生的姑父宰了彭迪恩先生。”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布兰登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可就要一个聪明如您的人,去寻找答案了。”威尔回答道。
“彭迪恩先生是谁?”
“就是那个把自己的房子,造在福格金托石料厂附近的绅士。”
马克想起来了。那个红毛大汉所有的身体特征,飞快地略过他脑海。他向威尔·布莱克描述起这个人,布莱克的回答是:
“那只是个来帮忙的家伙。我说的是彭迪恩的姑父!”
布兰登上床就寝,这一觉睡得很踏实,心情并没有被可预见的悲剧搞砸。就算第二天清晨,每位女士和先生迫切地想告诉他,他们所知道的一切的时候,他也没有表现出最起码的兴趣。当米莉太太敲门进来端来热水,叫他起床的时候,认为没有人会比一个知名的侦探,能更完美地处理这个案子了。
“哦,先生——这是桩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啊——”她开口说道。不过他很快地打断她道。
“米莉太太,现在可别谈公事。我可不是来达特穆尔缉拿凶手的,我是来钓鳟鱼的。今天天气如何?”
“今天有雾,气温凉爽。可是彭迪恩先生——那个可怜的家伙——”
“打住,米莉女士,我可不想听任何与彭迪恩先生有关的事情。”
“那个巨大的,红色邪灵般的男人。”
“没有什么红色的邪灵。如果天气不错的话,今天早上我打算再去钓钓鱼。”
米莉太太相当失望地望着他。
“我的老天爷啊!”她说道,“大人,一个像您那样的青天大老爷,可以尽情出去逍遥。可是如果一个杀手这时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杀人的话,您可要如何交代?”
“这可不是我分内的义务。现在,你听清楚,我可要起床了。”
“好吧,我不管了。”米莉太太小声地咕哝道,带着惊讶的表情离开了。
布兰登不想在度假的时候被坏了好心情,他要了一些简单的三明治,打算吃完之后早早开溜,不去理会这种无妄之灾。接着在九点半的时候,他出现在昏暗的荒原清晨之中,氤氲水汽漂浮在周围的空气之中,大雾把整个山谷都遮蔽了。从某种角度来说,烟雨蒙蒙的日子似乎更适合渔夫们去独钓寒江雪。他披上一件并不完全蔽体的雨衣,正要离开旅馆的时候,威尔·布莱克出现了,递给他一封信。他开始端详起这封信,本想把这份信留在大厅里放信的架子上,等他回来再看的。但是看到信封上好像是一个女人的笔迹,既没有署名,也没有留下其他身份资讯时,便变得兴趣盎然,也没有把它同谣传中的案件联系在一起。他放下自己的鱼竿和鱼篓,打开信封,开始阅读上面所写的字:
车站小屋3号
普林斯敦
尊敬的阁下,警方告诉我您已经抵达普林斯敦了,那似乎正是上帝的旨意。鄙人自觉无权要求您赏光,不过如果您肯接受一个痛心疾首女士的祷告,用您的智慧之光点亮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的话,她将不胜荣幸,感激不尽。
您忠实的
杰妮·彭迪恩
马克·布兰登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轻声低骂了一句;“该死!”接着他转向威尔。
“彭迪恩女士的房子在那里?”他问道。
“在车站小屋那边。就在您到森林监狱前面一点点路。”
“那我们走一趟吧。慢着,和她说我们半个小时之后到。”
“这……”威尔咧嘴一笑,“我已经告诉她您永远不会插手这破事呢。”
他走了以后,布兰登又读一遍这封信,轻抚那娟秀的字迹,发现在信纸的中间,有一滴粉泪沾湿的痕迹。他再次自言自语地说了一遍“该死”,接着翻起雨衣的衣领,弃鱼篮和鱼竿与不顾,直接步行去了警局。他在那里听一个警官说了关于此事的些许消息,接着,他获得许可去打了个电话。五分钟后,他接到了苏格兰场顶头上司的回电。哈里森警部熟悉的伦敦音,从两百多英里外的话筒那头传过来,听起来大都会里罪恶的犯罪和这里静谧的世界,相隔十万八千里。
“头儿,据说这里有人被谋杀了。做了这等好事的家伙,也无端失踪了。那个受害者的寡妇请我去解决这个案子。我本身也不太乐意,不过那是指责所在。”布兰登如是说。
“那好,如果是指责所在,你就大胆地去干。今晚再给我回电报告具体情况。哈弗亚德是普林斯敦那边的领导,是我的老朋友,也是个不错的人。祝你好运,再见。”
马克这才知道,哈弗亚德警部也在福格金托。
“交给我吧。”马克对他上司说,“我会再给您回电的。等中午我和那个警部见面后再详谈吧。我现在要去拜访彭迪恩女士了。”
身边的警员向布兰登致意,他看出布兰登的精气神非常棒。
“长官,我希望这不会扫了您假期的兴致。不过,我猜不会。看起来一切都会一帆风顺的。”
“尸体在哪儿?”
“我们也还不知道,布兰登先生。只有罗伯特·雷德梅茵告诉我们,他曾见过尸体。”
我们的侦探点点头,接着他出门去找车站小屋3号了。
在普林斯敦的主要街道上,有一些成排以适当的角度连在一起的房屋。它们面朝西南,在它们的前面有一座高大的,树木围绕的北海斯梢瑞山的山肩,树木在它险峻的坡度上顽强生长着,一座石墙矗立其间,山下有一栋房子。
布兰登敲了敲3号的房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位消瘦的,头发花白的老妇,她脸上还带着明显的泪痕。布兰登发现自己站的一条狭窄的走道里,装饰着许多猎狐比赛中的纪念品,里面有面具,画板和几个达特穆尔大狐狸的标本。这些动物原本还能敏捷地奔跑,现在却被做成标本,栩栩如生地挂在墙上。
“我能找彭迪恩女士谈谈吗?”布兰登问道,但那个老妇人摇了摇头。
“不,我是爱德华·格里太太。著名的爱德华·格里的遗孀。我先生是一位有着二十多年经验的猎狐人。彭迪恩先生和太太是——我的意思是——她是我的房客。”
“她准备好见我了吗?”
“她受到了巨大的伤害,真是位可怜的夫人。您的名字,先生?”
“马克·布兰登先生。”
“她是很希望您过来的,请对她温柔些。先生,任何单纯的人在这个时候,接受您的训话,可都不会好受。”
格里太太打开了右手边的一扇门,请他进去。
“您要找的马克·布兰登先生到了。彭迪恩太太。”她说道。布兰登刚进房间,格里太太就在他身后把门关上了。
当杰妮·彭迪恩从她正在写信的桌子边上的椅子里,起身的时候,马克看到了那个落日下的红发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