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共食堂里,埃勒里刚把早饭吃完,就有人来找他。(尽管他很想早起,可还是睡过了头儿,这会儿,这大房子里,除了周围那些默不作声地做清洁的食堂工作人员之外,只剩他一个人了。他在那张小床上辗转反侧地折腾了一宿,起床之后才后悔忘了吃一粒旅行包里带了一小瓶的那种红色胶囊。而且,他还没喝上咖啡。药草茶或许于强身健体有奇妙的裨益,但对那位奎因的紧张的神经却毫无作用。)
那是一个激动的声音在喊他。
“奎南!”
正在清洗旁边一张桌子的那个年轻人抬起头来,仿佛受了惊吓似地转而看看埃勒里,一脸惊愕而畏惧的神情,然后又转过脸去。
“奎——南!”那声音近了,“埃尔罗伊——”
继承人冲进食堂,他天使似的脸上容光焕发,弄乱的长发跟他那年轻而卷曲的胡须搅在了一起:“给你带个信儿——”刹那间埃勒里想象到,是某个外面的人循踪而来找到他了——这可是他得以脱身的惟一机会呀。但继承人接着说道:“——是老师让我来找你的。他说要你马上到圣堂去!”说完,年轻人便跑走了。
埃勒里立刻跳起来,赶紧跑出去追他。但年轻人飞快地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了,显然有什么任务或差事,埃勒里便朝神圣大会堂的方向赶去。到了那儿,他刚想去开门,忽然记起那禁忌,便转而抓住钟绳拽了拽,然后站在那儿等着。
有蝴蝶在光明与幽暗的两界之间翩翩飞舞着。他听见砍伐木头的声响:“铿—铿—铿,铿—铿—铿。”并且闻到了泥土、水和植物醇厚而清新的气息。
圣堂的门开了,这当儿,恰好一个小孩儿骑着一头小驴儿从此经过,他叉着两腿骑在驴子的后屁股上,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翻飞的蝶儿。
“老师——”埃勒里招呼着。
同时——“老师,”那小孩儿也叫道。
然后——“赞美世界,”老师道,算是同时对两人的应答。那鹰似的脸看着孩子的时候变得柔蔼了,他抬手做了个慈祥而优雅的手势。“美美地走好啊,”这是纳瓦霍人道着别。老人美美地移步了。
小孩儿高兴地笑了。然后他看见了埃勒里,笑得有些犹豫了:“赞美世界,”那孩子口齿不清地赶忙说了一句,高举着手做了个跟老师同样的姿势。
“进来吧,”老人对埃勒里说。随后他又把门关上。
这回他们没在那桌旁落座,也没在继承人空无一人的房间停留。老师领着埃勒里朝他自己的房间走了过去。大会议厅里禁室门上方那盏灯溢出的灯光透进了老师那间陈设极其简单空落的寝室,单凭这点光,远不足以照亮房间,而这间寝室自有其对光线的安排。有三个高而窄的窗户,只是三条不过几英寸宽的窄缝儿,一条开在与门相对的尽里头那面墙上,另外两条在两侧的墙上。透过这三条窄缝儿似的窗子,三道柱础状的日光射进来,并在房间的正中心相汇聚,刚好照在摆在那儿的床上,于是那床便沐浴在阳光里了。(这会儿埃勒里弄明白了,既然三面墙都可以透进日光,说明这是三面外墙;老师的房间在建筑上是主建筑的一翼,与另一侧包括了继承人那两个较小房间的一翼形成了完全的均衡。)
老师的寝室像修道士的房间。窄窄的搁板木床上铺着缝缀起来的绵羊皮——也就是褥子了——和一张平平整整的毛毯。小屋的两头各摆一个小方桌;相对的两面侧墙的中心位置,各有一只简朴的小柜子;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凳子,放在两个相对的墙角里。屋子本身是正方形。
于是,在这间绝对均衡的房间里,如果有什么东西打破了均衡,那是很容易感觉到的。在这完全秩序化的环境里,似乎有件很刺眼、很不和谐的东西。
钥匙……埃勒里的目光一跳,在老师指给他看之前,已经落在了左手边的小桌上。那桌面上,靠一侧和一角的地方,放着一只用色泽沉暗的金属制成的手镯,手镯上系着一把钥匙。
“昨天夜里有人动过这把钥匙,”老师低声说道。看见埃勒里不解的神情,他又说道:“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进了我的房间——埃尔罗伊,这可是件严重的事情啊。”
“你怎么能肯定,”埃勒里说,“你的钥匙被人动过呢?”
老人做了解释。每天夜里他祈祷完毕,都把手镯摘下来放到桌面的正当中:“对称的美,”他说,“对我来说是一种生活方式,埃尔罗伊。我认为它是所有美的形式中最纯净的一种。”
埃勒里心中一震,他本来没发现这村子里有任何追求艺术美的迹象:美,是存在的,但不是有意识的。只有欧几里得把美看作毫无装饰的……
“——可是我今天早上醒来,发现手镯在你现在看见的这个地方——不在正中心了,而是靠近一角儿。因此我就知道有什么人在我睡觉的时候进了我的房间。而且更严重的是——”
“——你一定想说是没打钟就偷偷进了圣堂,对吗?”——老师点点头,那双先知的眼睛盯着埃勒里——“不一定是这样吧,老师,”埃勒里说。
“为什么不一定?尽管我睡觉要算是最轻的了,但这只镯子的确挪动了呀。我在这儿睡了不知多少年了,像这样的事情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这是个预兆吗?是个警告?”
埃勒里四下看着,挨个儿观察着每一条窄窗子:“没人能从这些窗子进来,”他说道,“连最小的孩子也进不来。不过能一从那儿够进来……用渔竿儿——哦,不,”他看到了老人疑惑的表情,“这儿没有渔竿儿。那么——杆子,就是说,一根什么长秆子。有人可以用秆子把手镯从桌子上挑起来,从窗子挑出去,完后再这样放回来。”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老师疑惑不解地问道。
埃勒里拿起那把钥匙。那钥匙是用跟手镯一样的那种黯无光泽的金属制成,做工很粗。虽然看上去它粗糙并且坑麻不平,但摸着却很光滑——而且是太光滑了。一部分由于心血来潮,一部分因为以往曾经对钥匙上这种光滑的感觉有过体验,埃勒里将钥匙凑近了鼻子。是那股野生之物的刺鼻的气味——
“你们这儿养蜂吗?”他问。
“是的,养得不多。大部分蜂蜜都留给病人用。而蜂蜡——”
“没错儿,”埃勒里道,“就是蜂蜡。”
昨天夜里,有人用蜂蜡给这把钥匙做了印模。而且,有人已经复制了,或这会儿正忙着复制这把钥匙——为了什么呢?
“这是那间禁室的钥匙。只有这一把,也只有我可以拿着它,因为只有我可以进去。就是继承人也不能进去,跟我一起进去都不行,”老人说道,“也许我跟你说过啦?”
他俩都没言语。老师刚落的话音顺着屋外的小巷传去,渐渐变弱以至消失了。远处传来牛的颈铃的晃动声;一头驴的叫声;砍木头的人又开始了:“铿—铿—铿,铿—铿—铿。”附近什么地方的几个孩子唱着一支只有几个纯音的简单的歌儿。既有如此丰浇的财富,还有什么东西要藏在禁室里呢?
埃勒里问老师。
老人坐到一只小凳上,肘部支在膝上,手托着额头,陷入了沉思。终于,他站起身,示意埃勒里跟他来。他们进了会议厅,在那扇锁着的门上方那盏燃着的油灯下面,他俩停住了脚步。
“你应该是可以进来的。”老师显得有些费力地说道。
“不,不行,”埃勒里赶紧说道。
“既然你是来开辟那道路的,当然也可以开启这扇门。”
然而埃勒里不可能让自己那样做。无论由于什么样的阴差阳错使他误做了他们的“客人”,但利用这一点而踏进这最神圣的所在,就是一种亵渎。
“不,老师。或者,至少现在不行。但是你得进去,请吧。各处仔细看看。要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或者挪了地方,告诉我就行啦。”
老师点点头。从墙上一个壁完里,他拿出一只大水罐,一个盆,一块布,然后洗双手,洗脸,洗双脚,再把它们擦干,同时一直喃喃地祈祷着。在他打开门锁的时候,嘴唇仍在动个不停。接着,虔诚地默不作声、小心谨慎地举步,老人进了禁室。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
埃勒里耐心地等着。
老师忽然出来了:“埃尔罗伊,里面没丢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东西离开原位。这说明什么呢?”
“不知道,老师。不过有人复制了这间圣室的钥匙,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很显然,这间圣室里面有某种你们这儿的某个人想要的东西。你得把这间禁室里有些什么东西都告诉我。一件也别漏掉。”
那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双眸被垂下的眼帘遮住了,这位老先知去记忆中搜寻着。
“一个高罐子,里面是一些卷轴祈祷书。还有一个罐子,里面也是卷轴祈祷书。一个橱子,里面保存着《姆卡书》——”
“那部——”
“——橱子前面是玻璃的。也有一些财宝。”
“什么财宝?”埃勒里语气和缓地问道。
老人的眼帘张开来,埃勒里看见他的一对瞳孔因突然接触到光线而放大了。
——是银币。
他接下去说道:“那么好吧,是时候了,埃尔罗伊·奎南,我该回答你昨晚就想问的那个问题啦。咱们去至高会的桌子那儿坐下来吧。”
那是“初朝之年”,当然这名称是很久以后才起的。那时老师还是个青年,跟父母一起住在旧金山,但过得不快活。跟他们有共同信仰的朋友们也一样不快活。
那时候,那座城市(或者说他认为的城市)沸腾着罪恶。多坡的街道上随处可见脚步踉跄的醉汉,他们的污言秽行污染着周围的环境。每个街角都有林立的酒馆儿,煤气灯光照得一片辉煌,低劣而嘈杂的音乐诱惑着那些意志薄弱的和容易上当受骗的人们。一座座赌窟吞噬了男人们要用来养活妻儿老小的钱财,无数家庭一夜之间便沦为乞丐。不诚实在经商活动中是可以夸耀的原则;少数不愿行欺用诈的人反倒处处碰壁,并未由于诚实而得到粗俗大众的信任,而这些大众原本恰恰是因为诚实才移民到此地的。
没有谁家的儿子能抵挡得住邪恶的“巴巴里海岸”的诱惑,在那儿,人的身体成了商品。尽管耻辱、疾病和死亡像丛林中的野兽一般四处潜伏着,也没有谁确信即便是自己的女儿能不受伤害。
难道整座城市不是在华而不实地堕落下去吗?难道整个国家不是这样吗?
农场主或牧场主开始也许还以为很安全,不会受到这遥远的腐败的影响呢,但很快就感受到日益临近的罪恶所造成的痛苦了。他们发现自己成了铁路的奴隶,铁路运输无所限制的各种收费剥夺了他们大部分的利润;他们还发现自己成了投机商们玩弄的对象,那些奸商收购他们的产品的时候,在价格上耍尽了花招儿。
那时侯,在这个国家的首都,一个好战之徒——据说还是个酒鬼—占据着这片国土上最高的职位!政府官职被他的军官们无所顾忌地买卖。在他的政府的默许下,巨型联合企业无耻地掠夺着人民的资源。
对于虔敬的人们,那是个黑暗的时代。往哪儿躲啊?到哪儿去呢?
独立自足的“后期圣徒”教会似乎提供了一条去路和目的地,但那里只接纳立誓信奉摩门教的人,而老师的亲友们是不可能入那个教的。
埃勒里急切地向前探过身去:“为什么呢,老师?”
“因为我们有自己的信仰,”老人答道。
“是的,当然啦。但那是什么样的信仰呢?那信仰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老师摇了摇他那令人联想到《圣经》产生时代的脑袋。他说,奎南人的信仰,其历史渊源太深邃了,以至于对其演变的由来,即使早在老师的童年时期,这个神圣社团中最老的成员也无法将它说清楚。也许可以追溯到许多世代和许多国家,然而其踪迹越古远就越模糊而难以辨认,直至最后完全消失在时间的荒漠中。信徒们一个一个地在前行的路旁倒下了,而那信仰的小小的但是坚实的核心却一直流传了下来,使信仰保持着鲜活的生命。
埃勒里那些顽固的疑惑终于露出点眉目了。显然,在老师这群人的信仰方面,《圣经》没有起过直接的作用,尽管它也给他们的传统和神学教义涂上了一些色彩。这个教派(假如它是个教派的话)像是曾经有过某种生活方式,而在许多世纪漫长的演进中,那种生活方式“丢”了,但其传统和教义,却由一代一代的“老师”传承了下来。老人讲述着,并且中间还模糊地提到了普林尼和约瑟夫斯的著述(又是这位约瑟夫斯,埃勒里立刻想道——他那模糊不清的记忆于此得到了证实)。
总之,老师继续说着,当时的至高会经过一系列严肃庄重的会议,做出了一个决定:必须离开这个令他们厌恶的世界。他们要到东边广袤的土地上,即便是荒无人烟的沙漠上也罢,去找到一块可以生存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可以不受污染,作为一个自给自足的公社,严格地按照他们自己的伦理道德和社会经济的原则生活。
于是,人们卖掉了房子、田地、商店,买了大车和生活用品。然后有一天,一支老长的大篷车队离开了旧金山,开始了向东的迁徙。这是又一个漫长而艰难的时期。
他们最初在离卡尔逊城不远的一片青翠的田野上安家落户了,但这次尝试以惨败告终。开始之所以选择了这个地方,是因为这个内华达州的首府在当时并没有通火车,而且,跟旧金山比起来,卡尔逊城只不过是个小村庄罢了。但谁知其狭小事实上恰恰是其堕落的祸根。正因为卡尔逊城比较小,对许多被那个海湾大城市中狂烈的淫荡吓跑了的人,这小城里的酒吧、赌窝儿、舞厅,结果证明是太有诱惑力了。而这群殖民者古怪的举止和习性,又招来了可恶的造访者,那些人瞪着眼打量着,讥讽嘲笑着,有满嘴污言秽语的男人们,还有跟他们一块儿来的一群鸟儿一样花枝招展、尖声叫喊的女人们。
不到一年,至高会就判定移民卡尔逊城失败了,他们还得走。他们大部分的财产都用去购置田地而被套住了,那么好吧,就去找一个这样的地方吧,在那儿,金钱不仅多余,而且根本没用。他们要去找一个如此偏远,如此不同寻常的地方,在那里,这个世界将会把他们忘却——将会连知都不知道他们。
随后,经过了许多的日日夜夜,大篷车队朝东南方向艰难地跋涉着。死去的人们被埋葬在路边。年轻的男人们和女人们结婚了。孩子们出生了。
通常,这一大队移民行进中都尽量远离有人居住的村落和城镇。但曾经有一回,有个人病得很厉害,就把他送到了一个边疆小村庄的医生那里去救治,后来他死了。他没有家,也没有富余的人手去驾他那辆大篷车,而其他人的车里也没有空余的地方放他那些货物和工具。于是,就把他的所有东西都在那个村子里卖掉了。卖了五十块银元,然后,大篷车队继续前进了——哦,不是,还得遇到一些阴谋企图呢,人家有几次想勾引他们的姑娘,想抢劫老师的父亲那五十块银元和大篷车队正越来越少的剩余的现金,还有人怂恿一对夫妇,要他俩声称整个这队移民的所有牲口和大车都是他们的而要求归还,还许诺将提供伪证并收买法官和陪审团来支持他俩这一不诚实的要求。所有这些阴谋企图都没能得逞。这队近代的朝圣移民,离开了放出狗来扑咬他们,朝他们扔石块儿,向他们开枪驱散他们的牲畜的城镇。
这也是他们与文明的最后接触。
食物快吃完了,水也快没有了,这时,那些嗅到了泉水气息的牛们,拼力拉着这些拓荒者们朝那围成一圈儿的山赶了过去,日后他们将把这山叫做克鲁希伯山。这里真是名副其实的沙漠绿洲啊,隐秘,青翠,有丰富的水和肥沃而可以耕作的土地,也有足够大的地可以种出他们这些人所需要的食物。于是他们便把这山谷叫做奎南。
(后来再琢磨这件事的时候,埃勒里想到,“奎南”兴许是从“迦南”讹误而来,这种讹误是由于方言口音和与世隔绝中的发音嬗变而造成的。尽管他们可能连一本《圣经》也没有,但对“钦定英译本”的《圣经》中的华美语言,十九世纪的所有美国人都很熟悉:他们或许会有意无意地把他们在荒漠中的流浪跟犹太人出埃及之后的情形相比拟,难道还有比这更自然而然的事情吗?所以他会这样想象的,但他又绝对无法肯定确实如此。)
他们在这山谷里定居了,用木头和大篷车上的帆布建起了最初的简陋棚屋,而且从那儿以后就一直留在了这里。
迁离旧金山肯定是一八七二或一八七三年的事情;而离开卡尔逊城是在一八七三或一八七四年。
“那么,这么许多年当中,”埃勒里不肯相信似地问道,“难道没有一个外面的人到这儿来吗?”
老师思忖了片刻。“我想我先前说过是这样的。不过我是忘了——是有一个的。那件事发生在大约四十年前,在陶工和他的助手们有一次到沙淇里去的时候,他们去采那种特殊的粘土,要用来做我们放卷轴祈祷书的罐子。他们发现沙地上躺着一个人,那是在奎南北边很远的地方。那人几乎已经没气儿了。我们把生命看得很神圣,所以陶工不顾我们法律的规定,把他带了回来,然后经过护理,他恢复了健康。结果,这件事没有产生任何危害,因为,在沙漠中经历的磨难把他对过去的记忆全抹掉了,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了。这样,我们用我们的信仰和法律教育他,而他作为我们当中的一分子,在奎南度过了他的余生。我早就很少想到他是个外来人了。他多少年前就死了。”
七十年当中惟一一个闯入者,而他的过去还是一片空白!这儿的人们知道外界的事情吗?显然了解得极少。中间隔着很长时间,老师或保管员,偶尔会在奥托·施米特的商店或那儿附近,看到一辆像“埃尔罗伊”开着的那种不用牲口拉的车子,当然,若干年当中,人们时而也会瞥见几回那种飞行的机器在遥远的天空中发出雷一般的轰响,但关于历史事件……老人摇了摇头。即便是他,身为老师,又是山谷里年纪最大和最有学问的人,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也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想知道。
“你还记得内战吗?”埃勒里问。
那晒黑的额头堪紧了。“那次是要对付”——他停顿一下,好像对要说出的那个词不熟似的——“那些士兵吧?就是穿蓝色衣服的那些人?我当时还很小……只是模模糊糊记得有许多穿蓝衣服的人们排着队走过去……好多人在大声叫喊……听父亲说这些士兵是从那场叛乱里回来的……”
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老人什么也不知道,而且很显然,对于在一代人的时间里第二次发生的、并且眼下正在进行着的这场全球战争,他同样毫无所知。奥托·施米特没有说起过吗?老人摇摇头。
“我不跟他谈这个世界上的事情。他认为我们是不开化的野人,是隐居者,而且对我们公社他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是崇尚真实的,但是,奎南一定要隐藏起来让世人不知道。”
对于战争,老师显得一点儿好奇心都没有,并且对于他和他的人们天天都在违反着的许多美国法律,也似乎所知甚少,更不必说州的法律了。
整个故事就是这样,这是埃勒里根据老师的讲述,以及后来根据记史人的档案室里他能查阅到的稀少的资料,拼合串接起来的……
而正当他在研究记史人的资料(他想从其中找到一些与约瑟夫斯或普林尼有关的东西,但是一无所获,记史人对这两个人的名字甚至连一点点朦胧的印象也没有)的时候,他才忽然记起来了:约瑟夫斯和老普林尼两人,都曾经在他们的著作中写到过起源于公元前二世纪的一个叫做艾赛尼派的宗教团体——那么,既然想到这儿了,也就想起了公元一世纪亚历山大里亚城的犹太哲学家斐洛,他也曾记述过他那个时代埃及的一个非基督教的苦行主义教派,他称其为特拉普提派。
艾赛尼派实行严格的公有制,在清洁方面一丝不苟—是像奎南人这样经常性地和仪式性地洗灌吗?艾赛尼派厌恶说谎、贪婪、欺诈,他们靠畜牧业和农业活动以及手工业来维持生存。
奎南这一派有没有可能是从古代的艾赛尼派传下来的呢?不过二者还是有些重要的区别:艾赛尼派是戒除婚姻关系的,他们还遣责奴隶制。
埃勒里困惑地思忖着。在两千多年的漫漫历程中,这样的一群人,他们的文字记载少得可怜,他们要承受散居在一个基督徒和穆斯林迅猛增加的世界上的种种压力,他们的惯例和习俗,甚至信仰,都很有可能遗失或变异……这是可能的,不过没人能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
“奎南一定要隐藏起来让世人不知道……”就是说,这隐秘的山谷自成一个世界,可以安心地保持着自身的纯净,不会受到来自外界的污染。
可是现在,它的纯净受到了来自内部的污染的威胁。
公社里某个人偷偷摸摸、诡计多端地复制了老师那把开圣室门的钥匙。为什么?肯定有一个重大而不可抗拒的理由,因为,这个行为不仅是奎南差不多两代人的时间里的头一次犯罪,而且,跟五十年前贝尔亚那次偷布不一样,这个行为犯了盗窃圣物的亵渎罪。
仅仅出于对那圣室的好奇心——只因那是禁地,便萌生了想进去看看的反常冲动?有可能,但不太像。面对强大而有力的禁忌,单单是好奇,很难诱使一个奎南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通过可敬的老师房间的一道窄缝儿似的窗户去钓取圣室门的钥匙,给钥匙做蜂蜡印模,再还回钥匙,然后再用那模子做复制。
不,一定有更实在的理由。
偷窃?但偷什么呢?那两罐子祈祷书卷轴?可是每人家里都有这种卷轴祈祷书呀。偷这部圣书——老师称它是什么书来着?——《姆卡书》,这部“丢过的”、不过大概又找了回来的书?这倒可能是个缘由,如果公社会由于宗教信仰的歧异——分裂,信奉异端等——而被四分五裂的话,但不是这样。
看来只剩下最后一样东西了,就是“财宝”,也就是那些银币——那五十块银元,是在公社从卡尔逊城出走之后的旅途中,老师的父亲将那个死者的财物变卖所得,显然一直作为一种基金珍藏着,而只要公社原先带来的纸钞还没用完,所有的现金花费就一直在用纸钞支付。
但是奎南有谁想用五十块银币,或者就是一块银币,去干什么呢?到奥托·施米特店里去买那些没多大用处的小玩意儿?还是仅仅想拥有这些闪闪发亮的钱币,享受偷尝禁果的快乐?
埃勒里摇了摇头。这是个谜——奥妙难解的谜。
老师站起身来,手里握着棍子,那苍老的脸上显出悲伤至极的表情。“我担心哪,埃尔罗伊,钥匙这件事也许真是书上预言的灾难的开始啊。不过现在我要到孩子们那儿去了,他们正在学校里等我呢。我要怀着优虑的心情去啦。”
“也许,老师,”埃勒里一边说着,一边也站了起来,“你太过于优虑啦。”但他的语气也透露了他自己心里的担优。
“顺其自然吧,”老人说,“你到南坡去找水工吧,他正等着带你看那些榆水沟和灌溉渠呐。”
埃勒里听见自己说道:“世界支持你,老师。”
那双很老的、刚才还像平时那样穿透似地望着埃勒里的眼睛,这时眯缝起来凝视着他。
“赞美世界。”老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