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野家为期一周的共同生活,在三月的某个星期日如期展开。今年的积雪并不厚,至于天气方面,只有第二天下了点小雪,除此之外,头四天基本上都是多云天气。不过,这家人毕竟不是来滑雪游玩的,因此无论天晴下雪还是打雷,都与他们没什么关系。
内野家位于长野的山庄是一幢三层小楼,外表看上去就是个朴实无华的长方体,但内部装修却堪比高级酒店。每年聚集在这里的家人除了已婚夫妇之外,每人都能分到一个独立的房间,每天大半时间都可以在自己的屋子里度过,只有每日三餐的时候,全家人必须聚集到餐桌前用餐。
被用作餐厅的一楼大厅有一台古老的座钟,至今仍忠实地记录着时光。家族聚会的第四天夜晚,座钟也准确地敲响了七点的钟声,内野家全体成员准时出现在晚饭的餐桌前。
到了第四天,大家已经结束了近况报告,终于没有可聊的话题了。
趁大家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话中断时,内野宗也向坐在身旁的妻子搭话。
“苗木日出男来电话了。”
“苗木先生吗?这样啊……”妻子须势理回应道,“他都说什么了?”
宗也故意卖了个关子,先撕下一块面包浸入炖牛舌浓汤中,咬了一口,才慢慢回答道:“他说他明天就过来。”
“终于要来了吗?”须势理毫不掩饰兴奋的心情,道,“这也太晚了嘛,都没剩几天了不是。”
“毕竟是我突然提出来的,想必对方是真的抽不出时间。人家可是个大忙人啊。”
“他们要来多少人呢?我听说他还有个助手,是吧?”
“苗木说就自己一个人来。”
“一个人?”坐在桌子另一头的三男阿满插话道,“没问题吗?”
“怎么,原来你在听啊。”
“当然在听啊。”阿满苦笑道,“谁叫你们俩明明挨着坐,却要用像与隔着一条街的人对话的嗓门说话。”
“是吗,那可真是太失礼了。”借口助听器状态不好,宗也却在内心暗自窃笑。他其实就是为了让养子女们听到,才故意提高嗓门的。当然,这样的安排也与须势理事先商量好了。
“那个苗木日出男,从照片上看简直胖得像个酒桶嘛。”阿满继续道。他笑起来像个天真的孩子,因此明明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经常被人误认为是大学生。“他能走得过那座桥吗?别卡在中间或者掉下去了。”
阿满模仿马戏团里表演踩球杂技的小丑,摆了个保持平衡的姿势。
“应该没问题吧,他虽然胖,但还没有胖到过不了桥。而且这几天都没下雪,路不会太难走才对。不过他应该带了不少行李,不如明天你们其中一个过去接接他吧。苗木先生跟我说了,他到达附近的村子后会和我联系。”
山庄与附近的村落中间横亘着一条很深的峡谷,唯一的通道就是峡谷之上一条窄窄的吊桥。当然,为以防万一,山庄的前庭还能用作直升机的降落场。
“可是,已经第四天了,他现在来也没什么意义了吧。”这次开腔的是坐在阿满左侧的健二,他一边说一边用叉子戳着沙拉里的虾仁。
“别说那种扫兴的话嘛。健哥总是这样。”阿满不满道,“人家名侦探可是要在我们面前进行调查哦,这不是人生少有的机会嘛。”
“什么机会啊?”
“这个嘛——反正就是机会。”
“你们该不会忘了吧?至今为止我们之所以能够平安无事,多亏了苗木先生接受了这次委托,答应调查事件并提供警备,还专门在新闻里大肆宣扬了一番。”宗也说道,“这样一来,那些给我们送来恐吓信的人就不会笨到明知会被世界闻名的名侦探盯上,还要顶风作案了。可是,接下来我们还要撑三天……不,是四天的时间,不是吗?”
“是两天半。”须势理用满是皱纹的小手轻轻拍了拍宗也的手背,“接下来的两天半,我们不一定能平安无事地度过。因此必须请苗木日出男发挥他应有的实力,保我们渡过这个难关啊。”
“没事,他一定能行的。毕竟咱们可是把罗曼尼·康帝都祭出来了啊。”阿满挤了挤眼睛说,“可是啊,我仔细一想,这苗木日出男要是真来了,搞不好我们会更危险哦。”
“为什么?”须势理问。
“因为他的出现很可能会激起罪犯的斗志啊。‘这可是对名侦探发起挑战的绝佳机会’之类的……对吧,森医生?”
“啊,你说什么?”
坐在餐桌右侧的森医生正一脸严肃地与妻子照美说着什么,突然被阿满点名提问,他惊得失手弄掉了餐刀。
“好危险啊。”阿满马上装出责备的样子,“这要是在做手术,那可就不得了了。”
森医生——森美容整形诊所老板——用手拨开耷拉在额前的长刘海。若不这么做,他的刘海就要把双眼遮住了。
“我已经告诉你好几次了,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不,我只是在想,医生你应该很了解罪犯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把餐刀“啪”地放到碟子上,这回可不是因为手滑了。
“别生气嘛。整形不是跟变装差不多吗,我只是觉得会不会经常有罪犯在逃跑前找医生给自己整容啊?还有,不久前照姐问我认不认识会讲Q国话的人呢。”
“这又是什么意思?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是否因为两人的对话中突然冒出了那个臭名昭著的独裁国家,森医生恶狠狠地瞥了一眼妻子照美。
“你生什么气嘛。”照美瞪大了眼睛,一如往常用娇滴滴的声音回答道,“还不是因为我有个朋友不久后要到Q国去嘛……你看,阿满不是经常跟Q国的演员一起工作吗?所以我才找他商量这件事啊。”
宗也虽然努力保持着平静,但子女们的对话早已令他头晕目眩了。
为什么会头晕?举个例子,照美如今已经四十过半了,却还穿着年轻时的衣服。她过去穿成那样确实挺可爱的,甚至还参加过偶像明星的海选……也正是因为想把鼻梁垫高赢得海选才与现在的丈夫结识。虽然此次相识让照美从此断了做明星的梦,但对她多少还是有些好处的。不过她至今仍酷爱粉色上衣和蕾丝短裙,这实在是太有问题了。
麻烦的并不只有照美一人。森医生的诊所引起过不少问题,阿满跟那个Q国的女演员差点闹出绯闻。宗也为此不得不多方奔走,诸多往事至今仍旧历历在目……
“嗯?怎么了?”宗也被须势理戳了戳胳膊,总算回过神来。
“那个苗木日出男先生,”须势理说,“难得人家来一趟,不如再请他检查一下家里的警备系统吧。”
须势理在接到那封恐吓信后马上找了一家警备公司,为自己家和这座山庄安装了警备系统。
“须势理阿姨的措施肯定不会有问题的。”阿满说完,健二也点了点头。
宗也在迎娶须势理时,养子女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因此自然没有管须势理叫“母亲”,而是习惯性地称其为“须势理阿姨”。
“谢谢。”须势理点头道,“只是,我觉得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叫他看看也无妨。”
“那就这么办吧。”宗也同意。
“此外,还要让他检查检查我们的房间和行李。”
四周马上响起一片反对的声音。
“真有必要做到那个地步吗?”阿满疑惑地问。
“总是要以防万一嘛。要是罪犯在谁的房间或行李里藏了炸弹,那我们可就小命难保了……是我想太多了吗?”
“嗯,还是跟苗木商量一下吧。”这回是宗也拍了拍须势理的手背。
“话说回来,苗木日出男对一日三餐有什么要求吗?”健二试图转换话题,“虽然再多来三四个人我们的粮食储备也完全可以应付,但是喜好方面……”
他皱着眉头,一一检查炖牛舌是否太硬,海鲜沙拉是否太多水。
这座山庄的烹调、暖气等设施全都依靠电力供给,而且是自家发电,可以完全不依靠外部支援独立支撑一个月。至于用水方面,使用的是地下水,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完全自给自足。问题是最关键的食材,不得不从外部运进来。
负责食材的正是健二。他在一家冷冻食品公司负责生产管理,那家公司还开发了许多只靠微波炉解冻就能做出完整料理的产品。
在烹调方面,须势理和照美偶尔也会帮忙,但基本上都是由健二来负责的。万丈一开始的设想是,把家庭聚会弄得像大学生野炊一般,由养子女们轮流负责准备一日三餐,或者干脆由全家人合力完成,以此来加深家人之间的感情,但他并未把这些细节也体现在遗嘱中。
因此,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宗也总觉得,自己这个二儿子的性格有些类似后勤部长或打击投手,深谋远虑的同时又愿意主动承担幕后工作。回想起自己被万丈奔放的性格弄得焦头烂额的年轻时代,虽然二人并无血缘关系,他还是觉得健二就像自己真正的亲人。
现在,健二一定满脑子都在想该如何招待苗木日出男。
“苗木日出男的嘴巴有那么挑吗?”须势理问健二。
“我也不太清楚,但名侦探不都对食物很挑剔吗?”健二转问阿满,“你对这方面有所了解吗?”
“放心吧,没必要这么在意。”阿满微笑道,“我记得苗木在接受哪个节目的采访时说过,自己对食物并不挑剔。只是烟斗不离手而已。如果再有一瓶上等的苏格兰麦芽酒,那就是天国了。”
“咦?我还以为他喜欢红酒呢。”照美表示疑惑,“父亲不是要把那瓶罗曼尼·康帝送给他吗?要是把那么贵重的红酒送给一个不喜欢红酒的人,那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不,苗木先生并不讨厌红酒。”宗也喝了一口杯中的中国茶,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他对红酒的品位不比一般的红酒通差。只是平时不太喝罢了。”
虽说他自己也不太肯定这一点,但先把子女们搪塞过去再说。
“因为红酒太贵了下不了手,才用便宜的苏格兰麦芽酒来过瘾吗?”
“所谓的酒啊,并不是越贵越好的。”阿满出言相助了,“无论什么样的酒,都有着它自己独特的风味,因此也会赢得独特的追随者。至于苗木日出男,他一定只是偶然爱上了苏格兰麦芽酒的……”
“苏格兰麦芽酒怎么啦?”
突然在餐桌左侧大声嚷嚷起来的是长子冬树。只见他座位周围摆满了威士忌酒瓶、冰桶和水壶等用品,看起来比别的地方都要凌乱。此前众人对话时,冬树一直埋首于将瓶中物吞入腹中的作业,现在看来,这项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了。
“没什么,我们刚好在说‘苗木日出男只要有一瓶上等的苏格兰麦芽酒就如同身在天堂了’而已。”
向来滴酒不沾,吃完饭只知道吞食营养剂的阿满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感觉真是太奇怪了,宗也暗想。
“那这里就是他的天堂了。”冬树说,“我们家的藏品可是应有尽有啊,对吧,健二?”
“是啊。”健二点点头说,“我都按照你定的单子一一进货了,完全不是问题。如果那个苗木日出男想喝,你就分他一点吧。”
“你放心吧。”冬树嚷嚷着,冲健二举起还留有一半琥珀色液体的酒杯,随后一口气喝干了,“天堂啊……树里啊,他们说这里是天堂哦。”
被满脸油光的冬树笑着点名的,是坐在须势理右侧、理着锅盖头的小女孩。她此前并未参与众人的对话,因此突然被冬树这么一叫,露出了稍显困惑的表情。
小女孩今年只有十岁,名叫山本树里。宗也是这样对养子女们介绍她的——“这孩子是新的养女候选人之一。”
虽说如此,冬树却好像没来由地喜欢上了这孩子,经常制造机会试图与她说话。这是因为他明明很喜欢小孩子却一直单身,还是因为他的职业是制作和贩卖儿童教育影片,抑或对新的遗产继承人采取的怀柔政策呢?宗也不知该如何定义他的举动。
再看树里那边,她似乎不太喜欢冬树,此时正努力把身体往坐在她右边、负责照顾她(同时也负责看护宗也)的人倾斜。
“冬哥,你别这样啊。喝醉酒的大叔只会被讨厌哦。”阿满瞪了冬树一眼,马上又转向树里那边,对她露出了今天最爽朗灿烂的笑容。
清澈的瞳孔,嘴角露出的白色牙齿。换作谁都会认为眼前这位是个爽朗的好青年吧。
可是,他其实……不,还是算了。现在不太想去回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宗也以手掩面,按摩着眼角周围。
黑暗中响起了须势理的声音。
“树里,都吃完了吗?吃饱了没?”
宗也睁开眼睛看向树里。她面前的儿童餐具已经空空如也。似乎连剩下的汤汁也用面包沾着吃掉了,盘子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须势理看到宗也表达同意的目光后,对负责照顾树里的女性点点头。
“阿幸,麻烦你了。”
被叫到的女性(全名叫幸子)撑起橡皮球一样的身体,催促树里起身对大家说“我吃饱了”。随后便陪着她离开了餐厅。
从现在起直到就寝时间,树里大概都会待在房间里画画吧。树里很喜欢画画,自从来到这座山庄,她已经完成了好几张素描,其中有两张宗也的头像,一张被挂在了他房间的墙壁上,另外一张则摆在他的床头。宗也的脖颈、头顶以及尖尖的鼻子等细节都被稍带夸张地表现了出来,看来树里很擅长抓住对象的特征。特别是那张被装饰在宗也床头的小素描,宗也的脸被画成了座钟的钟摆,虽然他不太明白其中的寓意,却喜欢得不得了。
冬树见树里起身,也探了探身子,但最终还是控制住了站起来的冲动,而是对她挥挥手道:“晚安,小树里。明天叔叔要请你给我也画一张素描哦。”
“冬哥想要素描的话,找健哥画不就好了。”阿满在旁边调侃道,“健哥小时候不也很喜欢画画嘛。他当时也跟现在的树里一样,顶着一个锅盖头,成天抱着素描本不离手。”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健二似乎有些害羞,略带窘迫地一边摇头一边摆手。
“你不记得了吗?你给那个女孩子画的画我可是记忆犹新啊。”
“别说了好吗?!”
“怎么啦,被人提起初恋开始害羞了吗?都已经是老皇历了吧。”
“好了,你就别说了。”
“真是太美好了。”
阿满和照美中间坐着另一名“养女候选人”——永岛弓子,她此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默默无言地微笑着,此时却突然开口说话,吓得健二忍不住闭上了嘴。
另一边,被搭上话的阿满则马上向发出声音的方向露出了笑容。
“弓子小姐,你觉得什么事情那么美好呢?”
“真不愧是万丈先生的家人啊。大家都在艺术上有所特长。”永岛弓子伸手抚弄着自己漆黑的长发,“我突然想起给万丈先生当模特时的光景……”
虽说是养女候选人,但这位永岛弓子却年纪不小了。她恐怕比长子冬树还要年长……搞不好已经超过五十岁了。
她似乎是星野万丈的情人。用“似乎”这个模糊不清的词汇,是因为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发生的事了,而且仅持续了几个月,除了本人的说辞之外,并无别的可靠证据能证明这一关系的存在。永岛弓子本人说,万丈某天来到她所居住的小镇,两人不知何时便住在了一起。有时连宗也也会到她家里来,三个人还会一起出去玩——只是宗也对此并无记忆。甚至连她居住的那个镇叫什么名字都想不起来。在昭和末期那个年代,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当时的记忆已陷入脑海深处,变得模糊不清了。
如今,他第无数次尝试潜入那记忆的沼泽,视线却突然扭曲了,地板好像整个儿翻转了过来,宗也忍不住抓紧了桌角。
是地震吗?宗也瞬间想道。但那倾斜感马上就消失了,其后再无任何动静。
“……刚才是地震了吗?”他小声向身旁的须势理询问,却得到了“没有啊”的平静回答。