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颤栗从泽维尔夫人的脖颈传到脚跟,这从她那深红色的裙衣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她靠在了阳台的栏杆上,凭抓住栏杆的两只手撑着她的身体。黄褐色的皮肤变成了铁灰色,就像是刚出土的尸骨。她那黑眼睛中的亮光熄灭了。但她没有出声,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连那可怕的微笑都依然如故。
福里斯特小姐的眼珠一个劲往上翻,直到白多黑少。她发出一种病态的声音,像是要从正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但结果却像一块死肉一样坐了回去。
马克·泽维尔在自己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捻灭了香烟。跌跌撞撞地顺着霍姆斯医生有意无意地手指的方向奔去。
“谋杀吗?”警官慢条斯理地说。
“噢,我的上帝。”福里斯特小姐细声说着,用牙去咬自己的右手背,同时盯着泽维尔夫人看。
埃勒里紧跟在马克·泽维尔后面,其他人又紧跟着埃勒里,通过游戏室再进一个门,进入书柜成排的图书室,再进入另一扇门……
泽维尔医生的书房是个不大的四方房间,有两扇窗,向外可以看到建筑物右边那不宽的石基和树木的边沿。它等于有四扇门:一扇通向图书室;一扇向左打开,通向交叉过道的左半部分;第三扇门也在同一面墙上,朝着医生的实验室;第四扇则正对着大家刚进来的这扇,也通医生的实验室。最后提到的这扇门正大敞着,暴露出实验室里的一段白墙和横架隔板。
书房内部的装修堪称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三个带玻璃门的红木书柜直顶天花板,一把旧扶手椅,一盏灯,黑皮长沙发也不新了,一个小陈列柜,玻璃罩里一个银杯,墙上镜框里有一张合影照片,长方形,是一伙身着小礼服的男人;房中央摆着一张红木桌子,正对着通图书室的门。
桌子后面是一张转椅,椅子里面坐着泽维尔医生。
除了他的粗花呢外套和红色的毛织领结被随便放在扶手椅上之外,他身上的穿着与昨晚见到他时穿的一样。他的头胸部抵在面前的桌面上,左前臂放在头侧,长长的手指呈极为前伸状,手掌贴在桌面上。他的右胳膊都在桌面以下,只露出右肩。他的领口是解开的,露出浅蓝色的脖子。
他的头是左颊朝下,扭歪的嘴向上撅起,眼睛睁得很大。他扑在桌面上的上半身是半扭曲的,右胸的衬衫部位明显地可以看到一大片深红色的流溅物。在颜色很深的己凝结的浸渍上有两个黑色的洞。
桌面上没有通常可见的摆设。除了一个吸墨台,一瓶墨水,笔盒和纸张,倒是还有一副开过封的扑克牌,很仔细地摆放着。其中的大部分,分成几摞,被医生的身体挡住。
在绿色地毯的边沿,靠近通向交叉过道右半边的关闭着的那扇门,有一把长长的黑色左轮手枪。
马克·泽维尔靠在图书室的门框上,盯着书房里他哥哥那一动不动的身体。
泽维尔夫人,通过埃勒里的肩头,说:“约翰,”带着怒气。
然后埃勒里说话了:“我认为你们大家最好都走开。除了霍姆斯医生。我们需要他。请吧,立刻。”
“我们需要他?”马克·泽维尔厉声叫道。眼皮眨着显出他的红眼珠。他不再倚住门框,“你什么意思——我们?你以为你们是谁?”
“听我说,马克,”泽维尔夫人声音呆板地说;她把目光从丈夫的尸体上拉开,用红色的麻纱手绢擦了擦嘴唇。
“别马克马克地叫我,去你的吧!”泽维尔咆哮道,“你——你们——奎因……”
“啧,啧,”埃勒里温和地说,“我看你神经受了不小的打击,泽维尔先生。可现在没有时间争论。干点有用的,把女士们带走。这里有工作要做。”
这个高大的男人攥紧拳头趋前几步对埃勒里怒目而视:“我真想把你揍扁!你们两个闲事还没管够吗?你们最好给我赶紧滚蛋。出去!”这时他似乎想起什么,血红的眼睛里闪过二道电光,“你们两个有些地方很奇怪呀,”他慢慢说,“我们怎么知道你们……”
“噢,你跟这白痴谈吧,爸,”埃勒里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转身进入书房。他似乎对泽维尔医生身子压住的扑克牌更感兴趣。
高大男人的脸涨成猪肝色,他的嘴无声地动着。泽维尔夫人突然倚在门上,用手盖住了脸。霍姆斯医生和福里斯特小姐像石头人一样纹丝未动;目光停在死人的头上,再也移不开。
老先生的手一直放在外衣内兜里,这时他拿出一个黑色的旧匣子。他啪地一下把它打开,出示给众人。里面放着一枚带凸雕图案的盾形徽章。
马克·泽维尔脸上的红色渐渐褪去。就像平生第一次有了视力那样凝视着那个徽章,它的颜色和形状似乎也成了天外之物。
“警察。”他顺口溜舌地说出这两个字,舔了舔嘴唇。
听到这个词,泽维尔夫人的手放了下来。她的脸色几乎变成绿色,黑乌的眼睛迸发出深深的痛苦,彻头彻尾的创痛:“警察?”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纽约警察局谋杀组奎因警官,”老先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我敢说这听起来像是在小说或旧式情节剧里。但是你们看到了,我们无法改变。很多事情我们都无法改变。”他停顿片刻,直视着泽维尔夫人说,“我还是要略表歉意,昨晚我没有告之我是警察。”
没人答腔。他们只是带着既惊恐又迷惑的表情看着他和徽章。
他阖上匣子放回到衣兜里:“因为,”他说,那种老猎人的敏锐在他的眼中闪动,“我无法确知约翰·泽维尔医生今晨是死是活。”他微微转身向书房里望去。埃勒里正俯身在死者上方,碰一碰他的眼睛,颈背和僵硬的左手。警官转过头来,用一种对话的语气继续说道,“今天早晨,到现在为止,仍然是个美丽的早晨,说什么也不该死在这样的时刻。”
他不偏不倚地探询着每个人,那目光里不光有疑虑还有对所经历的事的厌倦。
“但——但是,”福里斯特小姐结巴着说,“我不——不——”
“好啦,”警官冷冰冰地说,“人们一般不在与警察共居一室的情况下杀人,福里斯特小姐。太糟了——对泽维尔医生而言……现在,你们大家听我说。”此时埃勒里已经悄悄在书房里忙活着。警官的声音没有提高,但力度增加,每个字都像挥舞的鞭子,两个女人本能地向后退缩着。马克·泽维尔还是一动不动,“我要求泽维尔夫人,福里斯特小姐,还有你,泽维尔,就留在这里,在图书室里。我不锁门,但我不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一个离开这个房间。我们稍后还要去关照一下惠里太太和博恩斯伙计。不管怎样,谁也不能走开。下山找出路也不那么方便……跟我进来,霍姆斯医生。你是唯一可以假定自己能有所帮助的人。”
个子矮小的老先生走进书房。霍姆斯医生身体发抖,闭上了眼睛,然后再睁开,跟进去。
其他人眼睛不眨,身体不动,能听到的声音一概不出。
他们就呆在原地,就好像在地板上冻住了一样。
“怎么样,艾尔?”警官问道。
埃勒里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来,习惯性地点燃一支烟。
“很有趣。大部分我都看过了。事有蹊跷呀,爸。”
“这恐怕是一堆难以撕扯的乱麻。”他皱起了眉头,“好吧,不管是什么,总得花点工夫上去。有不少事情必须马上办。”他转向霍姆斯医生,后者正在桌子前面止步不前,用呆滞的目光看着他同事的尸体。警官不那么友好地拽了拽他的胳膊,“醒一醒,医生。我理解,他毕竟是你的朋友,但你是这里唯一的懂医的人,而我们正需要医学上的帮助。”
霍姆斯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慢慢地把头也转过来。
“先生,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检查尸体。”
年轻人的脸色登时变白:“噢,上帝,不!求求你们,我不能!”
“别这样,小伙子,控制你自己。别忘了你是专业人员。你肯定在实验室里也经常接触死尸的。这种情况我以前也碰到过。普劳蒂,我的一位在曼哈顿医学检验办公室工作的朋友,也曾不得已给一个在一起打扑克的人验尸。当时心里也不得劲——但他还是做了。”
“是的,”霍姆斯医生嘶哑着嗓子说,舔了舔嘴唇,“是的,我明白。”可他还是怕得发抖。然后他下巴一沉,用平静些的声音说,“那好吧,警官,”拖着脚步走向桌子。
警官端详了一下他的宽肩膀,轻轻说道:“好小伙子,”又朝门外的几个人看了一眼。他们各就各位,没有动弹的。
“那就开始吧,艾尔,”警官含糊地说。眼睛异常明亮的埃勒里凑到父亲身边,“咱们的处境很妙,儿子。连处理尸体这样的事都没有合适的人选。咱们必须与沃斯奎瓦取得联系——我想那里才有司法机构。”
“当然,我也是这么想的,”埃勒里皱着眉头说,“但是他们无法逾越火场……”
“是呀,”警官也不无忧虑地说,“这不是咱们头一回单独办案——即使是度假期间。”他朝图书室那边扬了扬头,“注意那些人。我要到起居室去给沃斯奎瓦拨电话。看能不能和警长通上话。”
“好的。”
警官跨步从地毯上的左轮枪上迈过去,好像压根儿没看见它,消失在那扇通走廊的门后。
埃勒里马上去看霍姆斯医生。苍白但已经镇定下来的医生正在褪下死者的衬衣,让两处枪眼露出来。在半干的血迹下面,弹孔周围已呈蓝色。他没有挪动死尸的位置,全神贯注地细细端详,又用目光在警官刚出去的那扇门与死者之间拉了一条对角线,点了点头,开始碰死者的胳膊。
埃勒里点点头,一步一步地也朝那扇门走去。他俯身捏住左轮枪长长的枪管把它拿起来,让它正对着从窗口射进来的光,他摇了摇头。
“就算是我们有铝粉……”他自言自语道。
“铝粉?”霍姆斯医生头也不抬地说。“我想你是想做指纹测定吧,奎因先生?”
“几乎没有必要了。枪把擦得非常干净,连扳机也都闪闪发亮。至于枪管么……”他耸了耸肩膀,打开了弹夹,“不管使用它的是谁,这枪上的指纹已擦得干干净净。有时我想,应该针对侦探小说立个法。给潜在的犯罪出了太多的点子……两个弹膛是空的。我想这无疑就是攻击的武器。但是,你还是要找一找弹头,医生。”
霍姆斯医生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来,走进实验室,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闪闪发亮的工具。他再次俯身在尸体上。
埃勒里又开始注意那个小陈列柜。它在通向图书室的那扇门边,挡住了那面墙的一部分,玻璃柜是朝着走廊方向的。上面的那个抽屉微微拉出来一些,没有推回去。他把它拉开。里面是一个磨损得没了颜色的皮枪套,带扣已经不见了;里头还有一个子弹盒。但里面的子弹不多。
“完美的自杀假象,”他看着枪套和子弹盒说。然后他关上了抽屉,“我想,医生,这是泽维尔医生自己的手枪吧?我注意到枪和枪套都是美军的旧式武器。”
“是的。”霍姆斯医生只抬了一下头,“他曾在战时服役。步兵团上尉。他有一次曾提起过,他留着枪是作为纪念。可现在……”他不说了。
“现在,”埃勒里补充道,“它要了他的命。世事难料……啊,爸。怎么样,有什么消息?”
警官急忙把通走廊的门关上:“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趁镇上的警长回来小睡一会儿的工夫抓住了他。情况跟我们想象得差不多。”
“难以通过,对吗?”
“毫无可能。火势在扩大。他说,即使可以,他此刻也难以抽身。他们本身还在寻求尽可能多的帮助。已经烧死了三个人,电话里听他的声音很平静,”警官冷笑道,“他听说又有一具尸体,也没有更激动。”
埃勒里一直在仔细观察斜倚在门框上的那个一头金发的高个的男人:“我明白了。那么这样一来……?”
“当我在电话上做了自我介绍之后,他马上赋予我全权代理侦办的特权,可执行逮捕。还说一旦火情允许,他立刻带县验尸官尽快赶来……所以说,现在就看咱们的了。”
那个站在门边的男人发出一声奇怪的叹息——不知是释然、绝望还是疲劳至极,埃勒里难以断定。
霍姆斯医生直起身来,他的目光已毫无光泽:“现在彻底结束了,”他用四平八稳的声调宣布道。
“啊,”警官说,“好样的。结论如何?”
医生用右手指关节抵在散放着纸牌的桌面上,问道:“这就看你们究竟想知道什么了?”他说话吃力。
“是枪击致死的吗?”
“是的。尸体上没有其他暴力痕迹,起码表面看来是这样。右胸两枪,一枪射中胸骨左侧,相当高的部位。打碎第三根胸部肋骨,又跳飞进入右肺尖。另一枪较低,由两根肋骨间进入右支气管,靠近心脏。”
从图书室那边传来一声病态的惊叫。三个男人没太注意。
“大出血?”警官问道。
“很多。他口中有血,这你们都能看到。”
“猝死呢?”
“我得说不是。”
“这个我就能告诉你,”埃勒里小声说。
“怎么?”
“这一看就知道。你没有仔细看过尸体,爸。告诉我,医生——射击的方向是怎么样的?”
霍姆斯医生把手放到嘴前:“我不认为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奎因先生。左轮手枪……”
“是的,是的,”埃勒里不耐烦地说,“我们是看得很清楚,医生。但开火的角度得到证实了吗?”
“我得说是这样。是的,毫无疑问。两枪的弹道都是来自同一方向。火器的发射点大约就在你从地毯上拾起左轮手枪的地方。”
“好的,”埃勒里满意地说,“在泽维尔的偏右一方,但基本上是面对他。也就是说他几乎难以觉察谋杀者的出现。顺便问一句,我想你也不知道昨晚手枪是不是在抽屉里?”
霍姆斯医生耸耸肩膀:“抱歉,不知道。”
“这并不很重要,它也许在。所有迹象都表明是冲动犯罪。至少要考虑有无预谋的问题。”埃勒里向父亲解释,左轮手枪来自陈列柜的抽屉,属泽维尔医生所有,犯罪后指纹被彻底清除掉了。
“这么说,把发生的情况勾勒出来就容易了,”警官若有所思地说,“无法断定谋杀者从四扇门中的哪一扇进来:可能是从图书室或走廊。但这一点很清楚:当谋杀者进来时,医生就在他现在所在的位置上摆弄纸牌。谋杀者打开抽屉,拿出枪……枪是装着子弹的吗?”
“我想是的,”霍姆斯医生呆呆地说。
“拿出枪,站在陈列柜靠走廊门这里,开了两枪,把枪擦干净,放在地毯上,逃进走廊。”
“未必,”埃勒里表态。
警官不快:“何以见得?为什么穿过房间出较远的门,跟前就有一个?”
埃勒里心平气和地说:“我只是说‘未必’。我想情况即便如此,那也什么都没有说明。不管谋杀者出入这个房间走的是哪扇门,都对了解其特别的决心毫无助益。这些门没有一扇是通向一间没有其他出口的房间的。这所房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从,比如说,楼上不被察觉地下来进入这一层。”
警官嘀咕了一句什么。霍姆斯医生则疲倦地说:“如果这就是你们要我做的,先生们……弹头在这里。”他指了指他扔在桌上的带血的两粒扁弹头。
“一样吗?”警官问道。
埃勒里两粒都仔细看了看:“是的,出自同一把枪和同一个弹盒。没有什么……噢,在你走之前,医生。”
“是的?”
“泽维尔医生死了多长时间?”
年轻人看了一下手表:“现在快10点了。据我判断,死亡发生时间最晚不迟于九个小时前。大约今晨1点。”
门旁的马克·泽维尔第一次开始走动。他扬起头,呼吸声音也重了。就好像这是一个信号,泽维尔夫人发出一声叹息,坐进图书室的椅子里。咬着嘴唇的安·福里斯特向她俯下身去,轻轻地说着什么抚慰的话。新寡妇摇了摇头,探身向前向书房望去,但只能看到丈夫的左手。
“凌晨1点,”埃勒里皱起眉头,“昨晚我们睡觉时大概11点刚过。我知道了……你忽略了某些东西,爸爸。比如说,没有一丁点搏斗的痕迹,这意味着他可能认识杀他的人,丝毫没有怀疑,而当他明白过来已为时太晚。”
“这对我们大有帮助了,”警官嘲讽地说道,“他当然知道谁害的他,这山上的人他都认识。”
“你意思是说,”霍姆斯医生用一种不自然的声音说,“肯定在这所房子里?”
“你第一个弄懂了我的意思,医生。”
走廊的门打开,惠里太太衣冠整洁地走进来。“早饭……”刚一开口,她的眼睛睁大了,下巴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她尖叫一声,身体像是要东倒又歪向西边。跟在她后面的瘦弱的博恩斯伸出长臂抓住她粗壮的身体。可这时,他也看到了泽维尔医生那一动不动的尸体,他那布满皱折的灰色面颊刹那间变得更无血色,眼看着也要和女管家一起倒下去。
埃勒里箭步上前扶住女管家。后者已经昏了过去。安·福里斯特快步走进书房,犹豫了一下,使劲咽了口唾沫,上前帮忙。大家共同努力,把身体沉重的老妇人拖进了图书室。只有马克·泽维尔和寡妇一动不动。
委托年轻女士照顾女管家,埃勒里又回到书房。警官正用一种超然的态度,仔细观察近乎发狂的老人。博恩斯目瞪口呆地凝视着雇主的尸体,他本人的样子比死尸更像死尸,在那张开的嘴巴里,几颗东倒西歪的黄牙被衬托出来。眼睛虽然睁得很大,但眼神却是迷乱的。好像短时间内意识丧失、等到回过神来,立刻又转成极度的愤怒。他好几次徒然地动着嘴巴,但就是没有声音,最后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野兽般地哭号。然后他转身冲入走廊里。大家都听到他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和像精神病患者一样的哭喊。
警官叹口气:“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说,“注意,各位!”
他进到图书室,看着众人。别人也都看着他。已经醒过来的惠里太太正坐在她女主人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无声地吸泣。
“在我们进一步展开调查之前,”警官用冷静的声音说,“有几件事需要弄清楚。注意,我要听实话。福里斯特小姐,昨晚你和霍姆斯医生比我们离开得早。你是直接回你的房间了吗?”
“是的。”那姑娘低声回答。
“马上就睡了吗?”
“是的,警官。”
“你呢,霍姆斯医生?”
“是的。”
“泽维尔夫人,昨晚在楼梯口分手后你直接回你的房间并一直留在那里吗?”
寡妇抬起她那与众不同的眼睛,一片茫然:“我——是的。”
“立刻就上床了吗?”
“是的。”
“其间你曾发现丈夫夜里没有上来睡觉吗?”
“没有,”她慢慢地说,“我没发现。我一觉睡到天亮。”
“惠里太太?”
女管家还在哭:“我什么都不知道,先生,上帝可以作证。我去睡觉了。”
“你怎么样,泽维尔?”
泽维尔回答前舔了舔嘴唇。开口时,声音是哑的:“整夜我在卧室里没有动。”
“嗯,我已料到会是这样,”警官叹口气,“这就是说,奎因先生、泽维尔夫人和我,昨晚在游戏室与医生告别后,再没人见过他,嗯?”
大家都近乎急切地点着头。
“枪声呢?有没有人听见?”
没人吱声。
“准是山风的缘故了,”警官语含讥讽地说,“反正我耳朵里全是风声。枪声是一点儿没听到。”
“墙都是隔音的,”霍姆斯医生有气无力地说,“特别是书房和实验室的结构,我们做很多动物实验,警官。很吵,你知道的……”
“我明白。我猜这些门都是不锁的,对吗?”——惠里太太和泽维尔夫人同时点头——“那么关于枪的事呢?有没有人根本不知道书房的陈列柜里有枪和弹药?”
“我就不知道,警官,”福里斯特小姐很快地说。
老先生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埃勒里在书房里抽烟,好像根本没有听这边的对话。
警官用目光等了他们一会儿,然后简短地说:“那就先到这儿吧。不,”他严厉地补上一句,“不要动,事还多着呢,霍姆斯医生,你跟我们来,我们也许还需要你。”
“噢,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泽维尔夫人说话时已欠起身来。她看上去憔悴得厉害,“我们能不能……?”
“请待在原地,夫人。我们必须要办的事还有许多。其中一件,”警官说到这里扮了个鬼脸,“就是请你们那位没露面的客人卡罗夫人下来聊聊。”趁他们目瞪口呆之际他动手关门。
“还有,”埃勒里板着脸补上一句,“螃蟹。请别忘了螃蟹,爸。”
他们呆若木鸡,已说不出话来。
“现在,医生,”埃勒里等门关好后直截了当地说,“这死后僵直该怎么解释。我看他已经硬得像一块木头了。我们对死尸的检验还是有点儿经验的,看上去死亡时间还要早些。”
“是的,”霍姆斯医生说,“完全僵直了。事实上,九个小时就会完全僵直。”
“行啦,行啦,”警官皱起眉头,“你确定无疑了吗,医生?尸体不像肉铺里……”
“我肯定是这样,警官。你们不知道,泽维尔医生是……”他舔了一下嘴唇说,“严重的糖尿病患者。”
“啊,”埃勒里柔声说,“我们曾碰到过一个糖尿病患者的尸体。还记得荷兰纪念医院的多恩太太吗?爸?”接着说,“医生。”
“这是很普通的常识,”年轻的英国人不耐烦地耸耸肩膀说,“糖尿病患者死后三分钟就会进入僵直状态。当然了,特别是血液,凝固得更早。”
“现在我想起来了。”警官捏出一摄鼻烟,深吸进去,叹口气,把烟盒放一边,“嗯,这很有趣,但没有帮助。你在沙发上先歪一会儿,霍姆斯医生,暂时把这事抛开……现在,艾尔,让我们听听你念叨的那些怪事是什么。”
埃勒里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出窗外,绕到桌子后面站在泽维尔医生坐的转椅旁边。
“看看这个。”他说着朝地板指了指。
警官把它翻转过来;背面是很华丽的红色,图案是莺尾花。他瞥了一眼桌面上的扑克牌,背面的图案是一样的。
他探询地看了看埃勒里,后者点点头。他们走上前抓住死者的身体,尽量把他往上抬起一些离开桌面,又把转椅向后挪了几英寸,再把尸体放下,这样就只有头部抵在桌沿上。所有的扑克牌全都露出来了。
“黑桃六是这里面的,”埃勒里小声说,“这一目了然。”他指了指排成一行的纸牌。泽维尔医生在被害前显然是在玩单人纸牌戏,很普通的玩法,十三张牌为一叠,玩牌的人从这里面取牌,四张面朝上的牌排成一行,每第五张单排一行。这一局已打到最后。四组的最后一张是梅花十。盖住下面十张的是红桃九,再下面是黑桃八;然后是一张方块七燃后是一个空位;最后是一张方块五。
“这张六是在方块七和方块五之间的,”警官说。“好吧。这就是说他从这一行里把它拿起来,我不明白……这张黑桃六的那半截在哪儿?”他突然问道。
“在桌子后面的地板上,”埃勒里说。他走几步,弯下腰。再站起来时手里有个纸团。他把它展平,与死者右手上的那一半对上。完全吻合,连最细微的撕扯边沿也能丝毫不差地对上。像死者手上的那一半一样,揉皱的这半边也有椭圆形的手指印,而且都是姆指的。两半对在一起时,连指印都对得上,撕扯的斜茬儿也是上下贴合的。
“在他撕牌时指印就来自他的手上,这是当然的了,”警官若有所思地继续说。他又仔细看了看死者的拇指,“是的,手指很脏。我看像烟灰,也许是鼓捣火炉来着;现在什么东西上都有这玩艺。嗯,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艾尔。”
埃勒里耸耸肩膀,转身向窗外望去。霍姆斯医生双手托着自己的头,像一把没打开的水果刀那样卷缩在沙发里。
“他被击中两枪,凶手逃跑,他留在这里喘那最后一口气,”警官慢条斯理地说下去,“但他喘了不止一口气。在他的意识没有丧失之前从纸牌中捡出黑桃六,故意把它撕成两半,拿起来撕开一半扔掉,然后才上路。可问题是这家伙为什么这样做?”
“你问的是个高难问题,”埃勒里谈话时没有转身,“你我知道的一样多。当然你也注意到了,桌上没有纸笔一类的书写工具。”
“上面的抽屉呢?”
“我看过了。纸牌就是从那里拿出来的——里面还有其他一些玩的东西。有纸,但没有钢笔或铅笔。”
“他的上衣里也没有吗?”
“没有。那是件休闲装。”
“其他抽屉呢?”
“是锁着的。他身上没有钥匙。我猜是在另一件上衣里,或者在一个他也够不着找不到的地方。”
“嗯,这么说,”警官总结道,“事情就简单了。他没办法写下开枪人的姓名。所以他留下了这张牌——还把一半揉成团。”
“一点不错。”埃勒里低声说。
霍姆斯医生抬起头来;他的眼睑发红:“哦?他留下……”
“正是,医生。顺便问一句,我想泽维尔医生是习惯用右手的吧?”
霍姆斯医生茫然无语。
埃勒里叹口气:“噢,是的。这是我核对的第一件事。”
“你核对……?”老先生惊讶地说,“怎么核对……?”
“有很多方法,”埃勒里倦怠地说,“像俗话说的:条条道路通罗马。我检查了他放在扶手椅上的衣服。他的烟头和盛烟丝的袋子都在右手的口袋里。我也摸了他的裤兜,右边有些零七八碎的东西,而左边是空的。”
“噢,他是习惯用右手的,右手用得多些,”霍姆斯医生说。
“嗯,很好,很好。右手拿牌,牌角上的污渍,这都一致。”
“真了不起!可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刚才的起点上——丝毫没有进展。他用这张牌到底要指认谁呢?医生,你有什么想法,对这张黑桃六?”
仍在出神的霍姆斯医生一惊:“我?不,不。我说不上来,真的,说不上来。”
警官向图书室走去,打开了门。惠里太太,泽维尔夫人,死者的弟弟——他们都留在原处。唯独不见了福里斯特小姐。
“那位年轻女士在哪儿?”警官厉声问。
惠里太太吓得打颤,泽维尔夫人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她坐在一张摇椅上,前后不规则地摆动着。
马克·泽维尔说:“她出去了。”
“去提醒卡罗夫人吧,我想,”警官怒声说,“也好,让她去。你们可不能走开,真要命!泽维尔,到这里来,好吗?”
男人慢慢离座,挺直身体,舒展一下双肩,随着警官进了书房。进来后,他尽量不往他死去的哥哥那边看,用力咽口水,目光也是左移右动。
“我们在这里干的也算是格尽职守,”老先生把语气放轻,“你一定要合作。霍姆斯医生!”
英国人眨眨眼睛。
“你应该能够证明我说的话。你知道的,在沃斯奎瓦的警长赶到之前,我们必须在此坚守,至于警长何时能到这可说不定。这期间警长已授权于我对重大犯罪展开调查,但却无权埋葬死者尸体。那必须是在合法授权的验证之后。你能理解吧?”
“你是说,”马克·泽维尔粗嘎着嗓子说,“他——他就得这么放着?上帝呀,人……”
霍姆斯医生站起身来:“还好,”他声调平稳地说,“我们——实验室里有一个冰箱。用于实验的培养基有严格的温度限制。我认为,”他不知怎么说了,“我们——可以利用它。”
“好,”警官在年轻人的背上拍了一下,“你做得对,医生。看不到尸体我想你们会感觉好些……来吧,搭把手,泽维尔;还有你,埃勒里。这得卖把子力气。”
当大家从挤满各种电器和玻璃试管的面积很大但形状不规则的实验室回到书房时,个个都面色苍白气喘吁吁。
这会儿太阳已升起老高,房间里又热又闷。埃勒里把每扇窗户都打开。
警官再次打开通图书室的门:“现在,”他严肃地说,“我们该干些真正的侦探工作了。我想,这项工作会顺利进行的。我要求你们每个人都跟我上楼……”
他停住不说了。从房屋后面传来金属碰撞和人尖叫的声音。其中就有仆人博恩斯那异常愤怒的叫声,另外一个声音显得极度绝望,而且有些耳熟。
“见什么鬼,”警官说话时感到一阵晕眩,“我以为没人能……”
他手放在自己的左轮手枪枪柄上,箭步冲出书房,跑过走廊向发出怪声的方向奔去。埃勒里紧随其后,其余的人也是一阵手忙脚乱,脚底下磕磕绊绊地跟上。
到了主走廊的交叉点,警官向右拐,直奔最后面那扇门,昨晚他和埃勒里进来时只朝这边瞥了一眼。他推开门,手枪已经举起来。
他们是在四壁贴着白瓷砖的一尘不染的厨房里。在厨房的中央,在一片摔碎的盘子和变形的锅盆中间,两个男人扭做一团正打得不可开交。
一位是穿着工装的瘦高老头,双目圆睁,嘴里咒骂着,正用尽吃奶的力气与对手撕打。
从博恩斯肩头望过去,是那张长着一双蛙眼的宽脸盘,既粗野又丑陋,奎因父子昨夜在山路上已经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