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风可真是大呀。”
“哎哟哟,受不了啦,脑袋都要冻掉了。”
去年十二月以来,天气凛冽干燥,虽然已是早春时节,可是每天傍晚,从筑波吹来的干风横扫江户,吹得树枝阵阵作响。那风卷起枯叶尘沙,如刀子削过一般猛烈,严寒刺骨。
仙波阿古十郎本是江户第一的名捕,如今却改行做了轿夫。他的名字也简略不少,只留下“阿古长”三个字。
与他一同抬轿的,是从九州上京的浪人武士雷土土吕进。这位轿夫的诨名也做了缩减——土土助。
他们的轿子已经两、三日无人问津了,两人几乎走投无路。这天恰逢正月初十,乃是人们拜祭金毗罗的日子。除了著名的京极金毗罗,虎之御门外的京极能登守上宅官邸,还从赞岐劝请来金毗罗大人,热闹非凡。
阿古长与土土助候在宅邸门口,抬着四手轿子,齐声吆喝道:“来来来,坐轿子嘞!……”
“您坐轿子吗,便宜走嘞!……”
他们卖力地揽客,却不见一个客人上门。两人没了辙,只得绕去白金。那里是高松松平赞岐守家的上宅官邸,也劝请了金毗罗。这家宅邸门口还有人摆摊,人头攒动,可是在这里也没有揽到客人。
阿古长终于吃不消了,抱怨道:“这可不妙。您别看我这样,我揽客可算挺有一手了,可是,今天却一无所获。”
土土助也到了极限,叫苦道:“今天真是奇怪,我们招呼得如此卖力,却没有一个客人上门,实在太离奇了。”
“此事非同小可,土土助先生。我今天早上八点起,一直在外面吹着冷风,能填肚子的东西一口都没吃过,现已筋疲力竭两腿发飘,靠着轿棒才勉强站住,今天也太倒霉了!”
“我也是。今天早晨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有吃,简直饿得心慌。咱们这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您找我商量也没用啊。”
“那应该找谁说呢?”
“您别说得这么清闲。照这样,搞不好到晚上,都没生意呢。”
“不妙啊。”
仙波阿古十郎之前犯了大错。只因他贪食美酒佳肴,中了女贼小波波的诡计,竟做了一回金库大盗的放风哨,丢尽了脸面。
阿古十郎递上了一封辞官申请,上书“本人生性顽劣,沉迷口腹之欲,一时大意,竟落入犯人圈套,实在丢人至极”。他袖子一甩,离开北町奉行所时倒还神气,但也不能总待在家里无所事事。
就在颚十郎反复思量着,该如何讨生活时,偶然在居酒屋,结识了雷土土吕进。这名字八成是个假名。此浪人也正好在为生计犯愁,两人对饮几盅,一来二去很快便意气相投。一人提出:“这么下去怎么是好呢?要不然咱们一起抬轿子吧,说不定还能混口饭吃。”
“有意思,干吧!……”
就这样,两人做起轿夫来。
这对轿夫只凭两条腿干活,别无其他依靠,既没有照顾他们的轿夫头领,也不住轿夫长屋,更没有属于自己的地盘。
他们依靠着各个游人如织的祭祀缘日,今天在白金辻,明日去柳原堤,随心漫步,看到一个合眼缘的十字路口,便停下轿子候客。这轿子抬得虽然轻松,却有点不着章法,生意并不好。
生意不好不全是候客路口选得不对,他们抬的那顶四手轿子,月租只要银二朱,已是破旧不堪。外边挂的垂帘撕开了口子,靠背开裂,轿底几乎要穿了,铺在轿子里的坐垫,也已经破破烂烂,露出了旧棉絮。那样子,简直像是吉原花街上遭人偷袭的轿子一般。
不仅如此,抬轿子的人也不行。
这个阿古长,看官想已知道,他面长如马,还挂着个冬瓜似的肥下巴,眼底到下巴尖儿快有一尺二寸长,实乃奇人异相。
而那土土助则一副浪人模样,且还不是普通武士,说白了这人就是百无一用。
他身高五尺九寸,是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光头大汉,那面相让人联想到《水浒传》里的花和尚鲁智深。
若是单是面相奇异倒罢,阿古长顶多只有五尺五六寸高。这两人个头相差不小,一抬轿子一边髙一边低,乘轿的客人不是向前冲,就是往后仰,一路摇晃,全不似别的轿子那般稳妥,所以任谁都不愿意坐他们的轿子,看一眼便扭头离去。
阿古长吸着清水鼻涕,打量着土土助,有些埋怨地咋舌道:“我想了想,土土助先生,今天我们没揽到客人,主要得怪您啊。”
“这话不能听之任之,怎么讲呀?”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阿古十郎埋怨着说,“我们两个人当初打算开始这买卖时,可是说好了的,您不开口招呼客人。”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
“现在可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像您这样的浓眉大眼的光头大高个,对客人吆喝一声‘喂,坐轿子吧,便宜跑了’,谁见了都会拔腿就跑呀!……”
土土助拿手扶着额头道:“您这么说,我也不好受。我倒不是忘了当初的约定,只是今天实在太冷,干傻站着吹冷风,实在太没意思,所以才赌气大声吆喝了几句。”
“这就更不行了,土土助先生。您饿着肚子拿吆喝发泄,声音肯定吓人,这样可没有办法做生意,下次可别喊了。”
“说得有道理,今天确实怪我,以后不会再犯了。喊我是不会再喊了,可是,今天接下来该怎么办呀?参拜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我们两个人再在这里站着,也等不来客人啊。”
“听说麻布六本木的京极家下宅,官邸的金毗罗参拜也很热闹,要去那里瞧瞧吗?”
“没有办法,总得动动脑子做笔生意,不然就得喝西北风了。”
“咱们打起精神来,去看一看情况吧。”
“好,走着!……”土土助站起了身。
两人赶到六本木的京极宅邸大门口,又等了两个钟头。到了六点,天色暗了下来,参拜的人散了个精光。最后官邸的大门都关上了,可是他们两人的轿子,还是无人问津。
这一带尽是寺院和大户人家的宅邸,清一色的黑门配格子窗,入夜后人迹罕至,只听呼呼的风声,卷带着野狗的远吠。
阿古十郎伸出了冻僵的双手,点上了提灯,抱怨道:“土土助先生,我看今天没戏了。再抱怨也没用,偶尔总会碰到这样的倒霉日子。今天咱就别等了,直接回家去吧。”
土土助环抱双手,连连点头道:“既然没有生意,我也不便抱怨。只是这回了家,也没有晚饭吃,实在愁人。”
“您这就叫抱怨。”
“碰到今天这样触霉头的日子,真想吃一口煮泥鳅,再配上滚烫的老酒,一定特别美。”
“哪能这么奢侈。您现在说吃的,也太狠了点吧?”
“我这叫望梅止渴。”
“瞎说什么呢,这哪是望梅止渴,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所以不如心一横。”
“您怎么突然变了脸色?这是想干什么呀?谋财害命的事我可不干。”
“再怎么饿肚子,也不会谋财害命的。咱们去喝一杯吧。”
“没钱可怎么喝酒?”
“这我当然知道,不过耍点小把戏,也不会喝不着。之后就交给我吧,咱们去我善坊的泥鳅馆子。”
“那一片是伊势轿子帮的地盘,搞得不好,可是要挨揍哩。”
“怎么,别怕别怕。出了事有我扛着,别担心,跟着来吧。”
两人抬着空轿子,从仲町去了饭仓片町。阿龟团子铺对面,便是那间著名的泥鳅馆子,深蓝色的门帘上,写着“泥鳅汤”几个白色大字。店里挤满了杂役和轿夫,生意十分兴隆。
这家泥鳅馆子兼营轿夫长屋,里屋的一半地方,挤了十几、二十个年轻轿夫。
阿古长他们将轿子停在屋檐下,掀开门帘走入了店里。这天是正月初十,过年时挂的门松刚刚收起来,不论走到哪儿都热闹非凡,人头攒动。这间店里一共有近三十个食客,桌上摆满了煮泥鳅、柳川锅、大酒杯和贴着鬼菱酒标的清酒。劝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阿古长和土土助好不容易,才挤到了一张空矮桌边上。他俩从早便滴水未进,肚子早已开始咕咕作响。
“哎哟,这里太香了。”
“先不说香味,土土助先生,吃完真的不会出岔子吗?”
“别担心,就交给我吧。姐儿,要两份煮泥鳅,再来一升鬼菱酒,快点啊,我俩都快渴死了。快点给我斟酒。”
两人喝足了酒,又就着柳川锅吃了五六碗米饭。饭钱酒钱加在一起,一共五百五十文。
两人进店身无分文,阿古长正思忖着,土土助要怎么办,土土助竟忽然端起架子道:“我说姐儿,你家老板在吗?在店里就把他叫过来吧。”
女帮佣茫然地进了厨房,不久便走来一个男人。那人一派江湖大哥范儿,似是轿夫的小头领。他走到桌边,毫不客气地质问道:“你找我做什么?莫非是柳川锅里吃出镊子了?”
土土助镇定地应道:“不,锅里没见过那玩意儿。我找您过来,其实是为一件小事。”
“到底什么事?你说话怎么拐弯抹角的?我正忙着呢,快说快说!”
“哦哦,是嘛,那我就照直说了。其实,我们没有钱。”
“什么?……”老板的脸色顿时变了。
“您别一脸骇人的模样。钱这东西,有时有,有时没有。钱从有钱的地方,流去没钱的地方,乃是人间常事,若长期瘀滞在一处不动,则脱离经济正道。这些道理都写在《货币职能论》一书中。综上所述,现在没钱瘀滞在我这里。”
“你这人说话,怎么那么绕啊?说一大堆莫名其妙,你到底想怎么样?”
“您怎么听不明白呀?我说现在我没钱,等有钱了再给您拿过来。”
老板怒道:“这么说来,怎么,你俩是想吃了就逃啊?”
“不逃不逃,我俩就在这里呢。”
“少抬杠!……我开店不是请你们吃白食的!快留下饭钱滚蛋!”
“我都说了,没钱啊。”
“混蛋!脸皮怎么能这么厚!……看你们一副轿夫打扮,明知这里是伊势轿子帮的地盘,还敢来砸场子?挺有胆啊!……反正你们不付钱,今天就别想走了!……”
“哦,是吗。您这么说,我们也没办法了。您说得对,我们确实是轿夫。抬轿子这一行,身体是唯一的资本。我这身体,每天至少能赚一文钱。这么一算,我这身体其实和摇钱树差不多。我吃了您的酒菜,作为交换,可以将这重要的资本,暂存在您店里。不过,我要提醒您一句,既然您扣我在店里,须得每天付我一文钱。您若同意,我就留在店里不走了。”
老板无法接受,质疑道:“我扣你这么大一个人在店里,还要每天给你一文钱?那我也太亏了吧?”
“哟,您竟能想通此理,了不起啊。太好了!……您看,您扣我在店里要亏大钱,可若是直接放我走,不过亏五百五十文小钱而已。您意下如何呀?”
老板有些被忽悠住了,半信半疑地点头道:“我不能明知要亏钱,还扣你在店里。你白吃白喝的那点钱,就不计较了,快滚!……”
“您真明白事理啊,这样您也不用亏大钱了。好,我们这就告辞了,行吗?”
“要滚快滚,今天真是撞瘟神了!……”
两人一出店门口,颚十郎便大笑道:“雷先生,您这手段可真厉害呀,搬出什么《货币职能论》那段,实在高明至极。我都对您刮目相看了!”
土土吕进害羞地扶着额头道:“这夸得我更难堪了。可别以为我经常使那样的手段啊,脸都要红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谋略也是武士的本事,您这一招,莫非是浑水里摸泥鳅之术?”
“哈哈哈哈,差不多吧。好了,肚子也填饱了,身子也暖和了,咱们就此打道回府好啦。”
两人兴高采烈,再次抬起空轿子,在干冷的秋风里哼着小曲,走下了狸穴坂,往森元町方向走去。
两人才走到熊野神社附近,从昏暗的夜色中,忽然传来怪腔怪调的招呼声:“喂,抬轿师傅……”
环视四周,一边是麻栎林,另一边是堤岸,只听大叶竹叶在风中摇曳着。两人盯着夜幕看了好一会儿,却不见一个人影。
阿古长一脸诧异道:“土土助先生,我方才好像真听到,有人喊抬轿师傅了。”
“我也听到了。”
“可是,一个人影也没瞧见啊。”
“确实,四下空无一人。今天晚上可真奇怪。”
“莫不是我们巴不得有客上门,所以一起听岔了?”
“我猜八成如此。”
两人拔腿要走,那如呢喃低语般的怪声,又响了起来了:“我说,抬轿师傅……抬轿师傅……”
阿古长寒毛直竖,喝道:“这可不妙!……有个怕人的声音,正在叫咱俩哩!……”
“嗯,那声音的确不中听。我也不喜欢。”
“可是,既然人家都叫了,咱也不好不应啊。”阿古长说罢.转头应道,“轿子在这儿呢。您到底在哪儿呀?”
一个低沉的声音回应道:“这里,这里。”
“单说这里可不行。您要坐轿子,就走到轿子边来吧。”
“好,那我这就去您那里。”
堤岸边有棵大麻栎,一个人影从那漆黑的树影下闪出。那是个三十四、五岁的小个子男人,下巴前凸,双颊消瘦,眼珠滴溜溜直转,长相十分怪异。
此人一副老字号商铺小老板的打扮,身穿一件结城绸的蓝微尘配琉球式裤子,外披西川羽织,看起来正经考究。
他拎着提灯道:“抬轿师傅,您这是往回送,还是往外走呀?”阿古长点头道:“都不是,我们两个人的轿子,打从今天早上就无人问津,正打算回家睡觉去呢。”
“是吗,真是可怜见儿的。”
“哎?可怜?此话怎讲?”
“我想去的地方可远哩。”
“远,难不成让我们一路抬去越后……您到底去哪儿呢?”
“牛込矢来再往前一点。”
“那是酒井大人宅邸附近?”
“不,走过那里,再往前走走。”
“哦,这可远了,那就到护国寺一带了。”
“过了护国寺,再往前……”
阿古长不耐烦道:“您别磨叽了,照直说吧!……到底去哪儿?”
“我想去丰岛之冈。”
“丰岛之冈全是坟场和林子,没有人家,而且到了那里,肯定都半夜了。您去那种地方,到底有何贵干?”
“轿子钱多给一些倒无妨。”
“轿子钱是多少就给多少,只是那一带尽是林子……”
“您不想走?”
“嘿嘿,您垂青我们的轿子,实在荣幸至极,可那一带我们两个人不熟。我说土土助先生,怎么办呀,这位客官想去丰岛之冈哩。”
土土助冷着脸道:“我刚吃饱,乏得很。要是去那儿,回来都半夜了。虽说能多给些轿子钱,不过,今天咱还是回绝了吧。”
“我也同意。这位客官,缘由方才您也听到了,还请您去找别的轿子坐吧。”
“别这么说,你们若肯走,我出一两小判。”
“哎?去趟丰岛之冈给一两小判?”
“对,而且先付钱再上轿。”
“响,土土助先生,怎么办?”
“既然这样,咱也得讲变通。一两不是个小数目,不如就抬了他吧。”
“那好,这位客官,咱们走吧。”
“确定能载我去?”
“您用不着这样反复确认,既然我们说走,那就走了呗!……”
小个男子眼珠子转了一会儿,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心一横道:“既然您肯载我,我就说实话吧,其实我是一只狸猫。”
阿古长和土土助皆大吃一惊:“哎!狸猫?”
“这可稀罕,您不会是忽悠咱吧?”
“不,我说真的。”
阿古长仔细打量那个小个男子,笑着说道:“原来如此,您变得可真像呀。乍看完全就是个正派的年轻老板,哪有半点狸猫的影儿?”
“您用不着抬举我。这点变幻,小菜一碟。”
“真厉害,那您为何要去丰岛之冈呢?莫非是狸猫聚会?”
狸猫摇头道:“不,不是为了聚会。其实是我想搬家。”
“原来如此,您要换个地方住啊。”
“正是。我看您俩心地善良,还有另一事相求。”
阿古长兴致盎然道:“和狸猫打交道,机会难得。既然我们接了这事,虽说不知您想让咱帮什么忙,不过,若是力所能及,就帮您一把吧。您说,到底什么事?”
狸猫欣喜地点头道:“感谢不尽。我这就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您听。您也许曾有所耳闻,那四国讚岐的秃狸,便是我所属的一族。”
土土助点头道:“嗯,听说过。伊予松山的八百八狸、佐渡的团三郎狸和赞岐的秃狸都是大族。”
狸猫害羞地搔着脑袋道:“您这么说,我都怪不好意思的。其实,我是陪着京极能登守大人,劝请来的金毗罗大人,从赞岐来到此地的,就住在那边的狸穴之中。之后我的族中壮大了,到现在已有三百三十三只狸猫了。”
“狸丁兴旺啊,那您为什么想要搬家呢?”
“过去我们很受人重视,町里专门设了供养狸猫的御狸月番,贡品充足,住处也打扫得很干净,日子过得十分惬意。可是,这自古以来的习俗渐渐衰退,愿意供养狸猫的人,看起来越来越少了。而且,这一带建起不少住宅,狗也变多了,我们越住越觉得拘束,所以才决定,搬去幽静的丰岛之冈。”
“原来如此,明白了。那您想求我们做什么呢?”
“我想劳烦两位,每天送一只狸猫去丰岛之冈。作为酬谢,每送一只过去,便付你们一两小判,二位意下如何呀?”
“有意思,按一只一两算,总共一共三百三十两,不错呀。”
“这事您俩能够接下吗?”
“普通轿夫不好说,可是,我们两位比一般人稍稍疯癫,简言之就是喜欢怪事。你这话说得有头有脸,为了留作日后,与人聊天的谈资,我们倒是愿意接下。只是这事还有一点,让人不放心呀。”
“怎么不放心?”
“您有这般自在变换的神通之力,又何须坐轿子呢?只消摆出一副大老爷的样子,堂堂正正地走去不就好了?”
“不不不,我没有办法自己去是有道理的。我怕路上遇到狗。我一遇到狗,便毫无招架之力,变出尾巴来,变幻穿帮,进退维谷。”
“我知道了。好,一只一两小判,这事就说定了。阿古十郎,我们接吧?”
仙波阿古十郎方才一直深思不语,这时了无兴致地抬头道:“不,算了吧。不能听信这样的蠢话。”
“何出此言啊?”
“这事就是如此嘛。届时给我们的看似小判,其实只是一片树叶。不仅一文不值,我们还白白抬着这只狸猫,去了丰岛郡。”
土土助重重点头道:“哟,我可大意了。说得没错,我说狸猫,虽说机会难得,不过方才您的请求,我们还是不接了。”
狸猫忙摆手道:“别……别开玩笑!我为什么要干那种事呀!……拿树叶骗人的,只有去酒铺买酒的小狸猫,混到我的级别,绝不会做这等愚蠢的事情。这毕竟关乎秃狸的颜面呀!……”狸猫说着,从钱包里掏出一枚小判,递给土土助,“您请仔细瞧瞧,这能是树叶吗?”
土土助接过钱来,借着提灯的光一看,大惊道:“令人震惊,这真是宝永乾字呀!……小判成色漂亮,这样古旧的钱币,您从哪儿得来的?”
“这不出奇,虽然我们搞不到,安政或万延时期的新铸小判,不过古钱还是有一些的。”
“啧啧啧……”土土助连连咂舌。
“我们狸猫一族,个个都知道哪座堂下、哪间宅邸的地板下面,藏着什么钱财。要用钱时,便自行去藏金的地方,挖出一些来使用。”
“原来如此,阿古长先生,这事听着很在理呀。”土土助转去征求阿古长的意见,只见他没有开口,只伸出两根手指来。
土土助登时会意道:“我说,狸猫……”
“在,怎么了?”
“一次二两小判,怎么样?一次二两,事情我们就接下了。”
狸猫埋怨道:“我才说有藏金,您俩就抬价,这也太辣手了。不过算了,那就说定了,我给二两小判,起轿吧。”
“您可真是豪爽,都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啦。那么,之后每天夜里这个时间,我们两个人就抬轿子到这一带,在这里候着就行了吗?”
“没错。若是有人来坐轿子,劳烦问一声‘是狸猫吗’。对方若是回答‘正是’,就收下二两小判,抬走便好。”
阿古长笑道:“这笔买卖可真不赖啊。土土助先生,我们可算是有进账了。这是金毗罗大人显灵了吧?”
“是呀,这样一来,终于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了。”
“另外,等人上了轿子,一定拉好帘子,不要让外人瞧见。”
“明白了。”
“还有,若是有狗靠近,还劳烦二位帮忙踢开。”
“您的族人,好歹也是打赏二两小判的贵客,我们一定不会怠慢,放心吧。”
“谢谢。”
阿古十郎收起息杖,说道:“土土助先生,咱们差不多启程吧。”
“好,走吧。”土土助上前揭开轿子,招呼一声,“来,狸猫客官,请上轿。”
云散了,明月清朗。两人抬起狸猫,往六本木的溜池方向走去,只见一弯张弦月倒影在护城河中。
狸猫坐在摇曳的轿中,悦然道:“抬轿师傅,今夜好月色啊。”
“是啊,好月色。您不敲个腹鼓吗?”
“秋天还能敲敲。现在冷了可敲不得,露出肚子怕着凉哩。”
那天之后,两人每晚都去狸穴板的大树下等候,每天定有一只狸猫,从夜色中现身。
“是狸猫吗?”
“正是。”
“好,上轿吧。”
“劳烦您载一程了。”
那些狸猫有的穿着正派,有的是武士模样,还有的身披袈裟,每一只都长得不似常人,精头怪脑。若是人,倒能说一句没有人相。对狸猫则无从苛求。
两人从护国寺一边,进入丰岛之冈,将轿子停在林子和草原之间。那狸猫环视四周,略吃一惊,呆呆地问道:“哎,是这里吗?”
“这就是当初说定的地方。”
“是吗,那就在这里下吧。”
说话间,草原深处传来咚咚的鼓声。大概是哪只不怕冻了肚子的狸猫,正在敲腹鼓,告诉新来伙伴会合地点呢。
新来的狸猫一听那鼓声,眉开眼笑道:“啊,看来是在那里,大家在叫我呢。谢了,再见!……”
“一路小心。”
狸猫鞠躬行了个礼,便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草原,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事情办完了,得二两小判。这次拿到的不是假钱,也是成色极佳的乾字小判。两人真是行了大运,边感叹这笔买卖划算,边每晚勤快地送狸猫去丰岛之冈。
到了第七天夜里,他们在老地方停下轿子等了一会儿,忽然传来一个幽怨的声音:“我说,抬轿师傅?”
阿古长瞪大眼睛笑道:“土土助先生,今晚的客官是位夫人哩。”
“确实,不知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可否一饱眼福呀。”
只听来者将大叶竹踩得嚓嚓响,从夜色中现身。那是一个年方二十四、五的标致丽人。
她头上梳了一个岛田髻,上面扎了银元结,身穿一件浅梅红色的振袖和服,衣袖对得很齐,静静地站在树下。
这姑娘身形消瘦,腰肢苗条,只有眼睛和别的狸猫一样,大得异常。然而这大眼睛生在女人脸上,显得格外娇媚,睫毛弯长,顾盼生辉。她面色洁白,怎么看都是个美人胚子。
阿古长呆呆地道:“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可太漂亮了!能变成这样不容易啊,对吧,土土助先生?”
土土助也点了点头道:“没错,我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竞能变到这个地步,她做狸猫实在是暴殄天物呀。”
“切莫冲动,若她真是个人,我们可要丟大脸了。以防万一,还是问问看吧。那边的夫人,我冒昧问一句,您也是那个……”
阿古长话音未落,狸猫便嫣然笑道:“对,我是雌狸猫呀。”
“对不住,我们眼拙,还望见谅。”
雌狸猫呵呵笑道:“眼拙算个什么话,不过一句暗号罢了。”
阿古长狼狈地赔笑道:“失礼了,您请上轿吧。”
雌狸猫优雅地钻进了轿子,说道:“劳烦起轿吧。”
土土助收起息杖道:“这就走了。”两人抬得皆兴致极高。
次日一早,神田佐久间町的背街长屋里。土土助在最里间的破屋里睡得正香,阿古长气势汹汹地上门,将他闹起来了。
“土土助先生,土土助先生!……”
土土助揉着朦胧的睡眼,坐起来道:“吵死了,干什么呀?”
“现在可不是悠哉睡觉的时候,我们上当啦!……”
“上什么当了?”
阿古长气愤地将两枚小判,丢在榻榻米上道:“您看,昨夜给的二两小判是假钱。”
“果真,这是灌铅的假钱。果然狸猫和人一样,母的都不好对付。”
“话说回来,给咱假钱实在可疑。她大可给我们用树叶变的钱啊。再者,这假钱她到底从哪里得来的?您瞧,模具和真的一样,外面包上假金。这可不是一般人伪造得了的,应是下功夫铸造成的。”
“原来如此,等哪天逮住那秃狸,非让它好好补偿咱们。”
两人气鼓鼓地念叨了一会儿,吃过早饭,便开始随心逍遥的轿夫工作。他们两人抬着空轿子,走到护持院原一带,见那里被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两人个头不矮,往人墙里稍稍一靠,只见化了霜的湿草地上,卧着一具尸体,那被乱刀砍死的,正是昨夜的雌狸!
阿古长皱眉道:“哟,这也太惨了。她到底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
土土助也叹息道:“啊,她可是只美人狸呀,可惜可惜。就因为跑到这里来,竟遭遇这样的惨事。南无顿生菩提,南无顿生菩提!”
就在土土助诚心念佛时,颚十郎以前的部下——神田捕快瘦松五郎,看到了仙波阿古十郎,亲热地跑了过来。
“哟,这不是阿古十郎嘛,好久不见!……套话不必说了,您也看到了,我这儿有个案子。眼前这被砍死的女子,似乎是造假币的,我方才在她后背下面,发现了一枚掉在地上的小判。从去年秋天开始,京都、大阪等地灌铅假币泛滥,看来也传到江户了呢。”
阿古长敷衍着应了一声,顿时陷入了沉思;想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瘦松,那枚假钱在你手上吗?”
“啊,我收着呢。”
“能我给瞧瞧吗?”
阿古长接过假钱打量一番,叹道:“喂,瘦松,你可知道,在上方地区,人们管假钱叫狸猫哩。”
第二天一大早,丰岛之冈的草原上,出现了一道奇观。也不知怎么来的,一群虾夷“狸猫”从虾夷远道而来,入住了这片草原,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奇妙的狸猫小曲,大受游人欢迎。
山手地区的人自不用说,甚至有人带着便当,大老远地从日本桥和浅草赶来听曲。男女老幼将草原挤得满满当当,连转个身都困难。还有人在周围摆摊设点,兜售小吃,热闹非凡。
待到夜幕降临,草原里传出类似葛西小曲和正殿镰仓曲的狸猫小曲,那曲调俏皮有趣,十分动听。可绕到草丛后面一看,正拼命吹拉弹唱的,其实是阿古十郎、土土助和神田捕快瘦松。
三人料定此地必有人在造假币,无奈找不准地方,只得想法子招来看热闹的人,逼犯人现身对自己出手。
果不其然,第三天夜里,三人正弹着小曲,突然窜出三个浪人武士,对他们挥刀就砍。砍人者被抓个正着,很快便招供了。
仙波阿古十郎推断得不错,这江户丰岛之冈的古坟下面,端的有个铸造灌铅假钱的大作坊。而阿古长和土土助每晚从狸穴,抬轿子送到这里的,都是从京都、大阪赶来,以二朱银一两的价格,购买假小判的假钱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