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日深夜十一时,浅草柳桥二丁目的京屋吉兵卫家里失了火,京屋全部烧毁,大火直到十二时才被扑灭。
京屋隔壁是一家兼营餐饮的“大清”温泉浴场,最近生意十分红火。那天夜里幸好无风,消防人员来得也早,所以,“大清”温泉浴场只烧到了一点外墙。而京屋这边火烧得很快,店主吉兵卫来不及逃出,被活生生地烧死在了店里。
京屋的吉兵卫经营着代代相传的染坊。三代之前的上辈吉兵卫,去京都学习了友禅染的手法,回到江户加以改良,想出用漏花纸板,表现细腻纹样的染布手法。他给染成的布起名叫豆描友禅。此布一经发售,立刻风靡江户。大家甚至将此布料称为江户友禅,推崇备至。
三代前的吉兵卫看生意越来越好,神田的店面已经显得太局促了,便买下了柳桥二丁目的一块拐角,扩大染坊,新招染匠二十人,将生意做大。
直到现任吉兵卫父亲的那一代,江户友禅的生意,还是相当兴隆的。可是自从父亲去世,将吉兵卫的名号传给现任后,江户友禅的口碑便一落千丈。
原本现任的吉兵卫,就是个才华匮乏之人,没有新点子。店里的布染得越来越差,染匠接二连三地离开了,最后只剩下父亲那一代,便在店里做工的三个打下手的染工,和吉兵卫的妻子阿文,无精打采地照看着不景气的生意。
这吉兵卫不仅没有胆识和经商的才华,还撞上了染坊最难做生意的时期。天保十三年(1842年),水野越前守推行改革,规定不得穿着新料新款、羽二重、缩缅和友禅染的衣服。这一禁令对店里的生意,更是雪上加霜。
因为天保改革的推行,深川辰已的冈场所遭到取缔,好多茶馆、餐馆和船宿纷纷渡过深川,将店面搬到了对岸的柳桥一侧。京屋吉兵卫家附近,突然造起了好多新房子,登时热闹非凡。
搬到吉兵卫家隔壁的,便是开设“大清”浴场的藤五郎。他原本是浅草奥山的杂耍师,之前一直在深川仲町开小餐馆,在那里经营了好一段时间,因为新政的颁布,才搬到京屋隔壁。藤五郎买下京屋隔壁的旅馆长野屋,破格用柏木搭了一座二层小楼,模仿茶屋浴室的鼻祖——深川的“平清”,开了一家兼营餐饮的奢华浴场。
藤五郎十分讲究,在厨房里砌了一座石室,从河里捞来活鱼,又从鱼市买了些小鱼,来养在石室中。店里的酒都是从新川的鹿岛,和雷门前的四方进的货。木碗用的是宗哲的真涂漆器,凉菜碟用的是唐津片口的瓷器。大清出售辰已风味河鱼菜品,广受好评,生意兴隆。常常是才到下午五点多钟,菜肴就销售一空。
所以,新店“大清”浴场开业还没过多久,便急需扩建了。
然而大清的南面是水沟,想扩建也无处可扩,所以,藤五郎看上了北面京屋的地盘。若是吃下京屋,正好包下拐角,店面将比现在更加气派。
藤五郎看隔壁生意不好,本以为会很快敲定这笔买卖,没想到,实际一拜访才知道,隔壁的吉兵卫倔强得很,不论藤五郎开出什么价格,就是不愿意卖掉这块地。他将价格叫到了每坪二两小判,外加让出费用三百两,吉兵卫依然不肯卖店。
吉兵卫小气又倔强,再加上店里生意不好,妻子阿文的脸上少有笑容。吉兵卫常常一整天都阴着一个脸,在染缸边上打转。这边的生意势若残烛,隔壁却越发兴旺。藤五郎估计吉兵卫是因为这个心有不甘,才不肯转手的。
大清浴场的老板藤五郎,最终放弃了开高价收买的办法,想转变战术,赶走隔壁的吉兵卫。他买下京屋的染布厂,后面的一大块空地,在这里建了座三层小楼,以此将主屋和拐角地带连在一起。
京屋的东南面原本视野通畅,被大清浴场这么一建,往东抬头就看到那新建的三层小楼。新楼将京屋的东南面彻底封住,染布厂变得终日不见阳光。染坊最核心的便是染布厂,染布厂不见太阳,根本没有办法做生意。
藤五郎一心认定:吉兵卫会气冲冲地上门来,要求拆掉新建的三层小楼,可是,没想到自己都逼到这步了,吉兵卫依然一个闷屁没有。这下藤五郎也没了主意,瞠目结舌。他打听了吉兵卫的打算,了解到吉兵卫将店里仅剩的三四个染匠,全都遣散了,宽敞的家里,只留下自己和妻子两人,做起了早已过时的友禅扇。
藤五郎见吉兵卫倔强赌气,不惜做到这个份上,也畏之三分,对他毫无办法。两家店就这样僵持了整整一年。
吉兵卫的妻子阿文,原本是仲町的羽织艺伎,因为爱上吉兵卫才与他结婚。谁知吉兵卫既没有本事,又个性阴沉,阿文对他早已厌倦,突然怀念起以前做艺伎的日子来。
阿文每天听着隔壁的喧嚣声,对自己的铺子抱怨这,抱怨那。终于有一天,她对现在的生活,实在无法忍受,便跑去大清询问,能不能雇自己做女帮佣。藤五郎十分吃惊,然而看阿文过去,曾在仲町做艺伎,虽说有点年纪,也才不过二十五岁,而且她长得明艳可人,风韵犹存,资质好得让藤五郎巴不得,登门拜访求她来店里做工呢。
藤五郎虽然中意得很,可再怎么说,阿文也是别人家的老婆,不能单凭她的一面之词,就能被雇到店里来。藤五郎便对阿文说,若她丈夫盖章许可此事,她就可以来店里做工,先将阿文打发回去。
阿文是个果断的姑娘,不一会儿又回到大清。她拿来的不是一般的盖章,竟是吉兵卫的三行半。她跟藤五郎说,这样就名正言顺了吧。
藤五郎不禁感慨一番,吉兵卫过去爱慕阿文,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而今竟如此干脆地写下三行半。
阿文说,自己若说,是要去隔壁大清做女帮佣,吉兵卫是断不肯写三行半的,所以她心一横,对丈夫说,自己要改嫁给大清的藤五郎,想彻底跟他断绝关系。
吉兵卫闻言,沉默地打量了阿文很久,开口说:他早就知道海岛出身的阿文,不甘心守着染缸土里土气地过一辈子,料到她会提出分手。若阿文去大清,想必是如鱼得水。要是阿文提出去纸坊或和服店,自己是一定不会许可的,可阿文天生适合陪酒侍茶,所以,他同意与阿文断绝夫妻关系。
只是阿文患有哮喘,去到大清浴场以后,千万注意不要过于操劳。
阿文也对吉兵卫的通情达理,感到甚是吃惊,埋怨道:虽说知道自己前夫懦弱,说不出什么狠话来,可老婆提出断绝关系,他竟吐出这么一番软弱无力的话来,反倒让自己气不打一处来。一想到吉兵卫那懦弱没种的样子,真恨不得上去赏他两拳。
藤五郎听了,也震惊于吉兵卫的软弱,放声大笑说: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没骨气的软蛋丈夫。
藤五郎的妻子三年前过世,之后他一心扑在生意上,没有再娶。他听过阿文的话,也兴了再娶之念,顺水推舟娶阿文做了侧室。
此事转眼传遍了町内,大家纷纷取笑吉兵卫。京屋里屋的邻居是绰号“担和服”的长十郎,他为人仗义,这事虽与他无关,却也为吉兵卫不值。
有一次他在浴室那里,偶然遇到吉兵卫,便揶揄吉兵卫真是个傻子,老婆都被人睡走了,还如此镇定,这度量实在让人佩服。没想到吉兵卫意味深长地笑笑,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地回击说,自己镇定是有道理的。他手上握着藤五郎在奥山时,做坏事的把柄,藤五郎表面风光,其实一辈子都对自己抬不起头。再说那阿文去给藤五郎做侧室,其中的计谋和考量,外人又怎会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还装模作样地乱说,小心生口角疮了啦。
天边刚刚泛出鱼肚白,阳光便颇刺眼,看来今天也将酷暑难耐。连日的艳阳,将房檐下的七星草吊兰,晒得无精打采。
浅草桥的番屋里,隶属北町奉行所的神田锅町捕头——神田屋松五郎,身材细瘦得好似长脚蚊,所以人称“瘦松”。他在江户第一名捕——仙波阿古十郎的手下,锻炼破案功夫,最近已成了独当一面的断案髙手。
瘦松五郎环抱着双手,仰望着吊兰,听过探子的汇报,转过身来点头道:“好,我明白了。京屋老板对担和服说的话,有些让人在意。你们调查过藤五郎的身世了吗?”
探子十吉点头道:“藤五郎左腕上,一直装模作样地戴着个护腕,从不摘下。不用说,手腕上肯定有刺青。町内只有一人见过,那个护腕下的左腕,那是左卫门町的货郎金藏,他正好撞见藤五郎将手伸进鱼塘里。那时不知道什么缘故,银质护腕的金属扣,突然散开了,护腕整个掉进了鱼塘里,被金藏看到了手腕。金藏说那手腕上有个疤,似是将甲府刺青烧掉所留。金藏见了那疤痕,觉得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赶忙扭头装傻,拿余光瞄藤五郎。只见藤五郎也不顾手上有水,慌忙将左手塞进怀里。这是我一刻钟前,刚刚打听到的,想着要早点告诉您,便将阿龟一个人,丢在甲府先赶回来了。”
“哦,是吗,手脚很快,不错。想了解的事基本都问来了,那吉兵卫还有没有其他招人怨恨的地方?”
“方才说了,吉兵卫很没有骨气,也不大和人打交道,所以他本人并没有,做什么招人恨的事。我将他的背街一侧的邻居都走访了,大家说他最近半年几乎不出门,偶尔外出,也一定是去菩提寺,为墓地拔草,听说这是他的兴趣,真是个怪人。”十吉双手握拳放在两膝上,“您怎么看?”
瘦松五郎皱着眉头道:“我哪里知道。也不能听信吉兵卫一家之言,说不定他信口开河,故意陷害人呢。”
“可那刺青的痕迹……”
“那有可能是货郎看走眼了。着急容易坏事,一步步来吧。”瘦松说罢,收了收和服帷子的衣襟,“总之先去看看火灾现场。不用说,现场保持得和昨天一样吧?”
“不用您担心,周围都拦住了,连消防员都不让进呢。”
“京屋的房间布局知道了吗?”
“给您图纸。”
“那好,咱们走吧。”
从浅草桥到京屋很近,两人拿扇子挡着太阳,转到二丁目的拐角来。只见那里从河边到拐角处,全都被拦上了,还有侍卫拿着六尺棒在站岗。
瘦松五郎和侍卫们打了一声招呼,便同十吉两人,走入了火场废墟。
京屋的外墙烧掉十米多,也不知怎么烧,才烧得如此彻底。这房子虽老,却十分干燥,房梁和窗框都烧成了黑炭,落在灰上。房顶塌了下来,瓦片散落了一地。废墟中有一块地方,如峡谷般微微凹陷,吉兵卫焦黑的尸体,就俯卧在那里。
瘦松五郎站在两米开外,张眼打量了半天,忽然转头道:“喂,十吉,那尸体是怎么回事?”
“您的意思是?”
“是有人动过,把尸体挖出来了吗?”
十吉摇头道:“没有,从昨晚一直就是这样。”
“确定没有差池吗?”
“确定,确定。我那时正好在番奉行所里闲晃,忽然响起火警,便和消防员一起,第一批赶到现场。我从房子烧塌,到消防人员撤走,一直都在现场,就没有离开过。”
“那现在和你当时看到的,没有什么区别?”
“对,没有不同。”
瘦松摸着下巴,沉思片刻道:“若是如此,十吉,吉兵卫应该不是烧死的,而是被人杀害后,丢进火场的呀。”
“哎?何出此言啊?”
“只可能是如此。你想,若是烧死的,尸首该压在瓦砾下面,可现在却俯在瓦砾上面。这正是被杀后,让人丢进火场的铁证。”
“原来如此,您说得有理。”
“我说,十吉,你赶到时,火苗已经蹿上来了吗?”
“哪里是火苗,当时火势很大,我赶到的时候,房子都烧塌一半了。因为实在无法控制,只好放弃京屋,拼命往隔壁‘大清’的外墙上浇水。”
“这就对上了。你看,这里西北两边都是马路,一旦烧起来,若是消防灭火的人赶到,被人看到这把戏就不好耍了。”
瘦松拿下巴示意隔壁大清浴场的三楼,继续说道,“你看那边,那边三楼包间的窗户,往外扩了出来,从那里正好可以抛尸呢。”
十吉撇过头去,目测一下,点头说道:“确实有可能,不过,离得稍远了些。都说这死了的人特别沉,不论怎么用力抛掷,也没有办法丢到这么远吧。若是从那窗户抛尸,应该掉得更靠近墙边。”
瘦松胸有成竹地笑道:“三楼的望楼下面,挂着一架梯子,那就是这个手法的关键。”
十吉一拍膝盖道:“还真能想啊!……也就是说,他们将尸体放在梯子上……”
“然后轻轻往这边一推,尸体便掉过来了。差不多就该掉在这个位置。”
十吉点头赞同,但很快便面露疑色,嘟囔道:“关于抛尸应该没错,我没有疑问。可是,犯人为什么非要做如此复杂的事呢?就算不将尸体搬到那么高的地方,丢进了火场,只要在家中杀了吉兵卫,再放上一把火不就好了?”
“这是因为放火的人,与杀害吉兵卫的并非同一人,即放火与杀人,是由两人分别完成。”
“这又是如何推断而知的呢?”
“杀人者无法从三楼放火,而尸体不从三楼抛掷,又无法落在这里。明明先杀人再放火更加简单,可犯人没有这么做。这是因为在放火后,突发紧急情况,必须杀害吉兵卫了。”
“听您一说,确实有理。可这两人作案,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只能是两人作案。我听说起火是在夜里十一时,而藤五郎那天夜里九时,去芝浦趁夜捕捞小鰡,不在大清沐浴店里,所以,他不可能将吉兵卫的尸首,从三楼抛落下来。而阿文昨天一整天都没出过大清,她不可能去隔壁放火。所以说嘛……”
十吉一个劲儿地点头道:“我明白了。所以说放火的是藤五郎,而杀害吉兵卫的是阿文……”
“喂喂喂,切莫过早定论,我可没有这么说。接下来就要调查一番,事实真相到底如何,可不能先在脑中,落下成见啊。”
瘦松说完,走到吉兵卫的尸体边上,将尸体在焦瓦上翻了个身,从怀中取出纸巾,搓成粗条,塞进吉兵卫的鼻孔中,转着擦了一会儿,拔出来仔细查看后,递给十吉,说道:“你看,若是因失火吸人烟尘而死,鼻孔中该有炭灰和烟尘,可是你也看到了,他的鼻孔内十分干净。吉兵卫果然是被杀的。”
说话间,一个人从外面踏着焦瓦,胡乱冲了进来。那人乃是昨天晚上起,便守在大清浴场的探子孙太郎。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两人身边,喊道:“老……老大,阿文在土藏里口吐鲜血死了!看样子是被杀的!……”
瘦松和十吉对视一眼,点头惊叹道:“这大清早的就触霉头。今天还特别热,我们就走一趟,再出一身汗吧。”
他再次抬头望着那三楼的窗户,继续说道:“根据案情推测,看来阿文跟吉兵卫,解除夫妻关系之后,还时常趁着藤五郎外出时,与吉兵卫相会呀。”
十吉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推测。我陪您走一趟吧。”
这时大早上六点刚到,夏日清晨的青空通透无瑕,澄净如洗。
在堆满碗筷、屏风等杂物的土藏中,放着一床被褥。阿文在那被子上吐血而亡。
她临死时应是痛苦万分,竟将一只船底形瓷枕,用手捏了个粉碎。循着血迹一看,阿文曾一度走到土藏门边,在土门上撑了一会儿,之后用尽力气,回到被褥边,在那里断了气。
瘦松五郎朝藤五郎那边挪了一步,从和服帷子的袖兜里,拿出一个带珊瑚色抽绳的梨地印盒,伸到藤五郎面前问道:“这个东西掉在了土藏的角落里,藤五郎,这是你的印盒吧。”
“对,正是。”
瘦松又从另一侧的袖兜里,拿出一张揉皱了的红色包药纸,问道:“而这东西,掉在了收屏风的盒子边上。您也看到了,这纸和印盒中,留下的药的包纸是一样的。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藤五郎虽说长得不丑,却也有些异相。他肚子肥大,身材特别适合,在奥山的高物屋里吆喝招客。
他警惕地挑了挑粗黑的眉毛,反问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在问您话呢,您只需作答便好。”松五郎严厉地喝问,“我问您,这包药纸是不是,从这印盒里拿出来的。”
“用不着我说,您直接看一看,不是知道得更快吗?”
“您若不想回答,可以不说。那我问个别的,为什么这只印盒,会掉在土藏呢?”
“不知道。”藤五郎愤愤地答道。
“莫非是印盒长了腿,自己跑到土藏里来了?”
“您开玩笑。这是阿文拿出来的,所以才掉在这里了吧。您查得很仔细,想必已经知道阿文患有哮喘,每次发病都很痛苦,所以一直将羽黑山的千里丸,装在这只印盒里随身携带。因为昨天晚上失火,她大概太累了,夜里四点多我夜捕回来时,她正巧快要发病,脸色不太好。”藤五郎摇着头说,“我和她说屋里太闹腾,不如去安静些的土藏里睡吧。她回我一句‘那我去了’,便来土藏睡觉。我在里屋铺床睡觉,因为夜捕劳累,直到方才被叫醒之前,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自一点都不清楚,睡得很沉。看这样子,应该是阿文去土藏睡下后,又返回里屋取走了印盒。您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别急嘛,当然还没有问完。我一个一个问,您照实回答便好。”瘦松五郎沉静地说。
藤五郎猛地抬起头道:“我听您这话的意思,好像是在怀疑我,莫非您在想,是不是我杀了阿文?”
“藤五郎先生,您这话又说得奇怪了。再怎么说,也是在您家里死了人,我来询问您这一家之主,实乃理所当然。话说,您还记得些什么事啊?”瘦松瞟了一眼藤五郎,继续说道,“我听女佣人说,今天清晨四点,您夜捕归来时,和阿文大吵了一架。您们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争执?”
藤五郎缩起肩膀道:“我连这些都要对您说吗?”
“对,我这是带着公务在问话呢,劳烦您说说。”
藤五郎稍稍低下头去,随后很快抬头道:“这件事我本不想提,既然您说是公务,我也不多推辞,全都如实告诉您。其实最近这阵子,阿文常趁我外出,去找吉兵卫聊天。而昨天夜里,我出去夜捕前去京屋,也正是为了此事。我找到吉兵卫,对他说,这样被人说闲话有损风评,让他别做这么丢人的事了。可我夜捕回来,女佣阿仲悄悄告诉我说,老爷,昨天晚上京屋老板又来了,和咱家老板娘两人,在三楼有外扩窗户的房间里聊天。我一听就火了,虽说现在人都死了,可我走之前反复劝阻,阿文还去找他,我实在气不过,便去找阿文……”
“听说您俩大打出手,所以,你才对阿文起了杀心吗?”
藤五郎脸色大变,争辩道:“我对……阿文她……”
瘦松边对十吉使眼色,边问道:“藤五郎先生,证据都握在我们手里了。去吉兵卫家放火,让阿文杀了吉兵卫后毒杀阿文,藤五郎先生,这一切都是您干的吧。”
藤五郎颤抖着双唇道:“您有什么证据这样说我?”
“证据一言难尽,我一个一个向您解释。藤五郎先生,您方才说您在里屋,睡得很沉,被叫醒之前,你什么都不知道,对吗?可是有人透过厕所的窗户,目击到您五点左右,在土藏的门前转悠。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听到这话,藤五郎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头越来越低。
瘦松点头道:“您不作答,我便代您说了。事情是这样的,您先将形似千里丸的毒药,包好放进印盒,阿文不知此事,只当是自己平时吃的药,将药丸吞下去。您打算查探一下情况,便溜出里屋,走到土藏门前,发现阿文满身是血地倒在石阶上。仔细一看,那土门的白墙上,还用血写着‘藤五郎’三个大字。阿文知道被您下毒,心怀怨念,从土藏里爬到门口,却没有能够去到您所在的里屋,为抒发怨念便拿手指蘸血,写下了您的名字。您见状大吃一惊,将阿文的尸体搬回土藏里的被子上,关上土藏大门,用草鞋蹭去石阶上的血迹,还拿钥匙刮掉了写有自己大名的血字。我说的有错吗,您若有什么要辩解的,尽管说来。”
“好吧!……”藤五郎无奈地点了点头。
“血迹您确实蹭掉了不少,只是那水石表面粗糙,所以在石缝中,还留了不少血。阿文总不可能自己拿草鞋,蹭掉自己滴下的血迹,更不可能在万分痛苦中,细致地关好土门,您说对吧。您已是难逃其咎,藤五郎先生,您以为写了自己名字的,只有土门的白墙吗?其实还有一个地方写有血字。土藏门框的黑墙上,也有您的名字,那里因为太暗,您大概是没有看到。阿文也是滴水不漏,知道只写白墙,很可能被人刮掉,所以才在别处也写了,而且,还挑了个不一般的地方。那黑墙朝东,只有被朝阳照射到时,才会看到发亮的血字。”
瘦松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张印着“藤五郎”三个红字的纸,“我正要进土藏时,抬头一看,黑墙上似是写有什么字,但看不清楚。所以,我打湿了这张纸,贴上去一瞧,竟然印下这样奇妙的文字。”
藤五郎眼神十分急切,似要争辩,瘦松抢在他前面道:“要说我为什么推断,你让阿文杀了吉兵卫,那是因为有证据显示,你与阿文乃是同伙。若是杀人后放火,一定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所以,在你外出夜捕后,必须安排别人,看到吉兵卫确实尚在人世。因此你到了船宿,才让阿文引出吉兵卫,故意让女佣撞见。你去吉兵卫家里,找他说理后假装离开,实则躲在染坊的暗处,看到吉兵卫离开京屋,便跑了出来,在壁橱、仓库等地点放下火绳,接着若无其事地去夜捕。你与阿文是同伙的证据,还不止于此哩。吉兵卫的尸首,是看准了着火的地方,架在梯子上,从三楼的外扩窗户丢过去的。要拿出那么沉的梯子,用完再放回去,这样的力气活儿,阿文是做不来的。”
“神田屋先生,这……”
“您别说了,有什么话,且去番奉行所讲吧。我还没说完,您别插嘴。最后,要说为什么,在京屋放火的人是您,这一点有两个证据,其一是那印盒的抽绳染了蓝色,此乃您曾站在染坊蓝染缸边的证据。我打听过,您昨天晚上,是第一次去京屋。与吉兵卫说话,应该用不着去染坊吧。虽说那抽绳已经不湿了,可是,蓝色确实是新染的。我想您应该不知道吧,蓝染缸深埋在地里,只露出顶上五寸。看印盒抽绳,有一小半染成蓝色,您当时以什么姿势蹲在染缸边,简直一目了然。若是印盒掉进去,整条抽绳都应该是蓝色的,想来是您蹲下身时,小半个印盒浸到了染缸里,可是,您并未察觉。另一个证据是火绳与火口。您用的渔具箱中,装有点烟斗用的火绳屑和火口。以上这些,都是难以推脱的铁证。”
十吉和孙太郎分别从左右两边,擒拿住了藤五郎的双手道:“喂,大清浴场的老板,跟我们到番屋走一趟吧。”话音刚落,便将他拉了起来。
那个轿夫原本乃是江户城里的第一名捕,长着一个冬瓜一般的大下巴,大名唤作仙波阿古十郎,人称“颚十郎”或“下巴怪”。
他靠在息杖上,听瘦松的话告一段落,皱着眉头道:“瘦松,你这就不对了。这案子搞不好,还真不是藤五郎干的。”又转向一同抬轿的土土助,“对吧,土土助先生,这案情有些奇怪呀。心里有怨的是吉兵卫,并非藤五郎。藤五郎一直安安分分,单是因为阿文还与吉兵卫有联络,他真的会为此杀人放火吗?”
土土助点头道:“我也一直奇怪呢,这一点实在不合常理。”
“就是吧,不论杀人还是放火,都有更加简便易行的方法。可是现在我却觉得,犯人有意选择困难的手法,您不觉得这案子,有些不自然么,似是有过多的算计吗?”
“觉得呀!……再者,不论用什么犯案手法,看京屋与大清的关系,大家都必定会,怀疑到藤五郎头上,这是无可避免的。只要稍微有点脑子,一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对啊,一般人肯定不会下手。”
瘦松忍不住插嘴道:“所以啊,吉兵卫不是说他抓住了藤五郎,在甲府作恶的把柄了吗……”
颚十郎大笑道:“大清搬到京屋这里,又不是一天两天,虽不知吉兵卫抓到什么把柄,可是,没人会放任一个随时可能告密的人,两年来都不管不顾。若真要杀人灭口,藤五郎怕是早就动手啦。何况吉兵卫既然手握对方软肋,阿文提出断绝关系时,一定会说到此事。据我推断,那软肋之说,应该是吉兵卫编造的。依我看,相比软肋之说,吉兵卫一直去寺庙,这一层更让人在意。我猜,他一直去墓地拔草,是不是知道自己快死了呀?我说瘦松,你去查过吉兵卫去的菩提寺,知道他在那儿干了些什么吗?”
瘦松五郎扶着额头道:“没有查到这步……”
“不弄清楚这个,就无法断案啦。吉兵卫去的菩提寺,究竟在哪儿?”
“据说是浅草御藏前的长延寺。”
“这好办,长延寺离这里近得很,我们立刻去瞧一瞧吧。来来,上轿上轿,我们抬你去。”
两人将一脸不情愿的瘦松塞进轿子,很快赶到了长延寺。三人寻到老住持一问,只听住持介绍道:“他一直很消沉,有时一边刷洗墓碑,一边念念有词,有时靠着墓碑发呆沉思。我特别留意他。上一次来时,他包了二十两小判,说拜托给他念永代经。”
颚十郎诧道:“这永代经是自己离开江户,一辈子不回来,或是知道死期将至,却没有亲人在死后供养,让人在忌日节日,供养祖先念的呀。吉兵卫活得好好的,却提出这种请求,实在奇怪。”
住持说:“包永代经费用的纸,就贴在大堂的墙壁上呢。”
三人便赶忙走去查看。只见那纸上写着“永代经费”,边上写有“六月十五日”字样。
大下巴的仙波阿古十郎一拍手道:“这一来,我就彻底明白了。喂,瘦松,土土助先生,那吉兵卫是故意设套,让人怀疑藤五郎和阿文,然后自己在家放火自杀的。”
瘦松大吃一惊,问道:“怎……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
“此案只能如此,最有利的证据便是这永代经。你看那包纸上的日期。吉兵卫拿这笔钱来寺,是在六月十一日,可上面却写着‘六月十五日’。十五日便是昨天,也就是吉兵卫的死日。想必他是一心想着,本月十五日就要死了,结果无意间错写下这个日期。”
瘦松五郎还是有些怀疑,问道:“那他为何选在十五日自杀呢?”
“六月十五日,是小鰡起网的日子,藤五郎一定会离开家,所以吉兵卫才选择了这一天。看来他这次栽赃是预谋已久。”阿古十郎连连点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吉兵卫一定是个相当固执记仇的男人,为了让尸体看起像是,被人从三楼抛下,他特意爬到屋顶的晾晒台上自杀,让人误以为是藤五郎或阿文,出手杀害了他。真真好算计!……”
三人回到番屋。仙波阿古十郎拿过藤五郎的印盒,查看一番,忽然开口道:“我说藤五郎先生,您去吉兵卫家时,吉兵卫一个不小心,打翻了蓝染瓶,在您和服的腰部,染上了一片蓝色,对吧。”
“对,您说得没错。”
“吉兵卫慌忙中打翻了东西,说立刻给您的衣服去渍,让您把外衣都脱了。”
“对,正是如此。”
颚十郎转身对瘦松道:“印盒里的药被换成毒药,就是吉兵卫趁这时干的。”
仙波阿古十郎说罢,如同捉弄人似的,对瘦松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