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霞烂漫……
咚咚咚咚,初午的太鼓声惊起一群老鹰,神乐的笛声悠悠回荡,这个上午真是闲适极了。
颇为风雅的庭院里,黑木板墙上插着黑铁防盗铁钉,齐腰高的舞良细格木门边,栽种着两株松柏,根府川产的脚踏石,一直铺到泉水边。院内的泡桐长势旺盛,还种有金松,院门横梁上的梅衣也透着雅趣。
宽阔的走廊前面是一个盆栽架,上面摆着二、三十盆万年青,有阔叶的、长叶的、烫斗折叶的、乱叶的……各式各样,一盆接一盆摆得整整齐齐,这些万年青的叶片,质地各不相同,有呢绒的、芭蕉布的、金刚的、沙子地的;而斑纹则有星点纹、吹点纹、墨笔纹和绀覆轮,花样繁多数之不尽。
在宽宽的走廊的垫脚石上,一个男人愁眉苦脸地望着盆栽架,他就是庄兵卫组的森川庄兵卫。
森川家世代都是与力,庄兵卫从上一代的矢部骏河守时代起,便在北町奉行所工作,还兼任吟味方头领和市中取締方。这些职位都是负责审问犯人、在市里查案和抓捕犯人的,相当于现在的检察官和搜查部长,是个十分威风的岗位,手下除了六个书记员和随从,外加密探、巡查、捕头、捕快、探子合计三百,与南町奉行所隔月轮班,负责江户市内的检察治安工作。
然而,不论是大冈越前守、筒井伊贺守还是鸟居甲斐守,历代被奉为著名奉行的人,都曾在南町奉行所供职。除了远山左卫门刚上任的时候,在北番奉行所待过一小阵子以外,从第一任与力加加爪忠澄开始,这北町奉行所就一直不太起眼。
让人们议论纷纷、或是被编入戏剧演绎的,总是南町奉行所里的长官,北町奉行所却被视为空气。其实组内并不缺有能力的人才,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佳,北番奉行所总遇不到什么出彩的案子。城里人和南番奉行所的人,因此瞧不起北番奉行所,总把庄兵卫组戏称为小便组。北番奉行所的公房宿舍在本乡森川町。
这庄兵卫的家境其实相当殷实,在离衙门稍远的金助町,买了一座宽敞宅子自住。
庄兵卫是个秃头,头上油亮亮的,泛着赤铜色的光,头顶仅剩的一小撮头发,梳成了一个发髻,望过去犹如蜻蜓落在了头顶。他面如赭石,仿佛刷了朱砂,整天板着一张看门神犬似的狮子鬼面脸。这张脸,自打出生以来,就从不曾露出笑容。
庄兵卫个子不高,长得很敦实,脖子粗且短,肩膀宽又平。他秃头上冒着蒸汽,快步赶路的样子,简直像是一块画有背后烈火熊熊的、不动明王的拉门在走路。庄兵卫性子急、认死理,爱出汗又专断,而且,比谁都好逞强。“好疼”、“伤脑筋”这种话,就算他嘴巴烂了,也肯定说不出来,简直就是顽固老头们的范本。
大约两年前的一个冬日早晨,庄兵卫满头大汗地在读书。虽然他的脸色和平时一样,这汗却流得实在夸张。他的独生女儿花世,担心地问了一句,结果庄兵卫这老头,瞪着和往常一样、如同不动明王一般的三白眼,抬头对女儿喝道:“傻孩子……出汗……又怎么了。”那声音细得跟蚊子叫似的。
原来庄兵卫一把年纪,却非要逞强,每天早上练习挥刀三百下,身体却吃不消,那天早上闹起了肠扭转。到了最后。他终于撑不住了,黑着脸找来按摩师父。治疗期间,庄兵卫也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把一只箱枕捏了个粉碎。
说起这庄兵卫逞强与死要面子的事迹,简直多得刹不住车。他在衙门里,每天也是这副顽固、倔强的样子,搞得奉行和年番方都敬他三分,不敢随意招惹这老家伙。
然而,这位庄兵卫老爷子,毕竟是有弱点的。一旦事关独生女儿花世,便会立刻没了主意。
花世是森川庄兵卫四十岁才得的独女,他对女儿宠爱有加,巴不得含在嘴里,不论女儿想要什么,都只有一句“嗯,好,好”。外甥仙波阿古十郎毫不客气地,打趣他说:“我说舅舅啊,这本所石原家的岩落饼,硬倒是够硬,可是太甜啦,说到底还是不像样呀。”
庄兵卫被阿古十郎戳中最大的软肋,总是恨得牙痒痒。
除了女儿,庄兵卫还有个大弱点,那便是栽种万年青。他沉迷于万年青,就像着了魔。
栽种万年青流行自天保年间,当年,一片叶子要价二百金,已经不算稀罕。到了嘉永三年,竞有一盆卖出了八千两白金的天价。
幕府觉得这价格太过出格,便宣称万年青有伤世风,于嘉永五年(1852)颁布了禁令。然而,栽种万年青的热潮,非但没有因此降温,反倒越演越烈。到文久初年,连阿猫阿狗都种起了万年青,将工作杂事抛在一边。
万年青十分娇贵,土必须用京都的七条土,浇水得用花蛤煮出的汁,讲究得不得了。
要说栽种万年青的讲究,谁都比不了庄兵卫老爷子。每次月班休假,他总是从早到晚,为万年青仔细地擦洗叶片。他最宝贝的,是一盆名为“锦明宝”的剑叶畝目纹白覆轮万年青,毎次去万年青同好的聚会,都会带上这一盆,得意地在众人面前显摆。这盆草自打三年前,摘得万年青大赛的关东桂冠后,一直保持这一称号,价格标到两千金,也难怪庄兵卫会如此骄傲。
然而,这除了女儿花世之外,第二宝贝的锦明宝,在四天前突然没了生气。它的叶面上突然长出一层黑灰的斑点,失去了光泽;叶子软绵绵地耷拉下来,奄奄一息。
庄兵卫心急如焚,浇水不行,又浇柴鱼熬的汁,将能用的法子试了一个遍,可是,就是不见好转。他每天一起床,就跑去走廊边,尽全力悉心照料锦明宝,却想不出对症良方,唯有皱着眉头,眼睁睁地看着它凋零。
庄兵卫最近真可说是祸不单行,坏事接踵而至。很少生病的女儿花世,又突然发起了高烧,把庄兵卫吓得手足无措。好不容易女儿病愈,他又差点失手烧了马厩,所幸在火势蔓延前,把火扑灭了。这还不算完,这回,他弄丢了重要的证物,那可是最近坊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女佣连环被杀案的唯一线索。
庄兵卫丢的是一个梨地鞘造的印盒。他确实记得,将印盒放进了袖中,这才出的门;可是走到圣堂附近,偶然往袖内一摸,妈妈咪呀,竞然没有了印盒踪影。庄兵卫记得盒子在出门前,被放在客厅的桌上,可是,因为他早晨经常醉心于万年青,所以,也记不清楚究竞是忘在桌上了,还是带出家门了。
此事非同小可,庄兵卫脸色有点发青,赶紧叫了一台轿子,赶回家去,冲到书桌前一看——桌上哪里有什么印盒。
他呆立家中,思前想后,确实不觉得在路上掉了东西。他又询问当时,在家里睡大觉的仙波阿古十郎,有没有见到类似的盒子,颚十郎只是敷衍地回答了一句:“这我可不知道。”
家里的佣人都做了五年、十年,知根知底。再说客厅平时,会放有番奉行所公文,所以,庄兵卫在走廊那头,装了一道带锁的门,让佣人在那里止步。他早上出门时,正好和往客厅走的阿古十郎擦肩而过,颚十郎自打那时起,便在客厅里睡懒觉,不可能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东西偷走了。
庄兵卫为了以防万一,一个个单独询问佣人,再将大家的话对照分析,证实早上确实没有人进过客厅。他又问了女儿花世,花世也说不知道。
按说小偷是不会进与力家里来偷东西的,然而,庄兵卫还是去院子里,查看了一下后门。那扇木门结结实实地,从里面上了锁。
院子毗邻着春木町大街,高高的木板墙上,钉着密密麻麻的黑铁防盗钉,院外的大街白天人流量很大,贼人不可能一点不受怀疑地,轻易翻墙进来。如此想来,就只有一个可能性,庄兵卫确实将印盒带出家门,将它掉在去番奉行所的路上了。
约莫十天前,在芝田村町的马路上,发生了一起伤害事件。被砍伤的是家住四谷箪笥町的旗本武士家的三公子——石田直卫。当时双方都喝醉了酒,因一点小事口角起来,最终拔刀相向,大打出手。对方将直卫的手腕划伤后,逃之夭夭了。
虽说天色昏暗,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孔,直卫却报案说:是个穿着考究的、二十五、六岁的男人。印盒掉在他们打架的地方,后被巡查捡到,拿回了值班室。
打开盒盖一看,里面有两个红色的药粉包。找人查证方知,这竟然是有剧毒的凤凰角(毒芹根)粉。这下事情可不得了。
去年十月十日,汤岛神社内,有个侍茶女阿丰被人毒害;三天后,两国的射箭场女帮佣阿冷,也以同样症状离奇死去。
验尸表明:两人都被下了砒霜或凤凰角。南番奉行所组员们得知情况以后,顿时展开全面调查。可是时至今日,还是没有查出两人被杀的原因,也找不到犯罪嫌疑人的蛛丝马迹。就在南番组挨个排查店里熟客的时候,北番奉行所却意外地发现了这一重大线索。这么一来,只要找到这印盒的主人,就很可能查出毒害两名女佣的真凶。
那是一个刻有叼着稻穗野狐的高肉雕梨地印盒,一看盒盖的开合口,便知此盒出自乌森的泥金画师梶川之手,只要去他那里询问,是谁定做了这只盒子便好。
北番奉行所得到这样的重大线索,真是老天开眼,吟味方自然高兴,同心们更是欢欣雀跃——常年灰头土脸的北番奉行所,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好好嘲讽平时一直将自己戏称为小便组的南番组了。
哪知庄兵卫竟然不慎,弄丢了如此重要的物证!……
这可不是单说一句“不知在哪儿搞丢了”,就能够轻易了结的事情。这不仅是吟味方头领的重大失职,更攸关身为三百人统帅者的颜面。
这要是传了开去,南番奉行所那些组员,又该拍手大笑了。最重要的是,万一有人说他是收了贿赂,协助销毁证物,让庄兵卫平白无故地受冤枉,那才叫没脸活下去呢,搞不好可能得切腹谢罪。
事态重大,往日里一贯逞强硬撑的庄兵卫,彻底没了主意。他悄悄唤来心腹瘦松,带着手下的探子,一间一间地对城里的当铺和销赃黑店,展开地毯式的搜查。可直到今天早上,仍然没有半点消息。
庄兵卫死要面子。印盒不见了这事,他对女儿和仙波阿古十郎都只字未提、虽然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心里早已是飓风碰上了海啸,掀起了万丈波涛,一直惴惴不安,难以平静。
他对番奉行所称有案子要查,在那之后,就一直待在客厅里,闭门不出,可不论做什么事情,他都沉不下心来。
现在这个情况,哪里还顾得上万年青。
庄兵卫毎天早晨,蹲在万年青前面,愈发愁眉不展。其实,这都是为了不让女儿和阿古十郎,看到自己这副藏都藏不住的苦脸,以防他们察觉到,自己已经几近走投无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叹气。
万一真的找不到了怎么办?这念头简直让庄兵卫背脊发凉,耳朵边好像听到全江户人,拍手嘲笑自己的声音。至今为止的那些刚愎,瞬间化作了一团烂泥,庄兵卫不由得缩了缩脖子,道:“鹤龟、鹤龟,别光想那触霉头的。不不不,出来出来,一定找出来!这万年青枯萎,定是我的霉运走到头了,反过来想,这可是好征兆啊!”
正当他嘴里念念有同,胡乱寻找心理安慰时,突然有人接过话茬,说道:“咳,您在那儿念叨些什么呢?”
庄兵卫回头一看,外甥仙波阿古十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进来,两手插在怀中,就站在自己身后。
阿古十郎是庄兵卫老爷子唯一的外甥,也是这世间最让庄兵卫不喜欢的人。
在老爷子庄兵卫看来,颚十郎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一点都瞧不起舅舅的权威。每次一张嘴,便会说出一些让庄兵卫不快的话。也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不论怎么破口回骂,十郎总是笑嘻嘻地不当回事,完全抓不到他的弱点。
到了最后,仙波阿古十郎还总是能够找出一点由头,让庄兵卫给他零花钱。老爷子到底是个好心人,一不小心,便被颚十郎牵着鼻子掏出了钱。等过一会儿脑子转过来,才气得直躲脚,连说上了他的老当。
十郎是庄兵卫妹妹的小儿子,今年二十八岁。五年前,庄兵卫帮阿古十郎买了个甲府勤番的职务,让他去做侍卫。可他干了不到半年,就弃官回来了,也不知在哪里晃悠,一时音讯全无,直到去年末,才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袷褂,脚蹬一对粗稻草鞋,好像大病刚愈的权八似的,伴着西北风走进屋来。
仙波阿古十郎那时的说辞,可真有意思。他盘腿坐下,从怀里抽出手来,慢悠悠地捏着长下巴,说道:“咱加深一下亲戚间的感情吧。舅舅,您也到了想要个外甥的年纪了吧?”
要说这十郎的长相可真怪异。他这样靠在房柱上,换个冒失眼拙之人,一定会错以为,是柱子上挂了一个冬瓜做装饰。他的眼鼻口全在额头上挤作一团,独独一个又大又肥的下巴,挂在了下面,不是马配灯笼,倒像是灯笼罩在马头上,面相着实奇怪。十郎就挂着这么个下巴,在江户城中大摇大摆地晃悠。
仙波阿古十郎有一个禁忌之词——下巴。不只是词,在此人的面前,哪怕无意中摸下巴,都会让他拔刀相向,已经有两人险些因此送命。那些感冒鼻塞的人,都怕得不敢喊他的名字。
庄兵卫对这些事自有耳闻,所以,他也有些发憷,生怕喊错名字,每次都清清楚楚地管他叫“阿古十”或者“阿古十郎”。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敢面不改色心不跳,当着阿古十郎的面,大声喊他“颚先生”或者“颚十郎”,那就是阿古十郎的表妹花世。只有她喊颚先生时,阿古十郎才会笑眯了眼,马上回应道:“嘿嘿,怎么啦?”
仙波阿古十郎的态度,可谓是失礼至极,庄兵卫也是又愣又气,可就这么留他在家,也不是一个正事儿。刚好北番奉行所空出一个例缲方的职位,庄兵卫便又花钱买官,让阿古十郎做同心的下级见习。
例缲方一职归在奉行下面,主要负责查找刑律判罚的前例,算是个比较体面的职位。可是,阿古十郎丝毫没有感谢舅舅之意,只从番奉行所的书库中,搬出成堆的赦免录和捕犯录,也不去当班,就睡在弓町一家干货店的二楼,从早到晚地埋头猛读。
庄兵卫担心影响不好,让他来自己府上住;颚十郎却说没意思,不愿意听命:然而,自那之后不过三日,十郎突然再次造访庄兵卫家,说些打趣挖苦的话,最后又讨了一点零花钱。
十郎确实没有干什么坏事,有时还会出出洋相,让人没法打心底里厌烦他。庄兵卫也不知道,自己到是气颚十郎还是宠爱颚十郎,心情十分矛盾。
仙波阿古十郎又是单穿着那件黑色羽二重料的旧袷褂,一条茶色献上纹腰带扎得很低,都拉到屁股下面了。他伸手拍着裸露的胸膛,大声说道:“我说舅舅,您也太没用了。这样子跟个小孩似的。”
“什么小孩,不许说这种没大没小的话。竞敢说我没用,原本……”
颚十郎接茬道:“原本这盆金贵的万年青会枯死,都怪我的不是。您让我将它从走廊里搬进来,可是我手滑,不小心将花盆打翻了。这并非是有意使坏,将这万年青颠个倒,但是我接受批评,今后绝不再犯。您瞧我这手笨得很,常把事情搞砸,今天正式来向舅舅再次道歉。话说回来,不过是上下颠倒一记,便会枯死了——这万年青也真是娇气,太难伺候。舅舅,莫非这盆草是假货呀?”
仙波阿古十郎也不给庄兵卫插嘴的余地,一口气说完,瞟了一眼庄兵卫,又来了一句:“话说,刚刚您说什么怪话来着?什么出来出来,一定长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庄兵卫急了,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出来什么?这还用问吗?当、当然是万年青啦,出芽!……”
其实,颚十郎也知道,舅舅为什么如此揪心。方才在里屋,花世将父亲最近的异常情况,都同阿古十郎讲了,求他帮一帮忙。十郎本想:帮也不是不可,可是,看到庄兵卫事到如今,还在拼命逞强,便觉得有些滑稽。他大声道:“哦,这真是好极了,可得好好庆祝啊,哈哈,痛快痛快。”
庄兵卫一点都笑不出来,忍不住板起脸道:“哼,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庆祝的,我又不是你。”说完便转过身去,又悄悄叹了一口气。
颚十郎听过花世的话,闭起眼睛,将舅舅在客厅时的情况,仔细地回想了一遍,已将证物丢失事件的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不禁想,庄兵卫连这点小事都无法洞察,竟然能一直担任着吟味方,可也真是了不起。看到舅舅失去往常的傲气,彻底没了头绪,颚十郎觉得他又可怜、又滑稽。
这时,门外传来咔啷、咔啷的铃声。
庄兵卫就像起死回生了一般,立马起身走到了外廊,匆匆往走廊尽头走去。
“什么情况?”
侍女答道:“淡路町的使者传话来说,要找的东西已经查明,在笠森附近的别墅里,劳烦您速速前往。还说他在笠森稻荷的茶店等你。”
庄兵卫登时来了精神,急切地跺着脚大声说道:“告诉他,我马上就来。我要外出,去把替换的衣服拿出来,快点。”
颚十郎慢悠悠地往房里走去,边走边说:“舅舅,不知道您要办什么事,可这初午之日从笠森来的使者,我看实在可疑。想必是个骗局,我不会诓骗于您,劝您还是别去的好,准没好事。”
颚十郎的话依旧说得似是而非,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是,庄兵卫却心急得不得了,连连咂嘴道:“少啰唆!说什么胡活,这事情与你何干,给我闭嘴!……”
“既然您这么说了,我也不好阻拦。您不妨在初午之日,拜一拜菩萨,抵消平时不敬神佛,积下来的报应,说不得能得个大福报呢。”
仙波阿古十郎嘟囔着,从书箱里翻出一本《湖月抄》,回房里一躺。庄兵卫以为他要看书,没想到他却拿书打着拍子,唱起了小曲:“枕边乱发如柳影,芒草相邀朝归来。”
庄兵卫愣了愣,气得鼓起腮帮子出了门。他前脚刚走,后脚花世便进了屋,她坐在颚十郎的枕边,脆生生地说道:“颚先生,爸爸说了吗?”
“不,他什么都不肯说。嘴巴紧得跟田螺似的,每次都这样,不好对付呀。”
“别在这里躺着,事不关己似的。”
“那我该起来干什么呢?”
“至少摆出一点担心的神色嘛。”
花世今年十七岁,母亲早逝,由父亲庄兵卫一手拉扯长大。大概因为在父亲的宠爱下长大,她身上没有山手武家姑娘的刻板拘谨,反而不拘小节,坦率直爽,努力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她同样是颚十郎的零花钱来源之一,而且,比庄兵卫省事得多.十郎只需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她便会多多少少包一点钱,有时还会说“钱不多,拿去买小菊半和纸吧”这样的风雅玩笑话,也不知从哪儿学回来的。
花世容貌清秀,嘴角微微上扬,眼睛又大又亮,喜欢静静地盯着人看。她的皮肤白如轻纱,从内而外地透出浅桃色的血气,面色犹如远山的春霞。
“赤铜色狮子鬼面的父亲竟能生出这样的女儿!这样的姑娘生在武家,真是可惜了,要是将她送去柳桥的花街,想必会抢破脑袋,闹出人命……”阿古十郎仰望着花世的脸,脑子里想着如此失礼万千之事。
“我说花世,路考的学徒路之助又写了新曲,正在演出呢,那股三弦琴弹得极好,听几遍都觉得妙不可言。”
花世有些恼火道:“又说这样的风凉话,这又不是在看戏!……爸爸故意隐瞒着我,搞得我也不好开口问。可看他那么消沉,我又实在担心。”
颚十郎随手摸了摸下巴,望了望院子。
“啊,别担心,就这么等着吧,人马上就到。”
“什么人会来啊?”
“你看,这天气好得,不正像是园丁会上门的日子吗?”
花世怒道:“浑蛋,没一句正经的话。爱开玩笑就开吧,我不管你了。”说罢气呼呼地走了。
颚十郎听到花世的脚步声,走出了带锁的门,便下到院子里,往后门走去。他打开了木门闩,而后又回到了房内。
那之后过小半刻(约一小时)……
仙波阿古十郎拿过烟盆来抽烟,正往天上吐着烟泡泡,后门突然开了。一个身穿印有园丁标志的衣服,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英俊小生猫腰进了门。
“大老爷说,松树的枝梢长得不好,让我来浇点儿文蛤汁。”
“哦,这事我听说了。今天初午,你还来干活,真是勤快啊。”
“嘿嘿,您过奖了。”
“你那儿一股文蛤腥味,怪熏人的。”仙波阿古十郎朝院子里指了指,“无妨,你干你的活儿吧,顺带把下边的枝条修修。我就在这里看着,告诉你怎么剪。”
“好,劳烦您了。”
“啊.还有,有一盆万年青,突然不行了,你顺便也给瞧瞧。”颚十郎慢慢地扭过头,用下巴指向盆栽架,“就在那里面呢。”
那园丁师傅扫了一眼盆栽架,立刻就看到锦明宝。
“哎哟哟、这可病得不轻,都长斑点了。不赶快救治一下,怕是要糟践了。”
“这玩意儿真娇贵啊!……”
“也有人觉得,娇贵的养起来才有意思。”
“哈哈哈,没错。说白了,这都是有钱、有闲的人的消遣玩物,像我这样寄人篱下的权八,可供不起它。你看着办就行。”
“早知这样,我就带上工具来了。”
“你有什么需要的吗?”阿古十郎好奇地问。
“有,想和您借个喷雾瓶。”
“喷雾瓶我记得收在杂物间里了,这就给你拿过来。”
颚十郎说罢,便慢吞吞地走出了房间。
园丁目送十郎离开,忙将锦明宝从架取下,喘着急气用双手将它抓住。
他本以为颚十郎已经走了,不想十郎立马又转了回来,指着盆栽架说:“哎哟,记岔了。喷雾瓶应该放在架子下面的木箱里呢。”
园丁闻声一惊,赶忙放下万年青,一头钻进架子底下,翻找箱内。
“哦,有了。我还要一点水。”
“水就用这个水壶里的吧。”
“好。还有,不好意思,我想要点绵白糖。”
“白糖?要那个玩意儿做什么?”
“这是我们这行里,口口相传的秘决,拿白糖水喷在叶子的合缝处,会有不可思议的奇效,能让它起死回生。”
“哦,是嘛,小事一桩,这就去给你拿。”
园丁刚以为阿古十郎走了,没想到他又回来说道:“舅舅看资料时吃的冰糖,就放在这盒子里呢,你拿它化开用吧。”
“好!……”园丁答应着。
“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园丁已是气喘吁吁,说道:“还要一双一次性筷子,我要给它做个支架。”
“一次性筷子就在你面前,在那盒子边上呢。”
“好吧,我知道了!”园丁无奈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要什么呢?”只见颚十郎袖手怀中,一脸不得要领的样子,突然轻蔑地一笑,“接下来要的是我的命吗?”
转眼间,园丁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表情变得十分凶恶:“妈妈的,还以为是个傻子,大意了!……”
他突然从围裙中,摸出一把闪亮的匕首,跳上走廊大喊一声“去死吧”,单手握着匕首,冲了过来,不料,却被阿古十郎一把抓住胳膊,顺势丢进了院子。
“你可别乱踩。要是踩坏了草坪,舅舅回来要生气的。”
大概是觉得打不过颚十郎吧,园丁垂下了匕首,他眼睛充血,四下张望着往后门跑,边跑边道:“混蛋,竟敢给我下套!……”
颚十郎淡然道:“别开玩笑,后门开着呢。我不是捕快,只是个例缲方,可不管抓小偷。你先跑着,捕快容后就到。”
园丁一愣驻足,只听十郎继续说道:“我说,你是妖狐吧?”
“什么!……你说什么?”
“舅舅是被笠森稻荷的使者叫走的,想来当是妖狐眷属。”
园丁一边慢慢后退,一边答应道:“对,是狐狸,我们是九尾狐!……你竞敢对我如此无礼,下次一定咬掉你的肚脐!既然放我走,就休想再抓住我了!……”
颚十郎捏捏肥大的下巴,说道:“不,这可不成。我是抓不住,可是,舅舅他一定能够抓住你。虽然他面相愚钝,直觉却很敏感。看到藏在万年青盆底的印盒上,刻的叼着稻穗的野狐高肉雕,定会想起堀江大弼的指物绘……我说的对吧,堀江?”
那个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低下头咬着嘴唇,将匕首收进了围裙里,垂着脑袋,静悄悄地离开了。
颚十郎将锦明宝的花盆,放在舅舅的书桌上,等他回家来。傍晚时分,庄兵卫怒气冲冲地回来,鼻头上还红了一块。
颚十郎笑嘻嘻地说道:“怎么样,果然是圏套吧,所以,我就劝您别去嘛。这初午可是大凶之日。”
庄兵卫跺脚大吼道:“少啰唆,你给我闭嘴!……”
阿古十郎若无其事地说道:“您发火也不是个事。我说舅舅,其实我知道您在找那个印盒。你一心认定,是自己弄丟在半路上了,就拼命地在外面搜寻,可我怎么想都觉得,这盒子应该还在家里。”
“说什么傻话!……”
“印盒是五天前丟的,万年青开始枯蒌也是五天前。两件事是不是有点关联?您不如好好瞧瞧万年青,再推敲推敲。”
庄兵卫一脸怒容,抱着手思量起来。不一会儿,他突然拍了拍膝盖,跳起来道:“哦,我明白了!喂,阿古十郎,印盒子是藏在花盆底里了吧。想是那贼人要偷回印盒,将要得手之际,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也就是你小子的脚步声。贼人大惊,不知道如何是好,想到带着盒子逃走被抓、人赃并获的危险后果,便将这盒子藏到万年青花盆里面。谁知放进去时,偶然碰开了盒盖,装在里面的凤凰角药包,也就掉了出来。我丝毫也不知情,照例给草浇水,导致毒药化开,万年青开始枯蒌。越浇水,草就枯得越厉害,原来就是因为这个!我根本不用看盆底都知道。怎么样,阿古十郎,你今后要是想做吟味方,没有这点智慧可不行呀。”
庄兵卫将万年青从盆中拔出来一看,印盒子果然藏在下面。
老爷子得意极了,自豪地抽着鼻子道:“你瞧,跟我说的一样吧。怎么样,怎么样,阿古十廊,你服不服呀?”
仙波阿古十郎呆望着他,笑着说道:“您真了不得啊,我服了。”
庄兵卫老头子大方地点了点头,呵呵笑着说道:“知道就好,今后少说大话。我说你小子,零花钱用得差不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