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坐上由陆上开往黑林号汽艇上的一行人,因为在很久的无风状态下遇到此飓风似的杀戮,使得大家茫然无言。埃勒里苍白的脸色,可与麻质的西装相辉映,他站在大型汽艇的栏杆处注视着前方的游艇,即使是不易晕船的人,看到这般光景也会恶心地想吐,他胃中隐隐作痛,感到胃液在腹中翻腾。埃勒里说道:“实在太怪异了!”他喃喃自语着,一行人都很安静,连陪同的刑警也都默默无言,大家目光注视着线条优美的船艇。
甲板上有很多人忙碌地移动着,活动的中心是在中央甲板附近。一群男人众在一起犹如漩涡般环绕着,当警艇靠近漩涡,漩涡又逐渐扩大。在晴空中,那幕可伯的象徵——染满血迹的尸体已被缓缓地放下了。
那个东西是被紧绑在两根天线竿中的第一根,它一点也不像人,何况没有任何人能料到,仅在十二小时前仍和他谈话、充满活力的热血人物,现在竟然变成了这副德性。那两只紧绑在桅杆上的双足,无论怎么看也不像人体的一部分,这个用肉作出来的阴惨形像,使人产生壮烈牺牲的错觉。
“这是各各他山的基督!”亚多力教授以沙哑的声调说着,“怎么会这样!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他的唇已无血色了。
“我不算是虔诚的信徒,不过,老师,你这样是在亵渎神明,这的确令人难以相信,你读过历史上汪达尔族暴君卡里格拉的故事吗?还有古代要求以人为牲品的火神、回教的暗杀集团等,他们对于异教徒的审判有很多酷刑;有五马分尸,一箭穿心、剥皮……实在很残酷,历史书中的每一页都是用血写下来的,老师虽然读过许多,但却绝对无法体会那种直接感受的强烈恐怖感——大多数人无法了解喜欢破坏他人身体的狂人,那反覆无常的兽性……虽然现在是二十世纪的文明世界,却仍有歹徒的厮杀、有世界大战以及现在仍然疯狂进行的犹太人屠杀。真令人对于人类野蛮的行径,无法有明确的认识。”
“那只是文字记载。”教授不悦地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全是由那些战地的士兵口中得知的。”
“那是很遥远的事。”埃勒里说,“集体发狂不会像个人发狂般具有秘密祭典式的恶魔主义,那是不直接的,所以不会令人觉得恶心,可是现在我开始能够体会那恶心的味道了。”
两人便如此沉默无语,当汽艇靠在黑林号时,两人由梯子上甲板。
那天早上在黑林号甲板上忙碌的人当中,只有波恩警官对于这犹如梦一般奇异色彩的画面最不感动,对他而言,这只是工作——虽然这是份血腥讨厌的工作,但毋庸置疑地,这仍属于其职务上的工作;虽然他转动着眼球,口中说出一些狠话来,但这绝非由于昨晚他曾和对方红着脸瞪着眼争执的关系,他只是一时仍无法接受罢了,史蒂芬·梅加拉好似一具被涂上红颜料,除去头部的蜡制玩偶被吊在天线竿上,波恩怒气冲天,责骂着属下的无能,他怒骂着水域巡警的失职。
“你说没看见任何人背着你们偷偷来此?”
“是的!警官,我可以发誓!”
“别推卸责任!凶手不是来了吗?”
“我们整晚都在巡视呀!警官。不过船只有四艘,所以在理论上是有可能的——”
“什么理论上?”警官斜眼瞪着,忿怒地说道,“总之,他被干掉了!”
助理警官是一位年轻人,他红着脸说道:“这件事我也一直搞不懂,凶手是由陆上来的吗?我们只戒备游艇北岸,也就是海湾那面,所以,凶手是否由布拉多乌多另一面过来的呢?”
“要问你话时我自会问你。”警官提高声音叫道,“比尔!”在那群默默无语的警察中走出一个人。
“你怎么说?”
比尔摸着没刮胡子的下巴,恭敬地说:“我们负责的区域极广,当然不能说那家伙没有来过,但就算他来了,而把过失归咎给我们,这样也未免太过勉强了吧!因为由那片丛林中偷渡过来是极容易的事。”
“喂!大家都听清楚。”警官后退,左手握拳继续说道,“我不希望你们说些歪理或逃避责任的话,我要事实。尤其是凶手由哪个方向来的,那家伙是由纽约海岸或由长岛那方面过来,这是极重要的,我们看得出来那个家伙绝不是由布拉多乌多过来的,因为他知道那一带有警察。比尔,我有事要你做——”
一艘汽艇拖着一艘小船过来,很快出现在船边,埃勒里经由眼前沉闷的空气望向小船,觉得有点眼熟,警官站起来大声叫道:“有了!”大家都跑到栏杆那边,“那是什么?”波恩问。
“我们发现这艘小船在海湾!”警察答道,“我看那上头的标志有点像布拉多乌多邻居的船。”
波恩眼睛一亮,说道:“林姓夫妻的船——对,这就是答案,里头还有些什么?”
“除了桨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警官急忙对此尔说道:“你带两三个人到林姓夫妻的宅第,要特别注意码头,看看四周地面有没有脚印,记住,每个角落都要调查清楚,那家伙究竟由何处走进这儿是可以由路线判断的。”
埃勒里叹息了。在池身边的吵闹声如波浪般回荡,有大声下命令的声音;有从船身走下去的刑警脚步声;然后是波恩大步地到处走动;高挂在天线桅杆上史蒂芬·梅加拉的尸体,显得万分醒目。埃夏姆检察官阴郁地看着海,有艘小型汽艇乘浪而来,坐在汽艇上的是神情镇定的邓保罗医师,布拉多乌多的码头上可以看见浮动的小人影,其中亦有女人的身影。
短时间的沉静,警官朝埃勒里及教授所站的方向走来,他摆动着手,嘴里叼着烟,望着尸体。
“怎样?”他说,“你觉得如何?”
“可怕!”教授喃语着,“真是疯子的噩梦,又是‘T’!”
埃勒里突然有出乎意料之感!不错!因为心情一直变动太大,所以他完全忽略了天线桅杆当十字架利用的意义——直立的桅杆,装在桅杆上水平的棒,以及船舱屋顶对面另一条桅杆上的横棒,中间拉着一条长天线——有什么比这个更像用细铁丝画出的T呢?埃勒里此时注意到在被钉的十字架屋顶上有两个男人,其中之一为法医拉姆仙,但另一个从未见过,那是个黝黑干瘦如船员的老人。
“待会儿就把尸体放下来!”警官说,“这老先生是船员中结绳的专家,我想在放下尸体前调查绳子的绑法,洛林斯,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结绳专家把躬着的身体伸直,摇头说道:“船员是不会这样打结的,这种结法是什么都不懂的学徒笨拙的打结法,和三星期前你给我看过的晒衣绳的结相同。”
“好!”警官快活地说,“请把他放下来吧,医生。”他回头看看继续说道,“又是用晒衣绳,这可能是为了不浪费时间在船上找绳子,因为现在的帆船和以前不同,找绳子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打结的方法和绑布拉特的打结法相同,所以是同一个人所为。”
“逻辑上并不一定如此。”埃勒里说,“不过在其他方面便和你说的一样。能不能说说有关斯威特船长遭棒击的经过?”
“是的。那老人真可怜,现在还没清醒过来呢!如果醒来,他们会来向我通报的……上来吧!”波恩对小汽艇上的邓保罗医师说。他似乎毫不犹豫地便踏上游艇。
“我需要你的帮忙!”波恩说,所以他点头走上楼梯。
“啊!真是的!”他失魂落魄地说,然后走上无线电室,波恩指着旁边的梯子,邓保罗医师便顺着梯子爬上去。
埃勒里清一清喉咙,因悲剧的震撼,使他精神有些恍惚,因此直到现在,他才开始留意到甲板上断断续续的血迹,那些血有的如血洼般一大摊;有的四散飞溅。血迹是由船尾梅加拉的船舱处沿着梯子直上无线电室的屋顶,邓保罗向拉姆仙法医打个招呼,然后两人在老船员的帮助下开始把尸体放下,这的确是件不愉快的工作。
“事情是这样的,”波恩趁着此时继续刚才的话,“我的属下今天早上由布拉多乌多的码头上看见尸体;当我们赶来此地时,斯威特船长已被绑在一旁,奸像触电般昏了过去,他的后脑沾满血,于是我们赶紧处置一下,医生!你这边忙完后,请过去看一下斯威特船长。”他大声地对邓保罗医师说,医师点点头。警官话锋一转又继续说道,“拉姆仙法医过来和结绳老人一起处理,据我们所知,因为线索不多,所以知道的也有限——事实上很清楚的,昨晚这艘船上除了梅加拉及船长外,便没有其他的人了,克洛沙克是怎么做到的?他先走进林姓夫妻的宅第去,划着他们套在码头上的小船,因为游艇上只点着常备的停泊灯而已,因此他上来后把船长打昏,然后把他绑起来。之后,便偷偷潜入梅加拉的船舱,把他干掉。船舱内的情形很槽,和布拉特被杀时的草屋一样。”
“也有血染了吧!是在哪儿呢?”埃勒里问。
“在梅加拉的船舱上。”波恩抚着刚刮过的下巴说道,“想起来真令人毛骨悚然,我从年轻干到现在,看过许多凶杀案,像这样冷酷残忍的案件遗是头一遭呢!我调查卡莫拉凶案时,也顶多留下某些别致的雕刻痕之类的东西罢了。唉,你们到船舱去看看吧!不!还是别看的好,简直是不堪入目,好像走进肉摊一样,那家伙可能在船舱砍去梅加拉的头,所以那儿真像倒上红油漆的血海一般!”然后警官又想了想补充说道,“扛着梅加拉的身体爬楼梯到无线电室是件费力气的大工程,不过,不能说比把布拉特吊在图腾上更困难,所以我断定克洛沙克一定非常强壮。”
“警官!”亚多力教授说,“他为了搬运死者,身上一定会染上血迹吧!你认为呢?”
“不!”埃勒里在波恩未回答前便说道,“如同杀克林姆和布拉特时一样,他一定是预先算计好了,他早就想到犯案时会滴血,因此无论如何杀人,他早就准备好更换的衣服了。我想搜查的对象应该是带着行李或小型旅行皮包的跛脚男人,因为他不可能把血衣穿在身上。”
“我倒没有注意这一点。”波恩坦白地说,“这想法很好,不过,我们要注意两方面,克洛沙克可能的去处我已经派警察去查了。”他由船舷上大叫着,下令汽艇开出。
这时候,梅加拉的尸体已经被人从桅杆上放了下来。拉姆仙医生正蹲在那儿展开验尸工作。邓保罗医生在几分钟前从屋顶上下来,跟埃夏姆检察官谈过话后,朝着船屋走去,不久他们都跟着医生走向斯威特船长那儿。
斯威特船长此时横躺在房里,满是白发的头上有一片已干的血迹。
医生感慨地说:“看来,他的伤比我严重多了。好在他年纪虽大,身体倒还硬朗,看样子该不会有脑震荡吧!”
这间船舱并不凌乱,虽然发生某种状况,但是凶手并没有遭受抵抗似地。埃勒里也注意到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支自动手枪。
“没有发射过,”波恩随着埃勒里的视线说,“看来斯威特还来不及去拿手枪,就……”
老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眼皮轻轻动了,渐渐露出浅色的眼睛。他先是呆呆地看着邓保罗医生,再转过头去看看其他人,他痉挛了一下,就像是从头到脚被蛇缠住似地,使得斯威特再度闭超眼睛。当他再度张开眼睛时,眼神已有些生命的感觉了。
“放轻松些,船长。”医生说,“头不要动,让我把它包好。”说完,邓保罗医生伸手进急救箱中找出绷带,将受伤的头部包好,在一片寂静中,老人的头部就已变得像是在战场上受伤的士兵一样了。
“怎么样,好些了吗?”埃夏姆检察官关心地问。他很想立刻问问这老人一切经过。
斯威特船长有些困难地说:“还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波恩回答:“梅加拉被杀了。”
船长眨眨眼,用舌头舐了舐干燥的嘴唇问:“死了吗?”
“嗯,我能问你当时的情形吗?船长。”
“已经是第二天了是不是?”
没有人笑,大家都了解他说的意思:“是的,船长。”
斯威特船长看着船舱的天花板发呆:“昨天晚上,梅加拉和我离开家后就回到黑林号来,我并没有感到船上有何不对,我们两人谈了一会儿话,梅加拉先生说等这风暴过了之后要去非洲,然后就回到自己的船舱,而我就和平日一样绕了一圈后,才安心地去睡觉。”
“当时没有人躲在船里面吗?”埃勒里问。
“没有。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也许他就躲在空的船舱或下面也说不定。”
“那你回到船舱是几点的事?”埃夏姆问。
“十一点半。”
“十一点半。”埃勒里喃喃地说。
“嗯,后来我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听到在我的床旁有呼吸的声音。我本能地翻过身要拿手枪,可是还没来得及拿,灯就突然被打开了,一阵昏眩后就不省人事了。”
“是谁打你呢?你有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长相?”检察官疑惑地问。
船长难受地摇摇头。
“我什么也没看见。当时房子里一片漆黑,灯又突然被打开,我的眼睛根本张不开。”毫无疑问,船长没能提供任何有利的线索。因此,一行人只留下邓保罗在船长室,其他人便走回甲板。
埃勒里沉思着,不,该说是烦恼着,虽然没有任何线索,但是在他脑中有种第六感,他就是为了抓住这种感应而焦虑着。最后,他不愉快地摇摇头,放弃再去寻找这种感觉。
这时拉姆仙法医就在甲板上等着他们,而工人们大概也走了。
“怎么样?”波恩警官问。
拉姆仙缩着肩膀说:“如果你们还记得三个星期之前,我对布拉特先生所下的断语,那么这一件命案,我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难道连一点伤痕也没有吗?”
“从脖子以下是没有,至于脖子以上,我就不敢说了。刚才有个叫邓保罗的告诉我,说梅加拉先生最近患了疝气,这是真的吗?”
“嗯,是的。梅加拉自己也提过这种毛病。”
“如果确定,那么这个尸体就是梅加拉了。他的疝气情形相当明显。没有必要解剖了,刚才邓保罗也看过了,确定这就是梅加拉。”
波恩看了尸体一眼,抬起头问拉姆仙:“梅加拉大概是几点死的?”
拉姆仙斜斜地往上看,沉思了一会儿说:“从各方面的检查结果推测,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今天凌晨一点至一点半之间。”
“很好。尸体处理就交给我们来办吧!辛苦你了,谢谢。”
“别客气,我走啦!”法医扯着大嗓门,一边说一边下了梯子,坐上在下面等着的小艇,向陆上驶去。
“警官,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偷了?”埃勒里问。
“没有。梅加拉先生的船舱中有一些现金,但凶手并末取走,而壁上还有个保险箱,也没有人碰过。”
“还有一件事我想知道——”
埃勒里才刚说话,一艘游艇便从水面上靠了过来,几个大男人汗流浃背、气喘嘘嘘地登上甲板。
“怎么样?”波恩单刀直入问着走在最前面的人,“有没有什么结果?”
带头的人摇摇头说:“我们把附近一哩的地方都查过了。”
“那凶手会不会把它丢在海里呢?”波恩自言自语地说。
“把什么东西丢在海里呀?”埃夏姆不明就里地问。
“梅加拉的头啦!其实,就算找到了,也没多大用处。我可是不愿意费那么大的劲,做那种事倍功半,徒劳无功的苦差事呀!”
“哼!要是我的话,我非得找到才甘心。”埃勒里不苟同地回答,“我才正想问你有没有找到头部呢。”
“嗯,也许你是对的……喂,打电话给打捞组。”
“喂!你认为那很重要吗?”亚多力教授低声地问。
埃勒里耸耸肩,摊开双手说:“这很难说,我怎么知道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呢?我只是觉得可能有很细微的线索还未被发觉,我们一定是有某个步骤漏掉了。”突然他抽着烟然后开口,“我真是个劳碌命的侦探。”
“你还有自知之明。”教授毫不同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