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萧瑟宽敞的书院里,南町奉行池田甲斐守与同心藤波友卫,隔着一盏描着金莳绘的京提灯,默然对坐。
深沉的夜色中,断断续续地传来蟋蟀的鸣叫声。两人这样静坐,已经将近三十分钟,其间甚至无人咳嗽。
藤波友卫乃是公认的江户第一名捕,南町奉行所大名远扬,他的功劳占了大半。纵是如此,这堂堂的江户町奉行与穷酸的同心二人对坐,总归前所未闻。看这架势,一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案。
就在当天傍晚,临近曲轮的四谷见附附近,出了一件难以理解的奇异事件。
十月十三日是浅草沟店长远寺举办御影供(法会)的日子,纪州侯德川茅承的爱妾——大井娘娘与往年一样,做纪州侯的代参。她参拜完以后,坐上涂着棕黑漆的轿子,带着大家去猿若町的市村座看戏,一直到下午四点。看完戏,大井娘娘一行人从饭田町鱼板桥登上中坂,下午六点多穿过四谷御门外,米花町口的关卡(四谷见附的四岔路口),进了上宅官邸(即现在的赤坂离宫一带)的正门。从外米花町口关卡到正门,不过五六百米距离,可就在这被长片小山、护城河、见附和关卡围起来、如口袋一般封闭的范围里,十三名腰元和轿子一起,如一股青烟般地凭空消失了。
在番奉行所的记录上,确实写着“酉时上刻,纪州侯夫人一行共二十二顶轿子”,可是,走进正门时只剩儿顶轿子。可奇就奇在,这十三顶轿子,并未从这个“口袋”中走出。
自从美国总领事馆的修斯根翻译官,在麻布善福寺遭袭以来,幕府增加了城中的关卡数量,傍晚六点准时关门。那之后进出者,均被记录在案。
走下长井赤土山脚下的安珍坂,便是青山一丁目的权田原关卡。沿着护城河下纪伊国坂,由此穿行前往外樱山,则需走食违御门或者赤坂御门。
往溜池方向走,有赤坂见附的关卡;往赤坂表町方向走,有弹正坂的辻番奉行所。不论她们怎么走,总会遇到关卡和桝形,登记查验留下记录。可是,现在竟找不到那十三顶轿子出入,或相关人员徒步出入的任何记录。他们进关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一同消失的十三名腰元,有七个是“那智众”——新那智流小太刀的高手。她们常常受到诸侯邀请,名头很大;毎年十月十五日纪州侯生日那天,这几名腰元会与同为御休息的染冈娘娘的腰元,表演比武。染冈娘娘手下的腰元,皆是下町出身,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年年比武都是大井娘娘大获全胜,获得奖赏。
十月十五日近在眼前,有人依常理猜测是嫔妃争宠,也许那染冈女羡慕大井夫人得宠,为了抑制她的实力,故意将人抓到自己这里,悄悄地软禁起来。于是,便派出奧年寄的老侍女,悄悄去找染冈娘娘打探,但毫无收获。东门、巽门、纪伊国坂门、鲛桥门,那一带一共十二道门,而这十三个人谁都没有迈出过大门一步。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难免让人怀疑:她们是遭了神隐了,抑或是被吸入地底。调查此事的人们瞠目结舌,面面相觑。然而,事后回过头来想想,当天确实出了些奇怪的事情。
读完《本迹枢要》《陀罗尼品》,准备开始献香花仪式时,坐在下座的一位名叫比和的腰元,忽然轻声叫了起来,低下头去。坐在她身边的伽坊主朝颜轻声询问,比和却回了她一句怪话。她回答道:“刚刚师袓大人满目慈悲地,正一直盯着我看呢。”
一行人抵达市村座时,已经过了上午十时,她们走进茶屋,过舞台边进到里屋,马上垂下帘子,抛开繁杂的礼仪,开始酒宴。
那天演的狂言,是默阿弥的《小袖曾我蓟色缝》,小团次演清心,粂三郎演十六夜,三十郎演大寺正兵卫,可谓是名角竞艺。
小团次正演到“勒索”的一场戏,在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妙语连珠,滔滔不绝。冷不丁台下吵了起来,却是两个醉汉,因误踩而争执,正在他们嚷嚷着“踩了”、“没踩”,闹得不可开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呼喊声:“回去路上真怕人。回去路上真怕人。”
那声音如同海潮冲进洞穴般朦胧模糊,却能清楚听到总共说了三遍。这厢有人正在吵架,所以,大家都没有在意那喊声。唯有方才那位腰元比和听了这话,顿时面无血色地说道:“那……那是师袓大人的声音啊。啊啊,可怕,太可怕了!……”说完便捂起耳朵,扑倒在地。
朝颜见此情形,调侃比和说:“你闹什么呢,真是无趣。”可不知为什么,朝颜心中留下了一丝不祥之感。
大井娘娘解释道:“那个叫比和的姑娘,平时便浑浑噩噩的,时常绊倒摔跤。那番话也许是她将做梦,当真说出来,不过,也可能是她诚心修行,所以,祖师大人才对她显了灵,给大家启示。这事听来像是无稽之谈,我也只是顺带说一句罢了。”
在街头空无一人的午夜时分,十三个女人同时神秘消失,实在前所未闻。这一奇闻,听得人只能吐出一句话——怪哉!……怪哉!……
甲斐守忽然抬起头来。他是被老中阿部伊势守看重,从十小人番头一路提到町奉行的秀才,而且刚过三十岁,十分年轻。他将五官周正、面色苍白的脸转向藤波友卫,对他说道:“不用说,这古有绘岛生岛事件,近有中山法华经事件,名门望族御三家的女眷,在外出看戏的归途中,突然有十三人下落不明,坊间难免议论纷纷。此事是关乎德川一族威信的重大案件,需趁消息还未走漏,不惜一切手段查明真相,找出那十三个人的所在之处。”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此案并非只关乎坊间风评。其实,此事至今还瞒着茂承大人呢。你也知道,纪州侯茂承大人在各方面都严格要求,若这件事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盛怒难消自不用说,只怕两、三个人切腹谢罪,都难以平息这桩事态。阿部大人宅心仁厚,不想因为这家务事的疏忽,导致多人丧命。我接到指令,说此事关乎多条人命,要千方百计将人找出。时间还有明天一整天,在表演比武的十五日清早前,必须将这十三人带回娘娘身边。关于此事……”
甲斐守说到一半,有些语塞,皱起俊朗的眉毛道:“本月正好轮到南町奉行所值班,可不知为什么,我听说北町奉行所的播磨守大人,也接到了同样的命令。我当然十分意外,不过,这次的确为非常事态,这样处理,想必上面也是迫不得已。然而,最近我们番奉行所纰漏连发,总是受制于北番奉行所。所以这次上面要求北番奉行所加入查案,确实让人无法反驳。”他将手放在膝头,眼神平和,仿佛在倾听虫鸣,忽然神色一变,激动地道,“可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输!……万一又让北町奉行所抢先破案,那可真是一世之耻!……我作为月番奉行,也无脸继续身居此位,若此次再不成,我将辞官而去。怎么样,藤波,有胜算吗?还是又会被北番奉行所的阿古十郎抢了功劳?”
藤波友卫默不作声。他的脸轮廓尖锐,仿佛被刀削过,别过狷介冷傲的脸,眼泛泪光,没有应答。
藤波与其说是有捕犯高手的风范,倒不如说是辛辣傲慢、孤僻而不讨人喜欢。原本三百六十五天,就没儿天心情好过,最近更是格外不快。
北町奉行所与力笔头——森川庄兵卫的外甥——仙波阿古十郎,整天晃着个长如冬瓜一般的大下巴,看似一脸呆蠢,却直觉惊人,不论如何复杂巧妙的手法,都能被他轻松破案,易如反掌。藤波每次与他比试,都会棋差一着,且这个阿古十郎的做法,更是让人不甘——他会将自己破案的功劳,原原本本地让给舅舅庄兵卫,自己则一脸若无其事地装相。
长期以来,北町奉行所一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说到番奉行所,一定是南番奉行所。可自从仙波阿古十郎进了北番奉行所,那边忽然引人注目起来。这才没过多久,藤波友卫那个“江户第一捕犯髙手”的名号,已经被三、四次抹黑了。
甲斐守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难以言表的苦涩。他看着藤波友卫的眼泪道:“听说那个颚十郎,与江户城里的众多轿夫、杂工和马夫,关系十分亲密,能如活动自己手脚一般,让杂工们帮他做事。他不过是在番奉行所查旧账的小吏,竟能做到这一步,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
藤波友卫猛地转过头来,嘲讽道:“他有杂工、杂役;我有同心、加役,再加上巡查、密探、无足同心、谍者和探子,一共有五百二十人。我藤波还没完蛋!……”
“嗯……那么,后天清早之前,你一定能将案情查明吗?”
“一定,我定会将此事办妥。”
“如果……食言了呢?”
藤波友卫傲慢地回看了甲斐守一眼,道:“那我藤波就以死谢罪。”
清晨天气寒冷,好不容易等到朝阳升天。桃町心法寺原上,结了一层白霜。
心法寺靠近水田町地界,寺院围墙边,散落着三顶被人砸得稀烂的天鹅绒卷网代黑的轿子。卷帘被扯碎了,轿底上也戳出了大洞,轿棒折成两截,几乎面目全非,破坏得十分彻底。
藤波友卫接到巡查的消息,带着一个探子踏着白霜,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寺内一看,一个松垮垮地单穿着一件黑羽二重袷褂的男人,正在背对着他们两个人,蹲在那儿顶破轿子前。
藤波友卫略吃一惊,停下脚步定睛一看,那不是别人,正是那北町奉行所负责翻查旧案的小吏,人称“颚十郎”的仙波阿古十郎。
阿古十郎将长脸凑到轿子边上,好像在闻气味,须臾徐徐站起,两手背到身后,怔怔地仰望天空,似乎是在看天气。
藤波友卫登时沉下脸来,他快步走到颚十郎身边,刻意毕恭毕敬地说道:“哟,仙波先生,你在看什么呢?莫非有鹰飞来了?”
颚十郎含糊地“啊”了一声,算是应答,扭头对着藤波,一脸若无其事地应道:“您可真早呀。”他摸了摸那冬瓜般肥硕的下巴,继续说道,“鹰倒是没有见着。其实我刚刚望着天,正在想天气真好,好像能从天上下轿子似的。您看,这坏得多彻底,简直是稀巴烂。若不是从天上掉下来摔的,怎么可能坏成这样?……这么想来,侍女们果然是遭了神隐。十三个绝色佳人被鸦天狗掠走,抓到御岳山去了,想必正听天狗们的甜言蜜语,听得耳根子起茧了吧。”颚十郎一开口,便似那油纸着了火星似的,停不住嘴,边说着边蹲下身去,拾起一根鸟尾的羽毛,拿到藤波面前,“您瞧,我说得没错吧。这就是证据,天狗的羽毛都掉在这里了。”
藤波友卫额头上青筋乍现,咬牙切齿地道:“仙波先生,你还是老样子,爱打马虎眼。这是五位鹭身上掉的羽毛,你看那像天狗的羽毛吗?”
颚十郎收回羽毛,左看右看,搔搔头道:“哎呀,闹大笑话了。这根羽毛确实没有天狗羽毛的气派。话说回来,我觉得这次的事件,只可能是神隐。您想,如此乱砸一气,动静一定不小,照理这一带的草,该被踩得东倒西歪才是,可事实上却不见一点痕迹。虽然能多少分辨出一些足迹,可这草叶屹立不倒,又是什么鬼道?”
藤波友卫的表情十分谨慎,一双细长眼睛紧紧盯着颚十郎,上下打量着说道:“仙波先生,你快别假装不知了。这草再怎么被胡乱蹄踏,经过一夜的霜打,第二天草叶照样笔直挺立。这点小事,你不会不知道吧。无聊的玩笑话,就说到这里,你让开,让我瞧一瞧吧。你若认定是神隐,那也用不着在这里找,不如直接去御岳山,把那大天狗铐了回来吧?想来它们倒是与你十分相配。”
颚十郎认真地点头道:“不不不,您别太抬举我了,我还没有自满到那个地步。把它们铐了抓回来可要不得,不过同它们讨价还价,交涉一番,却不在话下。好,那我这就去了。”
像阿古十郎这样爰嘲讽人的男人,还真是不多。若是换作别人,藤波友卫早已气的暴跳如雷,可他因为之前的遭遇,知道颚十郎深不可测,只能自个在那里咬牙切齿。颚十郎将和服后大襟撩起来,掖入带子后的结扣下,支着两边的袖子,随口招呼一声:“抱歉,借过。”他摇摆离去的身影,像极了那只鸦天狗。
那天陪同藤波友卫勘察的,是肥千的小弟——寡言朝太郎,他也极少见地变了脸色,不甘地啐道:“混……混蛋!老大平时完全不是这样,竟被他如此嘲弄!……”
藤波头也不回,径直走到轿子边翻翻底板、摸摸轿棒,手脚利落地勘察起现场来。
朝太郎谨慎地跟在藤波后面,边走边道:“我问句傻话,说实在的,她们真的是遇到神隐了吗?”
藤波不屑地笑道:“若真是神隐,这事反倒又好办了。可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她们是被人掳走了。”
“可是,她们哪个关卡都没出啊?”
“不不不,那十三顶轿子肯定出了关卡。不然怎么会这样,把轿子丢在这里呢。”
“您说得确实有理,可是,各关卡都有十多个勤番镇守,犯人到底使的是什么障眼法呢?”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做到。既然人不在关卡里边,她们只可能是已经走出关卡。那她们到底是怎么溜出去的呢。我稍稍一想,即刻明白了,其实道理并不复杂。昨天晚上正值御影供,各家寺院的法会结束后,外米花町口在那个终点,必有很多载着代参归来女眷的轿子。在正门附近,追上了纪州大人的轿子,将那十三顶轿子,并入自己的人马中并不困难。”
朝太郎佩服地一拍膝盖道:“原来如此!……这么一听,道理确实十分明白。”
“想必是有哪位大人,想要那几个那智众的高手,特意选在这天,提早与纪州大人的轿夫串通,联手犯案。千太马上就到,只要他告诉我们,那时穿过赤坂青山关卡的人家,便能轻松知晓,到底是什么人,闹出了这场神隐骚动。”
说话间,肥仔千太赶到了。他那身板就像是业余相扑的前头力士,晃着肥硕的身子走近,看了看那满地狼藉道:“哟,砸得可真狠啊。”
藤波友卫点头道:“好歹是带着纪州侯大人家纹的轿子,竟敢将它们砸个稀烂,实在胆大包天。若此事公诸于众,一定会闹得沸沸扬扬的吧。我问你,你查得怎么样了?”
肥千恭敬地猫着腰道:“是,果然如您所想。与纪州大人的人马,几乎同时在外米花町口的女眷轿子,有赤坂表町的松平安芸守大人家的,以及外樱田的锅岛大人和毛利大人三家的。松平大人的女眷从丸山净心寺归来,毛利大人的女眷是白早稻田马场下的愿满祖师,而锅岛大人的女眷,则是从大塚本传寺回来的。”
“他们三家进外米花町口关卡时,各自分别是几顶轿子?”
“这事不凑巧,这三家进关卡时,正好六点不到。等锅岛大人的人马,全部进了关卡以后,太鼓才响,关卡闭门。那时纪州大人的轿子刚到。所以,这三家的轿子数量,没有留下记录。”
“嗯,知道了。那他们出关卡时,各自是几顶轿子呢?”
“松平大人家走的是赤坂见附的关卡,出门时有二十六顶。毛利大人家走的食违御门,也是二十六顶。锅岛大人家走的是赤坂御门的桝形,一共二十四顶。”
“好。市村座那边查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戏子出逃私奔?”
“您也知道,昨晚恰逢三座上演新狂言名剧,猿若町的大腕名角齐聚一堂,入夜后更是欢闹非凡。市村座也不例外,从太夫元到役者、狂言方和打杂小工,全都会聚到了三楼,大摆酒宴,人头很齐,一个不少。要说市村座那里的怪事,听说纪州大人家曾为十五日的表演,向市村座订了假发和衣服,还请了伴奏师父。除此之外,我还听说了一件怪事。”
“什么事?”藤波心下一阵激动。
肥千满脸欣喜道:“这事说来有些傻气。”
“别卖关子,快说。”
“就是有人听到祖师大人声音那事,当时清楚听到说话声的,一共有八九人。”
“然后呢。”
“每个听到的都说,那个祖师大人,有很重的佐贺口音。老大,祖师大人的出生地乃是安房小湊,他说话带佐贺口音,有点怪吧?”
藤波目光犀利,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突然傲笑道:“这一来我便彻底有底了。原来如此,若是那潇洒爱玩的锅岛闲叟侯,确实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你也知道吧,那斋藤派无念流的剑豪——斋藤弥九郎,被闲叟侯珍重地派人带豪礼,登门拜访,好不容易就要将他请到手了,却被纪州侯半路将人抢走。这次应该是对剑豪被抢一事的报复吧。”
藤波友卫说罢,抬头望了望天道:“哦,快十二点了。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我这就潜入闲叟侯宅邸,仔细调查一番,写好详细的复命书。朝太郎,你今天晚上,悄悄来御用部屋的窗下接信,等天一亮,立刻送去甲斐守池田大人的宅邸,明白了吗?千太,你去役宅,将事情跟大家说了,若是明天十二点,我还没有回来,就让组头来找我。要闯进脾气暴躁的佐贺人的领地,想必是无法全身而退了。”
“我说组役小哥,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你嘛,你以前是混哪条道上的?”
“我以前在西丸的新组,嘿嘿,稍微犯了点事儿,所以才……嘿嘿,还请您今后多多担待呀。来来来,再来一碗。”
“怪不好意思的,哟,够了够了,太满了。哎呀,这可不好,倒的这么满,我可喝不了啊。”
“哪儿的话呀,您别客气,咱就是交个朋友。来,再来一碗,爽快干了吧。”
两个人正坐在琴平町的天神横街,一家防雨油障子上,画着葫芦和马驹、名为“铁拐屋”的居酒屋里。
一个徒士或门卫模样的秃头男人,喝得酩酊大醉,眼看就要歪倒下去。正给他劝酒的是藤波友卫,只见他换了发型——穿着轿夫半缠和粗稻草鞋,怎么看都是如假包换的一介轿夫。
“门卫大人,昨天应该有代参进出吧,那到底是几时呀?”
“代参是哪家的代参啊?”
“要说代参,当然是大塚的本传寺啦。”
“哟,你知道得可真清楚。要说那家的,一共十四顶轿子。”
“这可真是怪事。我当时站在窗边,无意间随便数了数,回来时的轿子数量,好像变多了不少吧?”藤波故意装傻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说的什么时候呀?”
“六点半左右吧。”
那人忽然来了劲儿,说道:“啊,那我记得可清楚了。那时我正好在哼净琉璃小曲呢。”
“我数着记得是二十四顶轿子。”
“对对对,就是这个数,二十四!……要说为什么,我当时正好在哼二十四孝呢,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您确定是二十四顶?”
“确定确定,就是二十四顶。我能翻出门账来给你看,没错,准没错啦……”
藤波友卫冷冷地看着那人醉倒,抽身走去里面的屏风后边,借来纸笔,仔仔细细地写了一大篇,将信封好后塞进腰带内,出了居酒屋。
那之后小半刻,藤波友卫出现在了徒士长屋后面。他悄悄地走到轿子间附近,蹲在房檐的阴影中,看准四下无人,便快步走到门边,将塞在腰间的手巾,放到天水桶里浸湿,拿它缠上了角锁的把手,一转两转,门锁便“咔嚓”一声开了。
藤波友卫正要开门,忽然有两个杂工,从暗处闪出,一把拽住藤波的衣襟,喊道:“喂,这小子把轿子间的房门给撬开啦!……”
一个杂工往杂工宿舍方向跑去,边跑边喊。不一会儿,一下子涌出十二、三个杂工来,从四面八方将藤波团团围住。
藤波友卫暗想不妙,可是此时暴露身份,只会将事情闹得更大;他本想放弃挣扎,任由他们处置,忽然有人分开嘈杂的人群走来。
那人正是长下巴的仙波阿古十郎。他方才大概是在杂工宿舍里小睡吧,睁开一双睡眼,好像眺望月光似的,看了看藤波友卫,一脸敬佩地晃着长下巴道:“没想到会有贼,盯上这轿子间,真是奇怪的小偷。咱们也开开眼界,好好瞧一瞧这贼人长的什么样吧,把他带到屋里去!……”
“好嘞!……”杂工们也都好奇不已,七手八脚地把藤波友卫拽进房里,将他掰开成大字按在地上。
颚十郎悠悠地道:“说不定他带着什么有趣的家伙哩,先扒光他衣服搜一搜。”
杂工们上前,将藤波的衣服扒个精光,其中一人从腰带里,翻出方才那封信来,说道:“先生,有这个呢。”
颚十郎接过来随口念道:“写的什么来着,至池大人,藤敬上?这是大师流的手法,字倒写得不错。看来这小子会写字啊。这字迹还真不像是一介轿夫,能够写出来的。”
周围的杂工们哄笑起来,问道:“先不说这个,这家伙怎么处置啊?”
“别管他,拿根绳子把他绑了,丢到墙角,等明早赏他一百大板,打发了便好。”
不一会儿,藤波已被五花大绑,好像只结草虫。阿古十郎见状笑道:“好了,你们先回避一下,我跟这家伙问个话。”
轿夫一边咋咋呼呼地说着“先生还是老样子,好奇心重啊”,一边走去别的屋子。
颚十郎走到被丢在板之间,正双眼紧闭的藤波身边,蹲下道:“藤波先生,睡在这里感想如何?是不是还挺舒服的?”
藤波友卫一脸的不甘心,低着头也不回话,只顾咬紧牙关。
颚十郎大笑道:“哎哎,您也别太生气。我和您也不知是什么缘分,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上。虽说此乃英雄所见略同,可说句心里话,其实有些烦腻。您至今也没碍着我什么,可这次南北两番奉行所针尖对麦芒,正是一争髙下的重要关头,您这样偷偷摸进门来,真是让我大伤脑筋。您可别怨我,这次对不住,只能让您在这里,躺到明天天亮了。”
藤波仿佛是死了心,沉默不语。
颚十郎的口气依旧淡定泰然,笑着说道:“话说藤波先生,我也不想做得太过分,起码能帮您把这封信,发给池田甲斐守。”
“你……”藤波友卫激动地浑身打颤。
“我也是堂堂凭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您意下如何?”
“哼!……”藤波友卫低着头,就不回答颚十郎。
“要不然我帮您把信撕了?”
“你敢!……”藤波友卫嘟囔了一声,声音很低,阿古十郎故意装作听不到。
“您不回话,我就当您同意把信撕喽?”
藤波的嗓音又涩又细:“请……发出去。今天晚上十二点,会有探子到御用房间窗下取信。麻烦你……把信给他……”
一滴不甘心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到脸颊上。
虽说免了一百大板,可是,藤波友卫却没少挨杂工们的拳头。他被乱脚踢出大门的时候,已经是清晨六点半了。
他强忍满腔怒火,卷起裤脚吹着晨风,走过三年町大街,只见肥仔千太从横街一路小跑,正往自己这里赶。肥千跑得大汗淋漓,头上冒着蒸汽道:“哦,老大,您来得正好。您查得怎么样,和之前预想的完全不同吧?”
藤波友卫拉下脸来道:“畜生,在胡说什么呢,确实是大塚本传寺的代参轿子。出门的时候十四顶,回来就变成了二十四顶,正好多十顶,错不了。”
肥千一点儿都没听进去,接话道:“先不说这个,刚才这一条,您可没写进给主公的复命书里吧?”
“不,我详细写明了,趁昨天深夜将信发出,现在该寄到了。”
肥千登时变色道:“什么?这可不得了了!”
“怎么,出什么事了?”
肥千惊慌失措道:“您、您这推断完全不对!……那十三个腰元,哪个关卡都没出,她们其实走了安珍坂附近的不净门,进了宅邸,被大井娘娘给藏起来了!……”
藤波瞬时面无血色地惊诧道:“这等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因为最近太冷,我去稻荷下的浊酒屋喝一杯。正喝着,店里进来两个手艺人打扮的轿夫,穿得不相称,十分奇怪。我无意间在他们的对话中,听到了令人在意的内容,便心一横,正面出击,逼问了两人一番,他们便说了方才我说的那些。将空轿子抬到心法寺原,故意砸烂轿子的也是他们。”
“可是,锅岛家的轿子数量……”
“正是搞错了这点!……我将两人抓去辻番奉行所关好,马上冲到赤坂御门,仔仔细细地反复翻看了出入记录。哎,这霉运一来,真是挡都挡不住。”千太恼得顿足捶胸,连声叹息,“从本传寺回来的十四顶轿子回赤坂今并谷,与锅岛大人的十顶轿子,正好在御门前相遇,门卫看混了,便记成‘锅岛大人一行二十四顶’。其实谁都没错,只怪我们点儿背。今并谷离赤坂御门很近,我马上赶去调查,结果发现,锅岛大人的代参女眷轿子,不多不少正好十顶,出寺时临近六点……”
藤波友卫听了这番报告,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摇晃着退了两、三步,一屁股坐在结着白霜的土堤上,拿双手捂住脸。
肥仔千太喘着粗气道:“老大、老大,这可不是您一个人的事,主公也要跟着丢大脸,而且,还是在各位老中面前出洋相,错将锅岛闲叟侯认定为这次的犯人。这可不是罢官这么简单,轻则判闭门思过,要是重罚,只怕是要切腹谢罪啊!……现在可不是让您蹲在这里,意志消沉的时候!……这才六点半刚过一点,拼一把说不定还能赶上,赶快趁主公还没入将军城,跑过去拦住他,快快地!……”
藤波友卫惨白的脸上开始泛红,他眼神狂乱,起身道:“说得对!……现在没时间消沉了,别管我,别管我,得想办法救主公……”他喃喃自语般念叨着,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藤波在佐久间町路口,叫来一顶三枚轿子,全速赶到数寄屋桥内的甲斐守宅邸,却被告知:甲斐守刚刚进了将军城。至此,事情已是无力回天。
藤波友卫颤声说:他想在这里等主公归来,便去侧书院候着。他做好觉悟,想最后看一眼从将军城内出来的主公,便切腹谢罪。此时,藤波心头百感交集,脑中反而一片空白。他端坐着,眺望庭院,只见假山下有棵盐肤树,叶片泛红,枯叶随风飘舞。看着那枯叶,就仿佛看到了临终前的自己。
四小时后,临近正午,有人报信说:主公从将军城内出来了。藤波心想,自己生来傲慢,死时也得保持风骨。
就在藤波耸着肩膀,暗暗准备之际,池田甲斐守兴髙采烈地进屋,还未落座便夸赞道:“哎呀呀,藤波啊,你真不愧是江户第一名捕,这次也干得漂亮,值得表扬!……”
池田甲斐守满面春风,喜形于色,随随便便地坐下说道:“今天早上我一接到复命书,马上汇报给了阿部大人。你说她们若是没出关卡,就一定还在关卡之内。若是在关卡之内,则必是在纪州大人府上。既然十二道门,都没有留下出入记录,那定是走了第十三道门,即不净门。她们的轿子偷偷抬进不净门后,被自己的主上——井上娘娘藏匿起来了。此事的缘由,是纪州侯生日献艺,忽然改了内容,井上娘娘眼看比演戏,自己没有胜算,登时被逼得急了,便想出这神隐把戏。你这番推断,真是明察秋毫。北町奉行提交的复命书,和我们的内容几乎一样,不过,你的复命书比他们早四小时送到。阿部大人也佩服不已,夸你查案断案,已到出神入化之境。真高兴啊,你别愣着呀。”
甲斐大人唰地打开白折扇,高高举起。藤波友卫只觉得四面的榻榻米髙卷起来,自己被包裹在当中,他一时失神,重重地将脑袋垂到胸口。
仙波阿古十郎躺在瘦松五郎的屋子里,照例扯着闲活。
“草地上挂满了白霜,可那些轿子上,却没有结霜的痕迹。哈哈,我立马就知道:那肯定是今天一大清早,关卡一开,就运到这里来的。可为什么犯人要这么干呢?再看那轿子,全被砸了个稀烂,好像故意搞得不是人类所为,这表明犯人想让这次失踪,看起来像是神隐。可让我想不透的是,那位大井娘娘的态度。换作平时,她一定会一口咬定,是染冈娘娘干的,大吵大闹,可这次却搬出祖师大人和启示,每次说的话都模模糊糊、云里雾里。我料定其中有猫腻,便去市村座调查,那里的人说,娘娘要比试演戏,所以让他们在十五日早上之前,准备好了一套戏服。听到这里,我就全明白了。原本当着你这个娘娘腔的面,我不该这么说,可这女人办事儿,就是细致。哎呀,真是可怕。师祖大人在看,师祖大人说,回家路上可怕,结果遇上了神隐。这种故事可不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就能编得出来的。”
瘦松五郎害羞道:“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就是个娘娘腔。哼哼,不说玩笑话。那么您怎么看破,是大井娘娘将人藏起来的呢?”
“看破?……这有什么看破不看破的。人不可能凭空消失,肯定在某地侍着呢。不用说,相比不留痕迹地出关卡,躲在宅邸里要容易多了。”仙波阿古十郎一脸不在乎地笑着说,“何况这不净门没有门卫,用不着去各个关卡查验。我当时就想明白了。这个案子凑得太巧,反而很容易就露出了马脚。若是他们不把轿子抬出来砸坏,我说不定还要再多花一点时间呢。
“从市村座回来的路上,我拐去锅岛家的杂丁房间串门,正好遇到藤波那小子假扮轿夫,在轿子间前晃悠。我知道,锅岛家的轿子数量,很快明白那家伙的推断,究竟错在了何处。若指责锅岛大人是犯人,却被推翻,奉行和藤波都要切腹谢罪。这个月又不是我们当班,我也无所谓功名,便将藤波绑了,不让他胡乱探查,写了一封假信,发给了南町奉行。”
仙波阿古十郎说罢,得意洋洋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要说藤波这家伙的倔强劲儿,总不会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吧?你看看这个。”
瘦松五郎接过信来一看,只见信上写着:“救命之恩永难忘,但我绝不会因此屈服。有机会再一决髙下,届时定将你打得落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