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仲辰郎冲出门诊部,不顾周围其他病人惊愕的目光,跑着穿过候诊大厅。
差点被撞到的护士连忙侧身让路。他快步走下自动扶梯,穿过底层休息厅,推开医院大门,奔出门外。突然,他想起还没付费,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他只想尽快离开这家医院。
小仲看病的这家三鹰医疗中心,是东京都的癌症治疗定点医院。它是一家拥有先进设施的综合性医院,发挥着指导地区医疗的中心作用。
屋外,上午的阳光温暖宜人。小仲将医院大门甩在身后,穿过马路,漫无目标地快步走着。一会儿他觉得气喘得厉害,脚也不听使唤了。耳旁,刚才医生说的那句话在不断回响。
已经没法治了。
往后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日子过得有意义些吧。
开什么玩笑!
碰见这样十恶不赦的医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从不考虑病人的心情,只顾自己说个痛快,真是个厚颜无耻的畜生!
我快死了吗?不,还早着呢,我还有半辈子要活呢。
脑子里各种记忆片段此起彼伏地翻腾起来。
那个医生其实一开始就让人看着不顺眼。他总是装出一副正经模样,像煞自己是个精英分子似的。只是当时被他的外表蒙骗了,以为值得信赖。他对手术的说明确也仔细周到。
——小仲先生的病是早期癌症,有95%的治愈希望。
所以才相信了他,接受了手术。哪里想到居然转移了。
小仲是在公司体检时发现这病的,当时还真吓了一跳,但后来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早已是每两人中就有一人患癌的时代,再说检查出来时他并没什么不适感,又是早期的,所以也不担心什么。但现在却复发了。一定是那个缺德的医生拙劣的手术造成的。
当知道复发后,小仲曾责问过医生。
——为啥早期癌症还会转移?
医生理屈词穷忽悠人。
——95%能治愈,不还有5%治不了嘛。
这种话不说也懂。我想知道的是,为啥这5%偏偏轮到我头上。
——只能说是你的运气背……
混蛋!这是医生说的话吗?
小仲拼命压住一触即发的怒火,平静地问,那怎么办?医生说,用抗癌剂能治。还说,肝脏转移不过一个拇指大小,不用悲观。小仲听了此话,也就忍住了刚才的不快,一咬牙:那就用抗癌剂吧。
他想起了当时医生漫不经心说的话。
——准备一下住院吧,抗癌剂治疗会有副作用。
自己这头虽然也有工作上的事,但还不至于放不下。再说治病要紧,放不下也得放。当时早有思想准备,治疗再痛苦也要忍受。但是,抗癌剂副作用的厉害程度远远超出了事先的预料。
住院输液第二天,早饭后就出现了排山倒海般的恶心呕吐感,所有吃下去的东西都从口中喷出。最后连胃液都吐光了,还在一阵阵干呕。腹部肌肉不停地抽搐,背脊像乌龟壳般拱起。怕影响到其他病人,小仲弯腰到厕所抱着个便器出来。其实早已吐不出什么了,只有阵阵袭来的干呕感。这样一直持续了足足30分钟,那真是人间地狱啊。护士给他打了止吐针,但毫无效果。小仲的身子弯得像一块板簧,阵阵袭来的呕吐反射使得他的背脊不停地往上弹起。
小仲一边遭受痛苦的折磨,一边对自己说,坚持住,一定会有回报。这样的折磨都能熬过去,就一定会有效果。
果然,效果来了。第一个疗程结束后,过了两个星期,CT检查的结果显示,转移到肝脏的肿瘤小了一圈。小仲心情大好,那可真是种升天般的感觉啊。当然这只是初步的效果,他希望能继续治疗下去,但医生却说必须间隔四个星期才行。小仲担心,暂停治疗,这间歇期里,转移到肝脏的肿瘤会不会变大?但他又不能不管不顾地坚持自己的要求。
化学药物治疗带来的副作用摧毁了食欲,小仲的体重减了七公斤。身上的皮肤呈土黄色,肋骨根根清晰可见,整个人就像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受难者。吃喝成了一件痛苦的事,一块肉嚼了又嚼,但就是无法下咽;和着茶水拼命吞下,却像喷泉般喷出。他自我告诫:吃饭是个义务,非吃不可!
第二轮抗癌剂治疗引起的副作用比第一轮更厉害。除了呕吐外,还有严重的倦怠感。别说起床,就连抬一下胳膊都是件难事。口中早已无法进食,只能请医生处方,打营养液点滴。医生建议暂停治疗,但他根本听不进。当然听不进了,停止治疗就意味着死亡。再怎么痛苦,也要挺住,不能停止治疗。
在病房里,小仲咬紧牙关,承受着折磨。他至今单身,唯一的近亲是生活在外地的妹妹一家。他也没有可给他精神支持的女友。但小仲是个个性倔强的人,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事,与其被他人无谓地干涉,还不如独自承受。
但是,人的体力是有限的。药物的毒副作用严重损害了他的肾脏功能。
——再继续治下去,会危及生命。
医生见情况不妙,中断了他的治疗。小仲死活不肯,坚决不让停。他说,即使治死了,也是我的事,不要停下!这倒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都这么苦过来了,好歹有了点效果,为什么要停呢?
但医生就是不答应。
——用其他副作用小些的药吧。
——副作用小些的药?那是不是意味着效果也差了?
他想问个究竟,医生却只是摇着头苦笑。是把我当猴耍?小仲心有不快。但医生的决定无法违抗。
接下来采取的是不住院,每天到医院服药的治疗方法。整整四个星期,小仲早晚各一次去医院服用药片。这样会有效果?他倒是想来点更“生猛”的治疗法。如果最彻底的治疗方法仍无法救我,那我也就死心了;但要是因为顾及药物的副作用而不给予充分的治疗,那我死不瞑目哇。
不出所料,四个星期后,CT检查结果表明,肝部转移的肿瘤并没有缩小。但医生的话却让他很是不解。
——效果不错。休息两个星期,继续用同样的药。
肿瘤并没缩小,怎么说是效果不错呢?
医生的意思大概是,肿瘤没扩大,就说明药物抑制了癌症的发展。开什么玩笑,这医生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为病人治病?如果说病情没有恶化就行,那不就是等于说,这病本来就用不着治了?
——先生,我希望能治好这病,请改用能消除肿瘤的药吧。只要能治好它,不管多厉害的副作用我都不会哼一声,拜托您了。
小仲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医生只是双臂抱胸,一个劲地叹气。小仲俯首在地久久不肯站起。他想好了,医生不给换药,我就一直跪着不起来。
——这样吧,我再增加一种新药。唉,照理是不该这么做的。
医生终于作出了让步,将一日两次用药增加到一日三次。与此同时,再三说明药物会带来的毒副作用,那口气简直就像不怀好意的吓唬了。小仲早就铁了心:我一定要争口气,给这个畏畏缩缩的医生看看,只要能治好病,我什么都不怕。
用药带来的副作用还是如期而至。恶心、腹泻、晕眩、手指麻痹,还有脱发。脱发倒不算什么大问题,最初化疗时他就掉光了头发。最难受的是周身无孔不入的倦怠感。那种简直要将人逼疯、难以说清的倦怠感侵蚀着他身体的每个毛孔。他放声呻吟,在狭小的房间里满地打滚;他拳击门柱,头撞墙壁,却还是丝毫减轻不了那可怕的倦怠感。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个念头刚冒出,就被他与生俱来的倔强劲摁灭——我这人生来就是越挫越勇,别服输!
他咬牙顶住,终于等来了盼望已久的CT复查。结果显示,转移至肝部的肿瘤增加到了三个。当时的那种绝望心情,小仲简直不敢去回想。
——看来还是住院比较好。再不恢复体力的话,怕是……
医生脸色严峻地劝道。
——接着怎么治?
已是神志恍惚的小仲问道。虽然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他还是没放弃希望。医生面有难色,想了半晌,终于答应继续治疗。
过了大约两个月,小仲住院,体力有了些许的恢复。但是治疗还是一进一退,肿瘤标志物指标在慢慢上升,后来还在腹膜淋巴结上发现了癌细胞。CT扫描和核磁共振拍出的片子,小仲看不真切,他以为就算是转移,也不怎么严重吧。再说自己的身体感觉尚可,所以他乐观地估计,大概自己的身体已经适应了化疗。
没想到,今天来看病,小仲却被突然告知没法治了,这简直是个出乎意料的打击。
今天来,是为听医生对先前拍的CT片进行说明的。肝脏的肿瘤虽然有点扩大,但他既没痛感也不恶心,体力也不算差。再说用过的药物不过四五种,应该还有不少尚未试过的抗癌药,若能组合使用,定能奏效。试都没试就说没法治,太不像话了。
10月初的耀眼阳光透过车窗射了进来。小仲一定神,发觉自己已坐在了电车上。应该是在三鹰站上的车吧,可他完全没有印象。陌生的风景一幕幕掠过眼前:公寓楼、仓库、三层楼的住宅……他闭上眼睛,不想看——什么都惹人厌。
癌症难民……
以前电视里听到的这个词掠过耳际。这是些失去治疗价值被医院赶出门的癌症晚期病人。难道自己也成了这群人中的一员?太可怕了。不,不能绝望,应该还有活命的机会。
如果真的是转移到肝脏的肿瘤变大的话,会不会是因为那个医生用错了药?那家伙看起来就不太有自信。会不会是不可以组合在一起下的药,他下得过多了,所以毒性才会那么厉害?这个混蛋,要真是那样,我可饶不了他。
本来这癌症就是早期的,一般来说只要动一下手术,不会转移。这病只是在体检的时候发现的,而且听说现在已经进入了癌症可以治愈的时代,为什么偏偏轮到我就治不了呢?
那个医生真可恶,碰到他我可真是倒了大霉,我怎么老是不走运。高考失败,找工作不顺,做志愿者也是屡屡遭挫。呃,现在这病和这些破事有什么关系?别泄气,不能放弃生的希望。那医生是因为别人的事,才不愿意认真给我治疗吧?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事。
一阵焦虑感像紫黑的乌云在心头漾开。别再去想这病了。电车这会儿到哪了?嗯,能看见保育院了。但是,明明是早期,怎么就扩散了呢?啊,怎么又想这事了?忘了它吧。今天回家该顺便去一下超市,厨房用的海绵擦该买了。已经转移的肿瘤是不是不适合做手术了?那放射治疗呢?怎么又来了?唉,心里憋得慌啊。
小仲定了定神,发觉自己已经走出了中央铁路线大久保车站的检票口。他下意识地朝公司方向走去。穿过山手线,就是上班的东辉印刷株式会社,他在那里干了20年的印刷工。一种归巢的本能促使他把脚步迈向了那里。但是,他又不想去,他谁都不想见。还是回去吧。那,去哪儿好呢?
啊,别灰心,路还是有的。可是,又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