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厅里的灵堂举行过诵经和焚香事宜后,以大八车载着棺木往火葬场驶去。特地前来处理后事的男人们不用说,一马、木兵卫
“就是啊!这么大的家只留下我们几个女人,感觉好寂寞啊!”秋子小姐说。
“哎哟!内海先生还真是受欢迎呢!”千草小姐故意大声冷笑,“要去就去啊!难不成想留下来当美女们的玩具?不至于这么笨吧!”
千草小姐的个性还真是刻薄。可能因为长得不漂亮,所以心也自然变得扭曲下流,才会说出如此低俗言辞。不过驼背诗人这家伙也是个怪人,居然对没什么大脑、粗鲁无礼的千草小姐有好感,还真是不可思议。只见他似乎心情很好,傻笑着说:“是啊!我要去,王仁那家伙没我引渡可不行啊!不然就无法安心上西天了。”
他落在队伍后方一跛一跛地走着。彩华夫人和他并肩齐走,一直送到门外。
穿过森林,终于来到山谷底杳无人迹的火葬场。四周围绕着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远处矗立钵状的山脉,山鸠在森林间啼鸣。火葬场的柴薪已经架起,旁边有间焚尸工人守夜用的小屋。
再次开始诵经、点火。一想到那旁若无人的彪形大汉,身躯即将随烟消逝,心中真是感慨万千。
我们决定明早再来迎回遗骨。不知不觉天色昏黄,浮起薄薄烟尘。山谷逐渐笼罩于烟雾中,群山被晚霞照成了暗紫色,蝉声泣啼,这是深刻留在我记忆深处的夏日夕阳山景,却还不是蝉鸣的时节。
内海果然极度疲累,脸色愈来愈惨白。
“喂!驼背诗人先生,你上车,我来推吧!回程的大八车应该比较轻。鬼气森森、醉生梦死,还真是个拖着老朽身躯的奇怪贵公子,快坐上去吧!快啊!”
“妖怪可是变幻莫测、长生不死的。那我就不客气啦!”
待内海缓缓登上大八车后,车子随即启动,光一在后面帮忙推车,走上陡峭山路。
接着是僧侣们与一马、神山东洋,再来是丹后弓彦、小六、木兵卫,加上巨势博士和我缓缓走着。
弓彦突然露出嘲讽神情,环视着我们,说:“珠绪小姐的事我不清楚,不过杀害王仁的,应该是我们四个其中之一。巨势君也是这么想吧?”
冷静的木兵卫连哼都没哼一声,完全不予理会,继续往前走。过分正直的人见小六则稍微喘着气问:“咦?为何说是我们四人呢?”
“我们四人中嫌疑最大的就是你吧!因为你是那种老谋深算,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又很会察言观色之人。所以王仁和珠绪小姐是你下的毒手,对不对?”
“所以才说凶手是我们四个其中之一?”
“干脆就承认人是你杀的吧!你也是个作家啊!我们都是搞创作的,说话本来就比较口无遮拦,况且我也不是什么神探。”
虽然弓彦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露出讽刺的笑容。
“若王仁是因为盗匪失风而惨遭杀害,未免无趣了些。还有,我只是打个譬喻啦!也有可能是一马为了妹妹的事找王仁谈,搞不好王仁太过无礼,所以一马一时冲动杀了王仁和妹妹,这是司空见惯之事。若事实真是如此,也很无趣不是吗?当然我也脱不了嫌疑,正因如此,若是事实也没意思。我们不是神探,只是搞文学的,没必要探究事实真相找出凶手吧?只是假想一下凶手杀死王仁和珠绪的样子,不觉得这题材挺有趣的吗?对创作者而言,也是很不错的灵感来源。身为文人的义务,就是丢弃那些迂腐犯罪理论,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小六十分愤怒,不做任何回应。
“干吗!讨论文学?能不能停止这种无聊废话,就事论事看待这次杀人事件?真相就是真相,凶手就是凶手,哪来什么陈腐可议?况且也有可能是我们不认识的人所为啊!事关人性,哪来什么迂腐犯罪理论……”
木兵卫以沉着的声音,像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怒气冲冲的小六只顾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丹后这家伙八成心怀鬼胎吧!什么嫌疑犯、迂腐真相,说穿了只是想替自己辩护罢了。我最看不起他这种人了!王仁虽然傲慢无礼,不过心地还算坦荡,有其可取之处。和那豪迈开朗的性格相比,同样是作家的丹后,很明显略逊一筹。心机深沉、个性阴森,根本不配当作家。虽然王仁平常说话大大咧咧的,不过还算明白事理,思虑较深,当然光看外表感觉不出来,不过作家本来就爱东想西想,王仁的作品比起丹后现在的作品,显得简洁有力,思考面也广,格局大多啦!反观丹后,老是变不出新把戏,思虑也不够深入,十分小家子气。所以你刚才说的那番关于凶手的论述,只是为了替自己辩护而已。你就老实招了吧!王仁是你杀的,珠绪小姐也是你下的毒手。你一定很怕自己被识破,也很在意巨势君出现于此。”
丹后奚落的笑容从未停过。攀上山谷,走入了乡村小道。
“不好意思,我想四处晃晃再回去。”
丹后弓彦和大家道别后,便往与村子反方向的另一头走去。那一带是温泉区,还有一间温泉旅馆。虽说是温泉旅馆,也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会去光顾,充其量只能说是那一带的公共澡堂。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那间温泉旅馆有卖杂货和药品,现在已经没人购买战前的东西,所以应该还有没卖出的存货,像是战争期间流通所谓卡尔莫宁,虽然那时我只要喝点酒就睡得着,不需要靠什么安眠药,可是最近深为失眠所苦。原本就想去趟温泉旅馆,看看能不能买到战前留下来的卡尔莫宁,后来丹后先行离去才猛然想起。于是我也先行脱队,想追上丹后。走了三町后,他却往回走。
“怎么了?不是要去温泉旅馆那边吗?”
“就算去那边也无法解闷,我先走了。”
从这里到旅馆还有四五町之遥,那个村子只有十五户人家。
温泉旅馆老板约莫四十上下,一副看起来还蛮精明的斯文模样,听我说明来意后,他说:“是啊!有时也有客人为了买东京没有卖的东西,特地跑来我这里找。因为不晓得现在行情,还是别卖比较好。以前就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卖得太便宜,结果大亏本,现在已经没什么库存了。”
“可以麻烦你找找看吗?如果有的话,用黑市行情卖给我也行。”
“我是不知道什么黑市行情啦!听说都是几百倍几百倍地卖呢!”
“药品从以前就是照九倍价钱来卖,食物的话大概有百倍,不过我看现在药品应该也有百倍行情吧!价钱等会儿再商量,先看看到底有没有我要的东西吧!”
以前的药收纳于架上一角的纸箱,虽然每个都拿起来察看,可是没有我要的。因为受到老板很多照顾,总觉得不买些什么有点不好意思,所以买了胃肠药、驱虫药,还有其他两三种药品才离开,结果没一件能够立刻派上用场。
“卡尔莫宁?那是什么药啊?”
“帮助睡眠的药。”
“我想起来了。三个月前,歌川先生家的客人南云先生和歌川先生的妹妹由良婆婆来这买了一堆东西,那时好像有买什么安眠药之类的。”
归途天已全黑。山毛榉林一片昏暗,走起来十分危险,只能凭借微微亮光穿过歌川家后山的捷径,走到通往三轮山的山径。打算从那里绕到后门,正准备下坡时,在后门巧遇刚从禅寺那头走来的一马。
“哟!是你啊!你自己也很晚回来嘛!”一马显得有些惊讶地说。
“跑去温泉旅馆那里买卡尔莫宁,想看能不能碰运气买到战时留下的药品,没想到被由良婆婆抢先一步。”
“原来如此。那间温泉旅馆的存货最近可成了抢手货呢!写封信叫我先帮你买下来不就得啦!我去草林寺商谈关于妹妹葬礼一事,没想到没半个人在,只好坐在本堂发呆了三十分钟。”
这时,从大门方向的斜坡出现手电筒一晃一晃的光影,原来是海老冢医生。认出是我们后,他愣了一下,才对我们打了声招呼:“王仁豪杰也化成一缕烟了吗?”
王仁化成了一缕烟。居然从这家伙口中听到我心里的话,难不成这家伙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只王仁,大家终究都会走上这条路。海老冢这家伙不知在叨念什么,恍惚的我仿佛被敲了一记。
这时,我突然惊觉一件很糟糕的事,脑中开始一片混乱。
我刚向一马提过,稍早前和攀上山谷小径、准备往村道走去的三人道别时,也提过同样的事,那就是我说我要去温泉旅馆买卡尔莫宁。王仁陈尸现场,发现玻璃瓶内掺有安眠药。此外,珠绪小姐的枕边也散落着可疑白色粉末。老天,我竟然忘了这事。
我还一副故意夸耀自己常用卡尔莫宁似的,演技真是拙劣。很在意会被大家视为嫌疑犯,心情马上变得郁闷,不太愉快。
和海老冢医生在厨房入口分手,我们绕过花园往别墅走去时,看到四位僧人、多门老爷和由良婆婆,一起坐在白天还是灵堂的主屋大厅用膳。
一马走近大厅走廊,问:“这是怎么回事啊?和尚们怎么会在这里?害我一个人傻傻地在本堂坐了三十分钟呢!”
“诗人还真是不解世事啊!”多门斜睨一马一眼,不屑地说,“做完法事,本来就该招待僧人用斋,这是日本自古以来的习俗啊!”
“请问有什么事吗?”老僧人微笑地问一马。
这位僧人战前曾在大学教授印度哲学史,是日本知名的佛教学者,因为出身此村落,所以战时便回来村中禅寺避难,是位光看外表完全看不出是位学者的穷酸老僧。
“没关系,不打扰您用膳,明早再请教您就行了。”
一到客厅,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一落座,内海便开口说:“我今天坐大八车回来,从拉车的村民那里听到一件很妙的事。虽然凶手可能就在我们之中,不过也可能不是。听说逃到村子的避难者中,有个行为怪异、似乎是退伍军人的文学青年,听说是个政治狂热分子。他说过,像王仁那种色情作家要是不杀掉日本就完了之类的话,还掏出怀中短刀在村民面前耍弄,说什么要用那把短刀杀了王仁。那个人也很讨厌珠绪小姐,说什么那种女人会让日本亡国,听说警方也盯上那男的了。”
一马听后一脸疑惑,说:“那男的不是来避难的,其实是村子里土生土长的制图工,叫奥田利根吉郎。后来跑去从军,退伍回来后家被烧掉了,妻子也行踪不明,所以才变得怪里怪气。其实他在从军时行为就明显偏差。当时他在中国北方服役,开始崇拜孔子,现在他暂住的房间窗户上,也挂着什么孔子研究所、论语研究会之类的招牌呢!当然这些都是听说的,某天,他在路上碰到王仁,想上前向他理论什么时,被王仁用枪吓退。瘦弱单薄的他根本威吓不了王仁,只能像斗败的小狗夹着尾巴逃走。批评王仁是色情作家的他实在很妙,居然写过奇怪的信给内人。”
只见彩华夫人也一脸困惑:“不是什么情书啦!不过还是和王仁有关就是了。说什么不要被王仁这种色情作家给骗了之类的。”
“我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奇怪,不过这形容倒很贴切呢!被王仁弄伤后,他到我的医院包扎,只是轻微擦伤而已。记得他那时曾这么说:‘有臂力的人都是暴力分子,什么体力、精力都不是文化产物。’大概是这样,可能脑筋真的有点不太正常。那时他还说,歌川多门曾写信给丑怪的卖春女呢!没想到对方连理都不理他。他并没有指名道姓是谁,只说是妓女之间在谣传。”海老冢又说了令人不太愉快的话。
“喂!谁快把这个装模作样的蒙古大夫给撵出去!”光一火冒三丈,“真受不了这个无聊又神经质的家伙,实在太做作了,活脱脱是个曲学愚世之徒。你以为你是谁啊?根本不配和我们同桌!”他怒气冲冲走过来,一口气将海老冢坐的椅子抬起,丢到客厅。
光一一走回来,医生又若无其事抱回椅子,毫不在乎地坐回原位。
光一怒不可遏:“我说你这个天才家伙,不只身子残疾,难不成连脑袋都生锈啦?别开玩笑了,凶手绝对就在我们其中!”
“凭什么这么说?也有可能是外贼潜入所为啊!”
“笨蛋!如果是外人,怎么可能做出这些事?凶手能够自由上锁、打开王仁房间,肯定握有钥匙,所以只有住在这里的人才能做到啊!”
只见一马忍不住大吼:“我们又不是神探,这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呸!”光一吐了口口水,“正好,求之不得呢!不如来聊些情色话题吧!而且只限这话题喔!反正我们用餐时常聊嘛!男男女女聚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聊文学、艺术,谈论诸位大作家难登大雅之堂的创作。总之,不愧是王仁先生,只有他写的东西最成熟。所以来聊聊情色话题,大方地谈论吧!今晚得好好找宇津木大师的碴儿才行。不过,我可爱死胡蝶小姐那刻意冷淡的态度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个日本人嘛!对佛像特别感兴趣呢!尤其是飞鸟时代的创作。记得巴厘岛的色情舞,还保有飞鸟时代的传统情色风味,那腰际线条真想让人一把搂住。”
光一又起身,模仿南洋土人扭腰摆臀的舞姿,甚至哼起土著民谣。摆手扭腰、哼哼唱唱,颇为精湛美妙,仿佛从南洋直接空运过来一般,让在座女士们惊愕不已,原本憎恶的眼神也转为赞叹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