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为过了上下班高峰时段,地铁上的人少得可怜。我坐在车尾,看着窗外飞逝而去的景色,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并非身处繁华的上海,而是某座静谧的小城。我向来讨厌嘈杂和拥挤,同样地,我也讨厌竞争。
我的名字叫韩晋,2008年从上海师范大学毕业,通过了国家教师资格证的考试,正式成为了一名教师,被学校分配到普陀区的一所初级中学教授历史。我承认,在那段时间里,作为一名见习教师,我很不适应。
教师是最缺乏合作意识的专业群体,而竞争机制更是导致教师人际关系紧张的导火线。作为一个团体,教师间的明争暗斗是学校教育体系的毒瘤,经验和知识无法共享,最终受害的还是学生。君子和而不同终究是个梦想,当我越发觉得无法适应这个环境时,我选择了辞去这份工作,回归社会,寻找更好的出路。2010年底,我在一本名为《历史参考》的杂志社找到了一份文字编辑的工作,这份工作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热爱这份工作。之后,我在这个岗位上兢兢业业干了三年,直到杂志社关门大吉,我再次失去工作。按照合同规定,我可以得到三个月的劳动报酬,拿了这份钱,我又在家待了半年,这期间我没有找工作的欲望,整日整夜用游戏来麻痹自己。
我一直很独立,无论是生活上还是经济上。毕业之后我就从家里搬了出来,在外租房子住。刚开始父母非常反对,在我一再坚持下,他们才勉强点头。所以对我来说,除了吃喝需要钱之外,还有房租的负担。我不屑靠父母的救济来维持生活,毕竟我已经到了这个年龄,而父母平时的生活又如此拮据。
有一天夜里,我在便利店买日常用品。结账的时候,银行卡竟刷不出一分钱,那时我才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于是,我开始疯狂投递简历,形势比人强,无论什么工作,只要给我工资,我都做。那个时候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我的海投攻势下,接到了不少面试通知。可是,由于缺乏相关经验,一轮轮面试我都败下阵来。我感到前途渺茫,在这个硕士生满街跑的时代,我这个本科生更是一文不值。眼看房租时限越来越紧,我开始打电话给从前的朋友、同事,让他们替我物色一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顺便找一些便宜的房子。像我这样穷困潦倒的旧友,大多数人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又怎会帮我?
除了石敬周。
他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我们可以说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可进入大学后联系渐少,我这次打电话过去,还未开口说话,就被他劈头骂了一顿,说你小子怎么才来找我?我跟他说了困难,他毫不犹豫要借钱给我。虽然婉拒了他的好意,但我心里却是满怀感动,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说有个朋友搞了个教育机构,是做课外辅导的,正巧我当过教师,问我有没有兴趣试试做家教。我哪里还有选择,当即答应了他。
关于住房的问题,石敬周神秘地说:“你介不介意与人合租呢?那个人你也认识的。”
我忙答道:“合租当然不介意,只要租金合理就行。你也知道,我目前囊中羞涩,太好太贵的房子可租不起。对了,你说那个合租人我认识,究竟是谁?”
对此,石敬周却讳莫如深,只是笑着对我说:“到时候就知道啦!咱们约个时间面聊!”
我们约在第二天下午见面,他说可以直接带我去看房子,顺便见见老朋友。我好奇心重,可也了解石敬周这家伙喜欢故弄玄虚,所以不再理他。这天晚上我心情大好,一通电话便解决了工作和住处两大难题,心下感喟,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第二天下午,我和石敬周约在思南路上的一家咖啡店见面。他比从前胖了不少,肚子鼓了起来,整个人看上去很喜庆。一见到我,他就跑来使劲拍打我的肩膀,笑声震耳,一如从前。我们聊了聊读书时候的趣事,又谈到谁结婚了,谁连孩子都养好了,纷纷感叹时光匆匆。
“说到老同学,你还记不记得有个叫陈爝的家伙?”石敬周突然问道。
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哪里听过,于是我冲他摇头。
石敬周轻拍桌面,提示道:“你真不记得了?咱们的小学同学,那个小学霸,有点孤僻又有点张扬的那个,读了一年就转学了。”
“陈爝……”我猛地抬起头,“是那个跳级的小孩?比咱们小三岁的那个?”
“对啦!就是他!”石敬周应道。
我怎么会不记得他呢?虽然印象模糊,长相也一点记不起来,可陈爝的事迹当年在学校里可是无人不知的。那时我正在念四年级,记得非常清楚。有一天,班主任带了一个胸前系着绿领巾的小孩走进教室,简单介绍一番后,就说这位小同学日后与我们一同上课,不过他年龄尚小,才念一年级,大家要好好照顾他。而这个跳级的小同学,名字就叫陈爝。他学习成绩非常好,可惜的是,在我们班级只待了半个学期就转学离开了。
“怎么突然提到他?”我问道。
石敬周不说话,只是对着我笑。这时我才明白过来,接着追问他:“你怎么找上他了?都多少年没联系啦!”
“说来也巧,那天我正在华山医院看病,你知道,我从小膝盖不太好。在门诊等候时,就看见显示屏上有‘陈爝’两个字。这名字我瞧着眼熟,突然就想起来啦!像这种怪名字,我想中国也找不出第二个。于是,我立刻绕到那人身前,问他是不是念过咱们小学,这一对就对上了,你说巧不巧,地球小不小?”
“我印象中他念书特别好,现在应该混得不错吧?”
“人家可是海龟,刚从美国回来的,你说混得好不好?他的事迹,我待会儿一边走一边跟你讲。服务员,买单!对了,他的房子就在这条路上,好像是思南路200号,我约了他今天见面,就当办一次小型的同学聚会嘛。”
我们两个一边走一边聊,都是关于陈爝现状的事儿。石敬周说,他只知道陈爝刚从美国回来没多久,至于做什么职业、为什么回国之类的问题,一概不知。在我有限的记忆中,陈爝在教室里不常说话,可能是年龄的关系,几乎不怎么和我们玩。班主任一度认为他有孤独症,劝其家长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一下,他母亲也确实这么做了,检查报告说是陈爝患有艾斯伯格症候群,类似社交障碍的一种心理疾病。那时候我们年纪小,也听不明白,只是班主任反复强调要关爱陈爝,让他体会到四(2)班集体的温暖。
我和石敬周漫步在这条路上,忽然发现思南路的景色很美。道路两边林立着一棵棵阴翳蔽日的法国梧桐,它们伸出茂密的枝桠,在马路上连成了一道避阴长廊。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落下来,路面树影斑驳。偶有行人或车辆在空寂的路上穿行。路两边的围墙里,树木掩映下耸立着一栋一栋各种式样的小洋房。
“这儿租金应该不便宜吧?”望着这些美景,我开始担忧起来。
“废话,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段,市中心啊。”
“我看还是算了吧,就算分担房租,我怕还是租不起的。”
“说什么话呢!既然都来了,总要进去瞧瞧吧。”石敬周见我打退堂鼓,硬拖着我往前走。
思南路并不长,它的北端和淮海路相接,南边和泰康路相连。我们穿过孙中山故居和周公馆,大约向南行了几分钟,终于找到了思南路200号的门牌。让我惊讶的是,这里并非蜿蜒崎岖的小弄堂,而是一栋红瓦屋顶、卵石镶壁的洋房。见到这番景象,不止我,就连石敬周都惊愕地张大了嘴。
“会不会搞错了?就他一个人住?”我看着石敬周,“你知道这一栋房子值多少钱吗?”
“起码1.5亿,可能还不止。”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翻出手机,确定地址没错后,才去叩门。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屋里才有动静。
出来应门的是个青年,有些睡眼惺忪,顶着一头乱发。他推开门后,呆立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对石敬周说:“是小石啊,请进请进。”说完,他又转过头来看我,并与我握手:“韩晋是吧?你好,我是陈爝,好久不见。”和过往印象不同,现在的他看上去很开朗。
陈爝个子高瘦,身高有182公分,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配了一条做旧的牛仔裤。他长相清秀,睫毛很长,尖下巴,肤色白,有些男生女相。要说缺点的话,只是生得有些病态。不过他的那双眼睛,和整个人的气场完全不同——锐利并且明亮。
我们三人穿过天井,进入这栋欧洲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房子一共三层,据陈爝介绍,进门之后有两条通道,保姆和业主通道分开,一楼的客厅和餐厅朝南,厨房朝北;二楼的两间套卧都朝南,一间主卧朝北,带阳台,是他的房间,如果我愿意住下,另外两间随便挑。三楼有两个房间、一个桑拿间和约30平米的露台。
走进屋子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书墙和四处堆积的书籍,这里的藏书量令人叹为观止,除了在图书馆,我从未见过如此丰富的藏书。此刻,石敬周坐在沙发上张望,陈爝去给我们沏茶了,而我则流连在这面书墙前。这里大多数都是外文书籍,内容涉及文学、历史、艺术、数学和物理学,偶有几本中文书也都是如《春秋左氏传》或《鬼谷子》这样的古籍,书架上的书应有尽有。此外,我还发现有一块区域,都是讲刑侦调查和犯罪学的。书墙的尽头架着一块大黑板,黑板上涂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和方程组,作为文科生,我完全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
“黎曼猜想。”陈爝站在我身后说道,“这可能是最基本的数学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加法和乘法纠缠不清的关系。抱歉,在无聊的时候,我总会做一些无谓的尝试,希望你别介意。”他边说边用黑板擦抹掉了黑板上的符号和数字,粉笔掉落在地,他也毫不在意。这种凌乱与整洁、理性与感性的混搭似乎在这间屋子里形成一种独特的美感,必须承认,我已经开始喜欢这里了。
“你大学念的是数学系?”坐下后,我喝了一口陈爝泡的红茶。
“嗯,是啊。”
“真厉害啊!记得小时候你的数学成绩就在班里名列前茅,没想到后来真的念了数学系!数学很难吧?”石敬周由衷赞叹道。
“数字可比人简单多了。”陈爝端起红茶,意味深长地说道。
随后我向陈爝表达了我对这栋房子的喜爱,只是表示经济上可能承担不起这里的租金。别说这里,就连我那一室一厅的小屋,我都快付不起房租了。陈爝听了我的话,沉吟片刻,说出了句我意想不到的话。
“这房子不是我的,你喜欢的话可以住下来,不需要租金,只需要分担一些日常的花销。”
怎么会有这种好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陈爝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开始告诉我关于这栋洋房的故事。这栋洋房的业主是陈爝在美国的朋友,由于这栋洋房曾经发生过谋杀案,所以暂时无法买卖。陈爝是个唯物主义者,对此自然不在乎,那位美国朋友便把这栋房子租借给了他,象征性地收取了一些租金。
“这房子原来是凶宅啊?怪不得我走进来的时候,就感觉阴仄仄的。”石敬周双手环抱胸口,摆出一副胆小的样子。
“可以这么说。一个富商半夜发疯,把他的妻子和女儿都杀死了,然后把尸体埋在花园里。喏,就你们刚才走进来的地方。”陈爝又问我,“韩晋,你介不介意?”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平静,看不出情绪有丝毫的波澜,似乎在陈述一件很正常的事。
说实话,我确实介意。尽管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对怪力乱神之事嗤之以鼻,但当真让我搬进一栋死过人的鬼屋,我确实犯怵,感情上亦不能接受。可如果不这样,我又能怎么办?现在住的房子租期就要到了,我无力再付下半年的租金,再过几日,可能就会流落街头。住凶宅总比当流浪汉好吧?大不了等将来有了钱,再搬出去。另一方面,我不想让陈爝和石敬周瞧不起,我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可以和山村野夫一般,于是我硬着头皮,点头答应下来。
石敬周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佩服道:“韩晋,我知道你胆子大,没想到这么大,死过人都敢住,小弟自愧不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