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真是一个好天气呀。”
蛀洞斑斑的旧记录册,散乱地丢在房间各处,仙波阿古十郎靠着满是蝇粪、早已开裂的房间柱子,将手从袖筒中伸出,捏着长长的下巴,悠闲地望着天空。
灿烂地春光在破旧的榻榻米上,洒了一地光点,晾衣架前生起了一片阳炎光晕。
这天恰逢偶人节,十轩店和人形町的偶人节庙会,想必已是人山人海。而本乡弓町这一带的长屋,即便节庆日,也是一如往常。住在长屋里头的浪人,坐在走廊边上,正挽着袖子,一心一意地糊着伞面;他隔壁的老人,则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小曲儿;水井那头传来摇摺钵清洗蚬贝的声音。
“看来今天中午,也要喝蚬贝汤了。虽说蚬贝是春天的时鲜货,可天天吃,实在也吃不消呀。”阿古十郎嘟囔着,“看样子,还得往舅舅那里走一趟,讨点零花钱。上次去中洲的四季庵,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仙波阿古十郎拿着烟杆,钩过不远处的烟盆,用烟斗舀了一点,已经碎得犹如火药粉的烟末,施施然地抽了起来。
仙波阿古十郎现任北番奉行所的例缲方,在奉行下面负责调查刑律的判决前例,可是,他却不好好当班,只从番奉行所抱出一大堆实案录和捕犯录,整日摸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他偶尔会去金助町的舅舅家露个脸,找出一点儿由头,向老爷子要点零花钱,之后便穿着那件衣领早已污迹斑斑的羽二重料袷褂,去柳桥的梅川、中洲的四季庵这类奢侈的高级馆子,手插在怀中,大大方方、厚着脸皮走进去,叫上一份觉弥酱菜配茶泡饭吃了,丢下小判一两,再晃晃悠悠地踱回家去。实在是个怪人。
阿古十郎一看碎烟末也抽完了,顺手将烟杆丢到榻榻米上。百无聊赖之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啊,您可在啊?”边问边走上楼梯探出脸的,是神田的捕快——干瘦的松五郎,简称“瘦松”。
“您一点没变,还是一脸无聊的模样儿。快别整天闷着了,出去走走吧,这样对身体不好。”
颚十郎听了,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也不想闷在家里。可是出门要花钱啊,我又没有钱,只好待在家里生苔藓。”
“那不如去金助町吧?”
“我去得太频繁.这招不管用了。对了,瘦松,最近有什么可以吊起舅舅胃口的奇闻异事吗?”
瘦松略一思索,立马拍膝盖道:“有,有!……不过,可惜那案子结啦,事情倒是挺离奇的。”
“这就不对了,都不问过我,怎么就把案子给办了呢?”
“嘿嘿,承您美言,这事一开始还挺复杂的,可是,最后,犯人切腹自杀了,这不就一了百了了吗?这个案子,想必就算是您出马,也准会束手无策。”
“怎么会!……”阿古十郎嘟囔了一句,心想,“要是我出哪,一定很容易就办了!”
瘦松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您一定也有所耳闻吧,就是那个马尾巴的案子。”
颚十郎点头道:“是有人到处割马尾巴的事件吧?”
“对对对,正是。可割了不少,一共五十七匹呢。第一个受害的是上野广小路的小笠原左京家,他家的坐骑‘初雪’的尾巴,被人从根部割走。隔天,山下门内郭岛大人家的马厩,也被人袭击了。犯人只挑白马,又割去四条尾巴。后来,各位谱代大名家的马厩,几乎没有一个逃过此劫。这马尾巴又不是拿个喷雾洒洒水,就能长出来的东西,闹得江户城里的大户人家们,伤透了脑筋。没尾巴的马不好带出去遛。就因为这个案子,原本预定本月初,在日比谷之原举行的骑马操练阅兵,都被迫取消了。”
颚十郎失笑道:“哎哟.可真是个怪贼。这到底谁干的呀?”
“犯人是西丸的御召马预配下,一个年俸禄不到二十三石的乘马役,名叫渡边利右卫门。”
“这御召马预役又是个什么官职?”
“那是若年寄支配之一,负责管理江户城大小马厩,饲养调教御用马,管理御用马和赐给诸侯的马,在御用狩猎马场协助驱赶野马,还负责所有马具的修理。两年前,渡边利右卫门是三里塚御用狩猎马场的野马役,因为看马的眼光不错,从御囲场被提拔进了西丸。听说他是上总一个著名和学家的后代。”
“和学家跟马尾巴啊……奇怪的组合。那你是怎么查出来,他就是犯人的呢?”
“哪里用查,之后案子查得紧,他大概是觉得逃不掉吧,便留下一首辞世和歌,切腹自杀了。”
“呵呵,辞世和歌可稀奇了,是首什么样的和歌呀?”
“那什么来着……”瘦松五郎沉吟片刻,一拍大腿,慢慢开言,“啊,是这么写的:‘露宿野地草做枕,小睡衣襟湿漉漉。悠悠梦中轻述说,快快想起勿忘记。’”
颚十郎又笑了,说道:“听到你这么念,马内侍准得气哭了。这首和歌出自《续同花》,是梨壶五歌仙之一,与赤染卫门、和泉式部、紫式部和伊势大辅齐名的女歌人——马内侍写的,和你念的稍有出入。马内侍好好的和歌,被你这个大老粗捕快,念得乱七八糟。话说‘湿漉漉’又是个什么鬼玩意儿?”
瘦松噘起嘴道:“说我大老粗,我也认了!可是,那首辞世和歌,确实是这么写的。事实胜过了雄辩,我带了誊写的给你来看。”
松五郎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捕犯录来,指着誊写和歌的地方说道:“怎么样,确实写的是‘小睡衣襟湿漉漉’吧?”
颚十郎拿过捕犯录,看了看道:“原来如此,你确定没有抄错?”
“我再怎么大老粗,这点文化还是有的!”
颚十郎反复念诵这几句和歌,说道:“若是‘湿漉不干’就该用‘ず’,不会用‘っ’。人家是和学家的后人,不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再说了,这句最后一字,也不符合和歌的作法。”
颚十郎一脸匪夷所思,细细思索起来。
“瘦松,这首歌不仅用字奇怪,这整首和歌都很怪。‘露宿野地草做枕,小睡衣襟湿漉漉,悠悠梦中轻述说,快快想起勿忘记。’这哪里像辞世和歌了?且看‘悠悠梦中轻述说’一句,感觉他最后还在犹豫,而‘快快想起勿忘记’则好像想让人察觉到些什么。”
阿古郎喃喃自语着,一反常态,双手环抱胸前道:“瘦松,其中必有蹊跷。”
“哦,当真?”
“那后来,马尾巴怎么样了?”
“什么马尾巴?”
“最后查明渡边利右卫门,为什么要到处割马尾巴了没有?”
松五郎摇了摇头道:“这点儿问题,最后也没有查出来。谁叫犯人带着秘密,切腹自杀了呢,这让人怎么查呀?”
颚十郎看了瘦松一眼,道:“你刚说此案已了结对吧?”
“对,确实如此。”
“大错特错也,这案子哪里结了,好戏才刚开场呢。”他说罢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南番奉行所的藤波,已经收手不管这案子了吧?”
“所以我都说了,不是收手……”
“正合我意,有钱喝酒啦。”
“哎?……”
“有了这个案子,又能从舅舅那里,搞到零花钱了。”
“哦哟!……”
“今天是桃花节,我们去喝花世的白甜酒,顺便给舅舅敲敲边鼓。这马尾巴可是能换白马哩!……”
瘦松惊喜交加,问道:“阿古十郎,这件事真能成吗?”
“能成能成,此案非同小可,搞不好,还是近年少见的大事件呢。”
“感激不尽,同去!……同去!……”
仙波阿古十郎和瘦松五郎两人,来到了阿古十郎的表妹——花世的房间,花世正坐在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偶人供坛前面,挑选着和服店掌柜拿来的机毛织布料。这料子是做腰带用的。
花世见这两个人进来,明眸带笑,说道:“哟,两位一起来了。我一会儿便来招呼你们,请坐下稍等。再过一会儿,琴姑娘也要来,等她来了,咱们一起喝一杯吧。”
花世指了指偶人供坛上的瓶子,又道:“酒在那边,正等着你们呢,今天备下了了一点烈的。”
“嘿嘿,大姑娘,你还是老样子,聪慧懂事。花世,谁要是娶了你,可太让人羡慕喽。”
“哎呀,别说这样的话戏弄我,都叫掌柜的看笑话了。”
她说罢转回布匹那边,说道:“长崎屋的凸条布确实挺好,我看那边的平纹布稳重大方,拿过来让我再仔细瞧一瞧。”
掌柜的搓着手道:“其实我觉得,这平纹布更好看,当然,价格也是平纹的稍贵一些,请看。”
粗毛织于文政年间(1818-1829)从中国传入日本,与天鹅绒、纱绫绉绸、鬼罗锦织一起流行一时,直到天保十三年(1842)水野忠邦推行改革政策,外来商船无法再入港口。
去年秋天,一家名为“长崎屋”的和服店,在京桥开张了,开始独家销售从中国买回来的粗毛织布料。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和艺伎们,都不惜重金,争相抢购。一时间,上年纪的太太们,都爱用这料子做小万结腰带,而年轻姑娘则喜欢以之做岛原结腰带。
这种粗毛织一匹布标价五十两,稍微好些的要三四百两,绝不是平民百姓消费得起的。这料子挺括不起皱,还有一种特别的韵味,因此,有人说,不拿粗毛织做的腰带,根本算不上腰带。每次新货一到,那些布就和长了翅膀似的,速速卖空,长崎屋因此赚了个盆满钵满。
长崎屋的门面,最初只有五米宽,勉强够得上和服店的样子,可是,自从经营了粗毛织布料,他们很快就吃进了隔壁两间铺子,一晃眼变成门面将近二十米宽的大字号了。
瘦松五郎看着榻榻米上堆放着的粗毛织布料,好奇地说道:“这料子窸窸窣窣带声响,让人安不下心来,流行也真是奇妙。掌柜的,这到底是用什么织成的呀?”
“这是中国河西走廊的名产,说是经线用羊毛、纬线用骆驼毛织成的。为了让布料挺括,好像还会往里面加入女人头发——这大概是谣传吧。以前堺港的织布坊,曾试着模仿织造这料子,可到底织不出这种样子来。”
阿古十郎从瘦松身边伸出手来,拉过那料子把玩。不知为何,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只听他开口叫道:“掌柜的,这些都是直接从中国运过来的吗?”
“对,正是。刚刚也说了,现在日木还织不出这样的布,只能靠进口舶来,所以贵得很哩。”
“乍看没有觉得,拿到手上细细一瞧,才知道真是好料子,又挺括又别致。我也想添置衣服,你那边还有什么特别的花样,拿出来给我瞧一瞧吧。”
仙波阿古十郎身上穿着一件又脏又破的袷褂,也不知心里打的什么算盘,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掌柜爽快地点点头,起身出门给他去拿。颚十郎对一脸不解的花世和瘦松说道:“我是特意要把掌柜支开的。其实,我刚刚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他将方才拿在手中、反复把玩的布料一端,亮给两人看:“从正面瞧不出来,像这样稍稍斜过来看,看到这里织的这只小小的蛎鹬了吗?就是这里,看到没有?”
花世拿过布料,反复调整角度,仔细地观察,最后惊道:“真的,有个蛎鹬!”
“乍看以为是布料上有瑕疵,可仔细观察,就知道绝非如此。这是精心在布料上织出的花纹。”
“还真是。”
“这就怪了,我从来没有听说中国有蛎鹬。想来中国也是有水鸟的,可那边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这种光琳风格的图样呢。”
瘦松点头道:“此话有理。”
“我怎么想都觉得:这料子是日本人织的。搞不好,长崎屋的粗毛织里有猫腻。趁掌柜的没到,我们三个人再分头去找一找。”
花世立刻应道:“好,找找看吧。”
她不愧是吟味方的女儿,对这种事上手很快。
花世将布匹抱在一起,往走廊这边拉开,伸手摸索布料的两侧,仔细查看后,说道:“我这里没有。”
痩松这边也没有发现,抬头说道:“我这边也没有。”
“看来只有那一匹布上藏有花纹呀,这就更奇怪了。”阿古十郎不禁满脸疑惑,手托着肥大的下巴,沉吟起来,“到底为什么要如此费劲地,织出这样的花纹来呢?”
正说活间,掌柜又拿了几匹做腰带的布料进来。三人各自拿一些布料展开,若无其事地细细查看着。可是,新拿来的布里,也没有发现蛎鹬花纹。
花世说:“过几天再挑。”把长崎屋的掌柜打发回去,有些不快地皱眉道:“为什么要织这个花纹呢……总觉得有点害怕呢。”
话音未落,侍女刚好把阿琴带进了屋里。
阿琴是春木町一家名为“丰田屋”的包装袋商家的女儿,与花世同门学舞蹈。她长着一张京都人偶般精致的脸,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时常与阿古十郎拌嘴。
她一进屋里,便走到颚十郎身边说道:“哟,阿古先生,你好。上次竟敢捉弄我,人家特意拿来绯樱枝条,你却用那枝条戳我的鼻子。今天我可得好好算算这笔账,你给我记住了。”
花世将瓶子和酒盅,从偶人供坛上取下来,放到阿琴面前,道:“好,加油,我也帮你。”
颚十郎双手环抱,沉吟不语,没有理她。
阿琴抱起酒瓶和酒盅站起,往阿古十郎身边走去,身上的粗毛织腰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说道:“要是喝口白甜酒就醉倒了,倒是可靠。”
花世眼尖,忙道:“哎呀,琴姑娘,这腰带真漂亮,是在长崎屋买的吗?”
“对,是啊。我看到有好的斜纹缎料子,便买来做腰带了。”
她往十郎的酒盅里倒酒,道:“请喝吧,我今天一定灌醉你。”
阿古十郎摸着下巴,嘿嘿笑道:“琴姑娘,我如果醉了,说不定会调戏女孩子哦。”
“好呀,尽管来吧!……在与力家里喝酒,有什么好害怕的。”
“那我来真的了?”
“好,有请。”
“那你先把这条腰带解下来吧?”
阿琴爽快地起身解开腰带,说道:“好了,解开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调戏本小姐。”
颚十郎拿过阿琴的腰带,仔细打量两端,突然说道:“喂!瘦松,花世,这里也有蛎鹬!……”
次日一早,仙波阿古十郎照常在租来的小屋二楼里面睡大觉,忽然听到楼下墙外,有人气势汹汹地吼道:“喂!喂!……”
颚十郎从窗口探头一看,只见舅舅庄兵卫正站在路上,赤铜色的光头冒着蒸汽。赤红的脸上一双三白眼,板起脸来,好像不动明王和鬼瓦。这个老人仿佛为发火而生,其实人特别好,有些任性却很单纯,很容易哄他。他每次都让颚十郎哄得晕头转向,最后被骗走零花钱。
庄兵卫表面上嫌外甥十郎,就是不把自己当舅舅,只顾恣意妄为,恨他恨得牙痒痒,可是,心里其实对十郎百般宠爱。
在他的眼中,阿古十郎看似呆傻,做什么都慢慢悠悠,却是个极有实力的孩子。但是,这个老爷子脾气很倔、好逞强,所以绝不会将这一想法流露、每次见到颚十郎,只会瞪着眼睛破口训斥。
奈何颚十郎早就看破了他的这种心理,知道老爷子脸色难看,心眼却好,只要美言几句,便会对自己言听计从,所以,打一开始,他就没把舅舅的训斥当回事。
仙波阿古十郎靠在窗边,支着脑袋,用手托着如大朵夕颜花一般的长下巴,略带轻视意味地笑道:“哎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庄兵卫当即眼角一竖,喝了一声:“休得无礼,什么叫风把我吹来了!……你这臭小子把我当什么呢!别看我这副样子,我可是……”
“北番奉行所的与力笔头,对吧?……您每次都是这一句。好好好,快别生气了,气饱了会闹肚子的。”阿古十郎连忙好言相劝,“话说回来,从上往下看您的脑袋,真是蔚为奇观啊,好像黄铜灯油碟上顶着一根灯芯。”
颚十郎口无遮拦地说着俏皮话,突然话锋一转道:“您为何特意来找我?莫非是出了疑难事件,你解决不了啦,来找我出主意呀?看在我们血浓于水的舅甥关系上,我随时愿意帮忙。”
庄兵卫闻言大怒,拍着膝盖斥道:“大蠢材!对你客气一点,倒给我蹬鼻子上脸了!……我、我要是得找你帮忙出主意,哪做得了堂堂的吟味方?岂有此理!……”
“呵呵,那是为了别的事情咯?”
“今天早上,镰仓河岸发现了一具奇怪的女人尸体。我想趁南番奉行所的人还没有赶到,让你这个新手组员,学习见识一下,所以才特意上门找你!……你小子可得好好感谢我。喂,别在那里支着脑袋了,快点给我下来,你这臭小子!……”
其实,实情并非如此。
庄兵卫在印盒丢失时死撑到底,全靠阿古十郎巧妙伸出援手,才使事件得到解决。颚十郎不仅帮忙找到盒子,还将这功劳拱手让给舅舅,让老爷子脸上很是有光。
虽说仙波阿古十郎平时一脸呆蠢,只会傻笑,却能迅速将如此复杂的案情分析清楚,还沉着冷静地,把事情处理妥帖。庄兵卫的手下,没有一个人拥有这般聪明才智。一想到如此逸才,是与自己血缘相通的亲外甥,老爷子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之情。
他打算引出仙波阿古十郎出来查案,将这次河边浮尸案的功劳,归入本家囊中,以此打响庄兵卫组和北番奉行所的名声。
两人赶到镰仓河岸时,南番奉行所的人还没到。那具女人尸体还保持着原样,依旧泡在水中,两人让杂役用竹竿,将尸体撩拨到岸边。
死者年纪二十二、三岁,面容清瘦,脸型偏长,额头和脸颊上都有皱纹,胸口不知是不是因为疾病,非常消瘦平坦,肚子也不像一般溺死者那样胀大。
死者穿着一件木兰色的法衣,下身却没穿红色的裾除,看样子不是行脚比丘尼,而是住在尼姑庵里的。河岸边放着一双后跟略高、穿着光面木屐带的比丘尼草鞋。
阿古十郎袖手站在一边,愣愣地望着那双草鞋。他伸手拿过鞋子,翻过鞋底看了一眼,又随手扔回地上。
南番奉行所的同心侍卫稍后赶到,三下五除二验完尸首,做了一些记录,便和庄兵卫点头致意,速速收队走了。
南番奉行所的人刚走,瘦松就来了。
庄兵卫性急地问道:“怎么样,身份查明了吗?”
瘦松擦了擦汗,答道:“没有,这事真奇怪。我派手下所有探子去查,江户城里的尼姑庵,自然不在话下,就连旅所弁天和表橹的比丘尼留宿所,也都让人查了一遍,可是,并没查到有人出家、出逃。我还让他们查了杂役所的劝化比丘尼,也没有发现少人。您也知道,这比丘尼的底子都是清清白白的,城里到底有几百几十个比丘尼,人数都能查出来,确实没人失踪。到底这个比丘尼,是从哪里来的,又因为什么投的河呢?”
阿古十郎站在两人身后听了这段话,冷不防插了一句:“原来如此,她不在比丘尼的名单上。舅舅,这肯定是个妖怪变的。您瞧瞧,草鞋底上都没有泥巴,不是妖怪,哪能做出这种事。说不定是那妖怪好这一口呢,哎哟哎哟,可真是吓人。”
他还是老样子,说出来的话,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庄兵卫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听着颚十郎喃喃自语,突然灵光一闪,拉过身后的瘦松五郎,和他咬起耳朵来。
瘦松弓起长脚蚊般细长的上身,行了一礼,调转脚跟往一桥方向跑去。
仙波阿古十郎嘿嘿一笑,问道:“舅舅,您怎么啦?……现在追也没用了,犯人是妖怪,哪里追得上?肯定是白费力,快让他停下来吧。不过是死了个比丘尼,没什么大不了的,咱还是别管为妙。”
庄兵卫面容一端,斥道:“哼,少啰唆!……你小子懂个什么?你还没看出来吗,这尸首是被人穿上法衣后,丢进河里去的,因为她没有喝进一点水。”
颚十郎拍手笑道:“我还真想夸您一句:‘哟,了不得,不愧是吟味方笔头,能察觉到这点可不容易。’可是您说的这个,连小孩都能一眼看出来呀。”
庄兵卫气得在马路中间跺脚大吼:“畜生,真是太过分了,竞说我还不如一个孩子!……实……实在是太无礼了!……”
颚十郎苦笑道:“您别在这大马路上跺脚,来,咱们快走,别再让大家伙儿看笑话了。”
庄兵卫老爷子头顶冒着蒸汽,愤愤道:“谁要和你一起走!……我一个人走!……”
“嘿嘿,那咱们就一前一后吧,这样我也能和您说话。我说舅舅,不说别的,犯人是怎么把尸体,运到这儿来的呢?”
庄兵卫边大步往前走着,一边说道:“这还用问?肯定是塞进藤条箱,从一桥那里运过来的。”
颚十郎袖手怀中,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说道:“可这世上还有船呢。”
“要是用船运,为什么要特意送到镰仓河岸来,蠢材!肯定会扔进海里!……”
“这正是妖怪的高妙之处。那双草鞋底上没有泥巴,却带着鱼鳞。想必是将她装进渔船,从大川一路逆流而上,来到这里。您连这都看不出来,看来吟味方笔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什么!……”庄兵卫恼丧地跺着脚,“吟味方笔头怎么了?你嘟嘟嚷嚷地说了句什么?给我清楚地再说一遍!……看我以后还管不管你的事!……”
“好啦,好啦。”
“啰唆!”
“好啦,您快别发火了,秃头脑袋烧开,都要沸出来了。”
“少废话!那也是我的脑袋!……我才不和你一起走,我一个人回去!”
庄兵卫气得满脸通红,大步流星地往神保町方向走去。
仙波阿古十郎待瘦松五郎跑回来后,对他说道:“哎,舅舅赌气先走了。其实因为他在这里,我们说话不方便,所以,我就特意激怒他,把他给支走了。”
“可是,您要是惹他惹得太过分,难得快到手的零花钱,怕要打水漂哩。”
“这倒是,不过,反正最后破案的功劳都归舅舅,要是被他知道,我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反而不好开口。”
“真是的,像您这样的人也真少见。怎么样了,现在比丘尼的案子有眉目了?”
“有了有了,大有眉目!……”
“哦哟!……”松五郎冷笑着咂了咂嘴。
“不过案情复杂,边走边说,恐怕说不清楚。”
“好嘞,我明白,早料到事情会这样……”瘦松拍了拍钱包笑道,“军费都在这里。”
颚十郎微笑道:“知我者,瘦松也。妙哉!……”
两人来到了神田川酒家,叫了鳗鱼酒和芥未鳗鱼。瘦松道:“快和我说一说,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吧。”
颚十郎还是老样子,半开玩笑似的说道:“《马尾巴》加《粗毛织腰带上的蛎鹬》,再配上这出《比丘见投河自尽》,说不定能写成个三段落语呢。”
“又在开玩笑,快别说这不正经的。”
“这不是开玩笑,我是当真说的。”
“此话怎讲?”
“你昨天也听到了吧。说粗毛织这种料子,经线用羊毛,纬线用骆驼毛——江户城又不是中国河西,既没有羊也没骆驼。”
“掌柜的不是说,布是从中国买来的吗?”
“真是从中国买来的,怎么会带上光琳风的蛎鹬花样?”
“这倒是。”
“他对外号称是从中国进口的,其实是在日本某地织成,然后打着中国货的幌子卖高价。”阿古十郎笑着说,“而且,掌柜的说漏嘴了,说堺港曾有日本人仿制这种面料。”
“他确实说了。”
“若是在日木织的,我刚刚也说了,既没有羊毛,也没有骆驼毛,这么一来,怎么办呢?”
“怎么办啊……”
“当然用马尾巴毛啊!……”
瘦松一拍膝盖惊呼:“哎呀,这可真是的!……”
“此外还有女人的头发。所以,就出现了没有头发的比丘尼。”
“还真不是开玩笑呀,原来如此,这三段落语实在精彩啊!……”
“其实这都不算是我的功劳,这儿件事的组合,一开始就是合乎道理的。”
瘦松不禁赞叹道:“阿古十郎,阿古十郎,我可不是奉承您,绝对没有奉承您的意思,可您真是太厉害了。”
“不不不,过奖过奖。其实这个故事还有后话,我刚刚不过起了个开头。活说那布料上的蛎鹬花样,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您不是说,那是料子乃日本人织造的证据吗?”
“此事到如今,已经是不证自明了。”阿古十郎点了点头,“日本自然是日本,其实那布料是在江户城里织的。”
“什么?……”瘦松五郎吃惊地瞧着颚十郎。
“你想一想看,江户城里哪儿有蛎鹬?”
“要说蛎鹬,自然会想到隅田川……”
“那好,蛎鹬属于什么类型的鸟?”
“往粗了说,是千鸟类。”
“隅田川附近,和千鸟有关的地名是?”
瘦松稍一思考,猛地答道:“千鸟渊……”
颚十郎拍着手道:“说得对!……如果我想的没错,在隅田川沿岸、千鸟渊附近,一定有一批女人被人抓了,让她们被迫用头发和马毛,仿制祖毛织,境遇凄惨。在这些被抓的女人中,有一个聪明的姑娘,想要设法救大家出去,所以,在布料的一端织上了那个图案,暗示自己被关的地点。”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可真是大案。不过阿古十郎,您只凭布料上的蛎鹬,怎么能推断出这么多事呢?”
颚十郎苦笑道:“其实我也是刚刚想透的。”
“刚刚吗?……”松五郎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昨天在花世那里看到蛎鹬时,我还没有推断出来,那地方在千鸟渊。直到适才,见了那比丘尼的尸首,所有谜题才一下子解开了。”
“此话怎讲?”
“那不是投水而死的尸首,是有人将尸体运到那里,假装溺水自杀。这只需看尸体并未呛水,和草鞋底上没沾泥巴,便可知晓。那草鞋底上不仅没有泥巴,仔细一瞧,反而沾着鱼鳞、由此我推断出,这女人是被人从大川一带,用船运来镰仓河岸。水路走的隅田川,再加上蛎鹬,所以才想到千鸟渊。”
“那为什么说在千鸟渊,有很多女人们被逼织造粗毛织呢?”
“你看到那比丘尼的手了吗?”
“她的手怎么了?”
“她的手指上有织布茧。若是比丘尼的手,有撞木擦痕和数念珠留下的茧,这并不出奇,有织布茧就很奇怪了。怎么样,明白了吗?”
“明白了!……也就是说,这姑娘被人拐骗,还被迫用自己的头发,制作粗毛织。”
“对,粗粗一看就是这样。姑娘家留个光头太显眼,所以凶手才将她假扮成尼姑,给她穿上木兰色衣服,丢进了河里。想来那凶手应该挺慌张的,衣服给错穿成了左襟在上。”
“哎呀,太让人吃惊了。”
“去大川那头的千鸟渊搜搜,应该能找到聚集很多女人、织粗毛织的地方。犯人就不用说了,肯定是长崎屋干的好事。”
瘦松起身欲去,说道:“比起去千鸟渊调查,直接抓住长崎屋更快嘛!……”
颚十郎嘿嘿一笑道:“长崎屋早就不在啦。”
“刚才经过时,我顺便看了一眼,长崎屋那里,早已是大门紧闭、人去楼空。若能彻查,想必是个罪大恶极的犯人,真是太可惜了。”
瘦松失望道:“怎么着,被他逃掉了吗?”
“说什么呢,真是糊涂捕快。哪有向外行问犯人逃没逃的?”
两人点的菜正好上来,瘦松推开美食说道:“那我这就去千鸟渊……”
颚十郎伸手拉住他道:“别急,还有个故事没讲完呢。”
“哦?”
“就是那个马内侍的辞世和歌,那首歌我也想过了,看来渡边写这首歌,动了不少脑筋。瘦松,他的子杀行为,果然事出有因。”
“此话怎讲?”
“单是割掉儿匹马的尾巴,犯不着切腹自杀。我认为那背后,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到底有何原因,我还不知道,可他写那首辞世和歌,是为了向人们传达一些信息,这点我立马就领悟了。所谓‘悠悠梦中轻述说,快快想起勿忘记’,其实是这个意思:一件藏有重要东西的衣服,被我放在了一个地方,求你们一定要把它找出来。这和歌是他留下的谜面。”
“原来如此!……”松五郎点头答应着。
“渡边家住神田的小川町,‘かはかっゃ’并非‘湿漉漉’,而是藏衣服的地方,想来应是当铺或者旧衣店吧。因为‘かはかっゃ’也可以写成川胜屋。”
瘦松登时大喊道:“有这店,有这店!……小川町一丁目的川胜屋,是一家老字号的当铺!……”
“就是那儿。你去那里搜查渡边抵押的衣服,一定能够查明,他为什么满城割马尾巴。”
当天晚上,庄兵卫和瘦松五郎,便找到了关押女人们的尼姑庵。走进庵内,不知从哪儿传来织布机声,和低沉的织布歌的歌声。
原来这尼姑庵地板下面,掩藏着一个巨大的织布坊。在大牢也似的昏暗地窖中,坐着三十来个光头女人,她们拿马毛搓成的线做经线,拿自己的头发做纬线,织着粗毛织。这些女人全是当地的织布女,被长崎屋的市兵卫和他手下诱拐至此。
而那个渡边利右卫门,则有一个令人同情的悲惨故事。
瘦松按照仙波阿古十郎说的,去往神田小川町的川胜屋,找出利右卫门抵押在这里的衣服,仔细搜索,最后在袖袋里,找到了叠成细细一条的真正遗书。
事情是这样的……
利右卫门还在上总做御马囲场的野马役时,曾经向长崎屋老板的市兵卫,借过五十两小判。作为抵押,他将自己的妹妹小夜子,送到长崎屋里做帮佣。
市兵卫让利右卫门收集马身上掉下的毛,利右卫门不知他要做何用,不过还是依照吩咐,每月三次往长崎屋送毛。后来他借调到江户之机,暗中打听了长崎尾的底细,这才知道,他们竟然诱拐附近的妇女,强命她们用马毛做粗毛织。
然而再怎么说,长崎屋曾对自己有恩,就算知道自己亲手将妹妹送入了虎口,被他们剃光头发,在尼姑庵的地窖里织粗毛织,利右卫门也没有办法当面阻止。
因为实在无法明着举报,利右卫门就心生一计,即到处割马尾巴,在江户城中引起话题,希望上面的人能查到千鸟渊的地下织布坊。
可是,在奉行所调查清楚他的打算之前,这些心思便被长崎屋看穿。对方不仅派人盯梢利右卫门的行动,还威胁他说:如果告密,就要了他妹妹小夜子的命。利右卫门走投无路,决定牺牲自己,来换得妹妹平安,便将遗书缝进袖袋,拿去安全放心的老字号川胜屋做抵押,留下一篇奇怪的辞世和歌后,切腹自杀了。
长崎屋的掌柜在金助町时,觉得颚十郎三人的行为有些怪异,出门后在隔壁偷听,知道自己的罪行就快要败露了。他离开庄兵卫的府邸后,立刻回家通知同伙离开,又杀了小夜子报复利右卫门,将尸体丢在了镰仓河岸。
据被救出来的女人们说,想出织一个优雅的蛎鹬花样来,告知自己被关在地下织布坊的那位聪明姑娘,正是利右卫门的妹妹——小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