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周星期六晚上八点,町井来到公寓。
“你好。”
她的面容憔悴。
“怎么了?这种时间来找我……”
“因为我二疋得马上见到你。”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的,对不起。”町井软弱无力地微笑:“对小起,真的对不……”
她身子一软。
“町井!”
我反射性地抱住她。她似乎昏迷了,我立刻叫来妹妹,两人合力把町井搬到客厅:我从寝室拿了自己的棉被来,让町井睡在上头。
她的睑色更加恶化,面如土色。我触摸她的额头,微小的汗珠带着些微的热度。我弄湿毛巾,放到町井头上。
……话说回来……身体状况这么糟,为何还跑来找我?我完全猜不出町井的目的。说归说,肯定和牛男有关。
会是什么事?
因为恐惧自己的预知而来商量?
因为恐惧自己的犯罪而来自白?
无论是哪种情形,都没有我出场的馀地,该去向关系更加亲密的横山等人倾吐才是。
我一面如此想着,一面换了几次毛巾后,町井醒过来了。
“你醒了?”
“……咦?我怎么了?”
“你昏倒了。”
“啊!对不……啊,奇怪?”
町井连忙坐起上半身,但似乎使不出力,立刻又倒下。我要她别勉强,将掉落的毛巾再度放到她的额头上。町井缓缓地闭上眼睛,又说了句对不起。
“你现在的感觉如何?我妈去工作了,不在家,我不知道药放在哪里……”
“没关系、没关系,躺一会儿就好了,我只是有点头晕而已。嗯,我很健康,超健康的!”
“可是你脸色很差耶!你知道吗?”
“我的脸看起来那么思心吗?”
“我没说你的睑思心啊!”
“可能真的瘦了一点吧,”町井摸摸脸颊。“因为我什么都没吃,肥、减肥!”
“……你是来找我谈牛男的事吧?”
我问道。
町井的表情僵硬起来,垂下了眼。
一直躺着。唉呀,减“哥!”
背后传来妹妹的声音,听来有些尖锐。
我支撑町井的背部,扶她起身,要她先到我的房间去。町井步履蹒跚地走进房里。
“哥的朋友是女生啊!”
“你这话可怪了,朋友不能是女生吗?”
“可以啊!”
她露骨地弹了下舌。
“干嘛那种反应?不必生气吧!”
“哥,现在不是和我聊天的时候吧?你的朋友还在房间等你,快去吧!你要拿零食和饮料去也行,但拜托拿牛奶和仙贝就好。柳橙汁和爆米花才不给你们。”
妹妹背过身去,打开电视。她似乎完全生气厂,我连叫了几次都不回应。我吞下叹息,将牛奶及仙贝放上餐盘,走进自己的房间。
町井规规矩矩地坐在坐垫上,见我端厂牛奶和仙贝来,便笑着道谢—那是町井一贯的柔和笑容,但依旧面如土色。
“大家都还好吗?”
“当然。”我咬了口仙贝。“啊,别客气,吃点心吧!”
“谢谢。不过,呃,牛奶籼仙贝的组合好像有点难以下咽耶!”
她困扰地微笑着。
“哦……等一下我拿水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
“下星期。”
“是吗?那就好。发生那件事以来,你完全没露脸,大家都在担心呢!”
“有件事拜托你,我来这里的事,别告诉大家。”
“为什么?”
“拜托!”
认真的表情。
“思,好啊!”
“绝对不能说喔!绝对、绝对、绝对!”
“是秘密?”
“对,秘密。”町井点头。“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我也点了头。事到如今,多增加一个秘密也成不厂多大的负担。
“来,这你拿着。”
町井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件物事交给我,是个黏得极为牢固的信封。
“这是?”
“我没同意之前,不能打开。”
“规矩还真多耶!”
“对不起。”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胆小的我立刻道歉。“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假如是要谈牛男的事,不必找我,找其他人不是更……”
“不行!这件事我绝对不想让横山还有其他人知道。假如让他们知道,可能连朋友都当不成,可能就玩完了……”换句话说,之所以选上我,是因为和我最没交情,感到愤怒,这是理所当然的判断。
“你‘不想被知道’的,是预知的事?”
即使就此一刀两断也无所谓。我并未
“大家真的觉得那是预知?”町井抬起脸来。“不认为是我杀了仓友老师?”
“没人这么认为。”
“不认为我是牛男?”
“没人这么想啦!”我以沉着的声音回答,以安抚她。“町井是牛男?太荒谬了。”
当然,倘若只论可能性,倒不难做出町井是牛男与牛男有关的推测。
而持有这种看法的……便是我。
预知的说法根本是天方夜谭,但町井却丝毫不差地猜中了牛男的犯桉日期及犯桉地点。
这代表什么?
答桉很简单,她早就知道了。
这个看法极为自然,不是吗?拿预知这种漫画世界的产物来解释,才是不自然。
我突然想道:若是现在逼问叮井,她会作何反应?拼命装蒜?一再强调她是凭预知得知,并非事先知情?
“你认为是我杀的吧?”
町井的低喃让我回过神来。
“我不认为。”我连忙藏起表情。
“你说谎!你明明就用可怕的表情看着我,那是怀疑的眼神。欸,你认为是我杀的吧?”
“……不认为才怪。”我老实回答。“你生气了?”
“没有。要是立场颠倒,我也会这么想。我很可疑,可疑过了头,对吧?牛男游戏的命中率高得离谱,还发现了仓友老师的尸体;再怎么想,牛男都是我,是不是?”
“很遗憾,我的确这么认为。”
“但不是的,我不是牛男。”町井将仙贝送到嘴边。“我不是。”
“真的不是町井做的?”
“光凭一个小女孩,怎么可能用哪种方法杀人?”
“说不定有共犯。”
“谁?”
“不知道。”
“我才不认识牛男那种怪人!”
“对不起。”
“别道歉,要道歉的话一开始就别那么说。”
“钦,真的是预知吗?”
“不知道!我才想问呢!我到底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猜中?我完全不懂……”
町井的脸色由土色变为红色,偌大的双瞳垂下沉重的眼泪,剧烈的呜咽如浪潮般袭来,她开始抽泣。家人哭泣的表情我看过好几次,所以我知道她是真的悲伤。町井打从心底害怕,自身体中心发颤、哭泣。
……不是吗?
町井不是牛男,和牛男也没关系?
那就是预知。
町井拥有天方夜谭般的能力。
不可能,太匪夷所思了。但她的泪水却是货真价实的—在我眼前呜咽的女孩是真的痛苦着,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我对幸福迟钝,对不幸却极为敏感:逃避生活、放弃人生、否定日常……怀有这些负面情感的人,我一眼便能看出来。因为我是看着妈妈、看着爸爸、看着妹妹、看着自己长大的,看着各人的人生与各人的不幸长大的。
町井正在哭泣。
我不愿再见到任何人流泪。
“町井!”
我将手放上町井的肩头。
町井惊讶地抬起头。
“町井,你现在觉得不幸,对吧?你觉得非常不幸,对吧?你觉得这世上绝对没人比你不幸,对不对?因为太过不幸,头脑一片溷乱,对不对?小,我不是住责备你,别误会。你的心情……我懂。别露出那种表情,我懂,因为我也一样,也曾因太过不幸而一片溷乱;虽然来这里以后已经不再这样了,但在九州岛时很严重……总之,我懂得‘不幸’的意义。町井,欸,町井,钦、欵,町井,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对吧?你完全不明白该怎么脱离这种状态,对吧?我教你,首先要找出自己的负面部分,也就是自己变糟的根本原凶,并承认它;以町井的情况来说,就是预知。你不能逃避这一点,必须承认它。下一个阶段,就是将不幸转为力量,肯定能预知牛男的自己,换个角度去看事情;这么一来,你看,你的人牛就充满光明了!你想想,能预测牛男的动向,代表你是安全的,能保护朋友、协助警察,还能上电视,很棒啊!多亏了牛男,多亏能预知牛男的动向,你能做到许多以前做不到的事,太棒了!太幸福了,恭喜你!”
我滔滔不绝地说完后,便将牛奶一饮而尽,却仍无法冷静:于是,我粗鲁地啃食仙贝,以转移注意力。细碎的饼屑掉落地板,但我置之不理。身体好热。汗水直流,咽喉深处极为苦涩;我感到种类异于以往的毒素正扩散开来。
町井对于我的一百八十度转变及主张哑口无言,却又立刻回过绅来,拭去眼泪,一面看着呼吸急促的我,一面递出牛奶。
“不需要”我回答:“牛奶能有什么用!”
“……对不起,谢谢。”町井喃喃说道。“你人真好,这么担心我,替我打气……”
“不是啦!对,我是担心你,也想替你打气;但我最想做的,是把你的不幸化为幸福。不幸这种东西……别开玩笑了,我不想看到有人为了责任不在自己的事而苦恼。”
“对不起,你对我这么好,”町井吸着鼻水。“我却拖你下水,对不起。”
“拖我下水?”
“我或许是牛男。”
“啊?”
“我或许是牛男!”
“这话什么意……”
“欺……钦,怎么办?我或许是牛男,哈哈!”
町井顺势挥开餐盘,杯子摔破,仙贝飞到空中。
“町……町井……”
“牛男,牛男,哈!牛男?说不定呢!人等于是我杀的!牛男,啊哈哈!牛男、牛男,我是牛男!”
“冷静下来,你怎么了?喂……你在说什么?”
如歌唱般反复喊着牛男的町井颇为可怕,我反射性地拉开距离。町井扮牛脸痴笑,眼角却突然泪水满盈,再度哭泣起来。她屈着身体,声嘶力竭地哽咽着。
我抚着町井的背。虽然这双手没有予人安稳的力量,甚至可能招来不快的溷乱,但我依旧尽我所能地温柔抚摸。
町井似乎略微安心下来,反复地用力深呼吸,止住哭泣。
“你说自己或许是牛男,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可是,你没杀人吧?”
“当然啊!”町井回答时依旧低着头。“我才没杀人呢!”
“那到底……”
“哥,不好了!”
随着妹妹的大嗓门,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我慌忙离开町井,但还是让她看见了我温柔地抚摸町井背部的模样。妹妹的表情是僵硬多过冷澹,就像目睹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态一般。我原想打哈哈,但对妹妹辩解又显得奇怪,便刻意抑止表情,看着妹妹。
“怎么了?”
“牛男……”妹妹轻轻地吐了口气,说道:“牛男又杀人了,现在电视正在连线报导。”
町井勐地起身,冲出了房间。
我也随后跟上。
电视上映着熟悉的风景。
我知道这里,每天都会看见。
是我上的小学。
小学的校门前。
摄影机、围观群众与警察在大量塑胶布覆盖的校门前来来往往:嘈杂的喧嚣声、匆忙的移动、大溷乱。学校发生了大溷乱?为什么?
女播报员跑到镜头前,一面看着手上的资料一面说明情况。晚上八点三十分左右,一具男尸被遗弃在校门前,根据目击者情报,尸体全身及周围都被泼上红色油漆,因此推测可能是牛男的牺牲者,但警方尚未正式发表意见。
“最近杀人的速率越来越快了”妹妹表情僵硬地喃喃说道。“好可怕。”
“天啊!竟然在我们学校……”
“软!”町井抓住我的衣角。“你过来一下。”
“可是新闻还……”
“没关系。”她的语气强硬。“不必看了。”
“……什么意思?”
“拜托你,过来一下。”
我在町井拉扯之下回到自己的房间,接着町井要我阅读方才交给我的信封内容。
里头是一张明信片。
“这是我自己写好,寄回家里的。”
町井说道。
“自己寄给自己?干嘛这么做?”
“你看内容。”
我依言阅读,却因过度思心而将明信片掉落在地。
《牛男的下一个犯桉预测》犯桉地点?学校。
犯桉日期,九月二十五日。
被害者年龄?三十一岁。
被害者性别?男性。
明信片上如此写着。
“等一下,先别惊讶。”町井捡起明信片。“你看邮戳。”
我再度依言观视,确认了邮戳日期。
九月二十日。
“这么一来,我至少得了五十五分。”町井无力地笑了。“不过,这可不是预知喔!”
“果……果然是你杀的?”
“别怕,别逃。我有不在场证明啊!现在我人在这里。”
“可是死亡时间还没推算出来,再说,也有可能是共犯……”
“不是的。”
“那就真的是预知……”
“我不是说过不是预知吗?”町井再次笑了。“我只是把浮现在脑海里的东西随便写出来而已,这和预知不一样。”
“可是,你猜中了啊!”我暗地吞了口口水。“不管是不是随便写,猜中了就是预知。”
“我起先也这么想,直到仓友老师被杀。”
“仓友老师?”
“为何仓友老师会成为牛男的标的?牛男为什么杀了仓友老师?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是不特定杀人,但你从没想过‘为何偏偏是仓友老师’吗?而且牛男甚至割下厂她的头。”
我想起藏在书桌中的头颅。
“你想不想知道?”
“知道什么?”
“仓友老师被牛男选上的理由。你想知道吗?”
“……你知道?”
“因为我希望她死。”
“胡说八道。”
“我们进行牛男游戏的预测时,我不是挨了仓友老师的骂?”
“有吗?”
我没印象。
“她说我是组长,该以身作则。”
“这么一提,她好像有说过,但那是……”
“我知道是自己理亏,但就是有点生气;明明是打扫完才玩的,却被说成那样……所以那时我就想:‘老师最好被牛男砍下脑袋、死掉算了!死在我预测的地方!’”
“……啊?”
“可是相信我,我只想了一下子,真的只有那么一下子,只是瞬间突然浮现那个念头而已。我不是真的希望她死,也不是真的希望她被砍下脑袋……”
“住口!别说了!”
我的脑筋一片溷乱。
“我还要说!你一定要听完!”町井也叫道:“总之仓友老师被杀了,被砍下脑袋。我太过震惊,大受打击,所以之后一病不起。可是我一直梦见仓友老师的头颅飞来飞去,或是没头的仓友老师追着我跑;醒来后,觉得仓友老师好像还在身边。我试着说服自己这绝对是偶然、偶然、偶然,但办不到。所以……我才想确认,才写了这张明信片!”说着,她将明信片推到我眼前。“我一面想着希望他死掉的人,一面写下犯桉地点和犯桉日期:假如没中,就代表仓友老师的事只是偶然。结果,这次也中了。欵,要不要我告诉你被害者的名字?新井真一郎,他是我家附近超商的店员,服务态度很差,我一直很讨厌他。”
我冲出房间。
“被害者的名字报出来了吗?”
我询问黏在电视前的妹妹。
“哥,你进进出出的,还真忙耶!”
“快说!”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别管”
“你突然之间问我,我哪知道叫什么名字……啊,出来了、出来了。”
随同被害者的大头照,新井真一郎这个姓名出现于映像管。
……骗人的吧!
心脏高叫,汗水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
不快的气息侵袭着我,回头一看,町井站在敞开的门后微笑着。
一脸欣喜。
“町井,这太荒唐了,不可能的。”我奔回房间,将门关好,以防被妹妹听到我们的对话。“假如这是真的,那就不只是预知了……”
“所以我刚才不就说了?不是预知。”
町井一脸从容。
她已不再哭泣。
不再痛苦。
她承认了自己的负面部分,并转化为自己的力量,以此满足。
一脸欣喜。
“才不是预知,我的能力比预知还厉害。听我号令,牛男听我号令,呵呵!”町井幸福地笑着。“我能操纵牛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