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营养午餐的汤里被加了抹布水吧!感到剧烈腹痛的我摇摇晃晃地走在午休时间的喧嚣走廊上,好不容易才抵达学生指导室前。我敲厂门,没等回应便走进里头。
老师一如往常地坐在回转椅上,一脸享受地抽着烟。从那不灵光的窗户倾泄而下的午后阳光照得我眯起了眼。这与老师完全不搭衬的悠闲光景令我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使老师注意到我,他熄掉香烟,打开窗户,对我打了声招呼。那细长的双眸——却有着莫名美丽的的双眼皮——正笔直地朝向我。
“这里没禁烟,不必急着熄掉。”我别开视线。“我又不讨厌烟味。”
“那怎么行?莉佳,你不知道二手烟的坏处吗?你是傻蛋啊?小心得肺癌死翘翘!”
“这些常识我还知道……”
“你怎么了?”
“咦?”
“你的脸色发青。”
“大概是营养午餐里被加了料。”
“你希望我怎么做?”
“让我坐下。”
“坐吧!”
老师以老练的手法张开折叠椅,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一面对下腹部及肛门使劲,一面往折叠椅坐下,并整理裙子的绉折,转向老师。此时,我的腹痛急速减退:我不喜欢无法自由控制身体机能的感觉,但若是这种类型的不受控制,我非常欢迎。
“好一点了吗?”
“嗯……好多了。”
“瞧你满脸汗水,要冲个澡吗?”
学生指导室中设有淋浴室,是从前还容许体罚的时代让教师对学生泼水用的。
“不,不必冲澡了。我觉得要是看不见老师的脸,又会开始不舒服。”
“你真的是个怪人耶!把我用在这种奇怪的用途上。”
“对不起。”
我又习惯性地道歉。
“没关系,我本来就是负责学生心理谘询的,什么都不做就能解决烦恼,再轻松不过了。”老师跷起腿来。“再说,我正好闲着没事干。真是的,这里竟然连台电视也没有,我真希望能到教师办公室边喝茶边看新闻。”
“只要再忍耐半年就好了。”
学生指导这个职务,是每年轮替一次的。
“半年?别开玩笑了。这种工作一点意义也没有,根本没人来谘讻嘛!”
“要看是哪个老师嘛!”
“什么意思?”
老师歪着脑袋。
“不懂就算了。”
“告诉我。”
“没什么,对不起。”
“我叫你告诉我!”
“……请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看。”
结果老师竟然真的将手放上胸口—当然,他依旧不懂,不明就里地眯起眼睛来。
“算了。”老师切换思绪,换了只腿跷脚。“不懂我好在哪里的学生,都还只是小孩。”
“我懂。”
“很好。”
“谢谢。”
好奇怪的对话。
“好啦,莉佳,你有什么事?”
“没事不能来吗?”
“基本上是不能来。不过,刚才我也说了,我现在很闲,可以陪你说说话。你吃饱了吗?”
“昨晚有吃一点,刚才也吃过营养午餐。”
“哦!昨晚啊?吃了什么?”
“啊……呃……”吃厂蛋糕、烤鸡和可乐的溷合物——这话我实在说不出来。“呃,一般的食物。”
“原来如此,不是不能吃的东西啊?”老师微微点头。“之前吃了什么?剩饭?”
“对,剩饭也算是食物。”
“欸,莉佳,对于你的认知,我有时候觉得好感动啊!”
老师从办公桌抽屉中拿出小瓶果汁、夹心面包及鲔鱼罐头,装在纸袋中递给我。我从里头拿出夹心面包,立刻吃厂起来。甜腻腻的果酱在舌头上扩散开来,唾液几乎溢出口腔:我一面啜着唾液,一面吃面包。在家里我几乎没饭可吃,学校的营养午餐又往往被同学加料,无法好好吃;这样的我,可说是依赖老师的救援物资活下来的。老师那贮藏大量食物的办公桌,便是我的生命线。
“好吃吗?”老师问道。
专心于面包的我没回答,但想到这样太过失礼,便连忙点头,接着又再度集中于咀嚼面包。我能感受到细嚼慢咽后的面包片通过食道,积存于胃中。
“虽然我是经历不过五年的菜鸟教师,但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不幸的学生。你活着觉得幸福吗?”
“……幸不幸福?我也不太了解。”我一口气喝下半瓶果汁,拆开第二个夹心面包的包装。“我不觉得幸福,不过比我更不幸的人多得是。”
“比下不比上,是不知耻的人做的事:再说我是问你个人的问题,和其他人无关。”
“我能变成洋娃娃。”
“又来了?”
“痛苦和悲伤全都由洋娃娃替我承担厂,所以我不难过。”
“多重人格的第一步啊?莉佳,这太无聊了。”老师真的一脸无趣地哼丫一声。“我不否定这种处世之道,也不想批评他人的思考模式;不过我还是姑且说一句,你那种方法我不敢苟同,根本无法解决问题。”
“是吗?”
“碰上可怕的东西就闭上眼睛,闻到臭味就捏住鼻了,过上讨厌的事情就东躲西逃。不就只是这样?”
“可是,这也是种解决方法啊!”
只要闭上眼、捏住鼻子、东躲西逃——亦即变成洋娃娃——我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对我而书,这就解决了。不在乎问题,便是完全的解决之道,不是吗?
“这是想法上的不同。”老师立刻说道:“我是那种不彻底解决问题就不甘心的人,不喜欢你这种只会逃避的人,看了就反胃。肮脏、丢脸!”
“不对,就是因为不想变脏、不想丢脸,才变成洋娃娃的。我不肮脏,也不丢脸。”
我大口咬着面包。
“一边拼命吃着便宜面包一边说这些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蛤福费。”
“啊?”
“才不会。”
我喝了口果汁,将口中的夹心面包冲入胃袋后才如此说道。
“莉佳啊,奋战吧!”老师朝着香烟伸出手,却又立刻缩回。“奋战,然后解决所有令你痛苦的问题吧!逃避不是解决之道,奋战才能解决。别把自己当成洋娃娃,以人类的身分来解决。”
“以人类的身分……”
我用力地握住夹心面包,因为差点弄掉厂。
“别老说自己弱小无力而逃避,别老说行不通而满足于现状。和这种最糟状态奋战,解决一切吧!”
“你要我别再变成洋娃娃?”
“我要你把洋娃娃丢了。洋娃娃是种狡猾的解决方法”老师的眼睛瞪着我。“我不认同。”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啊?”
“你话是这么说,但办不到的事就是办不到啊!那些大道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但我就是没办法嘛!所以才要变成洋娃娃,逃离所有讨厌的事。”
逃避不等于解决——这种道理,任谁都心知肚明。但现在的我,这样的我根本无计可施。
我什么也做不到。
任何事都做不到。
“你想说自己什么也做不到,是吧?”老师再度哼了一声。“不过,这是事实。莉佳,你弱小且无力,是四处可见的国中生,而且总是孤伶伶的;这样的你,什么也办不到。”
“我知道。”
所以求求你,别再说了。
“还有另一个事实,就是我也没多少力量。我可以去向警察或教育委员会告状,但这么一来,掌握主导权的便不是我,而是他们;到时我没办法帮你处理任何事,这让我有点担心。”
“老师……会担心?”
“干嘛摆出那么不可思议的表情?你是冒失鬼啊?还是蠢蛋?”
“担心我吗?”
“喂!要是不担心,干嘛听你吐苦水?”
“我还以为是因为工作,不得已才听的。毕竟老师看着我时总是一脸心烦的样子,又常说自己不想当学生指导……”
我是真的大感意外。的确,这个老师负责指导学生,得替学生解决出路至家庭状况等各种问题,但我从不认为他是真心在做这些工作。他这么说,教我意外得简直要怀疑他是否另有企图。我欣喜万分,等回过神来,夹心面包已被我捏扁了。
“别浪费食物!”
被骂了。我连忙舔舐沾在手上的果酱。
“莉佳,我啊,觉得很心烦,因为每次看见你,每次你一来,我就得听你诉说你那残酷的日常生活,即使我根本不想知道。不光是这样。你常以满身淤青、头发被烧或没正常进食的状态出现在我眼前;而诉说被害情况的你,不但不做任何改善现状的努力,甚至还鬼扯什么当时已经变成洋娃娃、无所谓之类的话。”
“没错,可是……”
“现在说话的是我,你别插嘴。”老师放下跷着的腿。“我一再强调,不把问题彻底解决,我就觉得不舒服,,所以我最讨厌那种藉由逃避以求安心、或自欺欺人以为安心的家伙,连看都不想看见。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讨厌我这种型的人?”
“不太正确,是因为看着你这种型的人总让我觉得于心不忍。我啊,很讨厌看见那些因失败而受苦的人,看着就觉得痛苦。看见别人受苦时,在不同的意义及概念上会感受到不同于自己受苦时的痛苦。自己的痛苦我能忍,但要我看着别人的痛苦,我做不到。”
“你看着我,觉得很痛苦?”
“没错。”老师点头。“莉佳,我想帮你。”
“……谢谢。”
这是什么感觉?我觉得非常非常……幸福。
真的很高兴。我是头一次有这种感觉。
“那就做好准备吧!”老师站了起来,望向窗户的彼端。“出发时间……思,就订在一星期后吧!”
“出发?”
“对,出发。”
“什么出发?”
“出发就是出发,你在讲什么啊?”
老师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不,这句话是我要说的。到底是什么出发?”
“我不是说厂?出发就是出发。太近不安全,思,就到冲绳去好了?”
“这话的意思是……”我忍不住站起来。“我和老师要一起逃离这里!?”
“别大叫,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不,严格来说不是逃亡,是展开新生活,从头开始,重新来过。当然,这不是战斗,不是打完仗后赢得的自由。”
“是老师讨厌的逃避行为?”
“我只是个教师,菜鸟老师,,换句话说,我没有力量。在这种状况下战斗,大概赢不了;要是输了,会落到比现在的最糟还要糟糕的最糟处境去。我不能让你吃上那种苦头,所以才要逃,很抱歉。”
老师转向我,微微地低下头。
“啊,不,”这是老师头一次对我道歉,因此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别这么说,我并不……”
“但相对地,我会全力逃跑,你可以安心。莉佳,我会让你远离所有问题,带你远走高飞,让你不必再变成洋娃娃。”
“可是,工作要怎么办?”
“辞职。”老师一口回答。
“辞职?怎么可以……”
“反正我又不是想当老师才当的,早就打算过一阵子要辞职,现在只是提早一点。我有存款,也还年轻,可以去做苦力。别看我这副德行,我体力还挺不赖的。”
老师微微笑道。
“……老师。”
“怎么啦?”
“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啊!”
“我可以相信吗?”
“怎么,你不信啊?”
“不”我立刻摇头。“谢谢你。”
“一星期后的这个时间出发,你带着行李到这里来,接着我和你离开学校,坐上我的车,开上高速公路,到南方去。别担心,会很顺利的,一定能顺利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