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怎么?你们是食客、要饭的、吃白食的,还是新店开张,来喝祝贺的喜酒的?……这店面气派得很,你俩看呆啦?好啦好啦,快进来,站在那儿都不透风啦。”
自打撩开了布门帘,店里坐着的杂工模样的醉汉,便一直喋喋不休。老板打断醉汉的话,做作地搓着手道:“欢迎光临!……我看两位客官都是轿夫,感谢两位光顾我家新店,来喝贺酒。贺酒是滩五乡的都菊名酒,我们直接从产地进货,货品备得很足,还请两位今后,也要多多关照我家的生意呀。”
那老板一串寒暄好似念经,最后还带了一个升调。此人发型确实是商人式样,可怎么看都不像酒馆老板。他皮肤黝黑,泛着油光,生着一张饱经风沙的轿夫的脸,怪不得这家店,要取名字叫作“笼屋”了。
“听说神田柳原、和泉桥边的柳森稻荷有新店开张,咱去凑个热闹吧。店家庆贺开业,说不定有不要钱的祝贺的酒喝哩。就算没有祝贺酒,起码也能送咱条手巾。正巧手巾破了,正愁没有新的换呢。”颚十郎得意地鼓噪着,“要说昨天新开张的‘多贺罗’可真豪爽,贺酒给了五合,最后来一句打扰了,送上一个印着大黑天的黄棉布钱袋。果然喝酒一定得去新店呀!……”
两人这一天,也去寻找新开业的酒馆。
其中一人原本是江户第一名捕,大名仙波阿古十郎。他改行做了轿夫,名字缩略为阿古长。
他的搭档是从九州过来的浪人武士雷土土吕进,这名字简直像是日下开山的相扑力士,想来应是个处世的假名。他的名字也缩减不少,略称为土土助。
这对轿夫到处寻着新开张的酒馆揩油,可见生意做得并不红火。
他们抬轿已经快半年了,生意却一点不见起色,这正所谓是因果报应。那位阿古十郎的长相,看官想必都已经知道,他的脸生得好像丰臣秀吉的簇生葫芦马标。而雷土土律进则人高马大,面容魁伟,眼如铜铃,是个光头络腮胡。两位轿夫长得这副德行,哪有客人还敢上门呢。
阿古长原本是江户第一名捕,现在却落得要去新开张的酒馆蹭酒喝,实乃迫不得已。
那老板长得尖嘴猴腮,探出头来问道:“下酒菜要什么好?有鲣鱼大寿司、沙丁鱼、煮芋头、豆腐、油炸豆腐、章鱼和鲱鱼,还有厚切旗鱼块。”
他拿围裙擦了擦手,动作倒是挺利落,却并不熟练。擦手时身体一直晃悠,略显邋遢地舔了舔上嘴唇,继续说道:“方才说的那些,不论哪个菜,都能免费送您一盘。还请千万别客气,嘿嘿。”
土土助挠挠脑袋道:“哟,太叫人不好意思了。”
一个上了岁数的杂工道:“这人是我朋友,我来给你介绍。老板名叫六平,不久之前,还在藤堂大人家做轿夫,我们是同住一个屋的弟兄。这家伙在上州有个舅舅,说是突然去世了,这倒也没什么,却给他留下一笔金额不小的遗产。所以他不干轿夫,买下这间铺子,装修一番开起居酒屋。今天新店开张,我们这些弟兄们,特意上门来喝贺酒,给店家讨个好彩头。伙计啊,不瞒您说,其实今天这家店,我们五个人包场啦。不论是大名也好、老爷也罢,抑或是和尚、武士和浪人,就算他们来这里,跪着求我们打赏一杯酒,我们也肯定不理不睬,直接轰走。这倒不是要卖你们的人情,只是看你俩这身行头,像是我们的同行,特意上门来庆贺新店开业。有句古话说得好,同业相怜,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我说兄弟,就是这么个理,您俩也别缩在那儿,往这边坐吧!”
“大哥说得对,来来来,到这边坐!……”
五个杂工轿夫围坐在簇新的榉木饭桌边,上面码放着三十个酒瓶,还有大碗小碟,放得满满当当,正喝得尽兴。
阿古长赔着笑脸道:“我说土土助先生,大伙都这么说了,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过去坐吧。”
“是啊,萍水相逢皆是缘,可喜可贺。若是这样,要不要关了店门,一醉方休,喝到明早可好?”
“哟,谋士啊!好点子!……”
“好啊,这样好!……”
最初喋喋不休的那个杂工,立马站起身来,关了店门。两人一边说着“这样便再无外人打搅了”,一边坐到杂工轿夫们之间,很快相互敬起酒来。两人也不客气,端起酒杯大口喝着。
“来,再喝再喝,才这么一点儿哪够呀?”
阿古长也不甘示弱,道:“老板,老板,倒酒,倒酒!……要按抬快轿的速度,换酒瓶呀!……”
老板看大家喝得眼馋,忍不住也灌起酒来,不一会儿便和大家一起又唱又闹,喝了个酩酊大醉。
刚刚那个年长的杂工看酒都喝开了,便敲着饭桌边道:“我说六平啊,我们五个,再加上那个长下巴和大胡子的两个弟兄,今天一个桌子喝酒,和亲兄弟也没什么两样。你说对不对,六平?”
“对,太对了!……芳太郎,你说的一点没错,来,咱喝一杯!……”
“哦,这杯给我喝吗?谢啦,我倒想谢谢你来着,不过,这杯酒我可不能喝。”
“说什么傻话,快喝吧。难不成你看不上我斟的酒?”
“是啊,看不上,太看不上了!……你这见外的浑球,我死都不喝你斟的酒!”
“又来了,你一喝醉就这样,到底哪儿看不上了?”
杂工芳太郎的嗓门越来越大,嚷道:“你想知道?看在我们弟兄一场,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吧,两个耳朵掏干净,给我好好听着!……你舅舅只是武藏国新井方村的老百姓,你说他最近死了,给你留了一笔不小的遗产,你拿那钱在这里开酒馆。哼哼,少骗人啦!……若是小曲的唱词就算了,这么假的故事可骗不过世人。六平,我芳太郎的眼睛不是画的,别人稍有隐瞒,你哥哥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想这样三言两语就瞒天过海,没这么容易。看你店里墙面用了细细打磨的柏木板,天花板是鹌鹑眼的高级木料,小包间的房柱是鱼鳞纹榉木,饭桌全是没有棕眼的榉木,厨房里做了铜饰,酒瓶子全是唐津烧瓷,光这些少说就要三百两小判。你舅舅不过是上州的一个平民,就算三代不吃不喝,也攒不下这么多钱。怎么了?被我说中了吓傻了?……其实我芳太郎暗暗猜测,你是不是在宇津谷峠避雨时,杀了个瞎子按摩师,抢来了三百两。你以为骗小孩呀,什么上州的舅舅死了,哼,笑死人了。你这样的杀人犯,今后绝不是我的弟兄了,明白了吗?”
芳太郎说话间,六平已脱了围裙,光着膀子,完全变回往昔的轿夫模样。他盘腿坐下,拍着毛腿道:“没想到啊,竟被你看穿到这个地步。好啦,芳太郎,你也莫要生气,我不是有意扯谎。只是事出有因,才随口编派了几句,你就大人有大量,别计较啦!”
“既然你这么说了,倒也不是不能原谅你,不过得把事出有因的因,讲给大家听一听。对吧,大伙儿,不把话说开了,这事儿可没完哪,对不对?”
“就是,就是啊!……”几个轿夫一起嚷嚷着起哄。
“快点,六平。你要不说,小心我们一把火烧了你的店。”
颚十郎扭头对土土助道:“这下可有意思了。”
土土助也点头道:“没想到我们白吃白喝一顿,还有这样的余兴节目,实在有趣!……”
六平忽然笑嘻嘻道:“你们这么想听,就告诉你们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听完可别吓趴下,趁现在扶稳了嘿。实不相瞒,给我出钱的,是那藤堂大人家的加代公主哩!……嘿嘿,臭小子们,吓破胆啦?……人家加代公主说,我六平长得简直和路考(濑川菊之丞),简直一模一样,让她一见倾心。她还说我做轿夫实在可惜,若是没有身份地位之差,真想招我做婿,留我在房里从早看到晚!……可惜这浮世可恨,此心愿无法实现。钱她有的是,所以出钱帮我买了间店铺,就开在藤堂大人家宅邸附近,这样便能一直远远地眺望我。就是这么回事。”
“你真是大言不惭,脸皮也太厚了,你像路考?这话太扯淡!……怎么看你都是一张水瓢脸,活像神社里的安产符。我说你脸上怎么就没写上安产俩字呢?……”芳太郎哈哈大笑起来,“再说那加代公主,人家在大名的公主里,乃是聪明绝顶,数一数二的人物!听说她每天早上梳洗,用的都是有金粉画的漆器盥洗盆。她天资聪慧,就连将军大人找她聊天,都要提早派侍女,去打听她的安排。加代公主怎么可能,看上你这抬轿子的愣头青?就算天地颠个倒,这事都绝不可能!……我们不插嘴听你讲,你倒蹬鼻子上脸,说得更不着调了!”
六平轻蔑地哼笑道:“只有你们这些下人,才会这么想。虽说人家是鼎鼎大名的公主大人,而我不过一介轿夫,可一旦相恋,哪里顾得上这些!……就算你说我是一张水瓢脸,人家照样觉得怜爱得很,喜欢得不得了。只要我开口,不论什么请求都点头答应。你们睁开眼睛,好好瞧一瞧什么叫美男子!……”
芳太郎忽然正色道:“原来是这样,没想到加代公主如此中意你,真让人吃惊,我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六平,你刚刚说只要你开口,加代公主什么事都会答应,没错吧?”
“没错,你用不着反复确认。”
“那能不能现在就把加代公主叫来,给咱斟杯酒呢?”
六平点头道:“小事一桩,小菜一碟!……只要写封信给她,她马上就到。”
“哦,真的吗!……那就劳烦你把她请来吧。能让俸禄三十二万石的大名家公主,给自己倒一杯酒,身为男人,这辈子也值了。快来写吧!……”芳太郎连声催促着六平,忽然一拍脑袋,“哎哟”一声,“这个……说来丟人,不巧咱几个都不会写字啊。”
原本这话就此打住便好,可土土助却插嘴道:“好,若是为此,就让在下帮你们写一写吧。”
阿古长戳他的膝盖,让他别掺和,可土土助喝得兴致极高,压根就没有察觉阿古长的暗号。他如行云流水般写下一长篇,末了来一句“这事儿真有趣”,便将信交给一名杂工送了出去。
那之后约过了一小时,笼屋门口忽然气氛大变。杂工们念叨着:“哪儿冒出来的,烦人,在人家店门口吵吵嚷嚷的,是附近的人吗?”他们拉开大门,喝道,“喂,混蛋!……”
只见稍稍后仰上身,站在门口的,真是藤堂和泉守的女儿——加代公主。
她长发垂地,身穿一件描绘着墨色瞿麦的白絽单衣,一条棉带高髙地扎在胸口,双手对在身前,垂下的袖子如霞似云。
加代公主肌肤白如象牙,闪闪发亮。她长相周正,面容冷傲,举止高雅,眼中透着威严。
大家都没有想到,公主大人真会驾到。加代公主拿余光一扫,抬着头看傻了眼的几人,拉开木门,如踩着流云一般,走进了店里,来到桌边伸出纤纤玉指,拿过唐津烧的酒瓶,道:“我给大家斟酒。”
包括六平在内,五个人纷纷从榻榻米上,连滚带爬地下来道:“这……这哪使得!”
“您、您别这么说……”
加代公主脸色十分严峻,犀利地微笑道:“你们不用客气,拿酒杯来。快拿酒杯来,我给你们斟酒。”
颚十郎戳戳土土助的膝盖,笑道:“土土助先生,事情闹大了。咱们快溜吧,再磨蹭下去,可是不得了哩。”
土土助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应道:“正是,快逃,不得了啦!”
“听好啦,我数一、二、三,然后一起冲出去。”
“明白了,你数吧。”
“一、二、三!……”
个头魁梧的两个大男人,就好像走夜路,突然遇到妖怪——独眼小僧似的,哇的一声惊叫,一溜烟地逃出了小酒馆。
秋叶之原的防火地。这片原野的入口处有棵苦楝树,在酷暑之日,这里便成了阿古长与土土助的歇脚处。
两人一大早送客官去两国,只跑完这一趟,一天的生意就做完了。两人谁都不想再干活,叫住路过卖枇杷叶茶的贩子买了两杯。就在他俩一脸懒散地,吹着枇杷叶茶的热气时,北町奉行所支配的手下神田屋的松五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他拿揣在手中的芥子黄圆点手巾,擦着脖子上的汗,道:“我就知道来这里,一定能够逮住您们俩,往这里追来一看,果真给我找到了。”
“喂,别说得这么难听呀。你穿着黑裤配上探子穿的草鞋,大家一看就知道你是捕头。你一口一个逮住追来,我吓得把这枇杷叶茶都洒出来了!……我可没做过什么坏事,能让你出动来抓,说话可注意些呀。”
瘦松赔笑道:“这可真抱歉,说习惯了,一不小心说溜嘴了。土土助先生也在,您好呀。”
“你整天忙忙碌碌,到处奔波,真不容易。”
“感谢挂心!……”松五郎苦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瘦松,你为什么这么慌忙呢?”
瘦松对着颚十郎弯下腰道:“因为出了一件,近几年难见的大案子呀!……实不相瞒,藤堂和泉守的女儿加代大人,把六个轿夫和杂工,就像毒鱼似的,一口气全都给杀了。她虽说是大名的女儿,下手却这么狠毒。今天一早就为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呢。”
“那公主是怎么杀的人?”
“她在酒里下了番木鳖,灌他们喝毒酒。”
“此事真是令人震惊啊。”
颚十郎与土土助对视一眼,感慨道:“土土助先生,这世间之事有千千万万。此事若是当真,这次实在是千钧一发呀。”
土土助也难得地长叹道:“哎,真是的。要是当时咱缩一缩,坐着不走,现在已经和鲶鱼一样,泛白肚子漂在水面上啦。多亏了您!……”
“您说得夸张了。我再怎么神通,也不会料到那公主大人会下毒呀。我只是原本就不喜欢,那样居高临下的傲慢模样,所以才吓得脚底抹油开了溜,没想到竟然捡回条命。”
瘦松听到两人的对话,诧道:“我怎么听到了和案情相关的话……您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呀?”
颚十郎一脸呆样道:“瘦松,其实,我们两个人也差点就被毒到了呢。”
瘦松五郎大吃一惊道:“哎,那就是说……”
“没错,我们和那六人正喝得痛快呢,来了个厉害角色,高傲冷淡得能把人生生冻住。我们难得喝得开怀,被扫了兴致,慌忙逃了出来。话说你又是怎么知道,加代公主去了那家酒馆呢?”
“那六人里面,有个名叫芳太郎的杂工,他被发现时还留了一口气。用蚊子叫一般的声音,将大概情况说了一遍。”
“嗯,那芳太郎活下来了吗?”
“南番奉行所的人赶到不久,芳太郎就断气了。”
“为了确认,我多问一句——这么说来,包括老板六平在内,那六人一个都没幸存?”
“一个不剩全死了。”
“原来如此,这就不好办了。”
瘦松点头道:“近来发生过法华经寺事件,又有你经手办过的纪州大人家嫔妃的争宠事件,这话我不该说,可将军大人的颜面已经蒙了灰。而且,这次那俸禄三十二万石的公主大人,还不是在自家地界,而是跑到城里杀了六个人,实在无法无天。阿部大人这次相当愤慨,下令为了重振将军大人天威,必须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您也知道,这个月是南番奉行所当月班,所以案子就落到了辣手的藤波手里。总之,不论如何,看来加代公主这次,都无法全身而退了。”
阿古长捏着长下巴,怔怔地思忖一会儿,突然开口道:“那加代公主供认是自己杀的人吗?”
“不,她没有认罪,只一口咬定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这也算意料之中吧。”颚十郎转过身去,对土土助继续说道,“土土助先生,我想您也在这么想吧。就算大名家的公主大人,如果真的杀了人,也一样无法逃脱惩治。何况她父亲藤堂和泉守是外样大名,一旦事情败露,必会影响到三十二万石的俸禄。究竟是何种缘由,这我不清楚,可是,为了要轿夫的命,而丟了三十二万石的俸禄,实在太愚蠢了。即便她真的有意杀人,收拾一、两个轿夫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只需找个机灵人,直接给人一刀便好,用不着亲自跑到町内,让大家伙全看见。这简直像是在告诉大家:人就是我杀的。由此推断,我感觉杀害那六人的,不是加代公主。您怎么看呀?”
土土助捻着腮帮子上的络腮胡,喃喃自语道:“我也这么觉得。就算那公主大人再怎么呆蠢,也不至于做出这等傻事。而且,她也知道我们两个人,看到她去酒馆了呀。”
“对啊!这应该是冤罪。瘦松,你怎么看?”
“我也是这么想。我想那加代公主,只怕是被六平抓住了什么把柄,之前就被六平威胁过几次,都给钱封口了。虽说之前的都忍了,可这次六平竟把自己叫出来斟酒,想来今后情况还会更糟。”松五郎喃喃推测着说,“再加上杂工轿夫口风不严,若是放任不管,万一将自己不想被人知晓的秘密说出去,那可就坏事了。公主大人这么一想,所以干脆心一横……”
颚十郎笑道:“畜生,你在胡说什么呢,又不是给小孩子讲故事。这些还用说吗,大家都明白啦。”
瘦松挠挠脖子道:“我想得太普通了,真对不住,可是我真没想到,您俩竟然看到加代公主进酒馆。我一心以为,是加代公主直接杀了六人,还以为没人知道她去过笼屋呢。芳太郎临死前这么说过,若他和大家一块死了,就无法告诉世人,加代公主曾来过店里,实在太遗憾。他说他若会写字,一定在墙角写下‘加代公主’几字,无奈自己是个文盲。所以,在我们赶到之前,他已经奄奄一息,却一心趴在地上拼命撑住,不肯失去意识。”
“原来如此。”
“可我听您说,加代公主去笼屋一事,竟然被你们两人看到……若是这样,就算她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会动手杀人呀。这不合道理。”瘦松不明就里地歪了歪脑袋,“这些我都听清楚了。这里还有一封邀请加代公主的信,实在不可思议。看这大师流的笔迹潇洒漂亮,绝不是杂工轿夫能写得出来。您说这信到底是谁写的呀?藤波正拼命搜查写信人哩。”
土土助腼腆地道:“真叫我不好开口呀,瘦松,其实嘛,这是我写的。”
瘦松讶道:“土土助先生此话当真?您这又是为什么呀!……”
“哎,真丢人啊。”
“这哪里是丢人不丢人的问题。若是这样,您也跟此案有关,还得劳您走一趟呢。”
土土助垂头丧气道:“这可不好办,就没办法开脱吗?”
颚十郎笑嘻嘻道:“这可没有办法躲避了,您就乖乖等着被藤波友卫那家伙审讯吧。所以,我当时就让您别写,您不听呀。您被叫去问话,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次证据齐全,又有藤波出马,不论到底是不是加代公主下的手,恐怕她都是难辞其咎。真可怜呀,土土助先生。”
“确实可怜,可怜,就不能想一想办法吗?好歹我们也与她有一面之缘。我说您就帮她一把吧,单是加代公主倒罢了,可此事还关乎三十二万石俸禄哪,阿古长先生。”
颚十郎伸展开环抱的双臂,叹道:“您说得对,大家是有缘才相见的。好,我就来想一想办法吧。这次对手是藤波,我好久没有与他较量了,有点跃跃欲试。若只因加代公主去了笼屋,便说是她杀人,未免太过草率。为什么不可能是加代公主离开之后,又有一人上门下的毒手呢?据我推测,一定有人在加代公主之后上门。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去笼屋查看一番,找出后到的那位来访者上门的证据。总之得先去找加代公主好好谈一谈,确认案情。瘦松,公主她人在哪儿呢?”
“正被软禁在宅邸里呢。”
阿古长穿上向舅舅庄兵卫,借来的五纹和服与透绫裤子,衣服倒是得体,可那发型仍是轿夫模样。前分髻上沾了灰尘,留下白乎乎的一片。
他一脸呆相,毫不畏惧地抬起头来,盯着加代公主上下打量,咕哝着说道:“我方才也说了,现在,全日本的人都与您作对,只有我站在您这边。可事情确实对您十分不利,若这样任其发展,您就要变成本案的凶手了。现在已到了进退维谷之时,您若肯将个中缘由告诉我,我一定能帮您找到反证,助您脱离困境。我这么说,听着仿佛是要卖您人情,其实绝非如此。破案助人乃是我的兴趣所在。关于我的情况,舅舅庄兵卫应该已经向您说明。怎么说呢,我就好比那文殊菩萨转世,只要稍加观察分析,不论多么复杂的案子,都能当即看破玄机,还是有些办法的。希望您相信我的手腕,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加代公主的双目清澈动人,一眼不眨地看着阿古十郎,低声说道:“那您想让我说什么呢。”
颚十郎有些狼狈地说道:“哟,这可不好办。您一直把我的话挡回来。您给人钱也就罢了,可是,那样的下人让您去一趟,您就立刻赶到,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我想请您说的正是这事。”
“这不能说。”
“就算您要背上杀人犯的污名,也不能说吗?”
“我已有觉悟。”
“加代公主大人,您真倔强。您高贵倔强,我早有耳闻,可没想到竟到这样的地步。既然您已做好觉悟,我再求您也是白费气力。今天就此告辞。只是最后,我有一事想告诉您。”
“什么……?”加代公主很是吃惊,“你要告诉我什么?”
“您也许觉得意外,其实六平已死一事,乃是谎话,虽说他已奄奄一息,不过还有一口气在。他舌头糜烂,口不能言,目不识丁,无法书写。换作别人,可能会束手无策,可是我却有办法,让他开口说话。什么办法呢,只需反复念诵日语四十八音,他听到想说的音点头便好。”阿古十郎得意洋洋地笑着说,“您和六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毫不费力地便能打听出来。可这么一来,您想隐瞒的事情,就会被公之于众,衙门里的人和杂工们全会知道。您若现在肯说,此事便只有您知我知,我绝对为您保密。意下如何呀,加代公主大人?”
加代公主表情平静,似在诵经。她听了颚十郎的话,幽幽抬头道:“您与我非亲非故,却如此为我着想,令人感动万分。六平还活着乃是您的谎话,我将实情告诉您,并非是信了您的谎话,而是被您的真心打动。此事乃是我的耻辱,更进一步说也是家父的耻辱。我本已决定死都不说,现在就破例告诉您吧。”
加代公主的香肩微颤,仿若风中的苇叶,说道:“去年春天,家父招收了一个小小姓三枝数马。他生得惹人怜爱,十分漂亮,我时常找他来作伴,一起听香玩耍。一来二去,如鱼得水,我们相恋了。家父家教森严,在各方面都要求严格。这事若是传到他的耳朵里,数马一定没有活路。今年春分之夜,我和往常一样,找数马来房里玩耍,就在我们撒豆驱鬼玩时,父亲突然登门。因为侍女机灵赶来报信,才有时间让数马躲进屋中的藏衣箱,差点就要败露。千钧一发之际好不容易瞒了过去,父亲一走,我赶紧打开藏衣箱一看,数马已经断气,手脚也都冰凉了。当时我又惊又悲……”
颚十郎点头道:“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您苦恼于如何处置数马的遗体,便让那六平悄悄背出去,大概是背去皂荚河岸,让他绑上重石抛进河里了吧。这种事很常见了,若仅是如此,也用不着这样隐瞒。事情我都知道,若是这样,您一定没事。不用到明天,我今天内就能找到真凶,您还请放宽心。另外,加代公主大人,我冒昧地问一句,您做过什么招人怨恨的事吗?”
加代公主突然哽咽起来,满脸泪水地答道:“我只做过一件招人恨的事。我让他死得那么惨,数马一定在黄泉恨我呢。”
“哦,这话有意思。我啰啰唆唆说了这么多,您一定听烦了吧。我这就去笼屋细细调查,傍晚便会给您吉报,告辞。”
颚十郎走出和泉桥北边的藤堂宅邸。过了桥,对面便是笼屋。他也不着急,施施然地过了和泉桥,优哉游哉地走进笼屋。只见藤波友卫正坐在里屋的榻榻米边上。
“哟,这不是仙波阿古十郎嘛,好久不见。你轿夫做得可好呀?”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藤波先生。您还是那么精神,太好了。”颚十郎笑着点头说,“这次的案子,人不是加代公主杀的。真凶乃是加代公主走后,造访这家笼屋的人。”
藤波的眼神登时犀利起来,哼道:“你也没有变样,老这么爱管闲事,可真是让人头疼。既然做了轿夫,就得有个轿夫样子,别再管这些有的没的。”
“您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想问得很。这全都写在您脸上啦。”
藤波友卫的火气噌地冒上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道:“仙波阿古十郎,你这家伙少给我开玩笑!……”
“哟,您生气啦,您要气就气吧。若是您不听我一番话,直接去抓加代公主,您这辈子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乞丐大名’那就是先例呀。”阿古十郎得意地说,“还请您别冲动,听我把话说完。我既无意抢在您前面破案,也不想以此邀功。”
籐波友卫咬着嘴唇低头道:“若是加代公主杀人,有个地方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思索。你说凶手是加代公主走后,造访笼屋的人,这个推断,的确有一定道理。我还没想到这一层。我说仙波,你不是忽悠我吧?既然你这么说,应是有什么确凿证据了吧?”
“藤波先生,您肯听我一言,感谢不尽。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也实话实说。”仙波阿古十郎两手一拍,微笑着说,“其实来到笼屋之前,我也毫无线索。然而查看饭桌后,我已经清楚地知道了,究竟是谁来此杀了那六个人。”
“哎,看看饭桌就知道来者是谁?”
“若您想知道,我连大名都能报出来。加代公主离开以后,登门造访本店的,乃是和泉守的小小姓三枝数马。此人做了些不利于加代公主之事,被六平他们拿草席卷上,丢进了皂荚河里。六平以为他死了,谁知掉入河中后草席散开,数马捡回一条性命。他听说六平到这里开了新店,为解心头之恨,特意上门,毒害了将自己丢入河中的六人。”
“案情我都明白了,那你的证据呢?”
“我进店后,不是一边跟您说话,一边一个劲儿盯着饭桌看吗?您觉得我究竟在干什么呢?……其实我在数酒盅的数量。我想,瘦松应该跟您说了,昨天晚上,我与土土助也在这里。我、土土助、六平和其他五个杂役,加在一起应该只用了八只酒盅,可您也看到这桌上,一共有九只酒盅。我特意留了个心眼,与加代公主确认,公主大人说,她并未在店里喝酒。这么看来,应该确如我推断的,在加代公主回去以后,一定有其他人来了店里。而那人正是被丢进河里的三枝数马。要说证据,也很简单。离您手边最近的那个酒盅下面,垫着一张对折再对折的和纸做杯垫。而那和纸您也看到了,是染成浅梅红色的小姓纸。只有小姓武士,才会这样将和纸叠起来,垫在酒盅下面。您若不信,可以仔细查验一下那只酒盅,恐怕只有那只酒盅没有被人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