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秋色深深。一个浪人晃晃悠悠地走来。
他身上披着一件旧黑色羽二重料袷掛,里面没有穿内衬,腰上挂着两柄刀鞘斑驳的日本刀,脚上蹬一对粗稻草鞋。街上的尘土随着他的经过,纷纷扬起,看他那悠闲劲儿,就像是要去澡堂里。
这地方是船桥街道,就在八幡的不知森地区附近。
这个小子名叫仙波阿古十郎,生来就是无拘无束的浪荡子。都二十八岁了,却一事无成,整日在下人住的长屋里,与杂役马夫们厮混。
叔父庄兵卫曾经为他花钱买了个官儿,让他去甲府做勤番,可是,甲府到处都是山,了然无趣;勤番众的名号听着固然威风,奈何德川氏末世将至,来此当班的,尽是一些在江户城里,混不下去的旗本武士家的次男、三男。这些个混球武士,对端呗小曲和河东节净琉璃精通得很,却连刀锋刀背都分不清楚。
要说混,仙波阿古十郎也不比他们强到哪儿去;可是,那些混球武士轻浮碍眼,让人忍无可忍。他实在很厌烦他们,于是,阿古十郎便独自一个人溜出了甲府,翻过笹子峠,打算返回江户去。结果半道变卦,转身拐去了上总。
在这半年之间,阿古十郎辗转在木更津、富冈等地的望族家借宿度日,随后。突然又想念起江户来。前天刚从富冈出发。这次大概能顺利回到江户了。
仙波阿古十郎将两手插在怀中,任由空空的袖管随风摇摆,沿着不知森缓缓向前走去。突然,从昏暗的森林中,传来了招呼声:“武……武士大人,武士大人!……”
这片林子不深,可是据故老相传,莽撞进去会受诅咒,所以,当地村民自然不会进出森林,旅人们也纷纷绕道而行。因为人迹罕至,林中落叶堆得老高,天还没有黑,就能够听到林中传来阵阵枭鸣。
仙波阿古十郎自觉自己已经彻底抛弃武士一职,何况此际,他身上穿着旧袷,脚踏粗稻草鞋,怎么看都没有武士的样子,便当对方是在呼唤别人,继续朝前赶路。
“那边的武士大人,有一事相求,还请留步则个……”
这句话怎么听,都是对自己说的。仙波阿古十郎只好停下了脚步,不耐烦地扭头应声道:“嗯?……”
他那个时候的表情十分奇异,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摆出如此奇怪的表情。
相传诸葛孔明脸长一尺二寸,仙波阿古十郎的脸也不逊色。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往额头上挤,在上方胡乱拧作一团,留下了一个硕大的下巴,就好像夕颜花架上的夕颜花,挂在下边。嘴唇往下快有四寸长了,脸的面积一半以上,都分给了下巴。这下巴尖一些也就罢了,阿古十郎的下巴越往下长,反而越肥大,一点掩饰的余地都没有。
仙波阿古十郎长着这么一个又长又大的下巴,还走路带风,大步流星,众人的眼睛自然没法往别处搁。在甲府勤番众中,背地里没有一个人管他叫阿古十郎,都叫他“下巴”或者“下巴十”。
当然,当面可没有人敢这么叫他。有个一同当班的,只因为在仙波阿古十郎面前,有意无意地挠了挠自己的下巴,被阿古十郎大叫一声:“畜生!……”抽出武士刀就斩,差点送了性命。
还有一个人,下巴上贴着膏药,走过了仙波阿古十郎的面前,结果被阿古十郎揪着领子,拖出去老远,最后丢进了水沟,吃尽苦头。在阿古十郎面前,别说下巴这个词了,就连能让人联想到下巴的动作,都是忌讳。
仙波阿古十郎扭过了长相如此奇异的脸,往森林的树木间一看,只见在“八幡之座”爬满青苔的石头小祠边,坐着一个如枯木般消瘦的云水僧。他年近八旬,下巴上的胡须又白又长,好像拂尘,正半闭着眼睛,寂然地在落叶上坐禅。
仙波阿古十郎踏着落叶,走进了树林,站定之后,从怀中抽出手来,捏着肥大的下巴问道:“师父,刚刚是您在喊我?”
“对,正是老衲!……”
“嘿嘿嘿,您真爱挖苦人。我这个样子,哪里像一个武士了?”
“这话是怎么说来?”
“我不是当个武士的材料,充其量把‘武士’二字改两笔,算是个风狂僧吧。”
“何苦这么讲?”
“所谓业障,大抵都是这样。倒是您在这种地方参禅打坐,小心着了寒凉,引发疝气。到底是要发什么心愿,让您在这里久坐不起?”
“阿弥陀佛,贫僧是在等你。”
“等我?……这可真让人吃惊。我生性疯癫,兴致一来,看风往哪儿吹,我就就往哪儿走,往西往东都没个准。今天这双脚会往哪儿走,我本人尚且不知,您又怎么会知道,我要由此路经过?”
老和尚捋了捋长长的胡子,说道:“你本月今日申时途经此地,是生前便有的约定,正所谓宿缘难逆。”
“是嘛。”阿古十郎不觉可笑。
“贫僧从上月十七日,便来此处斋戒等你。从我在这里坐下,今天正好是第二十一天,乃满愿之日。一切皆是佛缘,不可小觑。”老和尚说罢,猛地瞪大了眼睛,凝望着阿古十郎的脸,喃喃道,“究竟如何呢……”
他的眼睛可谓善目,眸子里却透出了激昂的光芒,贯穿仙波阿古十郎的眼睛。颚十郎向来处变不惊,此际也觉得这目光太过耀眼,难以回视。
仙波阿古十郎禁不住别过头去,说道:“师父,您的眼睛可了不得。实在太亮了,请往别处看吧!……”
老和尚满意地颔首道:“原来如此,越看越觉得是贤达之相。睡凤眼底透白光,谓之‘遇变不眊’——这是万里挑一的异相。你天庭有清明之色,地府存敦厚之息,实为稀世异才,真正不枉费了贫僧在此恭候一场。”
仙波阿古十郎被夸得害了羞,搔了搔后脖颈子道:“多谢……承蒙夸奖,这话真是过奖了。我生来就是个木头,干什么都不成事。这次本来负责,押送甲府的钱款去江户,可是走到半路,突然感到厌烦,便在笹子峠丢下了驮钱的马,跑去上总玩了一圈,才不是什么贤达之才。”说着,他慢慢地向前躬了躬身,“不过,这世上没人受了夸奖还生气。我知道您是奉承我,可是,我还是想问一句,您说您二十一天不吃不喝,只为在这里等我,究竟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贫僧有一桩难事相求。”
“您尽管说。俺虽然没有钱,却有的是闲工夫。就算是承蒙您夸奖的谢礼,只要俺力所能及,不论什么事情,都会帮助您去解决,想来也能遇到一些奇闻轶事。话说回来,您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呀?”
“你若愿意接手此事,定能在国家大乱之前,防患于未然。”老和尚语重心长地劝道。
“这话你说的太大了,我能阻止国家大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阿古十郎笑着,点了点头,“好,这件事我接下了。事不宜迟,您快和我说一说,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你能够欣然接受,贫僧不胜感激。这样,我也好安心瞑目了。”
“哪儿的话,凡夫俗子理应帮助出家人,这也是佛缘。”
“哈哈哈,此话有趣,那便听贫僧絮絮一言!……唯此事关乎国家机密,不可被外人听去。你且去看看这附近可有旁人?”
“小事一桩。”
仙波阿古十郎点头答应着,转身走出森林,环视街道。其时暮霭初降,四下里不见人影。他为防万一,又在森林里反复查看,随后返回,对和尚回了一句:“没见有人。”
“麻烦你再凑近一点,我来和你说一说,当世只有四人知晓的国家机密。”
“这么机密啊!……”阿古十郎不禁咂了咂嘴。
“第十二代将军家庆公的太子,小名政之助,也就是现任右大将的家定公。他是本寿院大人之子,文政七年四月十四日,降生在江户城本丸。其实,在他出生后四半刻,还有一名男婴降生,他们乃是双胞胎。”
“哎?……”仙波阿古十郎叫了一声。
“震惊是免不了的,毕竞当世知道太子,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的,就只有本寿院大人、家庆公、产婆阿泽和贫僧四人。其实,当时产室里还有三位佣人,但是,为守住这个秘密,只好假托病死之名,将她们统统砍杀了。”
“那么,后来出生的那位少爷,后来怎么样了?”
“我这就和你说。国家的太子是双胞胎一事,乃是大乱之源,因为难以分辨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等到两人长大成人,其中一人被选为太子,另一人必定不满。到时候,如果他一口咬定,自己才是长子,笼络亲信背靠大藩谋反,势将使国家大乱。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先例。家庆公当时就想斩草除根,可是,禁不住本寿院大人苦苦相求,最终没有痛下杀手。他将孩子赐给了阿泽,与她约定,等孩子长到十岁,就让他出家,隐瞒住他的身世,送到深山破寺,让其自生自灭。阿泽是个妥帖的女人,负责此事最适合不过。”
“嗯嗯。”
“阿泽将孩子藏在怀中,穿过吹上御园,悄悄地出了坂下御门,回到神山绀屋町的家。她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舍藏,精心养育。舍藏八岁那年春天,她将孩子托付给了远亲——草津小野村万年寺的祐堂和尚,并说明了孩子的身世。”
“那个祐堂和尚就是您老吧?”
“阿弥陀佛,正是老衲。”老和尚点了点头,“舍藏长到十岁那年,我本想给他剃度,可是,他不肯做和尚,竟从寺里逃了出去。那之后十四年过去了,贫僧托钵化缘,辗转各地,探寻舍藏的下落,但就是找不到人;直到今年春天,老衲返回草津的寺院,意外收到阿泽丈夫久五郎寄来的急信。”
“哈哈,总算出事啦。”
“久五郎来信的大意是,五月二日傍晚,他听到家中有人痛苦地呻吟,进门一看,竟是阿泽被人砍翻、他赶忙上前急救,阿泽却说别管她,掏出一封信说,信里写着三个汉字,快发急件寄去这个地址,说完便断气了。久五郎拿着信出门去寄,谁知道刚跑到街上,左右两边就蹿出贼人来,上前夺他的信。久五郎大喝一声,想甩开两人,不料那封信被撕成了三片,其中两片被对方两人夺去了,只剩一小片还留在手中。”
“这可不好办啊。”
“这是阿泽临终托付之事,闹成这样,实在对不起她。无奈,那时候天色已黑,没有能够看清楚贼人的长相,想要抢回信,也没有所在可抢,只得将仅剩的一片寄来,希望能够派上一点用处。”
“信上都写了些什么呢?”
“打开一看,信纸的后半部分全被撕去,只留下一个‘五’字。阿泽写给贫僧的,不用说,必定是舍藏大人的所在之处。她说有三个汉字,滋贺的五个庄自然不在话下,五峰山、五郎泻以及武藏的五日市,贫僧都走了一个遍。听说下总的真间一带,有一个名叫‘五十槻’的小村庄,所以,上月十五日,我就去那里寻找,可是,那里也寻不见舍藏大人的身影。”
“嗯嗯!……”仙波阿古十郎已经逐渐明白了。
“贫僧自知这十月的戊日戊时,便是命终之时。凭我一己之力,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到舍藏大人了。万幸贫僧那时候,尚存二十一日余命,便坐在街边,观察旅人的相貌,打算将此事托付给有缘之人,所以,这才在此斋戒打坐。”
“原来如此。会有那样的贼人袭击阿泽,想来双胞胎的秘密,已经被泄露了出去。他们正在寻找那个舍藏的下落,其中必定别有用心。”
祐堂和尚点了点头道:“比较可疑的是,前大老水野越前守,他犯下大错,被革去了职务,可还不到十个月,就被将军亲自召回,官复原职了。其中的缘由,除了家庆公,谁也不知道,真是让人称奇。这只是贫僧的猜测,可能不准确,说不定是那奸贼水野,最近听说了有双胞胎的秘密,以此威胁主公,强行要求复职。如果此事正如我所想,那么,水野要是找到了舍藏大人,蛊惑他归入自己的势力之下,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何等惊天大事。
“贫僧想求助于你的,正与此事有关。请你务必先于水野越前守,找到舍藏大人的藏身之处,将这封信交给他。信上有警告的话:为无法实现的野心而焦虑,终究伤身无益。俗欲乃过眼云烟,切莫被其蒙蔽双眼,劝君早日皈依我佛,悠享天年。这是舍藏大人的画像,事情就托付给你了。”
祐堂和尚说着,在袈裟底下摸了半天,掏出了一卷画像,一手递给仙波阿古十郎。
“明白了,我只要找出舍藏大人的所在,将这封信交给他,劝他早点出家当和尚,这就行了吧?这事交给我了。那您之后怎么打算?”
“贫僧马上会在此死去,你不必在意我。”
“是吗,我本来应该在这里,念佛念得直到您瞑目,可对您这样有觉悟的人来说,我说这番话都是多余的。师父,祝您安然善终。”
“若是有缘,我们还能来世再见……”
“玩笑话不可乱说,您不用说,肯定是要去往极乐世界,可是,俺却打一开始,就没有这般可能。不论今生来世,此别都是永别,告辞啦!……”
仙波阿古十郎说完,爽快地点了点头,拖着粗稻草鞋,步入了街道的暮霭之中。
颚十郎打算当晚就抵达千住,便摸黑往国府台赶路。
他途中经过一个地方,右边是总宁寺地界,左边是有名的国府台断崖。峭壁之下,利根川的河水卷着漩涡,奔流而下。
阿古十郎慢悠悠地踱到钟之渊,看到百米开外的对面,有五、六个人正从崖边探出身子,压低嗓子,轮流对着崖下说话。而崖下则传来一个清脆镇定的女声,与崖上之人一问一答。
颚十郎不解:这是在干什么,便摸到断崖边,往女声的方向俯视斜望。这一看,让他不禁叫出声来。
那时利根川上弥漫着水雾,月影淡淡。恰逢明月出云,青晃晃的月光斜照在断崖之上,将那一块照得十分明白。一个女人就像结草虫似的,被绑住手脚,用绳子吊在六十多尺高的断崖上,正在半空中晃悠。
方才那镇定的女声,正是源自这个被绳子吊在半空中的女子。只听她道:“要杀便杀……是不可能的。你们爽快地把绳子割断吧。我被五花大绑,掉进下面如此湍急的河里,必死无疑。”
上边的人压着嗓子,低声道:“没有人说要杀你,要的只是你一句话。只要你招了,我们马上救你上来。”说话声虽低,可声音在峡谷间回荡,所以,阿古十郎从头到尾,听得十分真切。
下边传来“啊呵呵呵呵”的笑声:“什么?我说了便放我一马?真会说笑!……你以为我会被这样的说辞欺骗吗?”
上边换了个声音说道:“不,我们一定会救你。想要的只是你的一句话,你就快说了吧。”
“听这声音,是御庭番的村垣吧?……你们御庭番是将军大人直属的密探,只要跪在御殿外廊边,轻轻地咳嗽一声,将军大人便会走到廊边,遣开旁人听你们密告。密告内容不光有目安箱里密告书的真伪,和远国外样大名的执政情况,还有家族内部的派系斗争。天下的动静。只要御庭番一出手,不论多么细枝末节的事,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我说得对吧?若是接令调查土佐地区,你们必定是家也来不及回,就直奔土佐。你父亲村垣淡路守当年奉命调查萨摩,走出御园就直奔萨摩,二十五年后才回家。御庭番若是为了圣旨和保密,就算是亲兄弟的孩子,甚至亲骨肉都能痛下杀手;更不惜砍掉手脚,假扮残障和瘫子。有如此可惧的六个人,在悬崖边站成一排,就算我说出事实,但是,我总归是知晓那重大机密之人,你们又怎么会放我一条生路!……村垣,我说得对吧?既然说是死,不说也是死,那我就是不说!……我宁愿带着这个秘密死去。反正说不说都要杀我,那你们不如快把绳子割断。这样被吊在半空里,反倒让人心焦得不得了。求你行行好吧,村垣。”
上边六个人蹲在崖边,似在低声商量。不久,一人站起身来,将大半个身子探出悬崖,问道:“喂,八重,你真的那么想死吗?”
崖下再次传来“呵呵呵”的笑声:“对,我想死,劳烦你们快杀了我吧。天下忠义的不止你们。你们上面是将军大人,我上面可是本性院大人。愿意舍命为她做事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们想杀我便杀吧。就算我死了,也很快会有别人接替我的班。我的接班死了,还有新的人呢。虽说人多的是,但是,这样一想就反倒觉得,继任者们有些可怜了。”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也好。你在这一带转悠,我们大概也摸清楚了方向。不好意思,我要割绳子了。”
“真爱吹,什么大概摸清楚了方向,我怎么能够让你们知道,那位大人的所在!……想找就找吧,让人瞧瞧你们的真本事……”
最后的话音变成了一声惊叫,说时迟,那时快,女人带着长长的绳索,像一块石头般掉了下去。阿古十郎惊得缩起了下巴。
不愧是御庭番,下手可真狠哟。这件事做得实在干净利落。
话说回来,方才还真听到几句让人在意的话。祐堂和尚说得不假,这佛缘一来,真是挡都挡不住,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线索送上门来了。
总之,先把那个掉进河里的女人捞起来,套套她的话吧。
仙波阿古十郎撩起旧袷褂的下摆,露出光腿,沿着悬崖,急匆匆地往下游方向奔去。
这一带是足利幕府时期的太田城旧址,遗留着不少当年的殿守台和古坟。阿古十郎穿过古城,看到有百来阶在断崖岩石上凿出的石阶,一路通到河边。那下面有一口古井,名字叫作“罗汉井”。
仙波阿古十郎飞跳着,冲下了陡峭的石阶,蹲到井边岩石上,借着淡淡的月光凝视河面,只见方才那女子,正时沉时浮地顺水漂来。
仙波阿古十郎将横倒在岸边的一根粗榉木,推进河里,轻轻巧巧地跳了上去,等到女人顺流下来时,他便一把拽住了女人的后领,将她拖至岸边。
他让女人趴在防波木桩上,自己则坐到石埋刑留下的石笼上,慢悠悠地抽了一袋烟,嘀咕道:“如此一来,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只要让她把水吐出来,这就行了吧。”
阿古十郎仰望着淡月疏星,喃喃自语,旋即细细打量起那个双眼紧闭的女人。只见那个女子年方二十,一张瓜子脸,五官端正。她身穿绉绸和服,紫缎腰带扎成一个立矢结,头上绾着岛田髻,外面还披了一件白长袖褂子,和服的下摆卷得很短,脚上是白绑腿和草鞋。
“不得了,我在甲府,还没见过鼻梁这么挺的姑娘。看她至多二十岁,却能吊在半空中,还放出那般狠活,这般年纪的普通女孩子可做不到。”阿古十郎满心嘀咕着,“看她温和文静,好似观音菩萨,谁知道,竟然吐得出那般恶语,怪不得人家说女人可惧。让她一直趴着也不是个事,先帮她把水吐出来吧。”
仙波阿古十郎磕掉烟灰,把烟斗收进了袖子中,猛地起身,揪住那个女人的衣襟,就像拖巨头鲸似的,将她拖到了河滩上,撩起衣襟伸手往胸口摸去。
“哦,还暖和着,当无大碍。看来是在下落时,便昏厥过去了,掉进河里倒没呛几口水呀。”
阿古十郎给女人解开了绑住的手脚,让她俯身将水吐出来,随后拿来河滩上的枯枝,生了一个火。
就在颚十郎忙活的时候,那个女人也恢复了意识,手脚微微动了起来。
“哟,醒过来啦?……”他两手抓住女人的肩,边晃边道,“姐儿,姐儿,你醒了吗?”
女人呻吟了一声,睁开迷蒙的双眼,讶然四顾,问道:“刚才是你在说话?我这……到底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被人丢进了钟之渊,险些淹死。是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你救上来的。”
女人“唉”了一声,瞠目讶然道:“是你救了我?”
“怎么这般啰唆,就因为我救了你,你才在这里。不然,现在恐怕已经冲到行德,叫鰯鱼钻进屁股了。”
“哟,你真有趣。换作别人,救完人可说不出这种玩笑话。快别杵在那里,来这边烤烤火吧。”
颚十郎被这一席话,说得没了脾气,有些恍惚地走去篝火边,蹲下了身子。那姑娘整整衣冠,带着几分妩媚,侧身坐好,一边伸手烤火,一边说道:“实话跟你说,其实我醒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因想知道,你到底有何意图,所以,就一直在装睡观察你。”
“那你知道,我帮你暖脚丫子和暖胸口了?”
“当然知道,真是谢谢你了。”
“让人吃惊哦,都说江户人心眼坏,看来这话不假。”
“河滩上一对孤男寡女,也不知道你有什么意图,我心生害怕,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玩笑话不可乱讲啊。”阿古十郎两眼眨巴着,“你被吊在六十尺髙的断崖上,还能那样恶言恶语,竟然也会害怕?”
“哟,真是的,那些话都被你听去了?要是这样,我对你装乖是为时已晚啊。”
“快别嘲弄人了,我着急赶路,没时间对付你。”阿古十郎故意起身,假意要走。
女人伸手拦住他道:“你怎么能够把我一个女人,丢在这里,要是我被狼叼去了,那怎么办啊?都说帮忙帮到底,送佛送上西天,况且我还有件难事,想要请你帮忙。”
颚十郎搔搔脑袋,说道:“我最经不得别人相求。你想让我帮什么忙,我着急走路,就快点交代了吧。”
“听你有甲府口音,是打那儿来的吧?”
“我是甲府乡士之子,这次是头一回去江户。”阿古十郎说着,又望着女人问,“话说回来,你到底犯了什么事,遭遇如此劫难?”
“我叫八重,是个侍女,服侍一位名叫本性院的娘娘,只因知道了一个大老的丑事,便招来好多那样的密探,想要杀我灭口。你也都看到了,那么多大男人,折磨我一个弱女子,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确实挺可怜的。”
“你就不想帮助我一把?”
“帮是可以帮,主要看什么事。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呀?”
八重把手搭在颚十郎的膝盖上,哀求他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在江户,有个叫龙之口的评定所。那评定所的休息室里,有个目安箱,我想让你帮助我,把那个箱子取来。”
所谓目安箱,是历代将军为解民情,而设置的诉状箱。那里面的密告书毫不留情,上至老中的褒贬,下到町奉行、目付和远国奉行的治理失误,可说是包罗万象。将这目安箱送去本丸御殿时,先有六个目付,护送到老中的用部屋,再依次传给部屋坊主、时钟之间坊主、侧用取次等近臣。
箱子交到将军手上后,他会遣开众人,从脖子上挂的护身符袋中,取出钥匙亲自打开箱子。擅自开箱者均问死罪。
而这个八重,竞要颚十郎把那目安箱给拿出来!
仙波阿古十郎向来从容淡定,听了这番话,却也小小地吃了一惊。他面上固然不改神色,心下却暗暗咂舌——妈妈咪呀,这世上还真有了不得的女人呀。
“只要把箱子拿给你就行了吧?这是小事一桩。不知道那箱子重不重呢?”
“哎哟,你理解错啦,箱子怎样倒无所谓,我想要的只是箱子里的一封信。”
“好,我知道了。那我拿到了信,又送到哪里去呢?”
“后天六时,你拿着信到钟撞堂下面。”
“我记住了。”
“你可真是个好人。”
“哪里,过奖过奖。”
时隔两年,仙波阿古十郎重履江户。他将手插在怀里,熟门熟路地摸进了胁坂的长屋。
一个杂工正坐在大门口的木横框上擦脚,抬头看到颚十郎,不禁“哇”地跳了起来,惊问道:“先生,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甲府的风太劲,像我这样的温柔男人,总归是住不惯呀,所以,我又得来这儿打搅一阵子啦。”
“先生走后,我们个个无精打采,时时眺望着甲府,就盼着您哪天回来。喂,大伙儿,先生回来啦!快出来吧!……”
话音刚落,从里面跑出一大群杂佣,他们一边乱喊着“哟,先生,欢迎回家”,一边像抬着颚十郎似的,架着他往里屋走。
第二天早上七时,阿古十郎换上一件岩槻染料的竖条纹棉质和服,外配茶色棉外褂,用白色羽二重料的围巾,将长下巴围个严实,晃悠悠地出走出胁坂的住所。他脚蹬一双龟之子草鞋,腰上则挂着有些斑驳的皮质烟袋,怎么看都像个乡下来的状师。
“虽然不知道其中就里,但是我要找的东西,应该就在那目安箱中。想不到竞得去评定所偷目安箱,虽然知道这么做不对,可是,这都是为了防止国家大乱,迫不得已。哎哎,总之试试看吧。”
颚十郎自言自语着,走到护城河尽头,进了和田仓门。从那里走到底,就是町奉行的衙门,房子右边即是评定所。这是老中和三奉行定夺天下大事的重要衙门,有时也判官司。
在寄合所大玄关左侧的小门边,站着三个门卫。他们看了一眼颚十郎的装扮,说道:“是地方的官司吗?”
“对,正是。”
“状书递上来了吗?”
“对,递啦。”
“是合判官司〈寄合官司)还是钱财官司?”
“是合判官司。”
“那往西边的等候室去。”
“谢谢了。”颚十郎抱了个拳,大步流星转身而去。
走过一段石子路,便是等候室。好多状师正坐在马扎上,等着被叫进去办事。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诉讼所的入口,在入口台阶一角贴墙放着的,正是那个目安箱。
那是一个镶着黑铁的柏木箱,看着很结实。大小和五层套盒差不多。
颚十郎一面彬彬有礼地,一一向坐在马扎上的人打招呼,一面往入口台阶挪步。他走到台阶前,在上面摊开一块打满补丁的包裹布,不慌不忙地包起目安箱来。
没人料到会有人偷这天下闻名的目安箱。那四、五个状师呆望着十郎,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就在他们发呆时,颚十郎已经包好了目安箱,他右手提箱,撂下了一句“好了,借过”,便走出了等候室。
等他走出老远,状师们终于回过神来,有两、三个人从马扎上蹦起来,高声喊道:“抓小偷!……”
“了不得了!喂,等一等!……”
他们踏着石子路,争先恐后地追了过来。
“傻帽!谁等啊!……”
说罢,仙波阿古十郎也高声喊着“抓小偷、抓小偷”,一路往小门跑去。
“喂!门卫,门卫!刚刚有小偷跑出去了!”
门卫正在休息室里下棋,闻言大吃一惊,握着棋子就奔出来问:“喂喂喂,你嚷个什么呢?”
颚十郎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道:“小……小偷!刚刚嗖地从这里逃出去了!”
“胡扯!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那边,那边,就往那儿去了!……”颚十郎说罢,高喊着“站住,那边的贼人”,就冲出了侧门。
他也不往和田仓门那边跑,沿着町奉行衙门的围墙,往坂下门方向逃去。回头一看,番众护卫、同心和状师混作一团,正吵吵嚷嚷地追在后面。照这情形,怎么跑都只能跳护城河了。
阿古十郎改往红叶山下的半藏门跑,可如此一来,必会在半藏门被抓。
“哼,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往西之丸躲一躲好了!……”
所幸当时四下无人,阿古十郎拼命扒住,种满杜鹃花的堤岸,翻身跳了进去。
他闯入的正好是一片墓园,隔着假山,能看到对面藏书室的房檐。颚十郎在一棵老枫树下盘腿而坐,嘀咕道:“逃到这里就没事了。现在,想必正有人通报呢——四之丸有贼人闯入,快报告支配——支配上报添奉行,添奉行再上报给吹上奉行,等到手续走完,天都黑透了。嘿,我正是要其如此一番,且先开箱瞧瞧。”
阿古十郎从怀中摸出了一一柄五寸细齿锯,对着状书投入口,嘎吱嘎吱地锯了起来。他从锯开的洞中,伸手一掏,发现箱里有五封状书。
阿古十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一封一封地读,等看到第五封时。不禁“哎呀”惊呼一声,缩起了脖子。这封信是这么写的:
说来难堪,我是被本性院大人的前任侍女,一个名叫八重的姑娘拋弃的男人。我无法纾解被她拋弃的怨恨,特此向您告知八重等人密谋造反之事。
其党羽包括以下几人:大老水野御前守、町奉行兼勘定奉行鸟居甲斐守、松平美作守支配、天文方兼见习御书物奉行涉川六藏,甲斐守家臣本庄茂平次、金座金改役后藤三右卫门,还有在中山法华经事件中,抱病蒙恩休养的本性院伊佐野娘娘、本性院的侍女八重。这些人佯装知晓家定公双胞胎兄弟舍藏大人的下落,由水野越前守威胁主公要求复职。
其实他们根本不知舍藏大人在什么地方。去年九月,八重杀了家住神田绀屋町、一个名叫阿泽的妇人,抢来写明舍藏大人所在的书信,但是,信上只有一个“大”字,他们知晓的仅此而已。
八重昨天才去了国府台一带搜寻,这正是他们一伙人,还未曾查清楚舍藏大人居所的铁证。鸟居甲斐守于去年末,派手下探子暗中大范围搜索,但是,看样子还没有找到有力线索。
事实如上所述。另据听知,水野一派计划找出舍藏大人,拥立他要求设立分家,想以此扶植自身势力,同时打倒阿部伊势守。
将军
任她再是狡猾,终究是个女人。把我当成乡巴佬,打一开始就不放在眼里,真是她失算了。
八重算准了被自己抛弃的男人,必定会告密状,可是她一介女流,无法靠近评定所,所以才拜托我这个浪荡子,干出这等事来。
然而对我而言,这却是个意想不到的收获。明天在汤岛神社见了她,可得好好道谢。
话说回来,和尚做到祐堂这份上,也真是了不得,想来他已在不知森圆寂了吧,没想到水野的诡计,真的被他说中了。
如此一来,我已入手了“五”和“大”二字,剩下的只差一字。不知这最后一字,落在谁的手中?反正急也急不得,时机一到准能找着。
难得闯进庶民无法入内的吹上御园,就让我参观参观,这里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吧!
阿古十郎将五封密告信,偷偷地塞进了腰包,沿着枫树间的小道,往假山方向晃去。
穿过假山脚下的树林,面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草坪,草坪对面是水田,水田的南北两边,两座小山遥相呼应。
“原来如此,这就是传说中的‘木贼山’和地主山吧。看这光景,十足就是个小山村呀!……想不到皇城禁地里,竞有这样的地方,哎哎,了不起。”
仙波阿古十郎沿着草坪,往木贼山脚走去。在那里高耸的怪石奇岩间,一道两丈多高的瀑布,倾泻而下,凶猛撞击在岩石上,溪流在树林、竹丛间弯曲流转,最后注入一片宽阔的湿地。
毗邻湿地的小山丘的斜坡上,星星点点的凉亭茶室,在树木间若隐若现。湿地的西面是一片花田,各色秋花争奇斗艳。
颚十郎正看得出神,花田对面的林荫道上,突然传来足音。
“哟,这可不妙。在这里被抓住的话,我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这一带哪里能供我藏身呢?”
然而,环视四周,到处都一览无余,并没有特别理想的藏身之处。颚十郎一路寻找,发现附近一个茶室院子里,有一棵需两人合抱的古松。
“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躲在那棵松树的枝杈间了。”
阿古十郎迅速跑到树边,双手抱着树干,噌噌噌地往上爬。就在他爬到枝叶繁茂处,终于松了一口气时,一个三十五、六岁、眼神精悍的男人,无声地推开柴门,走进院子。
此人松垮垮地穿着一身松坂棉料和服,外披一件茶色棉外褂,看体格应该是个武士,却是一副市井小商贩的打扮。阿古十郎觉得他十分奇怪,便从树上观望。
那人已在茶室外廊边跪下,毕恭毕敬地磕头行礼,随后用右手掩口,轻声地清了清嗓子。
稍后,茶屋的移门开了,从走廊里走出一个五十出头、十分富态的男人。
出来的这男人也穿得松松垮垮,他走到外廊边,袖手问道:“哦,是村垣啊。那件事之后,怎么样了?还不知道人在哪儿?”
被称为村垣的男人,应声抬头,答道:“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在下于国府台,追踪先前和您提及的,伊佐野娘娘的侍女八重,尽全力逼她招供,可是她什么都没说。为除后患,我将她丢进了钟之渊。”
“这样线索就断了。”
“无妨。八重得到一个貌似乡士的男子搭救,已安然返回江户。”
“哦?……”中年男子歪起了头。
“八重必会以为:我们认定她已死去,今后会更大胆地行动。只要盯住八重,一定能查到那位大人的下落。我们分析,既然八重在国府台一带找人,应当首先搜查那一片。北至川口,东到市川,南及千住,我们打算在这个三角范围内搜查。”
“此一范围内,有名字带‘鹿’的地方吗?”
“很遗憾,没有那样的地名。若依卑职拙见,此字恐怕非‘鹿’字,而是代表平假名的‘か’或者‘しし’、‘か’是‘鹿之子’的发音,‘しし’则是‘鹿谷’中‘鹿’的发音。这是在下的一点不成形的推断。”
“也许吧。总之,尽快查出他的下落。可怜是可怜,但是,必须照我所说,处理掉他。不然我无法压制奸臣水野。水野复职的原因不明,不只内阁,连坊间都议论纷纷。对我而言,水野的威胁已忍无可忍,令人不快!……”
“主上之心,臣等了然。一定一定。”村垣连声答应。
“交给你了。”富态男子说完,返回了茶屋之中。村垣在院中恭敬地俯身低头,跪地不起。
颚十郎在松树上嘀咕道:“说完快点走,你不走,我怎么下来啊,要哭到别处哭去。”
正嘟囔着,村垣终于站起了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低头往林荫道走了。
仙波阿古十郎趁机跳下树来,走进湿地,溜入竹林间,再次盘腿坐下,自语道:“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村垣不仅告诉了我最后一字,还教我念法,真是求之不得。这么一来,阿泽婆婆留下的三个汉字,应该分别是‘五’、‘大’和‘鹿’。如果鹿按‘鹿之子’念作‘か’,那五就该按‘五月’念作‘さ’。这就好办了。最后的‘大’按此思路,不是念作‘大臣’的‘ぉ’,便是念作‘大人’的‘う’。‘さぉか’简直不知所云,所以应该按‘大人’之意念作‘そうか’。そうか……そうか……草加!……嘿嘿,原来如此!”
汤岛的“古梅庵”料亭里间,柱挂上插着一枝红梅。红梅下边,仙波阿古十郎嘴角淌着口水,目光呆滞。
坐在他对面紫檀餐桌边微笑的,正是钟之渊遇到的八重。八重盘腿而坐,手肘撑在膝盖上,以手支颐,神情轻蔑。
“呵呵呵,你这个下巴阿仙呀,明明知情却想戏弄我,没这么简单!……
“我趁着你洗澡之时,偷偷地读了祐堂和尚的信,知道了你知道的那个字。这和尚确实爱管闲事。知道了‘五’字,这事就没跑了。我总算知道舍藏大人的所在了,这就要先走一步。你头回来江户,就吃到这种苦头,也挺可怜,就当买个教训吧,以后别做这种吃不了兜着走的事了,懂了吗?
“我们有缘再会。等一会儿手脚不麻了,记得檫擦你的口水。再啰唆一句,我这就去了,告辞!……”
“此、粗、畜……”
“你想骂畜生吧?别着急,一会儿慢慢骂。”
八重把想说的话全说完,吐了吐舌头,灵巧地走出里间。
阿古十郎虽被下了麻药,身体动弹不得,脑子却转得飞快。心里恼火得很,可下巴的筋肉,却因麻药使不上劲儿,无法咬牙切齿。
那之后过了一刻钟(两个小时),阿古十郎终于能稍稍活动手脚了。
他半爬着换到账房,叫了乘三枚轿子,翻进轿中,大着舌头说道:“草……加……草……加……”
“哟,这位客官在说‘是啊是啊’。”
“到底是什么呀?”
“草加……草加……”
“您是要去草加吗?”
“啊,是……是啊。师傅……快点……钱管够……”
“哟,伙计们,说钱管够,走快轿。”
“哦,好嘞!……”
一共三个轿夫,一人牵着绳子抬前棒,两个人负责抬后棒。三人“嘿咻嘿咻”地飞奔出去,好似一团黑云。
从北千住到新井,三个轿夫轮流抬轿子正跑着,后棒的师傅突然惊呼道:“哎哟,小哥,这档子事儿好生怪哩。打从刚刚,有台快脚轿子,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跑。那人可是小哥的同伴呀?”
“不,没这回事。那轿子从哪儿跟上来的?”
“自打我们的轿子从古梅庵出发,就一直跟着呢。”
“你看到轿子上的人没有?”
“看到了!……看到了!……是个大美人,盘着高高的岛田髻,腰带扎成个立矢结。”
“混蛋,竟然是八重啊……不错,八重根本就不知道村垣手中的字;她给我下了麻药,便去准备快脚轿子。她算准我药效一过,必会鲁莽行事。所以,她早就在古梅庵边候着了。”颚十郎大怒起来,踢踏着两脚暗骂,“我竞然被她如此看扁,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哥,还有一件怪事。在女人坐的快脚轿子后面,还跟着一台快脚轿子。”
“哦,那台轿子又是从哪里开始跟着的?”
“也是从古梅庵那里。”
“里面坐的人呢?”
“脸颊消瘦,像是武士,又像小吏。”
“哼,原来是村垣那个混球!我把八重带到草加,她又引来村垣……所以,最傻的就是我呀!……”阿古十郎气得一脸火,两脚乱踢轿子底儿,“可恶!既然如此,我也有我的对策。”
只听颚十郎对轿夫大喊道:“喂喂喂,我事出有因,得在前面的堤岸上跳出轿子。你们就别管我,从那里柺进岔道,一路小跑往上总走,我无论如何都得甩开他们。抬轿钱加上礼金,一共十两,我放在坐垫上啦,拜托了!……”
“好嘞,走着!……”轿夫答应着抬起轿子。
眼看快到西新井的堤岸,颚十郎瞅准时机,顺势跳出了轿子,沿着堤岸斜坡,骨碌骨碌滚进了水田。
舍藏大人在草加的郊外做私塾先生。
他当年逃出万年寺,并无特别理由,只是常听人讲起,江户如何繁华,想亲眼去看上一看。二十岁时,他与一家和服店的姑娘阿君相恋。两个人便私奔到了草加,过着清贫和睦的小日子。
舍藏大人迟迟下不定决心剃度,但在颚十郎造访两个月后,他便去上野的轮王寺出家了。
在那之后不久,水野越前守便再次失了势,而且,从此再未能东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