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学校长被钉在T字架上的命案,埃勒里毫不考虑就插手,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他应该回纽约才对。但是,在西维基尼亚州政府所在地的威尔顿市,到处充满了令人振奋的传言,所以他决定留下来继续调查。由于奎因警官接到回纽约的命令,必须提早回去,埃勒里送父亲到匹兹堡去搭车。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老警官从车窗口伸出头,向儿子问道,“怎么样——说说看。你是不是解开谜底了?”
“好了、好了,警官先生!”埃勒里好像在哄小孩一般地说,“小心你的血压。我只是对这件案子感兴趣而已。像这种疯狂的杀人案件,我的确没碰过。我现在等法官出庭审查,或许可以根据陆登的资料,再参考一下其他证词。”
“总之,不要垂头丧气的回纽约就好了。”奎因警官放低声音说着。
“这可说不定噢!”埃勒里苦笑地说着,“这不但和小说的情节有很大的出入,又充满了许多奇怪的疑点……”
两个人把话打住。车子开走了,留下在月台上独自一人的埃勒里,但是随着被解放的心情,产生的却是另外一种不安的感觉。当天,他又回到威尔顿了。
这是星期二的事。埃勒里在一月二日星期六以前,都在讨好汉可库县的地方检察官,以便从检察官身上得到资料。但是地方检察官克尔密特是位难以取悦的老人。他一直在寻找能够让他一步登天的机会,而他幻想着自己是个伟大的人物,因为他是个幻想型的野心家。埃勒里曾多次好不容易到达他的办公室门口,但是却被回绝,因为检察官是很忙的,所以不能见任何人。
于是埃勒里咬紧牙关,迷惑地在街上走着,但也从许多威尔顿居民的谈话中,听到了一些传言。在充满闪耀靓丽的圣诞节装饰的威尔顿街上,似乎蒙上一层令人难受的恐怖阴影。很明显的,大部分女性都不敢上街,而且看不到任何小孩子;男人都着急的互相提供意见,共同商量许多不同的对策,甚至于有人提出私刑——这种违反法律的地方是行不通的。威尔顿的警察也仔细巡逻每一条街道。
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埃勒里还是以冷静的态度观察着。星期三,他和法官史迪布鲁多见面时提出他的意见。史迪布鲁多是个肥胖又不断流汗的中年男子。当然,他也是个狡猾的人物,所以埃勒里除了已经知道的线索以外,也无法从史迪布鲁多的口中得到任何资料。
于是埃勒里用剩下的三天时间,专门调查有关被害人安都鲁·庞的详细资料。但是可以获得的资料有限,而且有些根本不足以采信。因为他是个孤僻的隐世者,很少到威尔顿的街上来,因此,几乎没有直接和他接触的人。但在阿洛约的村民口中,他是位模范老师。他对学生的态度虽不至于宠爱,却很亲切。阿洛约的教育委员会都一致认为他教学认真。而且,他不但不去教堂,也不去酒店,这些都是巩固它在别人心目中崇高地位的理由。
星期四,威尔顿报纸的总编辑突然郑重其事的将文学版腾出,征求读者的来信,希望借此得到宝贵的意见。于是有六位自称是解救威尔顿市民困扰的虔诚教徒在报上发表他们的言论。他们指称,安都鲁·庞是个不尊敬上帝的人,因为他活在没有上帝的世界中,所以被上帝遗弃而致死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这件事的背后,却隐藏着残暴的行为……
总编辑节录到此,将其用粗体字刊在社论上。其他又加上法国的蓝胡子、都尔鲁夫等杀人狂,以及美国着名的杀人魔杰克·萨·里巴(开膛手杰克)等等的离奇杀人故事,也引用了许多恐怖的真实案件。
星期六早上,在举行验尸结果调查的市政府法庭上,挤满了许多好奇的民众,大家都在等待开庭的那一刻来临。埃勒里是最早到的一位,他在旁听席的最前排占了一个位置。在九点开庭之前,埃勒里趁机去找史迪布鲁多法官他以纽约市警察总署长官的名义,要求看看安都鲁·庞的尸体。
于是他们一起走到停尸间,“尸体几乎都腐烂了。”法官小声说着,“因为在圣诞节期间不适合开庭审问,所以……将尸体交给当地的葬仪社处理。”
埃勒里鼓起勇气,将覆盖尸体的布掀开。心中开始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他又把布盖上。被害者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头部的位置什么也没有……只留下一个大洞。
旁边桌上摆着被害人的衣物,有普通的黑色背心、黑皮鞋、衬衫、袜子以及内衣裤——全都占满了血迹。还有铅笔、钢笔、钱包、钥匙圈、皱成一团的烟草袋、零钱、便宜的怀表以及旧信封——这些东西在埃勒里的眼里,都是有利于调查的好证物。但是其中除了有些东西上面写着AV的缩写,以及那封由匹兹堡寄来的信——上面写着“安都鲁·庞先生启”——之外,其他对于验尸审问似乎都没有多大帮助。
这个时候,有位高高瘦瘦的老人走进这个房间来,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埃勒里。史迪布鲁多回头向埃勒里介绍说:“埃勒里,这位是克尔密特检察官。”
“他是谁?”克尔米提讯问着。
埃勒里微笑的点点头,就回到法庭去了。
五分钟之后,史迪布鲁多法官拿起法槌在桌上敲了几下,整个法庭都安静下来。正如往常一样,先举行一些程序,然后检察官传麦克·欧金斯到证人席。
于是欧金斯在众人议论纷纷中,由走道的劲头,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到证人席。他是个皮肤黝黑、身材粗犷但有些驼背的老农夫。他粗笨的走到证人席坐下。
“欧金斯先生,”法官用惯例的声音说着,“请将发现尸体的前后情形详细说一遍。”
农夫舔了一下嘴唇:“好。上星期五的清晨,我开着卡车打算到阿洛约去。就在快到阿洛约的路上,遇到彼得爷爷。我就让他搭便车。我们来到转弯处的时候,发现那个被钉在路标上的尸体,两只手、两只脚都被钉上铁钉——”欧金斯的声音沙哑了,“后来我们就惊慌的跑到阿洛约去报案了。”
这时旁听席上有人在窃笑,所以法官敲着法槌,要求保持肃静。
“你有没有用手摸尸体?”
“没有,说什么我也不敢。我们根本都没下车。”
“好,可以了,谢谢你。”
农夫深深地叹了口气,一面拿出手帕擦前额,一面走回旁听席的座位去。
在嘈杂的声音里,法庭的后面座位上有位奇怪的人站起来。他脸上长满杂乱污秽的胡须,浓浓的眉毛往下垂,是个身体硬朗的人,身穿破旧的衣服,蹒跚的从走到过来。或许是有点犹豫的缘故,他不时地摇着头。
法官有些别扭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老人好像什么都听不清楚的样子。
“问你姓名啦!是不是叫彼得?”
彼得爷爷摇着头说:“人家说的彼得爷爷就是我。我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大家突然陷入恐怖的沉默中,连法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在他附近的位置上,有位看似机敏、身材短小的中年人站起来:“我想彼得爷爷应该没问题才对。法官。”
“欧里斯村长,你的意思是?”
“他不会是凶手的。”中年人大声回答说,“彼得爷爷的脑筋的确是不太灵光。但是他在几年前就独自到阿洛约附近的山上生活,大概两个月下山一次到阿洛约买些生活必需品。全阿洛约的人都很清楚他的来历。法官先生,他并不可疑。”
“我明白了。村长,谢谢你。”
法官擦拭他肥胖脸上的汗水,听众各自讨论般的窃窃私语,村长在这个时候也坐下来了。彼得爷爷则微笑着用污秽的手向村长招手……法官又恢复严肃的表情继续审问。因为老人的供词模糊不清,但是欧金斯的供词已经可以成立了,所以释放了那位住在山上的老先生。
彼得爷爷这个时候眨着眼睛,慢慢走回座位去。欧里斯村长和陆登警员也先后描述那天早上经历的事情——在睡梦中被欧金斯及彼得爷爷喊起,赶快到交叉路口去,确认了尸体后,拔下铁钉,用车运载尸体,经过安都鲁·庞的家,看到现场的惨状以及门上用血写上的大T字……
“卢萨·巴汉姆。”接下来这位证人是个肥胖、满脸通红的中年人。他面带微笑,不时路出满嘴金牙,大腹便便的坐在证人席上。
“你是在阿洛约经营杂货店吧?”
“对。”
“你认识安都鲁·庞吗?”
“认识。他是我的顾客。”
“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他的呢?”
“哇,已经好久了。他是个很好的顾客,每次都现金交易。”
“他通常自己来买东西吗?”
“很少,大部分都是他的仆人克林姆来买的。但是,结帐的时候,他会亲自来。”
“你和他的交情好吗?”
巴汉姆的眼睛往上看了一下:“普通……事实上,也谈不上什么交情。”
“换句话说,你们之间并不是很熟,但是相处得还不错,对不对?”
“对,就是这样。”
“这么说,安都鲁·庞是个奇怪的人喽?”
“啊!也可以这么说。譬如,他经常指名要买鱼子酱。”
“买鱼子酱?”
“因为在我的客人中,只有他才买鱼子酱。所以,平常我都替他特别订货。鱼子酱有好多种类——有白鱼子酱、红鱼子酱,但是他最喜欢买黑鱼子酱。”
“巴汉姆先生,请你和欧里斯村长以及陆登警员到隔壁的停尸间,再确认一下尸体。”
法官于是离开座位,和他们一起走出法庭。看热闹的人们也趁此机会歇一口气,当四个人回来的时候,他们又开始嘈杂的窃窃私语起来。刚刚那位原本脸色红润的杂货店老板巴汉姆先生,现在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眼神中充满了恐惧的气息。
埃勒里叹了一口气。心中想着,在只有两百人的小村庄中,小学校长竟然购买鱼子酱!或许陆登警员比外表看起来精明多了,安都鲁·庞过的生活比他的职业和环境所能负担的奢侈多了。
此时,身材瘦高的克尔密特检察官走向证人席。旁听席上的人群马上恢复一片宁静。虽然至今事情尚未明朗,但是,从现在开始将要慢慢掀开神秘的纱幕。
“克尔密特检察官,”史迪布鲁多法官紧张的问着,“你是否调查了有关死者的生前资料?”
“调查过了。”
埃勒里将整个身子陷入椅子里。由于他对这位检察官的热中功名一点好感都没有,加上看到克尔密特冷酷的眼神,令他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你报告一下调查结果。”
“九年前,阿洛约小学刊出诚征教师的启事,安都鲁·庞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阿洛约。由于他的出身以及学历都很不错,所以教育委员会决定采用他。因此,安都鲁·庞带着男仆克林姆来到村里,借住在阿洛约街道上的一间屋子,也就是他被杀之前所住的房子。他在担任老师的任内表现很好,而且,在阿洛约居住的这段时间内,并没有发生任何遭人责难的事情。”
到目前为止,克尔密特所报告的内容,深深吸引着听众。
“我也调查了被害人来阿洛约之前的个人资料。他在到阿洛约之前,曾在匹兹堡公立学校教过书。”
“在此之前呢?”
“不清楚。事实上,他在十三年前才在匹兹堡获得美国的入籍许可,成为合法的公民。根据匹兹堡方面的记载,他之前的国籍是俄属亚美尼亚,出生于一八八五年。”
亚美尼亚人?埃勒里抚摸下巴,仔细思考着。他来自那么遥远的国度……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在埃勒里的脑海中浮现,他努力的想组合成一些具体的线索。
“那么你有没有调查有关仆人克林姆的个人资料呢?”
“有。克林姆是个弃婴,从小被匹兹堡的圣文森孤儿院收养,成年后就留在孤儿院当打杂工人。所以,他自出生后就一直生活在孤儿院里面。安都鲁·庞辞去匹兹堡公立学校的工作,来阿洛约就职之前,曾去拜访孤儿院,希望能找到一位仆人。经过安都鲁细心的挑选,结果他很满意克林姆这个人。于是,他们来到了阿洛约,住在安都鲁生前居住的地方。”
离开匹兹堡那种繁华的大都市,来到阿洛约这乡下地方居住,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动机呢?埃勒里沉思着这个疑点。难道是因为犯罪,而逃往这个警察追捕不到的地方隐藏起来吗?这样说也许有点牵强,因为大都市比较适合隐藏,在乡下地方应该很不方便。所以,一定还有其他原因。或许原因只有被害人才知道。有时候久居繁杂的环境,反而会使人想去追求孤独的生活。也许,那位阿洛约村中唯一吃鱼子酱的小学校长安都鲁·庞就是这种人。
“克林姆是怎样的一个人?”
检察官用无助的表情回答说:“从孤儿院的记录来看,克林姆智能不足,但是他绝不伤害人。”
“是否曾出现杀人的倾向?”
“没有。在圣文森孤儿院的时候,虽然他的外表看起来笨笨的,但是对小孩子们都很亲切,而且很谦虚懂事,从来没有听他抱怨过什么。对孤儿院的长辈们也很尊敬。”这位地方检察官本来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史迪布鲁多法官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指示他退下去,然后再传阿洛约的杂货店老板到证人席上。
“巴汉姆先生,你认识克林姆吗?”
“认识。”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他很老实也很好,很沉默,就像一条小牛一样。”这时有人发出笑声,使得史迪布鲁多有点不高兴。他走到巴汉姆的面前说:“巴汉姆先生,听说这位叫做克林姆的人,在阿洛约这个小村中是腕力最大的人。这个传闻是不是真的?”埃勒里在心中窃笑,法官真是单纯。
巴汉姆用强调的语气说:“是真的。克林姆的力气很大,他可以一手举起一大桶砂糖。但是,检察官先生,他连一只苍蝇都舍不得打死,更不用说杀人了。我想他——”
“可以了。”史迪布鲁多不耐烦地说着,“欧里斯村长,请你再回到证人席。”马度·欧里斯一副精神很好的样子,所以埃勒里判断这个人是个辩论高手。
“欧里斯村长,你是阿洛约教育委员会的会长吧?”
“是的。”
“那么请你将有关于安都鲁·庞的事情,向陪审团报告一下。”
“九年来他一直没有发生过什么问题。他几乎不和别人交往。除了到学校上课以外,都呆在我租给他的那幢房子里。所以别人都认为他是高傲的怪物。至于他是不是外国人,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村长强调地说着,“他只是个老实人。但是,由于不愿与人交往,所以人际关系并不好。有一回我和陆登警员邀他一起去钓鱼,他回绝了。可是话说回来,这就是他的个性。而且,他也和我们一样是用英语交谈。”
“那你知不知道,有没有客人去找过他?”
“应该没有。当然我也不敢十分确定。但是,他有些改变了。”村长想了一下继续说,“有两三次我出差到匹兹堡时,他托我买一些有关于哲学、历史、星象的书籍,使我觉得很纳闷。”
“的确如此。欧里斯先生,听说你在阿洛约也经营一家银行?”
“是的。”村长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脚。
“安都鲁·庞有没有在你的银行存款呢?”
“没有。他通常会将薪水用现金取走。我本来认为他也许是把钱存到别家银行,所以好几次劝他将钱存到我的银行,但是他都没有反应。他告诉我,他要把钱放在家里。”欧里斯耸耸肩膀说着,“大概是他不信任银行吧!但是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每个人都有他自己一套理财的办法。后来我也和别人讨论过这件事——”
“那么全阿洛约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喽?”
欧里斯吞吞吐吐的说:“应该都知道才对。但是,刚开始不只我知道而已,学校的老师也都在谈论着,于是不久之后,全村子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村长从证人席退下,接着传唤的是陆登警员。陆登对于这种审问方式,显然感到很厌烦,但是不得不应付,只好硬着头皮,再次坐上证人席。
“陆登先生,你在十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五早上的时候,是不是到安都鲁·庞家中搜查过?”
“是的。”
“有发现钱吗?”
“没有。”
这个时候,法庭内惊讶的声音哗然四起。是强盗吗?埃勒里皱着眉头想着。如此一来,实际的情况和理由根本就毫无符合的条件。最先,他是举出类似宗教偏执狂的线索,但是现在又提出被抢钱的事。这两件事实在无法连贯成一个事件。此时,法官拿着一个破损老旧的绿色铁箱来到他的面前。铁箱上有把破旧的锁,弯曲的悬垂在那儿。然后法官要法警将箱子打开,打开后才发现里面原来是空的。
“陆登先生,你认得这个绿色铁箱吗?”
陆登摸一摸鼻子,然后说:“我在安都鲁·庞家中好像也看到过类似的东西,是安都鲁·庞的钱箱,应该错不了。”
法官这个时候走向陪审团前面,手中拿着那个破旧的箱子:“各位陪审团的先生小姐,请看一下这个证物……陆登先生,你可以下去了。下一位请阿洛约邮局的局长到证人席上来。”
有位干瘪瘦小的老先生走到证人席上坐下。
“寄给安都鲁·庞的信件很多吗?”
“并不多。”邮局局长大声地回答,“而且大部分是书店寄来的广告单。”
“离命案发生之前的一个礼拜内,有没有寄给他的信或小包裹之类的邮件?”
“也没有。”
“他自己有没有寄信出去?”
“应该没有。可能有一、两次,但是最近三、四个月之内都没有。”
法官点点头。又传法医斯多朗。
当斯多朗的名字被叫出来时,旁听席上立刻掀起一阵耳语。
斯多朗是个看起来十分寒酸的人物。他慢吞吞的从走道走上席位。一等他坐定,法官便开始询问。
“法医斯多朗先生,请问你第一次检查尸体是在什么时候?”
“是发现尸体后的两个小时。”
“请你告诉陪审团,死者死亡的时间大约是在什么时候?”
“大约是在尸体被发现之前的六至八小时。”
“那么,凶杀案就是在圣诞夜十二点左右发生的喽?”
“是的。”
“关于验尸结果,你是不是可以向陪审团再详细叙述一遍?”
“好的。”
史迪布鲁多法官到此为止,一直很得意地坐在那里,所用的言词十分官僚化。而且旁听席上的人都目瞪口呆的聆听着报告,让埃勒里留下很深的印象。
法医翘起两腿,并以一种不耐烦的声音说:“除了头部的伤口及双手双脚被钉子钉过的痕迹外,没有其他伤痕。”
法官突然起身,慢慢把身体靠在桌子旁边,接着继续追问:“从这个事实,你下怎么样的结论?”
“从尸体没有其他伤痕的情形看来,可能是头部遭到重击或枪杀。”
埃勒里点点头,十分同意他的看法。这位似乎不太得志的乡下法医还是相当有头脑的。
“依我看来,”法医说,“安都鲁·庞的头被砍下时,他应该早已气绝多时,而且从头部的伤口看来,那一定是一把很锐利的凶器。”法官这时马上把他面前的东西拿起来。那是一把看起来很可憎、很尖锐的长柄斧头,刀刃上未沾血迹,但闪着刺眼的光芒。
“斯多朗先生,你认为如果是这把斧头,足以把被害人的头部砍断吗?”
“我想可以。”
法官举起斧头,朝着陪审团说:“这是在被害人家厨房地板上发现的。请大家注意的一点是,这把斧头上已经找不到指纹了,很可能是凶手戴上了手套,要不然就是行凶后,擦掉了指纹。这把斧头确定是被害人所有,平常放在厨房,供目前下落不明的克林姆砍柴用的……彼克局长上证人席。”
西维吉尼亚州局长——一名高挑而有军人之风的男子应声。
“彼克局长,有没有可供报告的消息?”
“我调查过出事现场以及附近一带。”彼克说得很快,“但没找到被害人被砍下的头颅。至于行踪不明的克林姆,我们已经把他的画像送到邻近各市张贴起来。”
“我想你一定调查过被害人以及下落不明的克林姆,在出事之前的行踪吧!你发现了什么?”法官急迫的讯问着。
“嗯……据我的调查,村人最后见到安都鲁·庞,是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四下午四点左右。那时他正要到住在阿洛约的雷贝卡夫人家中拜访,提醒她她儿子的成绩不好。而在他离开夫人家后,就没有人再看见他了。”
“那么克林姆呢?”
“最后看见克林姆的,是笛莫西·阿雷那。他是一个农夫,住在阿洛约与标市之间。他说他在当天下午四点过后,曾卖给克林姆一袋马铃薯。克林姆付完现金后,便将马铃薯扛在肩上带回去。”
“有没有在被害人家中发现他所说的马铃薯呢?局长,这很重要。借此我们可以知道克林姆到底有没有回家。”
“有,而且我还让阿雷那确认过,那袋马铃薯就是他卖给克林姆的,没有错。”
“还有其他报告吗?”
彼克局长在回答前先环视法庭一周,好像在察看是否有陷阱似的,才直截了当地说:“当然还有。”法庭上一片死寂,埃勒里脸上泛起微笑,终于发现意外的新线索了。
这时,彼克局长走向法官,在他耳边不晓得小声地说些什么。只见法官不住地点头,面上稍露着笑容。旁听的民众也意识到又有好戏上场,而在座位上交头接耳。彼克局长则静静对着后面席上的某人作了个手势。
没多久,一个高个子警察抓着一名令人惊讶的人物出现了。
这个有着一头杂乱的茶色长发和满腮茶色胡须的老人,一副寒酸样。他细小而闪着光芒的眼睛,就像是具有宗教狂热的眼睛。他的皮肤呈现肮脏的古铜色,就像一辈子都在户外受风吹日晒似的,皮肤干燥而布满皱纹。他身上的穿着——埃勒里眯起眼睛看着——在满是泥水的卡其短裤上套着一件破旧的灰色圆领毛衣。他灰色的血管像绳索般浮在皮肤表面,赤裸的茶色双足上则穿上一双奇异的凉鞋,此外,在他的手上还握着一件奇异的物体——前端是由不甚高明的工匠所刻的蛇形手杖,就像那种可以施展魔法的手杖。
此人一出现,法庭上立刻发出一阵爆笑,法官用力的敲着槌子,要求肃静。
在警员以及奇怪老人的后面,又出现了一名身上满是油污但肤色白皙的年轻男子,这名年轻人一出现,旁听的人群便纷纷和他握手,并鼓励似的拍着他的肩膀,由此看来,这位年轻人和许多旁听者应为旧识。
三人走过走道坐在位子上,茶色胡须的老人表情十分恐惧,眼睛不断的环视四周,而干枯的双手则痉挛的握着那支奇妙的手杖。
“请贾斯巴·卡鲁卡到证人席!”
穿着沾满油污工作服而苍白的年轻人吞了一口口水,站起来走到证人席上。
“你在维亚德大街上经营汽车出租店和加油站吗?”法官问。
“是的……问这个干什么?你不是对我很熟嘛?”
“喂,这是法庭,你只管回答问题。把你所知道在圣诞夜十一点左右所发生的事,详详细细的告诉陪审团。”
卡鲁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个被吓坏的孩子般环视四周,寻求友善的眼神。
“好,好,圣诞夜十一点左右,我太太要我提早关上车库,准备过节,我家就在店里头,正当我和太太在外面的起居室时,有个男子在小店外叫门。我走出去一看,外面好暗,”卡鲁卡再次吞了口口水,很快地往下说,“果然有名男子在敲店门,一看到我,那名男子就——”
“等一等,那个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卡鲁卡耸耸肩。
“那时候太黑了,没看清楚,而且我也没注意。”
“那么,你有没有看清楚他的长相?”
“有。当时我正拿着手电筒,看见他脖子上绕了条围巾,但是,他似乎不愿意让人看见他的脸,所以,一直躲躲闪闪的。他肤色很黑,脸上没有胡子,看起来很像外国人,但他说话的口音又像美国人。”
“年龄呢?”
“大概三十五、六岁吧,我也不敢确定。”
“那个人要做什么?”
“嗯……他要我载他到阿洛约。起初,我并不想揽这个生意,因为我不愿意在圣诞夜把太太独自留在家里;但是那个人答应要付给我十美元。你知道吗,十美元对我这样的穷人而言,是一笔很大的诱惑,所以,我就答应了。”
“那么,你载他上哪儿呢?”
卡鲁卡吞了吞口水。
“就是那个发生命案的T字路口。我一把他送到那里,拿了钱就匆匆开车回家了。”
“你回去的时候,有没有看见那个人在干什么?”卡鲁卡用力的点着头。
“有的,我看见他跌在旁边的水沟中,然后一拐一拐的往阿洛约走去。”
警员旁边那名有茶色胡须的怪人静静地站着,好像在找逃走的路般转动着眼睛。
“他扭伤的是哪只脚?”
“好像是左脚吧!因为他的重心是放在右脚上。”
“之后你还有没有看过此人?”
“没有。而且那天晚上之前我也没看过这个人。”
“好了。”
卡鲁卡很高兴的下了证人席,快速走到通往门口的走道。
“接着,”史迪布鲁多法官以他豆大的眼睛斜睨着缩在椅子上的男子,“喂,那边那个男人,到证人席来。”
警员站起来将留有茶色胡须的男人带到前面,他虽然不做抵抗的往前走,但眼睛却流露出惊骇的神情,脚步也有些犹豫,警员很习惯的把他留在证人席上后,便很快的回到自己的位置。
“你叫什么名字?”史迪布鲁多法官问。
旁听席上响起了一阵笑声。因为老人的服装、神态十分怪异,而他又站在突起的证人席上,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法官费了好大的劲,才使法庭恢复原来的秩序。
这时,埃勒里注意到,那个老人正在向那根拐杖祈祷,口里不知道在喃喃说些什么。
“请报上你的名字。”法官再问一次。
老人突然高举起他的拐杖,瞪大了眼睛说:“我就是太阳神哈拉克特。”大家听了都目瞪口呆互相观望着,连法官也被吓了一跳,但不久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而这次的笑声中,却带着说不出来的恐怖感觉。事实上,这个老人有种不寻常的气质,令人生惧。
“你到底是谁?”法官用委婉的口气再问一次。
这位名叫哈拉克特的老人,把两只手交叉放在枯瘦的胸前,牢牢地拿着拐杖,但还是没有回答半句话。
史迪布鲁多法官擦拭着脸上的汗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审问下去的样子:“那么,你从事什么工作?——哈拉克特先生。”
埃勒里在座位上,深深的替法官捏一把冷汗。法庭上气氛,使人越来越不自在了。
哈拉克特的嘴唇又动了:“我能使病人痊愈,使弱者强壮,我就是至高无上的神。”
法官突然受不了的大喊:“住嘴!”
“彼克局长,你不是说这个小老头会告诉我们重要的事情?可是……”
州警察局局长很不好意思,连忙站起来解释:“对不起,庭上,我是说‘也许’他能告诉我们一些消息。不过,现在我得先解释一下,这个老人的确有点疯疯癫癫,他老以为自己是太阳神,但是,他毕竟没做什么坏事,他像一般吉普赛民族那样,开着一辆破旧的旅行车,往来于各大城市,一面卖什么万灵丹,一面宣传某种古怪的宗教。”
哈拉克特忽然满脸严肃地从座位上占了起来。
“我卖的可是长生不老的万灵丹,我是上天派来向世人宣布太阳神恩惠的。我能使病者痊愈,使盲者复明,我是操纵黎明与黄昏之船的主宰,我是……”
彼克局长苦笑的说明:“据我所知,他说的万灵丹不过是普通的鱼肝油而已!他的本名没有人知道,大概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谢谢你,局长。”法官严肃地说着。
但是埃勒里这时候突然毛骨悚然的抖了一下,因为他注意到老人拐杖上有个毒蛇形标志,那是古埃及象征神明子孙用的记号。起初,他以为那可能只是个很普通的图腾,但后来当他听见哈拉克特口口声声重复着太阳神,才让他想到埃及法老时代太阳神的权威符号,而那个符号正是老人手杖上的图腾。此外,那蛇虽然看不清楚是一条或两条,但是蛇的上面恰好有象征太阳的圆形图案,这不就是埃及法老王时代的象征。如此说来,这位有不同寻常气质的老人口中所提到的各种神名,不都有强烈的埃及风格。埃勒里不禁坐直了身子。
法官开始质问:“你可认识刚才卡鲁卡先生提到的那个跛脚男人?”
老人犹豫了一下,才说:“我认识。”
法官的语调因哈拉克特进入情况的表现,而开朗起来。
“那个人姓什么,叫什么?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他是服侍我的人,也是我的门徒。”
“什么?门徒?”旁听人群中响起了一阵耳语,埃勒里后面的男子也批评说:“说这话会遭到天遣的!”
“我想该说是你的助手?”法官带点纠正的口吻。
“他是我的祭司,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我知道了。”法官记者往下问,“他叫什么?”
“威鲁亚·克洛沙克。”
“哦!”法官皱皱眉,“是外国名字?亚美尼亚人吗?”
“除了埃及以外,没有其他国家有这种名字。”老人默默地说着。
“这名字怎么拼?哈拉克特!”
“V-e-l-j-a K-r-o-s-a-c。”州警察局长抢着插嘴说,“我是在哈拉克特的马车上一本记事本中看到的。”
“那么,克洛沙克现在在哪儿?”法官问。
哈拉克特耸耸肩说:“他已经走了。”
埃勒里从他细小的眼中看出了狼狈的神态。
“什么时候走的?”
哈拉克特还是耸着他的肩膀。
这个时候,彼克局长似乎也发现了这尴尬的情形,于是赶上前去。
“还是让我来说。克洛沙克一直行踪不定,自从两年前和哈拉克特一起工作后,行踪更是飘忽。他就像是哈拉克特的业务经理或宣传人员,常常东奔西走做着骗人的勾当。在圣诞夜,他们一起在威尔顿附近的公路上留宿,约在十点左右和哈拉克特分手,这就是最后有人见到这位不知名男子的时候,时间上也刚好吻合。”
“你知道那个叫克洛沙克的行踪吗?”
“还没有查到。那小子好像被吞进地里似的,怎么找也找不到。不过,我们还是会找,不会让他逃走的,我们已经把他的画像和克林姆的一起送到邻近城市。”
“哈拉克特,你去过阿洛约?”
“没有。”
“他们两人从来没有去过维吉尼亚北部。”局长提出说明。
法官这时候转身朝向哈拉克特。
“你是不是可以介绍一下克洛沙克?”
“他呀!他可说是个虔诚的门徒,时常和神沟通,对祭拜的事情也从不怠慢,而且以无上欢喜的心情来听经,我很以他为荣……”
法官疲倦的说:“好啦,好啦!把他带走!”
于是警员走上来,一把抓起这个枯瘦老者的手臂,连拉带拖地把他带走。两人一消失,法官竟叹起气来了。
埃勒里也不住地连连叹气,心想:“这会儿可真如父亲所说,查不出什么名堂,必须灰心的回纽约去了。这是件真是无法解释,一点头绪都没有,只有尸体是真的,以及那十字架……”
可是埃勒里思索着十字架,忽然又联想到埃及。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微妙的关系?
警员接着送上哈拉克特马车上的一些杂物,但却无法从其中去了解更多关于哈拉克特与克洛沙克的事,甚至连科洛沙克的照片及笔迹都无从取得。
后来,又来了几个证人,问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诸如,圣诞节前路过被害人家与那个时候路过交叉路口的人;钉在T字路标上的钉子,是被害人家平时常用的,那十四年前被害人家为了建储藏室时,庞校长叫克林姆买的。
当法官起身对陪审团说话时,埃勒里才从默想中清醒。
“各位都听见了以上的报告……”
埃勒里突然站起来打断他的话:“对不起,法官,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请,埃勒里,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新的事情?”
“不是发现什么新的事情,而是一个古老的事实,比基督教历史还要久远。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这个残酷的案子,有个奇怪的现象?凶手到处留有T字——T字路、T字尸体、血T字……他是不是在向人们意味着什么?我想这些不会只是巧合。”
“这与基督教有关吗?”
“没有,可以说没有。”埃勒里扶了扶眼镜。
“那么你所谓的事实,又是什么?”
“老实说,我对这件案子一直不能理解,但大家是否想到,这个T字所暗示的意义,并不是英文字母中的T字。”
“埃勒里,依你看……”
“我想这个字可能与宗教有关。”
“跟宗教有关?”
这时,有一个身穿牧师服的绅士,从观众旁听席中挺身而起。
“对不起,打个岔。我担任神职传教这么久,怎么没听过T与宗教有关?”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在大声叫嚷着:“牧师先生,不是要你在这边传教!”于是,牧师满脸通红的坐下。
“宗教上,有不少T字代表十字架,在希腊文中叫做‘tau’,而在拉丁语中则称为‘cruxcommissa’。”
牧师又站起来大声反驳:“对,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不是基督教的十字架,那是异教徒的标志。”
埃勒里小声地笑:“你说得没错,然而,在基督教创立之前的几千年时间,那儿的人民不就是用希腊的十字架吗?tau十字架比基督教的十字架要早好几百年呀!可是最重要的是下面这一点……”
埃勒里吸了口气,就不说了。这时大家静静地在等待他接下去要说的话。埃勒里移动一下他的眼镜,然后用干脆的语气说:“tau,也就是T形十字架,常被称为埃及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